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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 【鹿鼎记(佚名整理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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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佚名整理版)】

作者:不详
字数:1,397,761


            《鹿鼎记(佚名整理版)》


  PS:这个版本,我在论坛没有看到,这是在金老先生原版基础上进行加料的,
不知道出自哪位大神之手!请各位道友鉴赏!

  简介:韦小宝刁钻聪敏,自小随母居扬州妓院,因偶然知悉宫中秘密,被迫
冒充小太监留在宫中。后助少年皇帝康熙消灭奸臣成莫逆之交。

        第一回:纵横钩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
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
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
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呵慰,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
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

  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
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那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

  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
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

  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
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

  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鼎镬,我为麇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
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
麇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

  那文士道:「正是!」见官兵和囚车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
我们回屋里去。」

  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
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便只有给人家吃了。」

  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

  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

  《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
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
皇帝的意思。」

  那文士甚是欢喜,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
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
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
《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
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吧!』」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
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当时的所谓『金』
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
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
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拥有九鼎。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
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
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
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
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见天色阴沉沉的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
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
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头戴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
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脸色皓白,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
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
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
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
有名的隐逸。他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
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

  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
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
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

  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
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
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
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
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
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
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

  黄宗羲轻轻击桌,赞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
「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
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
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

  吕留良道:「正是。」

  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

  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

  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

  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
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
点缀着奇树怪石,只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
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

  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
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

  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

  黄宗羲研起了墨。

  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

  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

  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

  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

  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

  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

  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

  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
好叫观画之人得知。」

  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
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
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起,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
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
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

  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
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

  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
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

  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晚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却不在家,
说是出外访友去了。亭林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
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

  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来,不知到了何处。」

  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
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
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
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地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
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地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
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朝政
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
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
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
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
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徒逞
一时血气之勇,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
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
「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

  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

  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直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
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

  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
来……」

  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
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
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
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
何?」

  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
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

  说着匆匆入内。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
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
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
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
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

  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
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酿此大祸。」

  顾炎武道:「此中详情,兄弟倒曾打听明白。」

  于是将「明史案」的前因后果,原本说出来。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通称杭嘉湖,地势平坦,土质
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
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
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頫,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
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
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
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
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
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
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
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
庄家。庄允城便答允了。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
给他听。

  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
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
「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
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
稿从头至尾地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过多,不但
大名难享,反为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鸿儒,再加修订,
务求尽善尽美。

  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

  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
又觉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做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正其误,或加
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

  因此这部明史确是汇集不少大手笔之力。

  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

  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

  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

  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
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请名士李令晰作序。

  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铭、吴之镕、李礽
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徵、韦金祐、韦一园、张隽、董二酉、
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共一十八人。

  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
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地只说是「朱氏原稿」。

  《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
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
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修史诸人早知干禁,已一一删去,
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前朝,书一刊行,
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
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

  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
告发,朝廷下令革职。

  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
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
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

  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
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没法成行。

  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

  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
反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
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

  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遭革职,无权无势,又怎再奈何得
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
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平素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
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
「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
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

  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没法将
『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

  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龙公子亲
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
乃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
心花怒放。

  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
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
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

  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读书
少了,还请指教。」

  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欢喜,说道:「庄翁未
免太谦了。

  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
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

  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
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
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
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
话,毕竟当不起。」

  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三宝史丝笔,还是庄
史居第一』!」

  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
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加欢喜。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
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舍下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
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

  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
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
不着边际地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

  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
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轻飘飘的,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
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
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
是一部书、一束生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
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
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
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大有所获?」

  气愤愤地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
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
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
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
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重,十张金叶便
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二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
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
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
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
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
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
「大金天聪元年」。

  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
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

  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
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仍奉明朝正
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

  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
突然灵机一动,不禁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
皆由于此。」

  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
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
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
也不住嘻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
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
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
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
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
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
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
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
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
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已耗用了不少,告发却没半点
结果,心中又烦恼,又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
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
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吗?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
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
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
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
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已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
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当真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
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
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重行
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
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
禀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情知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
地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

  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是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
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

  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书启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
老到。

  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
衙门去,便不易受挑剔批驳。

  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

  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实是
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怪事。

  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

  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
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
更大。

  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
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
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
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
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
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
重印新书,行销于外。

  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
横祸了。

  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

  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

  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
庄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一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
昌祚,轻描淡写地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
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

  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
门。

  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
胡尚衡。

  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地拟稿发
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
复。

  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
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
讳禁犯例之处。」

  层层申复,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
史,才能重揭此案。

  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
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

  他穷愁潦倒,只得废然还乡。

  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地读书,
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

  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手头银钱
无多,买不起,只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
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
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
《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
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严厉,
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

  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
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

  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
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

  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
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
京城中到处张贴。

  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
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清朝的开国功
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
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
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
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地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
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
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
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
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
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
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
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
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
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
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
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
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

  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

  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
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

  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

  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

  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
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
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
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
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
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
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

  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
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

  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
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

  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

  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

  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

  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
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
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
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
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
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
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

  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

  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

  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做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
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
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
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

  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

  (《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
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
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

  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
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
有郁怒悲愤之色。

  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请进来喝一杯如何?」

  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
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为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
欢喜,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

  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
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
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

  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

  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

  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

  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

  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
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

  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

  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
客。

  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

  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

  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泰然自若。

  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
「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

  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

  那乞丐接过银子,说道:「好说。」

  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

  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
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
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

  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

  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
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

  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做东,大家再喝个
痛快,来来来,喝酒。」

  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

  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

  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

  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
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
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
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
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

  那乞丐道:「甚妙,甚妙!」

  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
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
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
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

  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

  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
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

  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

  当下沉吟不语。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

  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
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
早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

  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
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
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
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

  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

  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
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
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

  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
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
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
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倘若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
此,世伯请看。」

  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
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
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
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
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

  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
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
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
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

  查伊璜淡淡地道:「但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却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
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

  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
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
异。

  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
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恭谨?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
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

  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

  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

  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
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如钦差大人回京之后,
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
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声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
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
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账房一一照
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
「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

  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不放
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
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

  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吧。」

  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

  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

  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
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

  说着霍地站起。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

  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
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

  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

  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
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叫鞑子破胆,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
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
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

  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
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
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
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
「这等比喻,可不敢当。」

  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

  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

  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
过叫化子的生活。

  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

  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

  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
伤。

  不敬尊长已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属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
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
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

  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
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
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
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
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
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

  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

  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

  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

  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
那位丐帮孙长老。

  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

  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

  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
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给我
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吧!』他颇为诧异,便即
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
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
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地问我,是否已有
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
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
见,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
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请帮主的示下。

  『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
由一袋弟子做起。

  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

  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
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

  孙长老为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
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然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
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
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是同道中人,当
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
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
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
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
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
内奇男子之称了。」

  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
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做陈近
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
『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
么人物。」

  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
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
军哪一日趁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
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
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
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
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
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地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
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
一条栋梁。」

  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
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

  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

  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
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

  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
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

  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
来的。」

  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

  (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
「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

  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

  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
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
亦借列焉。

  未机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

  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吕氏母子三
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
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喈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
「什么人?」

  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
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蹿起一条
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

  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
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
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问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
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
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
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
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

  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
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吧,这一
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

  后艄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
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
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
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
命。」

  后艄上那掌舵的艄公应道:「是!」

  掌舵艄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艄公满脸
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
艄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
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
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

  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
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

  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
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

  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

  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

  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怎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个混蛋,原也没这等福份。」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
脸露微笑。

  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

  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

  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

  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

  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

  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

  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

  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
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

  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

  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
时塌了一片。

  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走?」

  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
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蹿出,见岸边
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
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
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开始写
作之时,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狱高潮虽已过去,但惨伤愤懑之情,兀自萦绕心头,
因此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文字狱。

  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

  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
的试题是「维民所止」。

  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

  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
「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

  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
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
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

  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

  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
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
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

  《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汉关帝庙,庙联是:「荒
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

  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

  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
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
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
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
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

  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

  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
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
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
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

  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

  据后代史家考证,査嗣庭之受牵累,主因还不在文字狱,文字之祸只不过是
雍正的借口。雍正之得位,据说道路不正,他登基后,大举整肃与他争位的太子
党、允祀党、允禔党等官员。査嗣庭据说是太子党的索额图一派,所以雍正掌权
后要置之死地。

  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
「如此冰霜如此路」。

  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

  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

  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

  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

  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

  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
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

  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
有点过誉。

  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
房当直。

  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
已中了进士。

  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
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

  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做
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
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
父子获相逢。」

  (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
替千花惜晓风多。」

  (按:「春雨少」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思珰祸酷。」

  (按:「珰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
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

  「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

  (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

  《败群鹊》:「朝喳喳,暮嚄嚄,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
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山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
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
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
生万物何物无败群?」

  《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闲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
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
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勿依问囚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
《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可见即在清朝统治最严酷之
时,禁网之密,对文字的检查,仍远远不及文化大革命时的厉害。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

  《敬业堂诗集》篇幅虽富,但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
倒也不大容易。

  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
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

  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
全部放弃。

  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

  有些集句出于古体诗,古体诗的平仄与近体诗不同,有些对联因之对得也不
贴切。

  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
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澹远堂」三字的匾额。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
字。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
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

  本书回目中有生僻词语或用典故的,在每回文末稍作注解,以助年轻读者了
解。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
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
「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绝世奇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
幸名。」

  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

  自隋炀帝开凿运河,后人凿至杭州,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
地,也即是朝廷命脉的所在。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
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
行令、唱曲闹酒,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大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
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
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
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
众人听到这呼喝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

  「是谁?」

  「是官府查案吗?」

  突然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众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
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
铁棍。

  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

  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

  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

  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
抽出兵刃,便与对垒。

  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

  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
买卖盐斤,也都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地闯进鸣玉坊
来,无不又惊惶,又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陪礼。」

  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地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
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

  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
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
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
子的小生意。你灌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要是不服,尽管到鸣
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
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

  「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儿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
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
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
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
得很。」

  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
活?」

  众盐枭纷纷呼喝:「贾老六在这里了!」

  「贾老六,快滚出来!」

  「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
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
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
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飞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
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
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又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没人再
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
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
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爷爷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
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
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啪啪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
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

  那妓女吓得不敢做声。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
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
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后面。那盐枭
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
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
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
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
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

  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
吵!放下小娃子。」

  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
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
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
阁下既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
名,我们帮主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账,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
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
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夹起尾巴,乖乖
地去贩私盐、赚银子吧。」

  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

  房里那人冷冷地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
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
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

  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
便躲在他房里。」

  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
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
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
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
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的,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
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恼怒之下,
又挥拳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
圈。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
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
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啊」的一声。那大汉一
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
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

  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

  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
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斗。

  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
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

  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

  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为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熊,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妹子
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
……」

  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
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侧过,唰的一声,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砍断了肩骨。

  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

  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

  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啪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
啷落地。

  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

  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
倒在地。

  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

  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

  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
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
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跤摔倒,躺在血泊中
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

  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
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
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
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

  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

  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
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乎晕了过去,
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
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
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

  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声哼叫:「哎哟喂!」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

  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
那孩子走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
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

  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

  那小孩道:「干吗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
传》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
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
博士大叔前大叔后地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
中英雄好汉甚为心醉,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
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
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吧!」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骇然失
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去哪里?」

  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就回来的。」

  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

  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

  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
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
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见二人
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
「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
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诞,暗暗叫道:「好家伙!」
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
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
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

  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哪里?」

  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

  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

  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
「是,是!」

  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
金兵,因此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

  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
妈的得胜山吗?」

  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

  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
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

  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

  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

  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
顾后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吧。」

  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见四周黑沉沉的,心想:「是了,此地是
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杀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
「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

  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
馒头吃。」

  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

  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

  那人又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吧!」车夫忙不迭地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
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

  果见柳树后两人慢慢走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
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
蛋,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

  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唉」的一
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俩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
杀来,那可糟糕。」

  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
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

  不由得又惊又喜。

  一人道:「这恶贼死了?」

  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

  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下。

  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
一件?」

  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手挺单刀,慢慢走近。

  只听那小孩兀自捶胸顿足,放声号啕,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
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

  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闪动,一
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
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地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
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

  说着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
八蛋还真不会过来。」

  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

  那人道:「你娘干吗打你?」

  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
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
才你假哭时,怎地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

  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
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

  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

  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芳,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
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没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
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
倒非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说「尊姓大名」,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
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
茅,不是毛虫之毛,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
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

  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

  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江洋大
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

  茅十八很高兴,说道:「你拿我跟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可好得很。
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
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
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本事,要捉住
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
两银子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
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

  见茅十八仍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
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

  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

  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

  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得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
多布条,跟榜文上的图形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

  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如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
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赏金,老子也决不
会去通风报信。」

  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

  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
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
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
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
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

  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地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条馒头卖?」

  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
来使使?」

  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
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
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
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

  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

  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

  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
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最多说你叫『茅王八』。」

  茅十八骂了声:「他妈的!」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

  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

  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

  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地赶来干什么?」

  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能再打架?这场架嘛,我瞧等伤好
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
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
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
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
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

  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见到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
「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
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

  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
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

  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
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去
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
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遭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
落,将之砍为两段,便兴匆匆地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见铺中一排放着
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
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地没想
到这个主意?」

  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
声赞好,问道:「你喝不喝?」

  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
热气通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
还没学会。」

  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

  韦小宝的心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
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
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
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

  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

  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

  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

  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
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
人也可帮着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

  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
还会有毒?」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
了。」

  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
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

  仰头喝了两大口。

  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

  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
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

  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

  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
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
神入化。」

  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

  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

  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看不出这个又干又
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
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做……叫做……」

  顿了一顿,才道:「叫做『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长江中游上三
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
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
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没法得
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

  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

  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跌入长江,立刻
淹死!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
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几等于三人之
所食。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
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

  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吧。」

  茅十八道:「那为什么?」

  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彩,
打输了更加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
肠?」

  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
王兄便亮兵刃吧!」

  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
迟。」

  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
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径砍他左臂。

  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

  茅十八侧身转在树旁,啪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上树干。

  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

  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

  吴大鹏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

  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

  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

  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

  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
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
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
吴大鹏几次抢上,都给刀光逼了出去。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官兵打扮。十余骑奔
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
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
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

  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
人吧?」

  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
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地跟我们去吧!」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

  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
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吧!」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
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
理会。不过听说你在窑子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
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胡虏
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喝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便是捉拿天
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

  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
两位这就请便吧。」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
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不是天地会的兄弟,却干吗
要大说天地会好话?」

  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胡虏,做的是英雄好汉勾当,自然是英雄好
汉了。

  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

  『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
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

  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

  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

  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

  吴大鹏微笑道:「不敢。」

  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

  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
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
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
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
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

  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
你这反贼也知道吗?」

  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
一斗。」

  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
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吧!」

  茅十八道:「哪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
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
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
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

  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

  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
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
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
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
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

  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哪有这么多说的?」

  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
吴大鹏斜身闪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将他摔
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

  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
一名军官让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
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
一步地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
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
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

  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如悄悄逃
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
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
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
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啪哒
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落下风,左腿上给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
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围着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
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打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软鞭越使越快,但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一招「白蛇吐信」,鞭梢
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
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
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行走不便,全仗身后大树支撑。

  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蹿出,或往后纵跃,即能
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于是单刀对准敌鞭鞭梢拍落。

  史松陡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地兜转,迅速卷将过来,将茅十
八绕在树上,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

  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
急欲取下软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
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蓦地里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
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
嘴粉末,连喉头也嗌住了,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
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只一擦便即恍然:「啊哟,
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

  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忽地冰凉,一柄单
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
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史松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
树后。

  史松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
大哥!」

  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
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

  他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

  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

  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
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
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天灵盖,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
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
九分害怕。

  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地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双目含泪,摇摇晃晃地立足不定,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大叫:「我的
妈啊!」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

  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

  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我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
我杀的,不……不是我……」

  他知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惟有拚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
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

  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

  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
好?茅兄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

  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十分钦佩天
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角色。承茅大
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
勾销了。」

  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

  吴大鹏道:「敝会弟兄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的
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

  茅十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扬,啪啪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
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
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彩:「好掌力!」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地道:「原来他二人
倒是天地会的。」

  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
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后过去,马儿要飞腿踢你。」

  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甚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
「你回家去吧!」韦小宝问道:「你到哪里去?」

  茅十八道:「你问来干吗?」

  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

  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

  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
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眼里?」

  声音严厉,神态更十分凶恶。

  韦小宝很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

  茅十八问道:「石灰哪里来的?」

  韦小宝道:「我……我买的。」

  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
帮你。」

  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哪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
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
蛋,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

  一面骂,一面躲到了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
「小鬼,你还骂不骂?」

  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
的猪猡……」

  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
口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加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
更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
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怎撇得下马匹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
气喘力竭,回头看时,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已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
索性便在地下打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
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将他打死?生怕被
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起来!」

  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
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
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

  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
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

  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没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
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

  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
杂种。」

  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
了。」

  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脸,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
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

  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

  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
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
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自己杀了史松,官老
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
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
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允。」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

  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
一定答允。」

  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

  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

  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
路上十分凶险,我怎能带你?」

  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
到你,你自然不敢了。」

  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么不敢?」

  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

  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很。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

  韦小宝道:「我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

  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

  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
打得趴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
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起,横放鞍头,
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

  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
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

  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真拿你没法子。」

  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真拿你没法子。」

  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

  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胡
闹?」

  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

  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
骑了五六里路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行不行?」

  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趁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

  韦小宝要强好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么不会骑?」

  从马背上跳下,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
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
朝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
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
脚夹住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风生,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
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妈妈啰,辣块妈妈
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不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
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

  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

  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

  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

  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

  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

  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
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

  那汉子道:「有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

  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
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子弟,在地下重重吐
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
住了……阻住了老子……」

  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咳。

  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

  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哟喂,哎哟喂!」

  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地摔下马来,微
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上来,大叫:「小鬼头,
你没摔死么?」

  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
半死。哎哟喂……」

  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
提上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
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
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
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
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
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
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

  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
一迭连声地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
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
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
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

  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
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

  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

  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
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
另眼相看几分。」

  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

  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
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

  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
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胡虏……」

  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
龟,三只乌龟呢?」

  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呛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

  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

  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

  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

  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
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

  只听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
杀个干干净净……啊哟!」

  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
脚背上剁了下去,嚓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
向后便倒。

  桌子底下黑蒙蒙的,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
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

  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

  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一
刀斩在一人的小腿。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掀开桌子,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
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
那小腿遭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
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

  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
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地掷出去。只听得「哎哟」、
「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为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
都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吧!」

  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桌子底下钻出,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
一跷一拐地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助拳,否则茅十
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

  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
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激于义愤,痛斥汉奸,
令人好生相敬。」

  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
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
大名。」

  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说,太瞧不起人啦。」

  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
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车乘马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
你吓得这个样子。」

  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

  见饭店中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糊涂,满地鲜血,说道:「走吧!」
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
说道:「你扳住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

  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有什么稀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
「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僻所在,
养好了伤再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
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

  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

  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
瞧你吓得这副德性。」

  茅十八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
客气三分。」

  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
『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
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

  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

  茅十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
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

  茅十八道:「小孩儿别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
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
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变成了
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
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

  韦小宝道:「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角色,又有这等厉害?」

  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韦小宝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
要跟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
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尽使些下三
滥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

  说看不由得满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
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
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

  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
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
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
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
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
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
他骂得老羞成怒,恶狠狠地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
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

  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
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
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
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
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倒可以,不过你须得
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
马难追!」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干净些。」

  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

  茅十八道:「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
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在地下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
板、钻入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
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
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趁早别干这一套。」

  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
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
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
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

  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矮了一辈?
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
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机缘不巧,
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
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
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
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
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
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地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死不得,活
不成,可别后悔。」

  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
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
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嘴巴。韦小宝料
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
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
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
手放开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

  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倒乖乖地行走,并不跟他为难。

  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

  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

  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对头的
武功也一起学了。

  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

  呸,他妈的,好稀罕吗?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
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
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

  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

  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

  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

  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

  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
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

  韦小宝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

  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
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

  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
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

  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
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
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么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
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
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
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
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
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
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
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
南。

  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
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

  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

  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是忠良的后人,江湖上人人敬重。

  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

  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
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

  茅十八问道:「什么叫做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
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

  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

  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
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
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

  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

  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
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胡元的《英烈传》。

  明太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
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出塞外,如何打得蒙古兵落荒而逃。

  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清兵。

  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

  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

  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元兵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飞色
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
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
到,是不是?」

  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
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
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

  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
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
贵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谄。茅十八虽觉
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
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
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

  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

  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
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

  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
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
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
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来几句半通不通
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
飕的一箭,向达里麻口中射去。

  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向达
里麻的大嘴射到。

  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

  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
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
进,背后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哪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
个人。」

  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
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
也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

  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来箭夹住。

  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
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

  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
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
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鞑子身上多毛,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
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
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

  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

  说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
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

  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

  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
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
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
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

  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
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保驾。」

  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
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见明兵要渡
过江来,更没命地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装样地
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

  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身子细小,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

  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
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

  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哪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

  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
来怎样?」

  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
有毛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这是沐王爷大吃毛王八!」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见鞑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
却并不真的渡江。

  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鞑
子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

  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

  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
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

  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

  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

  沐王爷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后保护,料知必是达
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
……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
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哪里还肯客气,轻伸猿
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
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

  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
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
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

  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
牌,写着『免战』二字。」

  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

  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
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
姓。」

  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
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后帐之中,挑灯夜看《春秋》。」

  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

  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
《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
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

  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
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
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

  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

  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

  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
敬敬地往后帐桌上一放……」

  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
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在前帐召集众将官,取
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者: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
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
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

  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
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
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叫砍
了。」

  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
吗?」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
听令,说道:『命你带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
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
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
八变成沐王爷了。

  第二日早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

  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

  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
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
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
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

  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皮粗
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样儿凶猛无比,
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

  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
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糊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
象说是长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糊涂,竟管大象叫做长鼻
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
刻韦小宝依样葫芦地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

  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
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

  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
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

  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

  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
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
『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有忧色,沉吟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渐渐冲近,喝道:
『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

  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

  老鼠如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

  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阵中,只踏得鞑子将
官兵卒头破腿断。

  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沐王爷叫
道:『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

  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
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地响成一片。

  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地奔跑,鞑子的阵势给大象冲了个稀巴烂,稀里
呼噜,一塌糊涂。

  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

  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
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
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
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
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
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
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起,只闻得臭
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
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
八两。」

  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
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须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
不同。」

  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
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
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

  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
陆上功夫嘛,还没来得及学,便不怎么考究。」

  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
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注:

  「最好交情见面初」是「一见如故」的意思,并不是说初见面交情最好,后
来就渐渐不好了。

        第三回:符来袖里围方解,锥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嘱咐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
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
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了。」

  茅十八苦笑不答。

  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鲁莽粗豪,毕竟
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
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勇士,
多半打他不过。

  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
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

  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
不能讥笑我没种。

  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
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
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
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地道:「拿酒来!」酒保喏喏连声,忙取过
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
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
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嗦干什么?」

  那酒保哈腰赔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
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

  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
要!」

  脸上神色甚为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都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
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肌肉
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
叫道:「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

  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

  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
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到店外,
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

  众大汉又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
落在身边,立即反攻。」

  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

  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

  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

  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

  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

  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叫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
们七个。」

  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

  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地将酒保摔得死
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
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
斗。」

  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喝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
有气,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掷过去。那大汉伸手一格,
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
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
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账王八蛋」地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
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
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
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即松
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
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
骨,趴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

  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
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地
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上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来,带得韦小
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

  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
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高明武功,竟能将自己轻轻一推
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本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
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这老头儿居然可将小力化为
大力。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
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
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
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
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
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却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地责备
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
了我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胡闹。」

  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

  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再活得几天,咳……咳……咳……」

  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

  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
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
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

  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

  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手伏桌边,不停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见谁也
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中他右
腿的腿弯。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
龟……」

  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
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

  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
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

  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

  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
做声。

  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
抬走。

  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
「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
子!」

  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
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

  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名头,
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
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道:「海公公要的
人送到。」

  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

  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
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

  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

  那人道:「不敢当。」

  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众人脚步声远去,静寂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
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为
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遭绑,
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
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做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

  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盘问。」

  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割断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
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
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
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
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

  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
语,只怕比海老公所能想象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

  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
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
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

  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

  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
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
敢出言挺撞。

  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
一皱眉头。你想逼供,可看错人了。」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
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
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的名头。」

  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很倚
重,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

  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
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
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
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
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

  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

  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

  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
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
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

  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
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了。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

  见韦小宝眼睁睁地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
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
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
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
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
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
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
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
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

  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
无比。

  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

  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

  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

  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
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

  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
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

  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
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
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
唉……」

  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
了天地会吧。」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

  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
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
公,这话想来你也听到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
明,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吧!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
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
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
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
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
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
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
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

  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却不知说
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
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
用,我断了左手给你。」

  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
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

  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

  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
……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
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
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吗?
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两眼全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
本来蜡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

  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然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
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纵身,拉住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蹿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
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
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
十八左腿穴道又给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

  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

  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
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
…」

  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
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趴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

  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
浸……浸……」

  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他起身。两人踉踉跄跄地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
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
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
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
浸得太久了。」

  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

  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了,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的,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
仍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
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
这药……」

  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包好药包,放入海老公怀中。海老公
跟着又大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
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
出去……」

  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
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

  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
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
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落?海老公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
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地道:「没……没弄错……」

  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回缩尺
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

  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

  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
只好说得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暂不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

  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手腕。韦小宝道:「是,是!」

  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铜圈,发出叮当
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

  一句话没说完,身子剧烈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
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

  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

  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遭封,忙伸手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
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没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
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遇上敌
人,反而累了他。」

  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察觉小桂子已死,
声张起来,他手下人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
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
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志
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
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
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
我索命?」

  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
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心知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
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发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一会,另外
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
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

  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
里去?」

  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

  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

  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
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

  韦小宝道:「没……没什么!」

  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
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
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
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你干吗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地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
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

  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
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
丝冷风也不让进来。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
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
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
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

  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
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

  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

  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
……实在难受,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
……终于眼睛出了毛病。」

  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
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

  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

  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
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

  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

  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

  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
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

  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嗦得
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

  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地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

  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

  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
我……我完全糊涂了。」

  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
出了马脚,心中着急,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我……我怕得很。」

  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
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
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

  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
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

  韦小宝应道:「是。」

  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
知哪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哪一只瓶子?」

  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

  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好吗?」

  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
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贵重,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

  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
药末出来,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

  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

  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
连说话声音也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
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
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
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
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
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
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
片刻之间也叫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
之地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啊。」

  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

  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

  韦小宝大为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
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
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
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

  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

  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哪一把?」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
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
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不知
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涨,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
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
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

  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
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
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
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
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
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

  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
老子了。」

  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
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
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拍手
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

  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
「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
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

  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

  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
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
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
公摸清楚之后,颇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
…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

  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
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

  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
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
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

  只不知对手是谁,上哪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
个大大的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
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

  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
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
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
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

  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

  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

  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
「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

  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
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

  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心
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
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
里,如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像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
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
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打扮,
正在聚精会神地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吗啦?」

  带他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

  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
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
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

  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

  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气,但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不像,
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
霉庄,多押些。」

  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

  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
得大。」

  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
有一人叫做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
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
个羊牯!」

  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
「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
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
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
再设法换出来。

  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
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
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

  不过若是好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
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
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地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

  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

  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

  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
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用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

  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

  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
赢面。

  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
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
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
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
调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

  掷了几把,掷出一只幺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

  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
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

  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

  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

  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
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

  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
在他左脚脚面。

  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

  跳了几下。

  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

  韦小宝轻轻易易地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
「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

  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
了。」

  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
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谁也没加
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
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
时给人辱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
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
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
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
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
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
高兴,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十分赞许,
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

  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
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饭去?」

  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

  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

  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

  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
大门在什么地方。」

  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

  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
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
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
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张望。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

  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

  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

  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

  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

  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
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
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
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
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
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
便即钻入桌底。

  注:

  一、以药粉化去尸体,中国古书上最早见于唐人传奇《聂隐娘》,剑客老尼
教徒弟聂隐娘,杀人后弹药于尸上,尸体即化为水。但现代科学中尚无此法。英
国小说《道灵格莱的画像》中描写,以化学方法销毁尸体,手续甚繁。

  二、「符来袖里」是战国时魏如姬为信陵君盗得虎符,用以调兵,以巧计为
赵国解围。「锥脱囊中」是赵平原君门客毛遂说楚王联手抗秦,平原君赞他如锥
处囊中,日久必脱颖而出建功。

        第四回:无迹可寻羚挂角,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
人当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
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
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

  又想:「刚才真笨,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
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账算在我头上?」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
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
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
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
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
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
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

  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
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

  韦小宝道:「谁说不会?」

  跃起身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
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向
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

  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陡出,正撞在他
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十指互
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
韦小宝身子送出,啪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韦小宝大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
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
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拚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
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
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头颈,喝道:
「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钩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
即松了。韦小宝趁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
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
「服了么?」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狠命抱住了他
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
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都
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吗?」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
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

  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

  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

  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

  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个公公手下的?」

  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

  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
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
肆无忌惮地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
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

  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

  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摔跤之技,年纪和力气又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
州市井间身经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
小玄子丰富。

  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拚命,什么拗
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
项没使。

  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
不了身。

  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死也不降。」

  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
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

  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
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

  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
里再打过。」

  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

  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

  说着出屋而去。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
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虽身受重伤,仍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
这等气概,当真令人佩服。

  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
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
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

  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
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

  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
老公问道:「赢了多少?」

  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

  海老公道:「不过怎么?」

  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

  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
他交出来,不免报账时不尽不实。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
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

  韦小宝不明缘由,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

  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莫非都忘
了?」

  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
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
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

  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

  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

  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
我真担心,什……什么都糊涂了。」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

  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如再不记得,
我杀了你。」

  韦小宝道:「是,是。」

  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温家哥儿俩赌钱要是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

  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去上书房。

  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
公算账。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

  韦小宝道:「皇上?」

  海老公道:「怎么?」

  韦小宝道:「没……没什么。」

  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
上,能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
会在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北京城里的
大妓院?啊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哪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
服侍皇帝的太监。」

  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皇
帝必穿龙袍,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

  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跟海老公、
老吴他们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不男不女,没一
句好听。

  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都是太
监,此刻听海老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
成了小太监?」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

  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

  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

  海老公道:「偷什么书?」

  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

  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

  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
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

  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

  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

  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

  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不困难,「书」却
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
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
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中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倘若让人瞧见了,你
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

  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

  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你公公出来。」

  海老公叹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了。」

  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吧?」

  韦小宝笑道:「嘿嘿,没有,那怎么会?」

  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

  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

  韦小宝应了,走进房中,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
「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

  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夹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
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多问,
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

  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
监了。

  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

  回到扬州,嘿嘿,老子这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
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后,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地掷个不休,掷
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

  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
「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

  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
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
小玄子力气虽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输了
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
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

  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

  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要我
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
天,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

  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哪
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

  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哪一房的。」

  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

  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
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韦小宝心中暗惊:「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

  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教了?
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揿住他,这
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

  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一句脏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

  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揿住他肩头。」

  海老公道:「哼,揿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
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
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

  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

  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

  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
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
你相斗。」

  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

  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韦
小宝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
两兄弟做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
家兄弟又将这二十两银子输了。

  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见
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
子,心想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

  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

  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
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

  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道:「来得好。」

  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晃了几下,一跤跌倒,拉着
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
腰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
小玄子已翻了过来,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

  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

  小玄子笑道:「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

  韦小宝趁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
上,右手从他臂腋里穿过,用劲向上甩出。

  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

  韦小宝不知「羚羊挂角」是什么手法,误打误撞地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
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

  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
招,最多给你多摔几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

  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
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已收
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俯身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
已让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
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
小宝顺手出拳,正中他腰间。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
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
问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

  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

  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
不接下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

  韦小宝道:「服个屁!不……不……服,一百个……一……一万个不服。你
不过碰巧赢了。」

  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来打过。」

  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什么力气都
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
「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

  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
再来打。」

  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约会,不见不散。」

  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
倘若是他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

  海老公哼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

  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
你的法子太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稀奇?」

  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

  突然心念一动:「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

  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
痛。」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

  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

  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

  背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

  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

  韦小宝道:「还有这样。」

  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
顶飞了过去。」

  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
海老公道:「这是『羚羊挂角』。」

  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后拗转。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
三手。还有什么?」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
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
势一推,我就……」

  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哪里?」

  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怎还记得推在哪里。」

  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

  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

  韦小宝道:「不是。」

  海老公道:「是这里么?」

  按在他右肩背后。

  韦小宝仍道:「不是。」

  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

  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

  说着轻轻一推。

  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
「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公公,你怎么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
不假吧?」

  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
揿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

  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
「这里。」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是位高人哪。」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
(忙乱之中,将」不怕没柴烧「说成了」不怕没烧柴「。)我……我韦……我小
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不是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
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
上,这是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
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
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

  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

  海老公道:「大几岁?」

  韦小宝道:「好几岁。」

  海老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
了你八九岁,你还跟他打个什么?」

  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吧,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

  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
艺,比武败阵之事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

  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

  海老公脸一沉,喝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

  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

  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
就算是输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
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汉。」

  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
……」

  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

  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

  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

  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

  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

  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

  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

  韦小宝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明白。」

  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
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
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

  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
必胜。」

  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
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
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

  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
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
步,已给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
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慢了少许,还是
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
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
不知是什么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
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

  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
手掌微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
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
蛋,记住了吗?」

  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
得撞断。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
「这两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这么用他妈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
挡不了。」

  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

  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得太过奇怪,终于
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
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
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小玄子却也
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吧。」

  站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之心极盛,一心要学
得几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

  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

  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不停地拆解手法。

  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
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

  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
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

  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
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
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

  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
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趁机伸指戳
出,戳中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倒。
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
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
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
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
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
欺侮七八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
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
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
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良久,竟然
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
是谁……谁教你了?」

  韦小宝也气喘吁吁地道:「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
明儿我还有更……更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

  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地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
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

  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太不小心。」

  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

  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
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

  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性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
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
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地混过,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
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
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
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

  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
得不分上下,哈哈……」

  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

  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
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

  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

  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
流水,夹着尾巴便逃。」

  海老公哼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

  韦小宝讪讪地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
吧?」

  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
拿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

  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不值
得了。」

  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
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
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
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地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
步?」

  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
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腿斜挺,其
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

  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式。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
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
叫站起来,你就不许动。」

  说着摸他双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后腿更直。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

  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不到半炷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
行了吧?」

  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

  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

  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

  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又不吃亏。」

  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道:「谁叫你
站直了?快摆『弓箭步』!」

  韦小宝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
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人虽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
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
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
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
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哪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
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场连输。
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扳,小玄子
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夹住了头
颈,险些窒息。他投降之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

  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
能说脏话。茅大哥说,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脏话,便露出了他
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

  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

  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
语。」

  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前失蹄,蹋了下去,叫你不防,我
就翻上来压住你。哪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
敢再打?」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
老实实,不能瞒我。」

  小玄子道:「什么话?」

  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

  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

  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

  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
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
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
我赢了?」

  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

  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

  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
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
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
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

  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

  韦小宝道:「呸!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
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

  海老公道:「他认了吗?」

  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
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地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

  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
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
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
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多了,小
玄子的招式也相应而增,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
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
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
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地
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
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可赌,日子过得
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

  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
美中不足。

  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
一天又一天地耽了下来。

  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扭斗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

  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
放在心上。

  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

  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
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
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
说话。」

  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

  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
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儿们,
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

  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
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你
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

  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
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
儿。」

  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自古来理所当然,两位以后提也休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
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

  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条命了。」

  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

  温有道点了点头。

  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

  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

  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

  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温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
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
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
有何话说。」

  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
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
文。」

  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
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

  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
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
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
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

  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

  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
多帮忙。」

  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

  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

  二人没口子地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上
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说道:「唉,
这个……这个……这个……」

  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去耽上一会儿,能
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
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
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

  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又是「臭乌龟、贱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
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得很。

  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

  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
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
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
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
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

  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
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
答允带他去上书房之事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叫海老乌龟大
大惊喜一场。

  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
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历,
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
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

  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
走进一间大房间中。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
的,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输),晚也书(输),
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哪里找去?」

  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
就是书房了。

  从七八本书中,捡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
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便想转身
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

  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桌上镶的黄金白
玉,一定不是假货,挖了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

  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
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
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

  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
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
将你拖出去斩首。」

  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

  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
胡话。」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
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
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
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今天是不来啦。待会侍卫
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

  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

  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
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侍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
若哪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

  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进上书房,每天也只
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
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
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哪有这么厉害?」

  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
们明天这时再来碰碰运气。」

  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就走吧。」

  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挟了
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

  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

  温有道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

  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帝自然不
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么?」

  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
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
命中如果注定没这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
带我来碰碰运气吧!」

  二人连说:「好极,好极!」

  三人就此分手。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
二人已经去远,悄悄从门后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
已经闩上。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
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
人,他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

  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
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

  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

  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
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地挨过
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
「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

  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
帝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

  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

  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

  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
字、「二」字。

  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

  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
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
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那
边原来有门,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

  要去开闩从侧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
慢地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侧门
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迹?」

  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
上,在外候旨。」

  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
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
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为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

  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趴在地下磕头。他不
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忙缩回脑袋,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
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朗声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
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初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
奏章要『致休乞命』,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
如线余息,得以生存。』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
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

  皇帝仍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
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
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
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

  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吧?」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
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
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
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
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傲慢,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
无礼。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
有些像小玄子。」

  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
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
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
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
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
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
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

  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

  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
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
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
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
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
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

  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众百
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

  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
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
还是少读为妙,越读只有脑子越糊涂了。」

  皇帝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
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
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

  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

  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

  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

  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
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

  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
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弄
糟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
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地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
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第五回:金戈运启驱除会,玉匣书留想象间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
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当真非同小可,呼声出口,心知大事要糟,当即转身,
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加厉害,我说什么
也逃不出去。」

  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

  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
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

  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
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疤。

  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
犯上作乱之心,突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面前,叱责自己,不由
得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
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

  说着又倒退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

  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
就说是「小玄子」。

  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牴之戏,只是练习摔跤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
扳颈拗腰。

  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
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
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
手。

  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
一些而已。

  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
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
的一只马。」

  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跤之戏,却
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跤?

  康熙对摔跤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彩百出,一到做自己的
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
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
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
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
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
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
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
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
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
只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糊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
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
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
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
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
迟迟不肯准奏。

  哪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

  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地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
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
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相助。

  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

  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禁地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
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
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出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适才行事实在太过
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甚忌惮,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
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

  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
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

  鳌拜大喜,忙道:「是,是。」

  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
自然赏忠罚奸。」

  鳌拜更加欢喜,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地给
皇上办事。」

  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

  鳌拜喜道:「多谢皇上。」

  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起,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
动脚,大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

  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

  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

  说着伸出手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
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

  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一经封立,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
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

  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
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

  负责教诲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
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

  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

  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

  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泄
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分而已。

  康熙虽非自幼立为太子,但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登基接位,才得吩咐宫女
太监离得远远的,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得循规蹈矩,装作
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
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
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
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
扭打,那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
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
们仍和从前一样。」

  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
白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什么白胡子老公公,你
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

  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

  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

  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像从前
那样跟我比武了。」

  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
武功到底是谁教的?」

  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摩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
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

  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
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
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

  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
成话了。」

  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

  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心有余悸,
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

  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都由他统率,八旗兵
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
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
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
此人大权在握,如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
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吧,好
好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

  韦小宝应道:「是。」

  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

  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

  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
不禁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觉得他今日言语特
多,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
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
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
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
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

  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

  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

  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
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

  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

  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

  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后面。康熙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
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
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

  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

  说着左眼眨了一眨。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笨手笨脚,
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
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
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
彩。

  康熙甚是欢喜,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又赏了一锭给那胖大武
士,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

  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
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三四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
功夫。哪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

  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
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即发觉了破绽,
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

  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说给我听。」

  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
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
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分了。」

  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地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
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

  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

  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

  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
子身分的?」

  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刻便会折断,叫道:「投降,
投降!」

  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

  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
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

  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原因。否则的
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稀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
时,就已知道了。」

  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
一名胖大武士,又眉飞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说的,你如泄漏出去,我两个
人都要杀头。」

  海老公冷冷地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

  韦小宝得意洋洋地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
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

  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欢喜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
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现
下还是个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地一点醒,伸
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
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有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
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

  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
害师父,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
命交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

  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
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
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
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
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

  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
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叫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

  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
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

  海老公喃喃地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
人了。」

  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的,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
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
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
对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地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
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
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
悲千叶手』。」

  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

  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
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

  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蹿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
到千手观音?」

  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
吓得拉尿。」

  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
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哪知道你见多识广,
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

  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

  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
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

  韦小宝道:「我不冷。」

  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发抖?」

  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

  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

  韦小宝道:「是,是!」

  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
不会杀人伤人,乃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再好也没有了。」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

  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
是不少。」

  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
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

  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
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

  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
龟挺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

  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
我吃了你吗?」

  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

  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啪啪两声,已给海老公打中,登时跪
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

  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

  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
可是跟皇上过招,又不能真的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
装模作样地比比架式,也就是了。」

  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

  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
是教我功夫,当真吓得老子的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如用心,便可多学
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
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
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

  于是径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
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
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

  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腿功夫么?」

  不敢上前打扰,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
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
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
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

  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砾」、「人命呼吸」,一共
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

  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

  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躲过。

  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

  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
也无关痛痒。

  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

  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
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过。」

  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

  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

  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
「水泡出没」、「梦里真幻」、「觉后空空」。

  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
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
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

  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暗暗欢喜,心道:「你马马虎虎地教,我就含含糊糊
地学,哥儿俩糊里糊涂地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见门外换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
「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

  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

  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
气。」

  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

  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
快进去吧,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
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

  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

  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别人知道了,我随
后就来。」

  韦小宝答应了,径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
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颇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
名堂?」

  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
太多,记起来挺麻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复变化,尽
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

  韦小宝道:「那么哪一门功夫厉害些?」

  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哪一门功
夫厉害。谁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

  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
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
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
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
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

  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

  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

  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
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

  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
碗汤吧!」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

  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

  韦小宝道:「是。」

  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少了一
份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减低,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
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像打架。康熙明
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
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即大减。到后来康
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
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
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
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
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

  韦小宝应道:「是。」

  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
胆子?」

  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

  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

  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
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

  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
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
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
更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
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
了,决不怕他。」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
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
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
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这人武功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
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
倒另有个计较。」

  韦小宝道:「是。」

  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
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
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
住,我便出刀将他杀了。」

  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
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蹿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
在宫中带刀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给韦小宝,
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插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
喘气,说道:「好家伙,咱们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

  韦小宝答应了,出去呼传。

  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
本事却都已不差。

  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长进。

  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

  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地十二个打他一个。要
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

  说着拉开书桌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
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

  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谁学得用心,谁在
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
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
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满是冷汗,掌心又热
得发烧,心下暗骂:「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
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

  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
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

  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必担保能如此。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少保进来吧!」

  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
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

  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
候。」

  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
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
读书啦。」

  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
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吟吟地观看,见这些小太监武功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
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

  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

  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

  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
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向鳌拜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
神。」

  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
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
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
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他太阳穴,狠命一掌。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
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监儿好生无礼。」

  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
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是鳌拜的要害,却
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不妙,但毕竟不
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下。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
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
口,便如踢中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而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
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
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
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来跟我闹着
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

  手臂偏过,劲力稍收,啪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

  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
如风,当者披靡。

  韦小宝只马马虎虎地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
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撞
正鳌拜腰眼。

  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

  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

  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
干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

  鳌拜喝道:「快放开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

  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

  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

  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
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地一缩,
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

  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叉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
奋力插入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
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
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地一撞,
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冲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
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毙命,接着左足踹
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
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
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
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跤摔在香炉上,登时
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
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无多大用处。鳌拜给他
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
拜吼声如雷,大呼:「大伙儿一起死了吧!」

  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为熟练迅
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
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
生恐敌人趁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灰甚细,
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剧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
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
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
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西周古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
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晃动,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
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

  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
力,绑住了鳌拜手足。韦小宝已吓得全身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
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
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上书房,罪该万死。」

  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带着两把刀子?
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

  韦小宝强词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
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气急败坏地大叫
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
上作乱,竟想杀我。」

  四个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鳌拜犯上作乱!」

  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快召康亲王
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
们的脑袋。」

  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
你!」

  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
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
他嘴里。鳌拜喉头嗬嗬几声,几乎呼吸停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
他背上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若见他稍有异动,
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康熙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
不禁暗自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
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跤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哪知遇上真正
的勇士,几名小孩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若非
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让鳌拜杀了。

  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另立幼君,没人敢有异言。

  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得康亲王和索额图到来。二人走进上书房,眼见死
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
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祐,尚膳
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吧。」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
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
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
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
罪不容诛。」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

  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
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

  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
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
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出去传旨,将鳌拜的党羽都抓
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

  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欢喜,暗想自己
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倘若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
「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
论我怎么提拔,他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
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
鳌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领
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给鳌拜打得脑盖碎裂、
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
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
之罪。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
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
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地列出来便是。」

  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
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
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
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
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
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
到寝宫休息?」

  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
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
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翡翠
白玉,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哪知进了寝宫,也不
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
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
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
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
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
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
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
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
回来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
去磕头。」

  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吗不向老
子磕头?」

  恭恭敬敬地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

  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

  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
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
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
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么办,
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

  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朝廷的规矩,一一记
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
才喜欢,若稍有骄矜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
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喜欢,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
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

  康熙道:「请太后吩咐吧。」

  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吧?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
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

  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太监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
人,普通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
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
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宠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地尽心办事。」

  韦小宝连称:「是,是!」

  站起身来,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
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颇有愁色,又像在想什么心事,寻思:
「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
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没半分惊诧之意,淡
淡地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

  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

  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

  皇上学摔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干什
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

  『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地下来,
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地学上两三个
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险得很
哪。」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什
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吧?」

  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

  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

  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
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
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

  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

  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
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什么用?」

  海老公幽幽地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
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
是古怪。」

  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
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这么多?」

  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
从宽究治。」

  康熙道:「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
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
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更换领地,罪
九。轻慢圣母,罪十。」

  他一条条地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
勒令迁移。」

  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

  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
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

  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
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

  (注)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
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旗主,
苏克萨哈是正白旗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
死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
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
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

  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

  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吧,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
鳌拜占去了吧?」

  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
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

  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
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

  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
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
「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
红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
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

  索额图早便停了脚步,听康熙吩咐完,说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
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要紧,查两部佛经,那是轻
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
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水摸鱼地吞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
大高兴一场。

  索额图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
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
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

  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

  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

  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
监视是实。

  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
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
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
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睦,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
上马吧!」

  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哪知韦小宝在
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
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
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
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
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
好的,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
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这几日就要
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地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
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
了摇头,放下珠宝,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

  二人一路查点,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
「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
查点。」

  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

  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

  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账簿。卑职等正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
弓矢刀剑,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
板掩盖,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
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
地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
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吧。」

  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
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

  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
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吧?我识得『四
十二』,却不识『章经』。」

  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这『章经』两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只消五
个字在一起,上面三字是『四十二』,下面两字非『章经』不可。」

  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

  含笑道:「正是。」

  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
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子,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

  韦小宝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
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地骂不停口。自
从得到康熙的眷顾,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三四岁
的小孩,平生又怎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
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
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
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
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
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
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哪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
我的,哪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
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

  众官员躬身道:「是,是!」

  都退了出去。

  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
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

  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
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
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

  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
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

  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伺候皇帝,
只要他能在御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

  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
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下怀。

  他生长在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
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

  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后飞黄腾达,封
侯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喜
欢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想不到。」

  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

  两人来到佛堂之中。

  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
额图,今日与……与……与……」

  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

  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

  索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

  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

  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

  韦小宝心想:「在扬州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龟』,小宝这名字,又
有什么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
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若不顾义气,
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

  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吧!」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
可太也吃亏了。」

  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

  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说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
监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如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
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给牛头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也不
得超生。」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
年同月同日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
出其中花样。

  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
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

  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愿。

  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
捉住,他韦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
「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
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
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

  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
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
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

  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
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
听戏,咱兄弟俩好好地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
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哪一天?」

  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
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地赶热闹、看白戏。人家是喜庆好日子,
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地堆上几块大肉。
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
咐好了。」

  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

  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

  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

  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
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
说,自己身分不同,可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
咱哥儿俩有福同享,有戏同听。」

  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
弟,你爱哪一些?」

  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

  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
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吧。」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
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
刀长剑无异。

  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
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

  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地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哪知
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

  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
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
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
烂泥一般。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

  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
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嚓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
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
为首。」

  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你拿去好了。」

  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
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
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

  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
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身上有无携
带违禁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
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嚓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
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
啪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
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
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
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

  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

  索额图道:「我也识它不得,你穿上吧!」

  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

  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
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
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

  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
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
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
不止。」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
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
来着。这张清单嘛,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做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
两。

  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
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

  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

  韦小宝道:「不,不!我……我不大明白。」

  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
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
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
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
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
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
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做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
…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正听得提心吊胆,待听得「太多了」三字,登时如释重负,哈哈大笑,
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吧,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
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
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
也没闲话说了。」

  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

  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
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
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

  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
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
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涨,不知如何是好,不
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
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
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
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
万两?」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
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
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

  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
扬眉吐气,莫此为甚。

  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
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
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全都来了我的三家院子,一个也不上丽春院,叫
你喝西北风。」

  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
放。

  索额图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
产,给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捡六七万两银
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
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
彩,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是。」

  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吧?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彩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
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

  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
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
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

  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
银子。」

  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
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
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
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
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
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
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
嘿嘿,可了不起。」

  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

  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
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
子,赏给他吃。」

  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韦
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

  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
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
些桂花松子糖吧。」

  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

  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

  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

  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

  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
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

  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
饼,那就两不吃亏。」

  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吧,太后要是知道
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
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
道:「这样吧!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

  蕊初脸上又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

  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
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
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

  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
拿些。」

  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

  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

  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
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

  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地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
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
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
险,只觉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
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注:

  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
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
而扎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
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
贷其死,籍没,拘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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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可知今日怜才意,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
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
二章经》……」

  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
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
仰起了头只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
海老公呆呆地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
老公,慢慢一步步地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
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

  海老公道:「干吗不在屋里小便?」

  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

  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
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
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

  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
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
你这只小甲鱼。」

  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

  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地乱转,寻计脱身。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声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不肯踏实,
但如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
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
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

  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三岁吧。」

  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三岁吧?』」
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

  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糊里糊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
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

  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

  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

  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

  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

  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
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
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吧。」

  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
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
难过,那不挺美么?」

  韦小宝吓得不敢做声。

  海老公问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
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
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
来,唉,那也不用提了。」

  话中拖上这么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
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
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

  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地道:「这个……这个……你问
这个干吗?」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
还是像你妈?」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

  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
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

  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
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

  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
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

  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
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

  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
第一的武功,总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
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

  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
用力揿一揿,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揿,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
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
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
准了一点用力揿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地道:「很有趣吧?」

  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

  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
来了。

  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
些料。

  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
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

  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
会……会……咳……咳嗽……」

  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
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

  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
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
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地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地撞,痛
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

  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归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
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
命,何况根本就没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
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
的大当啦!哈哈,哈哈!」

  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曲起,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地从
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叫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叫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
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
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

  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地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
不是一下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吗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
么厉害?」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漱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

  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
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

  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
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
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
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
给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海老公事先没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
可。

  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
内劲到处,掌缘若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

  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不能将之震飞脱手,
反而无声息地切断了四根手指。

  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
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

  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地
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

  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
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
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
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登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一
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
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地从
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若手指没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但他重伤之余,
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
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
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
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
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
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
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吧?」

  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地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
她去,啊哟……」

  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糊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
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
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
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
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
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月光
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
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
了一跤。」

  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地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
得全身骨肉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
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
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
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
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探出,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
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做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左手,目不转
睛地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前行。韦小宝见他
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
能追到这里。」

  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探出,叉住了蕊初
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遭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

  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
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做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

  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
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

  蕊初道:「是,是!」

  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阴森可怖,问道:
「还有谁在这里?」

  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
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没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
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

  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
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

  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地往下直流,幸好海老
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

  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
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

  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
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什么不去禀报
皇上?是了,他知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
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
太后传下命令,更加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

  这声音阴森森的,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
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

  声音也阴森森的,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

  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
不趁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

  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立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
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
兄索额图出头说情。

  自己如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
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
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
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趁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

  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

  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怎是老子的对手?」

  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

  便不想逃了。

  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
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地到来,成什么体统?」

  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
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
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

  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
「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房中,
老乌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

  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

  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听不出
来?」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
有事启禀。」

  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
样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
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
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

  韦小宝更加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
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
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
太后怎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

  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

  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

  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
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
要告我的状,那可就千难万难。」

  只听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

  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穴
道,好叫她听不到咱们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

  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
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

  海老公道:「只因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

  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了五台山?」

  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
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
不好玩。」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声响,她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

  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
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去了五台山,那……那可是真的?」

  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去了五台山。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
怕是太后挺关心的。」

  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这么说。他……他……那个人……去五台
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

  她本来说话镇静,但自从听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
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

  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
……他……他……他……」

  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

  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
一定是老姘头,如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人听见?老乌
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
可有点儿不大妙。

  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地都抖了出来,
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老婊子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
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
也会「烂婊子、臭婊子」地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
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
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地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
么?」

  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

  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

  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

  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
你没骗我?」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

  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
…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
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做
『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地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经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
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
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还及不上那狐媚子
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
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

  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委实非同
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
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
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
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
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

  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
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实情。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
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

  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

  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

  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
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喝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

  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

  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
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
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
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
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
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

  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似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
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
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
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
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
《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
一件事。」

  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

  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

  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

  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硕荣亲王。」

  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稀奇了?」

  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
足阳明胃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

  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
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

  太后冷冷地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
去世之后不久的事。

  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

  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
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

  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

  奴才的手法,跟那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
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

  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

  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
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

  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地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
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

  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

  顿了一顿,慢吞吞地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

  太后哼了一声。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原是一件事。哪
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

  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

  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

  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
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
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
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
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
竟然便是顺治皇帝。

  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
去做了和尚。

  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

  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人知道,哪知道还得
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

  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
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
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

  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忙使力咬住。

  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
许多人悄悄地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

  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

  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

  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

  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

  太后道:「你说什么?」

  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

  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
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

  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
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全身骨骼才慢慢地折断碎裂。

  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

  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
体变得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

  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

  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
『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
不是?」

  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
康皇后!」

  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
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

  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
其中原由。

  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

  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件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
诛。」

  海老公道:「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

  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

  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
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

  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
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死于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
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
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
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地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

  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却是雪亮。」

  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
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极难查到,可是机缘巧合,
无意中竟得知皇上身有武功。」

  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
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剜心地狱去受苦。」

  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
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
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
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
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位大行家
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
也就不难查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
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
骨绵掌』。」

  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

  海老公道:「找到了。」

  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叫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
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

  小桂子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
不是为了要把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本来决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
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
的洪恩。」

  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

  海老公道:「奴才已经忍耐了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

  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
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
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
细细地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
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
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
董鄂妃却仍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
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端敬皇后,还有主子交给端敬皇后那经书的下落,再命奴才
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
人害人,也不大像样吧?」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
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也办不了事
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

  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

  韦小宝心头登时如落下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
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再找得着,
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

  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

  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

  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

  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

  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
纪大了,再来昭雪。」

  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
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
那时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

  海老公道:「是,太后有什么吩咐?」

  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
…已都跟皇上说过了?」

  语音发颤,显是极为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
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

  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
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滴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不断发掌往他身上击去。海
老公端然肃立,还手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
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
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
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
上拍去。啪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
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
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
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
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
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
掌』,却瞒不了老乌龟。」

  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
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
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杀不了太后,
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

  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
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
不得。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

  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
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

  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好如意算盘。」

  她说话声音甚为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
经脉。」

  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
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
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
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阴阳磨」,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
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
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
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
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
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
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不过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立即吃
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
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
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
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当「教皇帝武功
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
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
之间便即取胜。

  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
是谁。

  「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
功不能练成。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累代大官,家中数
世为后,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
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
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

  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
人出手。

  哪知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

  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
伤。

  海老公苦心孤诣地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地道:「海大富,你爱瞎造
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心里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
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
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
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

  太后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
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

  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
双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
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
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
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提防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
是个瞎子,便没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只有随掌
抵御,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
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
公所学神功「阴阳磨」掌上有股极大黏力,竟致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
和他比拚内劲。

  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若与对方游斗,
便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
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叫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
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
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
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
点一滴地磨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回,蓦地
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见二人仍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
短兵刃蛾眉刺,正缓缓刺向海老公小腹,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
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
慢极慢地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
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
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
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没法察觉,但此刻右掌
一掌之力已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
刺出。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已没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
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滴在地下。海老公越使劲催逼内
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白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
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慢慢地缩回。韦小宝大惊:「啊哟,不
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慢慢转身,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
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听得身后传
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

  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
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
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
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
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

  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捡,枉自为人了。

  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
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

  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
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
乌龟,休得伤了太后!」

  提起匕首,对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

  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出,脚步声
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感诧异,
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自己背
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上当。海老公这一脚踹正他胸口。韦小宝
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
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小腹,突然间
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
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
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为蛾眉刺插入,左掌
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
海老公趁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

  呼呼呼接连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
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倒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
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
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
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
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

  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
安好吧?我扶你起身。」

  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
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

  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
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
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
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
多人蜂拥而来,倘若逃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快扶我进去休息。」

  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地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
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
来,不可出声。」

  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
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

  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

  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

  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
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像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
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

  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
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

  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

  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
了个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
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
用侍候。」

  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是贴身宫女,也
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连伸手碰
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
起。太后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竟行动自如,还能
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
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
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

  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气
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

  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

  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
刻就忘记了,早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
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地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

  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
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
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

  太后冷冷地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
实实地回答。」

  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
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
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
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
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
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

  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
风语传入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

  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
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

  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

  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
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

  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
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地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
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
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

  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
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

  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

  太后道:「只不过什么?」

  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

  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
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

  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
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
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
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
没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吧!」

  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
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
匀,便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
来给你吃。」

  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
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

  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
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
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

  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注:

  一、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时事实,具见孟森
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年一月,此
后并无删改。硬凑硬编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二、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

  两个是真皇后。

  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之母的侄女。

  《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妒,积与上忤。」

  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

  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后。

  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于顺治十年遭废。

  顺治当然想立董鄂妃为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于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因
此只得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后世称为孝惠皇后。

  立这个皇后,是出于他母亲太后的主张,顺治很不喜欢。

  《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
幸,后又不当上旨。

  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
贝勒大臣议行。

  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

  顺治对董鄂妃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
好,要以此为借口废她。

  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

  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
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后,
也尊她为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
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

  死后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

        第七回:古来成败原关数,天下英雄大可知

  韦小宝次晨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
一掌、踢了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
缸中搓了几搓,突然之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
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个是手掌之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
「这……搞的是什么鬼?」

  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

  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洞。」

  又想:「老乌龟的鬼不知是瞎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

  盲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没再想
下去,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
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他打出来的。

  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么大不了。唉,不知可
受了内伤没有?老乌龟有只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客气地都据为己有,大模大
样咳嗽一声,将那口箱子打开,取出药箱。

  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写得有字,可是他识不
了几个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伤药,哪一瓶是毒药?其中有一瓶青底白点瓷
瓶所盛的黄色药粉,却是怵目惊心,认得是当日化去小桂子尸体的「化尸粉」,
只须在尸体伤口中弹上少些,过不多时,整具尸体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为一滩
黄水,这瓶药粉自然碰也不敢碰。

  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药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双目失明,说什么也不敢随便
服药,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他妈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
是很好?」

  当下合上药箱,再看箱中其余物件,都是些旧衣旧书之类,此外有二百多两
银子,这些银子他自己毫不重视,别说索额图答允了要给他四十五万两银子,就
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也就轻而易举地赢了来。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长袍来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黑色背心,
不觉一怔:「老乌龟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从
鳌拜藏宝库中寻出来的,如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

  转念一想:「老乌龟打我不死、踢我不烂,说不定不是韦小宝武功了得,而
是靠了鳌拜的宝衣救命。索大哥当日劝我穿上,大有先见之明,而我穿上之后不
除下来,先见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鸣得意,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

  韦小宝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道:「什么喜事?」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

  韦小宝笑道:「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

  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府,海大富海公公得
病身亡,尚膳监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

  另一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地赶来向你道喜,
今后桂公公经管尚膳监,那真是太好了!」

  韦小宝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
我对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
了家,嘴巴一起跟着搬,还能多口吗?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再杀我了,
倒大可放心。」

  想到此节,登时眉花眼笑,从海大富的银两中取出银子,每人送了五十两报
信费。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里,可从来没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
里总管太监十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
本来连三十岁以下的也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儿就和张副总管、王副总管他
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

  另一人道:「大伙儿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
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总管了。以后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那是
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劳?」

  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口中,好不辛苦,又道:「来来来,大伙儿到
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下午才能传来。大伙儿公请桂公
公去喝上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快马连升。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
那可不小啊。」

  其余三人跟着起哄,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近日受人奉承已惯,但
马屁之来,毕竟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地跟着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最先得到消
息。

  其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
肥缺。

  二人一早听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
人接替海大富的遗缺,立即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

  四人将韦小宝请到御厨房中,恭恭敬敬地请他坐在中间首席。

  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
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到这般好菜。

  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

  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为人挺好,可惜身子差了点,又瞎了眼睛,这几年
来虽说管尚膳监的事,但一个月之中,难得有一两天来御厨房。」

  另一名太监道:「幸得大伙儿忠心办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又一名太监道:「海老公是先帝爷喜欢的老臣子,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旧恩
典,尚膳监的差使早派了别人啦。

  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宠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们大树底下好遮荫,办起事
来可就方便得多了。」

  先一人道:「听说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来,常常气也喘不过来。」

  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来奏报太后,说海公公患的是
痨病入骨,风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一早就
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了好一会儿气,连说:『可惜,可惜!海大富这人,倒
是挺老实的!』」

  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公公遭杀身
亡之事隐瞒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韦小宝心想:「什么痨病入骨,风湿入
心?老乌龟尖刀入腹,掌力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会酒,尚膳监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
请韦小宝不可像海公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
些不明白,只好唯唯否否,吃完酒后,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怀里,回房打
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
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错啊!还可以,还可以!」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他到上书房,笑容满面地道:「小桂子,太后说你
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

  韦小宝心想:「我早就知道啦!」

  立即装出惊喜交集之状,跪下磕头,说道:「奴才也没什么功劳,都是太后
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说,昨晚有几名太监在园里打架,惊吵太后,你过去赶开了,
处理得当。你小小年纪,倒识大体。」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识大体吗,也不见得。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听
了该当牢牢记住,有些事情应该立刻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太监们打架,说
的话挺难听,自然谁也不可多提。」

  康熙点点头,笑吟吟地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
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

  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妙计,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去办便是。」

  康熙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
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可大大不妙。」

  韦小宝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
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
的言语。」

  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韦小宝道:「哪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亲自动手?这一刀是奴才戳的,
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
听韦小宝这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

  沉吟片刻,说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厮几时才死。」

  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饶了他
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挺着,还在那里乱说乱话,煽惑人心,早知
如此……」

  言下颇有惜意。

  韦小宝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过
今天。」

  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亲王府公干。

  韦小宝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后
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

  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

  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

  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
功。」

  鳌拜虐杀汉人,残暴贪赂,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遭拿,办罪抄家,北京城
内城外欢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
这事也已传得满城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
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欲踢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
「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打挺」,众小监怎样「黑虎偷心」,
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了上来,打听擒拿鳌
拜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
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喝彩。韦小宝一生之中,又怎有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
心花怒放,自己心中也当真成了大英雄。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
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早已拥上来围住韦小宝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摆
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

  韦小宝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康亲王道:「是,是!」

  他在上书房中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他擒拿鳌拜出过大力,忙
笑嘻嘻地挽住他手,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杯,再去瞧鳌拜
那厮。」

  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
宝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

  韦小宝心想:「我如说喜欢赌钱,王爷就会陪我玩骰子,他还一定故意输给
我。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

  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
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
出祸来,得担上好大干系。啊,有了!」

  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有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
算是小王送给你的一个小礼如何?」

  韦小宝大喜,道:「怎敢领受王爷赏赐?」

  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
酒。」

  携着他手同去马厩。康亲王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

  韦小宝心头不悦:「为什么叫我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

  见马夫牵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
显得不太矮小。」

  康亲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请桂公公瞧瞧。」

  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
点,昂首扬鬣,神骏非凡。黄金辔头,黄金踏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
是这副马身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非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
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但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
彩:「好漂亮的马儿!」

  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是有名的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
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零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人来骑。桂兄弟,
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

  韦小宝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另外赏赐一匹寻
常的好了。」

  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
这个朋友?」

  韦小宝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

  康亲王道:「咱们满洲人爽爽快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
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兄弟可要大大地生气啦!」

  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韦小宝大喜,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给我面子。」

  走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
得乖乖的。」

  向韦小宝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

  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他这几个月武
功学下来,拳脚上的真实功夫没学到什么,纵跃之际,毕竟身手矫捷。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
地上绕圈小跑。韦小宝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他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
怕出丑,兜了两个圈子,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了。

  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
你。」

  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
看守得很紧,这厮就算身上长了以对翅膀,也逃不了。」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

  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
名卫士,陪同韦小宝去查察钦犯。

  八名卫士引着韦小宝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
卫士手执钢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
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大锁,推开铁门,
请韦小宝入内。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
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的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进囚房。」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挺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就难
得很了。」

  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

  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
来,正在大骂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
父亲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老子背后
捅我一刀子。老子做了鬼也不饶你!」

  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天天,真该杀头才是。」

  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
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

  鳌拜陡然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没卵子的小鬼,
你进来,你进来,老子叉死你!」

  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韦小宝疾冲,砰的一声,身子
重重撞在墙上。

  虽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
禁害怕。

  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

  韦小宝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
手铐又极沉重,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
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

  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

  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
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欢喜得紧。」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奶奶的,你这狗
娘养的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了
不成?」

  韦小宝见他将铁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
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住上二三十年,等
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
不定便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
却是千难万难。」

  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吧,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
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

  鳌拜大骂:「痛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的,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
养的汉人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
汉狗也不许进来,哪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见煮的是
一锅猪肉白菜,说道:「好香哪!」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什么好东西。」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来查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

  那老仆道:「好叫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叮嘱了,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

  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如亏待了钦犯,我要王爷打你板子。」

  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

  忙取过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猪肉特多,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又递上
一双筷子。

  韦小宝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
太脏,你给我好好地擦洗干净。」

  那老仆忙道:「是,是!」

  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韦小宝转过身子,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入那碗猪肉白菜,随即将纸包放
回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他知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
毫不露痕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
十来种药末,也不管有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药粉之
中,必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地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
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

  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

  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稀奇!」

  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

  那老仆道:「是,是!」

  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

  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
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

  他本来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
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
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

  卫士首领应道:「是!」

  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

  跟着嗖嗖两响射箭之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瞧。」

  急奔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
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惊:「啊哟,鳌拜的手下之人来救他了。」

  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
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强,
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韦小宝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涌
到,将他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哪里?鳌
拜在哪里?」

  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哪里?」

  韦小宝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里。」

  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

  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蹿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
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韦小宝砍落。

  韦小宝急闪避开。

  旁边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脚,只踢得韦小宝飞出丈许,摔入后院。

  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铁门。铁门甚牢,顷刻间却怎撞得开?只听得外面
锣声镗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
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

  一名青衣汉子见一时撞不开铁门,提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铁条,撬得几撬,
两根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
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他背心上刺到。
韦小宝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韦小
宝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名青
衣汉子骂道:「小鬼!」举刀便砍。韦小宝一跃而起,见出路给人挡住,抓住囚
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
窗口,挥鞭击落。

  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撬得弯了,他身子
瘦小,竟从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上了铁条。

  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

  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
汉子身材肥壮,却哪里进得?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

  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
劲风当头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只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
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嗬嗬大叫,乱纵乱
跃,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
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

  随即明白:「啊哟,他吃了我的加料肉汤,虽然中毒,却不是翘辫子去见阎
罗王,而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
「他如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

  慌乱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鳌拜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利器戳到,他竟不知闪避,波
的一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韦小宝顺势往下一
拖,那匕首削铁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倒。

  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人人惊愕异常,便似见到了世上最稀奇古怪之事。
三四人同时大叫:「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

  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

  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
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
没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
隙间跳进囚室。韦小宝举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举刀一挡,嗤的一声响,单刀断
为两截。那瘦子一惊,手中断刀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双手手腕已给
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不许动!」

  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
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
但镣铐上的铁链牢牢钉入石墙,一时无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
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
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韦小宝推出,余下三人也
都钻出囚室。

  长须人发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

  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
听得嗖嗖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
自督战。

  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是个道士,叫道:「跟我来!」
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韦小宝为刺客拿住,大
叫:「停箭!别伤了桂公公!」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

  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

  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

  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
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

  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蹿、西一纵,似
乎伺机要杀康亲王,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
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

  众卫士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

  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韦小宝给一条大汉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
亲王府中有刺客!」

  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
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
一间民房,仍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

  各人立即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破烂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
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用麻绳牢牢绑住韦小宝。两名汉子推过一辆
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
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
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门。

  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

  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
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便露出
了马脚。」

  可是四肢给紧紧绑住,哪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
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然张口咬
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
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车子仍然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
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恶
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大汉。」

  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让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给他
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
春院里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

  既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

  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平滑,
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人放他出来,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喇一响,桶盖打开,
有人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
沉的,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起,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
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神色肃穆的老者,处身所在
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

  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
地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

  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

  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
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
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遭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
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
了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
住。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逃走那是千
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
一样地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反正人已死了,也不会再痛。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
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

  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
跟着都号啕大哭。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

  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

  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
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鲁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
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
割老子的头了。」

  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吧?」

  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
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
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
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
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
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
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
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
念头闪电似地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

  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
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
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
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
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

  「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地露了脸。」

  「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

  「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
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

  「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

  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
种侠义事迹。

  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委实惨不堪言。

  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

  因之对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又多了几分。

  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
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

  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
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
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胡虏为己
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胡虏朝廷中「小太监」的身
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
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
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狗
头,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
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
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为尹香主报
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

  许多人都跟着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做
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
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
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
会全体兄弟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却不这么想啊。自今
而后,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
地再干他几件大事。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
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声音粗壮,说道:「杀死鳌拜的虽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
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地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然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
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倘若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是
贵堂中哪一位兄弟?』这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难以回答。大家不妨想想,这
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吧!大伙儿自吹自
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

  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
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儿,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
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
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
堂的兄弟,而是个清宫太监,登时都感大为扫兴。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
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

  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
灵位之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
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趁早将令牌收起来吧!」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
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
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
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
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
你又不是不知,又干吗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
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
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
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瞎子,你话说得
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
有谁不知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
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
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
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些。」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
难道我的话说错了?」

  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
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斩,老蔡阳更加没杀。事到临头,却将
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

  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
攻入康亲王府的那长须人。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
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
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
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
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

  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做本堂香主,那么
……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
姓关的可不配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
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
子是什么角色,便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
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叫人打从心窝里佩
服出来。本堂的香主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十之八九
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
聊天、晒晒太阳,那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
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
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
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

  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
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
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

  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
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

  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

  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脾气暴躁,
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
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

  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
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
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
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本堂大事,贫道
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
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贫道做了香主,岂能
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
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
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
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
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本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
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
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
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
「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
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

  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
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

  她一定郑重其事地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

  因此上得了个「十足真金」的外号。

  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
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

  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
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
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地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
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

  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
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
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

  说着砰砰砰地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
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
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
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
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

  玄贞也就趁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
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
请你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胡子,可不是玩的。」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
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
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
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
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

  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
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
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
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

  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

  有人道:「怎么不好?」

  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

  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

  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生了弊端。」

  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
之灵?」

  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

  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

  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

  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

  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

  唰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
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
到的。」

  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
你不对。」

  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
了,那还了得?」

  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小舅
子的奶奶,就是我老婆的奶奶,那你算是我的长辈吗?」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
气盛,提了刀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
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

  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
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赞
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
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

  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
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反清复明」,
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
信。

  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

  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又怎有旁人?再说,
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
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

  慢慢一步一步地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
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
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
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

  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
「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

  「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
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

  「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
来打擂台。」

  「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
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地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
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
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
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
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
有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

  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
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
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
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

  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跑,
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身上,
将他硬生生地拖回。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

  他想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

  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

  韦小宝认得他声音,道:「你是祁老三?」

  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

  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
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会认得我妈?」

  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

  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

  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吗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
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
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

  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

  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
了来。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

  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

  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洲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
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
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
……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
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

  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

  祁彪清道:「可怜,可怜。」

  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

  韦小宝道:「十三岁。」

  崔瞎子道:「扬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

  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知道?那时我又还没生出
来,那是我妈说的。」

  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

  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

  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
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哪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主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
多前的事。」

  崔瞎子点头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
了?」

  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
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

  众人齐问:「是谁,是谁?」

  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

  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

  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死啊。」

  韦小宝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大骂盐枭,茅十八
为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

  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

  关安基道:「很好!这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
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

  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

  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

  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

  韦小宝原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

  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
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

  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
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

  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
活现,多半不假。

  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
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
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
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茅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憔
悴,问道:「你……你生病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
见到了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
我……我这些时候老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来救你出去。这……这真好!」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
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给掳入清宫。茅十八虽非天地会会友,但在江
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众所周知
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时真情
流露,显然跟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

  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
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上了两刀,拚命逃出宫门。宫中又
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
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

  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并不漂亮。哪知韦小宝道:「正是,
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
这些爷们。」

  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
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
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

  茅十八伤得极重,虽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然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
颠簸了一会,伤处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没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

  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
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和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
「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把我当大老爷看待了。」

  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
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
看守我?」

  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
瞧你这四个蠢材又怎奈何得了我?」

  看明周遭情势,已有计较,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
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
碌钻入了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
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
经逃了,四个人齐叫:「啊哟!」冲入厢房,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
却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

  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韦小宝咳嗽一声,从床底下钻出来,大模大样地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气急败
坏地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

  话未说完,突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
不出话来。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

  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

  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吧?」

  韦小宝笑嘻嘻地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
知逃到什么地……」

  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

  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
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

  另一人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
见,你就已经逃了。」

  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

  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吧!」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
「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

  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
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

  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
「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茅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
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

  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
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
「什么?」

  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

  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

  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

  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出门
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
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 本帖最后由 荆棘之恋 于 2020-2-26 13: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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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佳客偶逢如有约,盛名长恐见无因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
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
「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

  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
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不枉了。」

  他说话仍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匹马上骑者没等奔
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
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

  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
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

  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
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裤子?你奶奶
的,脸色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
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吧?」

  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
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

  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么稀罕?老子
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
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
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

  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
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
见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一般武林
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唯独对这陈总舵主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间受了感染,
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脖
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
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
驾前去相会。」

  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但「哎唷」一声,又跌入担架,叫道:
「快去,快去!」

  韦小宝也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
『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
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一条
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
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
见这些人所发暗号个个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
之前。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
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
总舵主有请。」

  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

  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
……」

  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
想先和茅爷谈谈。」

  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
比之皇宫里的,可差得实在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

  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
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
「总舵主有请韦爷。」

  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
入内,来到一间厢房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杜撰的狗屁外号,定是茅大哥说
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
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
得吃了一惊,心中登虚,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

  韦小宝双臂让他一托,突然间全身发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
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成千成万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
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便名震天下。年纪轻轻,立此大功,成名如此之早,当真
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
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讷讷地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
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

  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茅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
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就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
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
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
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
皇帝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
明知不是下三滥、便不免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没法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地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
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
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做海大富。茅十八大
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

  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
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公擒进宫去,岂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
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
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清宫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
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
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
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
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
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吃惊,又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阳具和睾丸都在,并未
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
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

  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
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
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

  他文绉绉地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
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
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事,如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
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
道:「从你出手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
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
打架的。」

  于是将「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
「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
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
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
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

  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
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
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回。

  总舵主缓缓地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

  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胡虏。」

  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

  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
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

  说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

  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
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

  不过我们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
再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

  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入会,
我可快活死啦。」

  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
子们的玩意。」

  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
的大事,怎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十禁十刑
的严规。」

  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
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
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
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

  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

  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
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

  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出手段,赢钱也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
也就不加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
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滋滋地站起。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叫陈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
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做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
华。」

  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详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成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
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
欢,所以收你为徒,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

  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地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纪还小,性子
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
如犯了本会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
怜惜。」

  说着左手一探,嚓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
屑纷纷而下。

  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欢喜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
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
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

  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

  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一件,这种
事也有讨价还价的?」

  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
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与胡虏交战时阵亡,一个死于
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
声不恶,你可别给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

  陈近南道:「不过什么?」

  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法子。好比打不过人
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
是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
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

  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
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

  陈近南不愿再跟他多所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

  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
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

  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
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
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

  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

  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大为诧异,
有的则似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

  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
伯。」

  「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

  「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

  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
是位份和职司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

  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
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拦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
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
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分姓名都说了出来。」

  心下好生欢喜。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
要他入我天地会。」

  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高徒。总舵
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

  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
也没什么见面礼。

  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
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

  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
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
了。」

  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

  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
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
教,千万不可客气。」

  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

  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

  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着我分担些
心事。」

  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倘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
家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
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毛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想害死我,又
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
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来管教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
入会。」

  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他的身
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
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
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朗声说道:「咱们能有这
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
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
不做?」

  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
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
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天地会。
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
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人,都是国姓爷军中的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
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
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仍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没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
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
的旧部。凡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
也不须察看。但外人若要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
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
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清兵的马足,
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清兵一万八千人,
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
只听得清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什么?」

  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
胡』便是『逃啊,逃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
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胡
子跟你一般长了,还说不完……」

  说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
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

  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

  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
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
头、一只鸡、一尾鱼,插着七枝香。

  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

  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
虏。

  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

  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
全神灵。

  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

  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

  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
兆。

  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

  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

  (按:此项誓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
道吗?」

  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
死。」

  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
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
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了。」

  韦小宝应道:「是。」

  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

  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

  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

  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给胡虏的鹰爪们听
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

  『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

  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
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不能跟他说。」

  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

  蔡德忠道:「日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
自然也是可以的。」

  (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史上各家说法不同。

  本书中关于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除史有明文之外,
其余不少为作者之想象及创造。

  )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
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
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

  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画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
完没了。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
清朝一扫空。」

  韦小宝跟着念了。

  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
山给胡虏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

  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
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
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款等情
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卸八块、断首分尸。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诚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
人也都刺了血,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
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韦小宝全身热呼呼的,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
不是无依无靠。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
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
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为鳌拜那恶贼
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和尹香主灵位前
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
可是有的?」

  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
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
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没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
隐忧。

  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
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北京城里。

  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堂中
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

  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乃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
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

  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
如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
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

  关安基给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
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当香主,
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
反显得自己存了私心。」

  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
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
臭主,我可做不来!」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

  韦小宝不敢再说。

  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
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香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
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
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
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
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哪一个不口出
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
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
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废了他,
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事有
什么不妥当,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

  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陈近南转过身来,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在灵位前跪下,朗声
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若违犯会规,
又或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
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若不
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叫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胡虏鹰爪之手。」

  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又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做
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
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
便顺理成章了。」

  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

  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

  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允了帮你。香主
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高,你为什么不想当?」

  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
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里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

  陈近南道:「鸡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

  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
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黄蛋白,一塌子糊涂。」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
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
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卸八块。」

  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倘若
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

  顿了一顿,诚诚恳恳地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
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
豪气登生,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

  这是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听说书先生说得多了,这时用
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声。

  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
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

  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

  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

  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

  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
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做关二哥。」

  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

  李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

  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留
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
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的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
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

  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

  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
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
是空了座。」

  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
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
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

  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
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

  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
其次为两广、两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

  (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后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
史上确有其人,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

  此后为便于小说之叙述描写,有所更改,不再说明。

  )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
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象赌钱
玩耍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
带跟官兵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
伸展到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

  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
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肉跳。
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

  众人齐声称是。

  此后赤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
不住要打呵欠,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
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
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人死在这王八蛋手里。

  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
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

  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
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义愤填膺。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

  清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

  这人帮清兵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
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

  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

  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
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

  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

  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
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
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
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朝廷另派总督、
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地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一刀杀了,未免
太也便宜了他。」

  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

  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
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
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
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给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
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
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声道:「拚着千刀万剐,也要扳他一扳。」

  蔡德忠道:「你早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

  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

  蔡德忠自知失言,赔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普天
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水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
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

  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

  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领各派,各帮各
会,共谋大举。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要
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大小小
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够办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
杀这贼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众人想到要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十分兴奋,但过不多时,大家面
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黄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
不过他向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一条规矩,连俗家
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
处。」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
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
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当,就怕……就怕……」

  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愿干。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了。」

  陈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有少林、武当两派。」

  各人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或许愿干,有的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会,
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奸。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
出。」

  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
会的脸面。」

  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要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提防,可
更棘手了。」

  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哪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
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

  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各人又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
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
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

  韦小宝应道:「是。」

  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入厢房,说道:「北京天桥有个卖
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
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有事要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
『有没有清恶毒、使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
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
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要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哪有这样的
事?」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去向他买『清毒复明膏药』。

  他一听你还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
『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

  『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

  『他问:『堂上烧几炷香?『你说:『五炷香!『烧五炷香的便是香主。

  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

  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
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

  韦小宝答应了。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
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的
强人,逃回宫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
尸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

  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

  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
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
我。」

  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轻轻抚摸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吧!」

  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
长问短,极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让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
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
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
党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
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
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
子箱中运去等情倒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
人物,却暂不杀他,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
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
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

  又道:「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
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
心想宫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
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去捕拿
余党。行到半路,康亲王差人将韦小宝的玉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
顾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
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
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色间倒颇
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尸身,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第九回:琢磨颇望成全璧,激烈何须到碎琴

  过了三天,韦小宝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的余党,径自到东城甜水井胡
同来。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韦小宝,拿起下馄饨的
长竹筷,在盛钱的竹筒上托托托地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隔
着数丈处,有人挑了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
韦小宝料想是天地会传讯之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
大门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韦小宝后点了点头,
石灰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韦小宝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
甚是欢喜,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
昨天接到讯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去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

  韦小宝心中一喜,暗道:「你没空多传我功夫,将来我练得不好,那是你的
事,可不能怪我。」

  脸上却尽是失望之色。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说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
你每日照着自行用功。」

  打开册子,每一页都绘有人像,当下教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韦小宝一
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用心记忆。

  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
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起来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
是。你牢牢记住,倘若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
收拾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

  韦小宝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又细问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详情,待韦小宝连说带比地一一说完,陈近
南沉吟道:「这些功夫,你也早知是假的,当真遇上敌人,半点也不管用。我只
是奇怪,怎地鞑子太后传授给鞑子小皇帝的武功,却也是假的。」

  韦小宝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亲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
个大大的坏人。」

  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亲等等情由,牵连太过重大,对师父也不能说,
何况此事跟师父毫不相干。

  陈近南点点头,跟着又查问海大富的为人和行事,只觉这老太监的所作所为
之中,充满了诡秘。韦小宝说了一些,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近南温言问道:「小宝,怎么啦?」

  韦小宝抽抽噎噎地将海大富在汤中暗下毒药的事说了,最后泣道:「师父,
我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后,青木堂的兄弟们可不能再用老法子。」

  陈近南问道:「什么老法子?」

  韦小宝道:「鳌拜害死尹香主,我杀了鳌拜,大伙儿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
海老乌龟害死韦香主,老婊子杀了海老乌龟。大伙儿可不能请老婊子来做青木堂
香主。」

  陈近南哈哈一笑,细心搭他脉搏,又详询他小腹疼痛的情状,伸指在他小腹
四周穴道上或轻或重地按捺,沉吟半晌,说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药,或许
世上当真无药可解,但我可用内力将毒逼出。」

  韦小宝大喜,连说:「多谢师父!」

  陈近南领他到卧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
按住他背脊「大椎穴」。过得片刻,韦小宝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
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睡梦之中,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醒了过来,叫道:「师
父,我……我要拉屎!」

  陈近南带他到茅房门口。韦小宝刚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腥臭难当,
口中跟着大呕。

  韦小宝回到卧室,双腿酸软,几难站直。陈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
已去了十之八九,余下来的已不打紧。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分十二天服
下,余毒就可驱除干净。」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韦小宝。韦小宝接了,好生感激,说道:「师
父,这药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

  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出饭来,和韦小宝同食。韦小宝见只有四碗寻
常菜肴,心想:「师父是大英雄,却吃得这等马虎。」

  他既知身上剧毒已解,心怀大畅,吃饭和替师父装饭之时,脸上笑眯眯的,
甚是欢喜。

  饭罢,韦小宝又为师父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小宝,盼你做个
好孩子。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

  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道:「好,你这就回皇宫去吧。鞑子狡猾得紧,你虽也聪明,毕竟年
纪小,要事事小心。」

  韦小宝道:「师父,我在宫里好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着你行走江湖?」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等再过
几年,你声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

  韦小宝心想:「我在宫里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
主,可没那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

  想到此处,便开心起来,说道:「是,是。师父,我去啦。」

  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他手,说道:「小宝,鞑子气候已成,这反清复明的
大事,是艰难得很的。

  你在皇宫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这样小,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
领,我实在放心不下。

  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
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

  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教你。

  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

  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你,只不过瞧在我的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
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切全凭你自己。」

  韦小宝道:「是。我丢自己的脸不打紧,师父的脸可丢不起。」

  陈近南摇头道:「你自己丢脸,那也不成啊。」

  韦小宝应道:「是,是。那么我丢小桂子的脸好了。小桂子是鞑子太监,咱
们丢小桂子的脸,就是丢鞑子的脸,那就是反清复明。」

  陈近南长叹一声,实不知如何教导才是。

  韦小宝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
的银票反复细看,心下大乐。

  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他,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来变卖鳌拜家产,得
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

  他看了多时,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
而坐,练了起来。

  他点收银票,看到票子上银号、票号的朱印时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图谱,
登时兴味索然,何况书中的注解一百个字中也识不上一个,练不到小半个时辰,
便觉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过不多时又竟入
睡。

  原来陈近南这一门功夫入门极为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

  韦小宝聪明机警,却便是少了这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
昏昏欲睡。

  一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

  但如偷懒不练吧,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点也没长进,一定
老大不高兴。说不定便将我的青木堂香主给废了。」

  起身再拿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沉重之极,忍不住
要睡,心想:「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过河拆桥,我这座桥是青石板大桥也罢,是
烂木头独木桥也罢,他们总是要拆的,我练不练功夫,也不相干。」

  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

  他既不须再练武功,此后的日子便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十二粒药丸服完,小
腹上的疼痛已无影无踪。日间只在上书房中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下来便跟温氏
兄弟等掷骰子赌钱。他此刻是身有数十万两银子家财的大富豪,掷骰子原已不用
再作弊行骗,但羊牯当前,不骗上几下,心中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温氏兄弟、
平威、老吴等人欠他的赌债自然越积越多。好在韦小宝不讨赌债,而海大富又已
不在人世,温氏兄弟等虽债台高筑,却也不怎样担心。

  至于尚膳监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
百两银子到韦小宝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两银子分送宫中嫔妃和
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韦小宝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
中,在宫中众口交誉,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

  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韦小宝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师父
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没什么事,也不妨去跟
他对答一下,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倒也有趣。喂,你这张膏药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太贵啦,太贵啦!五两黄金、
五两白银卖不卖?哈哈,哈哈!」

  他走出宫门,在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在说书,便踱
进去泡了壶茶坐下。说书先生说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
湖大战,如何周颠抱了朱元璋换船、如何陈友谅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元璋原来
的座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宝早已听得烂熟,那说书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
一坐下来,便听了大半个时辰,东逛西混,直到天黑,这天竟没去天桥。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心里总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头
儿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
子。这些日子在皇宫里逍遥快乐,做太监比做天地会的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
多,自知这念头十分没出息,也不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
没事,去找徐老头儿干吗?泄漏了机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
的大事。」

  如此又过月余,韦小宝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茶博士见他是宫中
太监,给的赏钱又多,总是给他留下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韦小宝这些
日子来给人奉承惯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稀罕,听在耳里,却也着实
受用。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回蒙吉。京师之地,茶
馆里听书的旗人甚多,说书先生不敢公然提「鞑子」二字,只说是元兵元将,但
也说得口沫横飞,精神十足。

  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下。韦小宝
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那人轻声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
公请看。」

  韦小宝一转头,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问道:
「这是什么膏药?」

  那人道:「这是除清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

  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叫做『清毒复明膏药』。」

  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师父所说的那个徐
老头,心下起疑,问道:「这张膏药要卖多少银子?」

  那人道:「三两白银,三两黄金。」

  韦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

  那人说道:「那不是太贵了吗?」

  韦小宝道:「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

  那人将膏药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

  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药,走了出去。

  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条胡同,见四下无人,站定了脚,说
道:「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

  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不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在红花亭畔住哪一堂?」

  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

  韦小宝道:「堂上烧几炷香?」

  那人道:「三炷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你比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

  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炷香的韦香主?」

  韦小宝道:「正是。」

  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当真要叫得好听,怎么又不叫爷
爷,阿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是韦香主的下属,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
得见,实是大幸。」

  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高彦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三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
特来报知韦香主。」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会他。他怎地受了伤,是给谁
打的?」

  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

  韦小宝点了点头。

  高彦超大步而行,韦小宝远远跟着。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高彦超走进一家药店。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
五个字,自然一个也不识,也不用细看,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

  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那胖掌柜连声应道:「是,是!」

  站起身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神态恭敬,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
来吧!」

  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
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黝黝的,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真是天地会的兄弟吗?
只怕有点儿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

  但高彦超跟在身后,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
韦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
一张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韦香主驾到!」

  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
拳还礼。见其中一人是个道人,那是曾经会过的,道号玄贞,记得他曾开玩笑,
叫关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离婚,另有一个姓樊,也是见过的。韦小宝见到
熟人,当即宽心。

  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三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双目紧闭,
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三哥?是……
是鞑子的鹰爪子吗?」

  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彦超缓缓摇头,说道:「启禀香主大哥:徐三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回春堂
药店来,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

  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爷四大家将的后人吗?」

  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叫做什么『白氏双
木』的。」

  韦小宝喃喃道:「两根烂木头,有什么了不起啦!」

  高彦超道:「听徐三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
来。徐三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

  韦小宝道:「两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
…」

  心想什么「拥桂」,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不大像,缩住了不说。

  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三哥
定是跟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

  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

  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贞道人明白韦小宝的底细,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韦香主,当
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
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
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
命天子。哪知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
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天子。」

  韦小宝点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鲁王就
不能做天子了。」

  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

  玄贞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道,他们拥立
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很厉害。」

  叹了口气,续道:「后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后都遭了难。

  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为主,干反
清复明的大业。

  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
们又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

  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
鲁派却是篡位。」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

  玄贞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相争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甚为傲慢无礼,那人也是姓
白,但不知是不是这两根烂木头之一,当时见茅十八对他怕得厉害,早就不忿,
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该再争。听说沐公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
人家归天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

  地窖中众人齐声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

  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
府的人物,都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
们这位徐三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
到先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
话,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高彦超道:「徐三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
境内,眼下本会只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韦
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鹰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
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
己人,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样,就很难料。」

  韦小宝嗯了一声。

  高彦超又道:「徐三哥说,他一直在等候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
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里听书。」

  韦小宝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

  高彦超道:「徐三哥说,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倘若有事,自会去找他,
因此徐三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

  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
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后
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只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玄贞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

  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

  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
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
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地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
敬重沐公爷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
王爷可胜过了十倍。」

  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
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
伙儿还混个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玄贞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
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了,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丑露乖。可是
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
众兄弟以他为首,这姓徐的老头和别的几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属,眼见
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
这如何是好?」

  他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到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看
到那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神色。此人刚才还
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一凝神间,猛地想起:
「啊哟,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
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

  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香主,难道还真会
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后没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
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
不敢不从。』哼,他们本就要鸡蛋里找骨头,废了我这香主,我领头去跟沐王府
的人打架,不论是输是赢,总之是大大的一块骨头。好啊,辣块妈妈,老子可不
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
过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
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

  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人肩头推去。

  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
里,他们要是向徐三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
好先礼后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
清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
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
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做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

  问道:「玄贞道长,你以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可是一件大事。」

  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徐三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

  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
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

  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地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

  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
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
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

  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同去,请他们做个见证,
免得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

  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
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
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把老鼠阵,青木堂
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说要约
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

  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
功好不好却在其次。」

  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多半就高。」

  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哪几位武师?」

  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
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去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
…不能请外人。」

  樊纲问道:「徐三哥,你说不能请外人?」

  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里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
必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
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便是。」

  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
笃定泰山,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
「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

  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

  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门生事,本已十分有趣,改装后再去生事,更是妙上
加妙。

  众人本来都觉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大,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
去,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扮……扮作
什么人?」

  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化?」

  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
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
百两银子,相烦哪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众人都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哪用得着这许多银子?」

  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
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小太监了。」

  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

  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

  旁人见这小小孩童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想不到他屋里的银
子竟有四十几万两之多。按照韦小宝本来脾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
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
出出风头,当真机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
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
……不义的银(他本想说」不义之财「但这句成语太难,说不上来),请大伙儿
帮着花用花用。」

  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已穷得久了,忽见
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给大家花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
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地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伙儿在这里
恭候大驾,不知你什么时刻能到?」

  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

  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
账。」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画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
便匆匆去珠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
玉,四颗浑圆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
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宫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
师,同去做见证,每人已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
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
位武师太少,最好请十六位。」

  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
是火狐皮的里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
他们连夜改小的,多给了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

  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

  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
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
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
身再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凡,派头十足,与樊纲、
高彦超等草莽豪杰大不相同。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后在城里
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

  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
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
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
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
一个豪富少年,都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
子,年纪虽小,也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
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
王武通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
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拒却。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前打门,忽听
得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
高彦超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备就的五
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友,前来拜会白大侠、白
二侠。」

  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
过拜帖,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马博仁年纪虽老,火气却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

  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这一边,
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
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
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白寒枫有礼。」

  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

  马博仁最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

  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

  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双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
有名,白大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身,双眼中如欲射出火
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
是讥嘲于我吗?」

  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马博仁摸着白须,说道:「这可稀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
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

  白寒枫哼的一声,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吧!难道还怕
了不成!」

  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上座。」

  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白寒枫看了拜贴,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
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
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出来,两道眼
泪自然而然流下腮来。

  玄贞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

  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

  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
武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已,眼见白寒枫这一抓虽手法凌厉,却也不
是无可挡避。这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
实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

  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

  「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了?」

  「哪有此事?」

  「决无此事。」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死吗?你们来,
大家亲眼来瞧瞧。」

  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
后背,同时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双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
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
开。

  白寒枫厉声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
牲,一起上来便是。」

  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
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

  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
死人躺在棺材盖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
你死得没闭眼,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

  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

  韦小宝一见到死人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那
人以筷子击打吴三桂部属,武功高强,想不到竟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一
个厉害角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过一面之
缘,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

  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磕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
果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

  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
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
卖药的姓徐老贼。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做『八臂猿猴』,是天地会青
木堂中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
问罪,质问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

  樊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三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
不假,不过他……他……」

  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

  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
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吗将我们徐三哥打成这等模样,
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
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

  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怎样?」

  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斩
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

  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
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
后。

  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
「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
杀人,杀我好了!」

  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

  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
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你杀的!」

  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
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得完么?」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
春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了兵刃!」

  樊纲、玄贞等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
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门环击门之声。
门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

  人影晃动,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来。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神态威武,面色
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

  一口气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

  这时大门已开,涌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
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一个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若再不走,待得他们哭
完,就算不动手,也免不了给臭骂一顿。

  韦小宝先前给白寒枫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来仗着人多,打定主
意要叫玄贞、樊纲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妈的七八脚,不料对
方人手越来越多,打起架来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乱跳,见玄贞道人连使眼色,
显是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此举正合心意,当即转身便走,说道:「大伙儿去
买些元宝蜡烛,再来向死人磕头吧!」

  白寒枫叫道:「想逃吗?可没这么容易。」

  冲上前去,猛挥右掌向樊纲后心拍去。樊纲怒道:「谁逃了?」

  回身举左臂挡开,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韦小宝却已逃到了门
口,一只脚先跨出了门槛再说。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

  白寒枫道:「他们是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

  此言一出口,本来伏着大哭的人都跃起身来,呛啷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
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博仁、姚春、雪一啸、王武通等四人都给围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说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
哪?凭咱们几个,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提鞋子也还不配哪。」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
名讳是个春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
之下,未得请教,多有失礼。」

  说着向众人作揖为礼。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
有气度的英雄。」

  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韦
香主。」

  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韦香
主却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
「久仰,久仰。」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抱拳还礼,从门边走了回来,问道:「你久仰我什么?」

  苏冈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会十堂香主,个个都是英雄好汉。」

  韦小宝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苏冈见他神情油腔滑调,心下更是嘀咕。

  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
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
上痛哭,白寒枫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竞,请白二侠说
来听听。」

  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
都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
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
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缘由
如何?」

  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友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已经身故,
否则的话,他们还会上门来自讨没趣么?」

  苏冈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又为了什么?」

  王武通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徐天川徐三
哥给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伤,已说不出话,他们只好邀了我们几个老朽,伴
同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

  苏冈森然道:「如此说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

  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几个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全仗朋友们给面子。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

  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到厅上说话。」

  众人来到大厅。苏冈命师弟、徒弟们收起兵刃。白寒枫手中钢刀总是不肯放
下。苏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
手中钢刀挥了一挥。韦小宝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
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
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
家丁神气挺讨人厌,要酒要菜,说的是云南话。」

  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
在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

  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座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
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
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
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剑川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
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了?」

  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
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
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
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
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
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
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道:「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大清能
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
来就没驳回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镖,亲眼见到,云贵
一带大家就只知有吴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
见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然
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
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卢一峰哈哈大笑,说道:
『这个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深……」

  说着霍地站起,满脸涨得通红。

  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

  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
来,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
『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管自说话,谁
要他来多口!」

  玄贞冷冷地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

  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说道:「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
可是……可是……谁要他多管闲事?他若不插这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

  玄贞见他气急,也就不再说下去。

  白寒枫续道:「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见这
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
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
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
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讥刺,怕他吃亏,
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

  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

  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己方终究已占了便宜,
这件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

  哪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
了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
口大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

  白寒枫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

  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
示众。

  那老贼笑嘻嘻地道:『大老爷,你这么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张膏药给
你贴贴。

  『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将那张本来折拢的膏药拉
平了。

  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
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

  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了火烘焙多时,才拉得开。

  可是他只是在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就了不起。

  他拉平了药膏,药膏热气腾腾。

  那卢一峰却兀自不悟,一叠连声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

  我便不再拦阻那官儿的走狗,由得他们去自讨苦吃。

  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

  那老贼笑道:『你要膏药?』将那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
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啪的一声响,那张
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韦小宝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好。白寒
枫「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问道:
「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让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贼推动四名家
丁,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啪啪啪啪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
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
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

  韦小宝又哈哈大笑,转过了头,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老兄浑名叫做『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
是武林一绝,果然名不虚传。」

  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是为白
氏双雄留了地步。

  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但见那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
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

  那老贼大声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大胆奴
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像是一只
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

  直打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

  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么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
自己手掌上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了。」

  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
官,正是给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

  白寒枫登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
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贞道:「白二侠说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
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
道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账上。

  那老贼笑着道谢。

  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

  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

  『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

  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

  『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
真见笑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
一条路上的。

  这狗官倘若不挨这一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的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
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

  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

  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
侮人么?」

  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
老贼请到这里,恭谨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
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到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
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桂,二来也是为了要跟我兄弟结交。这老
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是好人。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事,三个人,不,
两个人一只狗,越说越投机……」

  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稀奇。」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

  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
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

  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样?」

  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各位请勿
介意。韦香主,你包涵些。」

  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
个……」

  韦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

  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吁了口大气,续道:「大家说
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
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
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

  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
由拥桂、拥唐而起。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
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互相心
存嫌隙。

  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子几时到台湾去
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子,不是桂王的子孙。

  『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
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

  崇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

  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主。

  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由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号,
永历是桂王的年号。

  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

  樊纲听到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
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位。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鞑子,却去打自己人,岂非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
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去广州,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兴兵抗
拒天命。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是谁全军覆没?」

  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账么?」

  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便知三水这一仗是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
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

  樊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个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
州……」

  苏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庆,我永
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地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它干吗?不论谁胜谁败,
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叫鞑子给灭了。」

  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

  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
弟俩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

  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

  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

  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
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
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
仗的是什么势头?『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

  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

  韦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

  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
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子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

  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
腕,说道:「白二弟,不可!」

  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讽刺我哥哥。」

  韦小宝贪图口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在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
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

  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弟,咱们只能
找那姓徐的算账。」

  白寒枫狠狠地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真要抽筋剥
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三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
得斟酌。白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三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
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地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

  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
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糊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
的同道,比武之时,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
我两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
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
下,果然高明。』」

  樊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他真是好心吗?他嘴
角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
什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吹牛而已。

  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

  『这老贼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他想不打,不过
想趁机溜去。

  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
下来。

  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横
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

  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那一招比了出来。

  玄贞道人点头道:「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
害。」

  白寒枫道:「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

  我哥哥双掌翻转,按上他胸膛,笑道:『哈哈,你输……』就在这时,噗的
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

  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

  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

  我哥哥已口喷鲜血,坐倒在地。

  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拐地走了。

  我本可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哥哥的伤势,没空去理
会那老贼。

  我抱着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

  『便咽了气。苏四哥……咱们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说到这里,泪如泉涌。

  玄贞道人转头向一人道:「风二弟,白二侠刚才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
比划。」

  这姓风的名叫风际中,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药店地窖中
引见之后,从没开口说过话,韦小宝也没对他留意。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
地向玄贞拍出。

  玄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
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扑击下
来。姚春叫道:「好一招『龙腾虎跃』!」

  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地抢到玄贞身前,左腿向
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横扫千军」。

  风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
抢到玄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
众人喝彩声中,玄贞缩拢身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玄贞胸
口,说道:「哈哈,你输……」

  便在这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
方身上,凝住不动。玄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后,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
直劈下来,虚拟玄贞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碰到玄贞身子,众
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自己胸
腹,回复先前的姿式。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均是见多识广之人,但
风际中这等迅捷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
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情势凶险无比,若对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
背后白寒枫「高山流水」这一击。玄贞又问:「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

  风际中身法兔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
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宛然便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一般。

  「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
名招式,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这三招拳
脚,前后易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度
严整,自己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

  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请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
袍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
才风际中已用掌力震烂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胸口,
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的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
口却也不觉有何异状。

  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内伤,
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
一身化二、前后夹攻的功力更加惊人,无不骇然,连喝彩也都忘了。韦小宝心想:
「海老乌龟当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便是这手段。」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都不禁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己方任
谁都跟他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
迫于无奈,在白氏兄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

  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强,好叫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
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

  韦小宝道:「白大侠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苏四侠也不必客气
了。」

  白寒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说自己兄长武功不行。韦小宝又道:「白
二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也众所周知。」

  樊纲生怕他更说出无聊的话来,多生枝节,向苏冈和白寒枫拱手道:「今日
多有打扰,这就别过。」

  玄贞道:「且慢!大伙儿到白大侠灵前去磕几个头。这件事……这件事,唉,
说来大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

  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去。

  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

  玄贞道:「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三
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义
气。」

  苏冈道:「道长说得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齐到白寒松灵前磕头。

  韦小宝一面磕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白寒枫厉声道:「你刚才说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什么事?」

  白寒枫道:「你嘴里不清不楚,祷祝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白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什么。

  在下韦小宝,给你的好兄弟打得遍体鳞伤,命不长久,过几天就来阴世,跟
你老人家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时打过你了?」

  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见手腕上肿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
正是刚才给白寒枫捏伤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

  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不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小
宝道:「韦香主,这件事一言难尽。咱们日后慢慢再说。」

  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象,知他是耍无赖,心想:「天地会怎地叫
这样一个小流氓做香主?」

  说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伙儿都死光了,你还活上几十岁呢。」

  韦小宝道:「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脏六腑,全都倒转,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
天。

  风二哥、玄贞道长,我倘若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为重,
咱们可不能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

  苏冈皱起了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

  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劳,抱拳作别。

  天地会一行人回去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
店中几百只小抽屜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
到得内堂,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
人聚观。

  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三哥。」

  拉开地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三哥,徐三哥!」

  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纲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们去跟沐王府那些贼子拚个你死我活。」

  玄贞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做个见证。沐王府若要害死徐三哥,已在
这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

  当下派出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

  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
柳胡同去要人。」

  一行人又到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地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

  樊纲大声道:「白二侠何必明知故问?这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

  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行径?」

  樊纲道:「我们徐三哥在哪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
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鄙下流。」

  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伙计?」

  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

  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你们就算要报仇,
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是不小。」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

  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
天川师傅也给人掳了去。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薄面,
先放了徐师傅。」

  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
可是各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

  樊纲道:「你们当然另外派人下手,那又何难?」

  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

  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
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
谁还耐烦捉了来耗费米饭养他?」

  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
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贞等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
伙儿请你拿一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三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苏冈摇头道:「没有。我可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干系。」

  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都知他是个正直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
应该不假。

  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韦香主,你说怎样?」

  韦小宝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问我『你说怎样』。」

  说道:「道长说怎样,就是怎样了。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给人家打死了,请他
们两位去磕几个头赔罪,也合道理啊。」

  苏冈、白寒枫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们
打死了你们三个人。」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店伙的死状,
都是身受殴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
寒枫道:「这件事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

  苏冈道:「蒙上不白之冤也不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
敌人手中,可得尽快想法子救人。」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
晚,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
「苏四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火烧屋,毁尸灭
迹了。」

  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
问。」

  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
否则哪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
白寒枫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

  韦小宝听得要放火烧屋,登时大为兴奋。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
得赶快回宫去。放火烧屋不是什么大事,韦香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来也不会
出什么岔子。」

  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韦小宝虽然充了他妈的
香主,武功见识,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里,不过想瞧瞧热闹罢
了。」

  众人面子上对他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个大丑,实在颇有点瞧不
起他,听他这么说,却高兴起来。他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舒畅。大家对这个小
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几分。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里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火势
蔓延,波及邻居。韦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

  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宫门便闭,再也无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
宠幸,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这把火如果让我来点,那可兴头得紧了。」

  高彦超低声道:「日后咱们要是白天去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请韦香主来点火。」

  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
了。」

  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怎敢不遵?」

  韦小宝道:「咱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

  高彦超吓了一跳,忙道:「这可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
怪罪。」

  韦小宝登时意兴索然,便去换了小太监的服色。高彦超将他换下来的新置衣
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里。众人四下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
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上,雇了一乘小轿,送他回宫。

  韦小宝向众兄弟点点头,上轿坐好。高彦超将衣帽包好放入轿中。一个会中
兄弟走到轿前,钻头入轿,低声道:「韦香主,明儿一早,最好请你到尚膳监的
厨房去瞧瞧。」

  韦小宝道:「瞧什么?」

  那人道:「也没什么。」

  说着便退了开去。韦小宝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
脑,市井之中最多这等小商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自己一直以为他
是药店中的伙计,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什么用意?

  反正巡视御厨房正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
承值太监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韦小宝吃了几块点
心,说道:「你们这里的点心,做得也挺不错了,不过最好再跟扬州的厨子学学。」

  承值太监忙道:「是,是。若不是韦公公指点,我们可还真不懂。」

  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
人,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地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
便怎么办,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一见此人,吃了一惊,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人。

  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
谁?」

  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
了十几口肉猪送来宫里。」

  转头向钱老板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桂公公,是我们
尚膳监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也见不着他
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连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
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

  韦小宝说道:「不用多礼。」

  寻思:「他混进宫来,想干什么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说?」

  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做成小号生意,小号的
价钱特别克己,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为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
面子。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
比得上了。因此上钱兴隆供奉宫里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
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

  说着又连连请安。

  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发财啦!」

  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

  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
着赏人吧!」

  说着双手送到韦小宝手里。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
高彦超他们的,微微一怔间,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太监一努,韦小宝已明
其意,笑道:「钱老板好客气哪!」

  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吧,不
用分给我。」

  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

  供奉宫中猪羊牛肉、鸡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
虽有年礼节礼,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头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

  此刻见银子既多,韦小宝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
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岂
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

  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样体恤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
小人心中难安。这样吧,小号养得有两口茯苓花雕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
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请公公细细品尝。」

  韦小宝道:「什么茯苓花雕猪?名头古怪,可没听过。」

  钱老板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奶之后,就喂茯苓、
党参、杞子等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外,便只鸡蛋一味,渴了便给喝花雕酒…
…」

  他话没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
猪,岂不是要几百两银子?」

  钱老板道:「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

  韦小宝道:「好,这等奇猪,倒不可不尝。」

  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后什么时候有空,小人准时送来。」

  韦小宝心想从上书房下来,已将午时,便道:「午末未初,你送来吧!」

  钱老板连称:「是,是!」

  又请了几个安出去。

  承值太监赔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

  韦小宝问道:「为什么?」

  承值太监道:「宫里的规矩,凡是稀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给皇太后、
皇上和贝勒、公主们的。倘若吃了有一点儿小小乱子,大伙儿有几颗脑袋?」

  韦小宝点头道:「正是。」

  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听到有这等稀奇古怪的茯苓花雕猪,倘若
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
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
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
时鲜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

  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只供奉过时的、隔宿的果菜?」

  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监的头儿,对御厨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承值太监笑道:
「供奉过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一两月才有的果菜,
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伙儿
又只好上吊了。」

  韦小宝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万分圣明的,哪有这等事?」

  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圣明,那是决计不会的。这些
都是打从前明宫里传下来的规矩,那些主子们糊里糊涂的挺难服侍。到了我大清,
太后和皇上通情达理,咱奴才们办起事来,可就容易得多啦。」

  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话好生后悔。

        第十回:尽有狂言容数子,每从高会厕诸公

  韦小宝从上书房侍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膳房去。过不多时,钱老板带着四
名伙计,抬了两口洗剥得干干净净的大肥猪到来,看来每口猪净肉便有三百来斤,
向韦小宝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苓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
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
吃,吃不完的,再命厨房里做成咸肉。」

  韦小宝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

  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房,另一口抬到韦小宝屋中。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
处和御厨相近,那肥猪抬入房中之后,韦小宝命小太监带领抬猪的伙计到厨房中
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门。

  钱老板低声问道:「韦香主,屋中没旁人吗?」

  韦小宝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翻了过来,只见猪肚上开膛之处,
横贴着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韦小宝心想:「这肥猪肚中定是藏着什么古怪物
事,莫非是兵器之类,天地会想在皇宫中杀人大闹?」

  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见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猪肚,轻轻抱了一团
物事出来。

  韦小宝「咦」的一声惊呼,见他抱出来的竟是一个人。

  钱老板将那人横放地下。只见这人身子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三四岁的
少女,身穿薄薄单衫,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只胸口微微起伏。

  韦小宝大奇,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你带她来干什么?」

  钱老板道:「这是沐王府的郡主。」

  韦小宝更加惊奇,睁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

  钱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爷的嫡亲妹子。他们掳了徐三哥去,我们就
捉了这位郡主娘娘来抵押,叫他们不敢动徐三哥一根寒毛。」

  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妙计,妙计!怎地捉她来的?」

  钱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给人绑了去,韦香主带同众位哥哥,二次去
杨柳胡同评理,属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杨柳胡同之外,
是不是还有别的落脚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给他们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们在京城
里还有哪些人,当真要动手,咱们心里可也得先有个底子。这一打探,嘿,沐王
府来的人可还当真不少,沐家小公爷带头,率领了王府的大批好手。」

  韦小宝皱起了眉头,说道:「他妈的!咱们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兄弟?能不
能十个打他们一个?」

  钱老板道:「韦香主不用担心。

  沐王府这次来到北京,不是为了跟咱们天地会打架。原来大汉奸吴三桂的大
儿子吴应熊来到了京城。」

  韦小宝点头道:「沐王府要行刺这姓吴的小汉奸?」

  钱老板道:「是啊。韦香主料事如神。大汉奸、小汉奸在云南,动不了他们
的手,一离云南,便有机可乘了。但这小汉奸防备周密,身边有不少武功高手保
护,要杀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处,属下过去查看,那些人
都不在家,屋里却也没徐三哥的踪迹,只有这小丫头和两个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
里,那可是难得的良机……」

  韦小宝道:「于是你就顺手牵羊,反手牵猪,将她捉了来?」

  钱老板微笑道:「正是。这小姑娘年纪虽小,沐王府却当她是凤凰一般,只
要这小郡主在咱们手里,徐三哥便稳如泰山,不怕他们不好好服侍。」

  韦小宝道:「钱大哥这件功劳可大得紧呢。」

  钱老板道:「多谢韦香主夸奖。」

  韦小宝道:「咱们拿到了小郡主,却又怎样?」

  说着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几眼,心道:「这小娘皮长得可挺美啊。」

  钱老板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听韦香主的意思办理。」

  韦小宝沉吟道:「你说怎么办?」

  他跟天地会的人相处的时候虽暂,却已摸到了他们的脾气。这些人嘴里尊称
自己是香主,满口什么听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实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
到自己赞同,于是一切责任便推在韦香主头上,日后他们就不会担当重大干系。
他对付的法子是反问一句:「你说怎么办?」

  钱老板道:「眼下只有将这小郡主藏在一个稳妥所在,让沐王府的人找不到。
这次沐家来到京城的人着实不少,虽说是为了杀小汉奸吴应熊,但咱们杀了他们
的人。徐三哥又给他们拿了去,这会儿咱们天地会每一处落脚之地,一定都给他
们盯得紧紧的。我们便拉一泡尿,放一个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韦小宝嗤的一笑,觉得这钱老板谈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钱大哥,
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

  钱老板道:「是,是,多谢香主。」

  在一张椅上坐了,续道:「属下将小郡主藏在猪肚里带进宫来,一来是为瞒
过宫门侍卫的重重搜检,二来是要瞒过沐王府众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爷手
下,只怕真有几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宫里,难保不给他们
抢了回去。」

  韦小宝道:「你说要将小郡主藏在宫里?」

  钱老板道:「属下可不敢这么说,一切全凭韦香主做主。藏在宫里,当然是
普天下最稳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总敌不过大内侍卫。小郡主竟会在皇
宫之中,别说他们决计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冲进皇宫来救
人?他们如能进宫来将小郡主救出去,那么连鞑子皇帝也能绑架去了。天下决没
这个道理。不过属下胆大妄为,事先没向韦香主请示,擅自将小郡主带进宫来,
给韦香主增添不少危险麻烦,实在该死之极。」

  韦小宝心道:「你将人带都带进来了,自己说该死,却也没死。把小郡主藏
在宫里,果然是好计,沐王府的人一来想不到,二来救不出。你胆大妄为,难道
我胆子就小了?」

  笑道:「你这计策很好,就将小郡主藏在这里好了。」

  钱老板道:「是,是,韦香主说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属下又想,将来
事情了结之后,小郡主总是要放还给他们的。他们得知郡主娘娘这些日子是住在
宫里,也不辱没了她身份,倘若老是关在小号屠宰房的地窖里,闻那牛血猪血的
腥气,未免太对不起人。」

  韦小宝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参、花雕、鸡蛋,也就是了。」

  钱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小郡主年纪虽然幼小,总是女子,跟我们
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声未免有碍,跟韦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紧了。」

  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

  钱老板道:「韦香主年纪也轻,何况又是……又是在宫里办事的,自然……
自然没什么。」

  言语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便出口。

  韦小宝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因此小
郡主交我看管,于她声名无碍。你可不知我这太监是冒牌货。」

  只因他并不是真的太监,这才要想了一想之后方能明白,否则钱老板第一句
话他就懂了。

  钱老板问道:「韦香主的卧室在里进吧?」

  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后进,放在床上。房中本来有
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后,韦小宝已叫人将小床抬了出去。他隐秘之事甚多,
没要小太监住在屋里服侍。

  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
还点了她后颈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说不出话。韦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
开她穴道,不过最好先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
小姑娘倒不会多少武功,却也不可不防。」

  韦小宝想问他什么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自己
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让下属们瞧不起?
反正对付一个小姑娘总不是什么难事,点头道:「知道了。」

  钱老板道:「请韦香主借一把刀使。」

  韦小宝心想:「你要刀干什么?」

  从靴筒中取出匕首,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
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腐,一剑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
「好剑!」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道:「韦香主留着烧烤来吃,余下的吩咐
小公公们抬回厨房去吧。属下这就告辞,会里的事情,属下随时来向韦香主禀告。」

  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这
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稳。」

  他本来想说:「这小姑娘在宫里耽得久了,太过危险,倘若给人发觉,那可
糟糕之极。」

  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有怕危险的?这等话说出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

  待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忙闩上了门,又查看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
床边,去看那小郡主,见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床顶,见韦小宝过来,忙闭
上眼睛。

  韦小宝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最乖不过。」

  见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肥猪的肚里洗得十分干净,不留
丝毫血渍,于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

  只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
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忙又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风,那日苏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
好大架子,丝毫没将老子瞧在眼里,这当儿还不是让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
的……」

  想到此处,伸起手来,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心
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没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些断了。想不到沐王府
的郡主娘娘却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你半分动弹不得,哈哈,
哈哈!」

  想到得意处,不禁笑出声来。

  小郡主听到笑声,睁开眼来,要看他为什么发笑。

  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将
你放在眼里呢。」

  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两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闭着的双眼中流出眼泪,两行珠泪从腮边滚了下来。韦小宝喝道:
「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

  小郡主的眼泪却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臭小娘皮,你还
倔强!睁开眼睛来,瞧着我!」

  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道:「哈,你还道这里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
你家里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个
个都斩成了肉酱。」

  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

  小郡主又用力闭了闭眼。韦小宝道:「好,你不肯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
有什么用?不如挖了出来,让老子下酒。」

  提起匕首,平放刃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个冷战,仍不睁
开眼睛。

  韦小宝倒拿她没法子,说道:「你不睁眼,我偏要你睁眼,咱哥儿俩耗上了,
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厉害,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化子厉害。

  我暂且不来挖你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就此永远不能瞧我。

  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上刻只小乌龟,右边脸上刻一堆
牛粪。

  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成万的人围拢来瞧西洋镜,大家都
说:『美啊,美啊,来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边脸上一堆
牛粪。』你到底睁不睁眼?」

  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闭眼能自拿主意,听韦小宝这么说,眼睛越闭越
紧。

  韦小宝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脸蛋儿不美,想要我在她脸上装扮
装扮,好,我先刻一只乌龟!」

  打开桌上砚台,磨了墨,用笔蘸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韦小
宝一生从没抓过笔杆,这时拿笔便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主左脸画了一只乌龟。

  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来,在乌龟的笔画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后用刀子来刻,就像人家刻图章。对,
对,郡主娘娘,咱们刻好之后,我牵了你去长安门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
印乌龟?三文钱印一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三文钱,就用张白纸在你
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的
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脸色,见她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愤怒,又
害怕。他甚是得意,说道:「嗯,右脸刻一堆牛粪,可没人出钱来买牛粪的,不
如刻只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

  提起笔来,在她右边脸颊上乱画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
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他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刀轻轻放在小
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乌龟!」

  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将剪
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
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
晕了过去。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探她鼻
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寻思:「你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
便输了给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韦小宝总不会输在你臭小娘手里。」

  拿了块湿布来,抹去她两颊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净。但见她眉淡
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
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不起你,大家还不是扯直?」

  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
不过一尺,正狠狠地瞪着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于睁开眼来,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

  他自觉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免有些扫兴,想去解她穴
道,却又不知其法,说道:「你给人点了穴道,倘若解不开,不能吃饭,岂不饿
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不过解穴的法门,从前学过,现下可忘了。你会不会?
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郡主,只见她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缓
缓地连眨三下。

  韦小宝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木头
木脑,什么都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

  将她抱起,坐在椅上,说道:「你瞧着,我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
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找到
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

  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指点。」

  韦小宝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

  小郡主登时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韦小宝又指着
她左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

  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

  韦小宝大声道:「啊,是这里了!」

  小郡主忙大睁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

  这二人都是十三四岁年纪,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事,韦小
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亵举止,虽不明其意,总之知
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

  韦小宝见她发窘,得意洋洋,只觉昨日杨柳胡同中所受窘辱此刻都出了气、
报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
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不多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细微汗珠渗了出
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忙连眨三下
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

  韦小宝道:「哈哈,果然在这里,老子也不是不知,但记性不好,一时忽然
忘了。」

  心想:「解开她穴道之后,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若出手打人,倒也麻
烦。」

  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她双脚牢牢绑住,又将她双手反缚到椅子背
后绑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韦小宝笑
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穴道。」

  伸手到她左腋下轻搔几下。

  小郡主奇痒难当,偏生无法动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这种
小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

  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脸上微有怒色。

  韦小宝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
这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
没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试试。」

  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几下。

  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法子,
只得用第三流的手法了。」

  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一阵,仍不见效。

  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
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
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既无内功,点
穴解穴之法又从没练过,这么乱搞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

  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心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自己额头出汗,
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仍是耗子拉王八,
全不管用,难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
武功是决计不肯使的。

  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木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
我现在不顾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

  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弹出,弹在小郡主腋下,说道:「这是弹
棉花。」

  唱起儿歌:「啪啪啪,弹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
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
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了十几下,唱到「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噢」的
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府的小丫头
果然是第九流的,非用第九流武功对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

  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

  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

  说着哈哈大笑。

  原来他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渊腋穴」上。渊腋穴属足少阳胆经,
在腋下三寸之处。头部诸穴如丝空竹、阳白、临泣等穴道均属此经脉。他在渊腋
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弹,手劲虽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
说话便无窒滞。

  韦小宝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欢喜,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
去了大半,说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

  他原是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属下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
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

  他每天在街上闲游,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上屋里瓶儿、
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生来又是个胡乱花钱之人,岂有
不大买零食之理?

  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

  小郡主摇了摇头。

  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说道:「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点心豌豆
黄,你们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吧!」

  小郡主又摇了摇头。

  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东
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郡主,多半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点心。

  你如不爱吃甜食,就试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连皇
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

  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
头。

  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不吃,那
个不吃,到底要吃什么?」

  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

  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
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

  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饿死。」

  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
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绑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
「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

  小太监应了自去。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开了,坐在她对面,笑道:
「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
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这一碗口磨鸡脚汤,当真鲜美无比。鲜啊,鲜啊!」

  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地流下,
没半分馋意。

  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意兴索然,悻悻然地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
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
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

  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

  韦小宝点头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

  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韦小宝吃了几筷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见小郡主始终
无动于衷,便放下筷子,盘算如何才能令她向自己讨吃。

  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
这过桥米线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腿是用蜜饯莲
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
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不是鲜鱼,仍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
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汽锅鸡要两个多时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
给桂公公你老人家送来。」

  韦小宝点点头,待小太监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
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
臣的节敬却丰厚无比,远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帮他说好话的人着实不少。吴
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
也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顷刻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为难。

  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
实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总
是不吃。」

  韦小宝用筷子夹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
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擦
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

  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

  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地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
喝,我就等汤冷了些,一匙一匙地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

  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
说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了!」

  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
喉,只怕真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
丑怪……」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脸上刻了一只乌龟。」

  微笑道:「你的脸虽然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担保
人人喝彩叫好!」

  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

  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
那么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

  韦小宝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木头?」

  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

  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
木头罢了。」

  小郡主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哪又用得着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脸
蛋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

  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么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成什么模样?」

  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
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

  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

  韦小宝道:「你叫不叫?」

  小郡主红着脸摇摇头。

  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动,说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
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
懊悔。」

  小郡主虽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
龟尾巴,那仍然难看之极,当下涨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

  韦小宝道:「我骗你干什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儿越修补
得好,乖乖地快叫吧!」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补得不好呢?」

  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连叫你六声『好妹妹』!」

  小郡主又红晕满脸,说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

  韦小宝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

  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后,你叫第二声。

  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
说不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

  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怎么又加?」

  韦小宝微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吧!」

  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总是叫不出口。

  韦小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
叫『亲亲老公』。你再不叫,我的价钱可越开越高啦。」

  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么老公、老公的,结结巴巴地道:「我先叫一个
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

  韦小宝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
那你叫吧!」

  小郡主闭上眼睛,轻轻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
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
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

  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
的不骗你。」

  韦小宝道:「那两个什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吗?」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

  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口。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出最好
手段。请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
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难看之极?」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

  打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药
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地凝神思索,调配药粉。

  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韦小宝将药粉放进药钵,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另外
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挖了一块莲蓉,将药钵洗干
净,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钵中舂烂,又加上两匙羹蜜糖,心念一动,
再吐上两大口唾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
灵丹妙药。」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
般,你也不见我的情。」

  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手
掌之中,问小郡主道:「这珠子怎样?」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袭爵,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贵女,见识毕竟大
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都有指头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珠光,
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韦小宝大是得意,说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
是不是?」

  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不值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九百两,他加上了二
千两的虚头。当下又取过一只药钵,将珠子放入钵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钵相
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锤将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么?」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加意气风发。他卖弄豪
阔,原是要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几下,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转动
石杵,将珠子磨成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原状,不显我韦……显
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将你脸蛋儿变得比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
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

  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

  韦小宝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
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小郡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么,眼见他将四
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而知。

  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比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算不得什么
了。你的相貌本来不错,但不能说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后,多半
会变成一位天下无双、羞月闭花……」

  小郡主道:「羞花闭月。」

  她听韦小宝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
错成语,乃是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闭花羞月的小美
人儿,那才好呢。」

  说着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

  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
给她涂得满满的,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刺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

  韦小宝见她上当,拚命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
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他三分。」

  韦小宝涂完药膏,洗干净了手,说道:「等药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
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别扭。」

  问道:「为什么要涂三次?」

  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
也要连滚三滚。有道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小郡主抱怨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

  韦小宝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就是红烧狗肉。不
用酱油,是清炖狗肉。」

  拿筷子夹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吧!」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
一条乌龟尾巴,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
口将火腿吃了。

  韦小宝大喜,赞道:「好妹子,这才乖。」

  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

  韦小宝道:「那么是好姊姊。」

  小郡主道:「也不是。」

  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

  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

  只是她脸上涂满了莲蓉豆泥,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亦足已畅怀怡神。

  韦小宝说她「是我好妈妈」,其实便是骂他「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是
个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不禁微觉后悔,又想:「做婊子也没什么不
好,我妈妈在丽春院里赚钱,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木脑沐王府中的郡主。」

  又夹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如答允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也
解了。」

  小郡主道:「我干吗逃走?脸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并没小乌龟,定然要逃走了。那钱老板也
不说几时来接她出去。宫里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给人发觉了可干系不小!」

  正凝思间,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伴当,有
事求见。」

  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啦,你可别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知不知道?」

  小郡主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说出来可吓你一大跳。

  那些人个个都要害你。

  只有我瞧着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如给人知道你在这里,哼哼……」

  心想:「说些什么重话吓她最好!她最怕什么?」

  一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
了。」

  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

  韦小宝见恐吓有效,便出去开门,门外是个三十来岁的内监。

  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我们王爷说,
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请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戏。」

  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
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颇为踌躇。

  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
子、赌牌九,什么都有。」

  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

  他自从发了大财之后,跟温氏兄弟、平威他们赌钱,早已无甚趣味,掷掷骰
子,只聊胜于无,康亲王府中既有赌局,自是豪赌,哪还理会什么小郡主、大郡
主?当即欣然道:「好,你等一会儿,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了,拉过被子盖
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

  见她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珠还不够,我去珠宝铺再买些,研碎
了给你搽脸,那才十全十美。」

  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

  韦小宝道:「不打紧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
银子算得什么。」

  小郡主道:「我……我在这里怕。」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
倍也没用,夹了一块工鱼干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嘴上,道:
「你一张嘴,便有一块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别去。」

  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里,开门出去,把门反锁
了,兴匆匆地跟着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
刀剑,气概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于「鳌拜党
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强了守备。

  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
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

  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

  康亲王笑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
就不好。」

  韦小宝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求之不得。」

  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

  几时我向皇上讨个情,准你的假,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
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

  携了韦小宝的手,并肩走进。

  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大乐。他在皇宫中虽得人奉承,毕竟只是个太监,哪有此刻和王爷携
手并行的风光?

  到得中门,两个满洲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新任领内侍卫大臣多隆,通常称
之为侍卫总管的,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

  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
我便自告奋勇要来,咱哥儿俩热闹热闹。」

  侍卫总管多隆也上来着实巴结。

  四人一踏进大厅,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

  韦小宝从未受人如此隆重地接待,自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

  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
御营亲军统领等等大官。

  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

  一名内监匆匆走进,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

  康亲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

  转身出去。

  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桂的小汉奸儿子吗?他来干什么?」

  索额图挨到他耳边,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

  韦小宝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

  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还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财气。」

  韦小宝道:「那是什么?」

  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

  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
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

  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
淡地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
你神色冷淡,他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地补上一份。」

  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

  索额图低声道:「云南竹杠,不砰砰嘭嘭地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坐
了云贵两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们如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
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哪!」

  韦小宝笑道:「正是。」

  说话之间,康亲王已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
英俊,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宝过来,说道:
「小王爷,这位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
位桂公公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众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天都有急足持信,
前往昆明禀报。

  康熙擒拿鳌拜,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然早知详情。

  吴三桂曾和他商议,觉得皇帝铲除权要于不动声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
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

  吴应熊这次奉父命来京朝觐天子,大携财物,贿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
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样人物。

  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
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桂公公,我……在下…
…(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如说」
兄弟「跟他可没这个交情;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
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

  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
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

  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向公公表示敬意。

  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
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不胜之喜。」

  他口齿便给,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

  韦小宝听得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
骨头大松。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地道:「咱们
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劳
好说?小王爷的话可太夸奖了。」

  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小汉奸果然一见面就提到『礼物』二字。」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
席上大官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然狂妄,这次席却也不敢坐,
连声推辞。康亲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忠
爱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气了。」

  说着将他按入椅中。索额图这时已升了国史馆大学士,官位在诸人之首,便
坐在韦小宝身边,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级、官职高下,依次而坐。

  韦小宝忽想:「他妈的!从前丽春院嫖客摆花酒,妈妈坐在嫖客背后,顺手
拿几件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
春院来摆一台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亲王、
王子、尚书、将军们相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子这般神气。」

  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从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
夹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目不转睛地注视。

  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
保护吴应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会最好双
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赢了,还是吴三桂的手下厉害。」

  他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凡,斗个两败俱伤。

  这情形康亲王自也瞧在眼里,他身为主人,也不好说什么。

  那侍卫总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爷,你带
来的这十几个随从,一定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武功高手了。」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一向跟着兄弟,
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爷这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
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
满脸油光,背上垂的大辫子,多半是假发打的,你如叫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
顶无疑。」

  吴应熊微笑不答。

  索额图笑道:「我只知多总管武功高强,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驻兵辽东,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
的武官。金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
头顶却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

  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驾,将帽子摘下来,让大家瞧瞧多
总管的推测到底准不准?」

  吴应熊道:「多总管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练过金项门
的功夫,但功夫没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们当众出丑,
望众位大人包涵。」

  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

  韦小宝目不转睛地细看这几个人,心痒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上有多少头
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头发一定很多。」

  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

  韦小宝笑道:「我想金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跟人家动手,自
伙里更加不会打架。」

  康亲王道:「何以见得?」

  韦小宝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儿摘了下来,你数数
我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就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

  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要带一把算盘,否则算起头发
来可不大方便。」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一位尚书正喝了口酒,还没咽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都要喷了出来,
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多隆说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听说你这几个月
来着实招揽了不少高手。」

  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脸有得色,缓缓地道:「当真有身份、有本事的
高手,那是极难招到的,肯应官府聘请的,就未必十分高明。」

  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帮他们办了
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个真正顶尖儿的高手。只不过每日须得好好侍候,可也费
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爷聘请高人这个秘诀,可肯传授么?」

  康亲王微笑道:「多总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还聘请武学高手干什么?」

  多隆道:「多谢王爷称赞。想那年咱们满洲武将在大校场较技,摄政亲王亲
自监临,王爷和小将都曾得到摄政王的赏赐。听说这次鳌拜的余孽前来滋扰,王
爷箭不虚发,亲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乱党。」

  康亲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日他确是发箭射死了两名天地会会众,二十
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韦小宝道:「这件事我是亲眼瞧见的。那时我耳边只听得嗖嗖乱响,前面不
住大叫『哎唷,哎唷!』后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个文官不明韦小宝话中意思,问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
后面的人大叫『好箭』?」

  韦小宝道:「康王爷射箭,百发百中,前面给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后面
是咱们自己人,当然大赞『好箭』了。不过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
多了几倍,大人可知其中缘故?」

  那官儿捻须道:「想必是咱们这一边的人,比之乱党要多了几倍。」

  韦小宝道:「大人这一下猜错了。

  当时乱党大举来攻,康王爷以少胜多,人数是对方多。不过有些乱党给康王
爷一箭射中咽喉,这一声『哎唷』只到了喉头,钻不出口来,而康王爷箭法如神,
乱党之中有不少人打从心坎里佩服出来,忍不住也大叫『好箭』!明知不该,可
便是熬不牢!」

  那官儿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

  吴应熊举起酒杯,说道:「康王爷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爷一杯。」

  众人都举起酒杯,饮尽为敬。康亲王大喜,心想:「小桂子这小家伙知情识
趣,难怪皇上喜欢他。」

  多隆道:「王爷,你府中聘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如何?」

  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

  过不多时,后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者身穿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
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

  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

  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内功修为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
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
王府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
朋友们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料来也想瞧瞧
康亲王门下的手段。」

  韦小宝首先附和。吴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宾也都说:「是极,是极!」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怎样个练
法。」

  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
这才前来投靠,哪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
走绳索的,何不到天桥上去?告辞!」

  说着左手一起,击在椅背之上,啪的一声,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门外
走去。众人愕然失色。

  那汉子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说道:「郎师傅,你
这般说话,太也岂有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如果
肯练,固然很好,倘若不愿,王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台拍凳,打
毁物件,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傅爱在王府里耍把式,尽管耍个够。兄
弟可要少陪了。」

  说着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
王爷点了头,你才走得。」

  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
要走便走,你管得着吗?」

  说着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说
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

  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里击去。姓陶的右脚飞出,踢他胸口。
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弯之中,乘势向外推出。姓陶老
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跌了个仰八叉,
却已出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那姓郎汉子嘿嘿冷笑,飞步奔向厅口。

  突然之间,本来空无一人的厅口多了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

  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

  那瘦子却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

  姓郎的一个踉跄,连退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身,向右首长窗奔出。

  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已拦在身前。

  姓郎的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已和他胸膛相距不过两
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

  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

  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身前。

  姓郎的大怒,发拳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距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
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啪的一声响,这一拳打
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弯,姓郎的已给弹得连退数步。厅上众人齐声喝彩,都道:
「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手
足无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这可不是练
过了吗?」

  说着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均喝彩。姓郎的满脸羞惭,低头入座。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回了脸面,
逼得这姓郎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元宝来。」

  韦小宝笑道:「这位师傅的武功了不起,这么一下恶……恶……恶虎拦路
(他本来想说」恶狗拦路「),那人便说什么也走不了。不知他尊姓大名啊?」

  康亲王摸了摸腮帮,想不起这瘦子的姓名,也不知他几时来到王府,笑道:
「小王记性不好,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
光闪闪,甚是耀眼,站在康亲王身边。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
有个彩头。这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宝去。」

  那瘦子走上前来,请了个安,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

  韦小宝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号叫什么?」

  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

  韦小宝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

  齐元凯道:「让大人见笑了。」

  多隆道:「康王爷府中的武师,果然身负绝艺。咱们很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
下武师们的功夫。小王爷,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傅过过招如何?」

  他见吴应熊沉吟未应,又道:「当然是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大家和气。谁胜
谁败,都不相干。」

  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的人,说道:「多总管这主意挺高。让双方武师们切
磋切磋,胜的赏两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把元宝放在桌上吧。」

  一盘十九只大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衬以红绸,更显灿烂。

  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师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师
傅下场?」

  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对
一的比武,实则是康亲王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
功夫,武功确然了得,恐怕云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敌得过他。

  吴应熊沉吟未答。

  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向康亲王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
武艺低微,不是康王爷府上这些师傅们的对手。

  我们随同世子来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饭食。

  平西王吩咐过的,决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爷大臣们的侍从。这是平西王的将令,
小人们不敢违犯。」

  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
生事。你们王爷问起,说是我定要你们出手的好了。」

  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

  康亲王暗暗恼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将我康亲王放在眼里。只怕便
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

  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么?」

  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
道理。我们是远地边疆的乡下人,来到京城,万事退让,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了人,
想来别人好端端的,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

  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
叫手下武师挑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

  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的朋友硬是
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
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

  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
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说不定还强着这么一点儿。王爷,贫僧弄坏您厅上一
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吧?」

  康亲王知众武师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这么说,自是要
显功夫来着,喜道:「上人请便,便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

  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已黏了一块大青砖。
这青砖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牢牢嵌在地下,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黏
在掌上,竟不落下,功夫甚是了得。韦小宝大叫:「好啊!」众人一齐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提高,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
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边缘,波的一声,一块大
青砖都碎成了细粒,纷纷落地。众人又大声喝彩。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
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
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十说道:「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当真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无名小
卒。」

  神照笑道:「边鄙野人,就没姓名么?」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山野匹夫,就
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

  神照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

  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

  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然不
肯赐教,大扫王爷与众位大人的兴头,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吗?」

  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
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便算输了,大师去领两只大元宝便是。」

  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
两边太阳穴,请还手吧!」

  那人摇了摇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涨起,已然鼓足
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

  众人适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
若不出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一般,登时便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
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无意伤他性命,双拳将到他太阳
穴上,却见他呆呆地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
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倘若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

  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提起,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
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好拳法!」

  厅上众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
两拳不是中途转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
当儿戏,简直疯了。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
狂人,还是白痴,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
僧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尊驾胸口。」

  「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
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
使用最粗浅的功夫,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神照心下有气,寻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于当场,却叫你
三四天之后才死,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

  坐个马步,大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

  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

  神照这一拳虽未使全力,却也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
轻描淡写,显然全没受伤。

  文官们不懂其中道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有意容让。

  韦小宝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间。

  神照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隐隐黑气,说
道:「那么再吃我一拳。」

  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
血,那是他自讨苦吃,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似乎给
拳力震了出去,其实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
抢上两步,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眼
见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众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
身子齐着膝盖折屈,自大脚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头横空而架,
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一不做,
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
变,仍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
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
倘若还手,自己势必输得一塌糊涂,只得合十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还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厉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
只有闪避。」

  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驾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
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只大元宝去。」

  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

  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
两位送过去。」

  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地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
照,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自己掩饰,表示不分胜败。

  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
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
凯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

  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后,心中对他打了折扣,「上人」登
时变成了「和尚」,朗声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
足。

  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平西王世
子带来的十六位随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吩咐他们亮兵刃吧!」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做客,怎敢携带兵刃?」

  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
间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来,让平
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

  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
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

  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率领。神照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
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

  什么平西王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
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双掌之间倒夹两柄青钢戒刀,
向康亲王一席合十行礼。

  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

  韦小宝心下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
物,却要向老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地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
十倍了。」

  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挑兵刃吧!」

  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汉子说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里,
决不跟人动手。」

  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脑袋,你们
只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

  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随从均有怒色。

  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了。

  那为首的长身汉子却仍淡淡地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
云南,一样也要砍头。」

  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

  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
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

  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逼他们还手。」

  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动手吧!」

  一声长啸,舞动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
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举铜锤,十六般兵刃纷纷使动。

  那十六名随从竟都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
对康王府十六名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

  那十六名武师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
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舞了
开来,呼呼风声中,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众文官不住说:「小心!小心!」武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
要害,往往只数寸之差,只须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

  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将性
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互相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做声,这
一来更增危险。他们虽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
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果然啪的一声,一柄铁锏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荡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
府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随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旁边长剑削
来,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
仍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扫兴,叫道:「好
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

  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
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
跃开。

  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不禁拍手大笑,
说道:「多总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

  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挺立不动,但脸上
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自然而然地深通光棍之道,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
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什么不要脸的事
都干,但与人争竞,总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
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还是给他几十两银子的盘缠,
以免他流落异乡,若非铤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
好,而是免得事情闹大,后患可虑。

  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干了对方的银钱,倘若赢他一两,最后便让他赢
回一二钱;倘若赢了一百文,最后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以便下回还有
生意,二来叫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见到平西
王府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
汉子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

  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

  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
朋友吗?」

  他分不清楚哪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各人取来戴上。

  这些随从眼见韦小宝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
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先前已听人说起,是擒杀鳌拜的桂公公,
见他为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原盼吴三桂的手下倒个大霉,但神照
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意,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
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

  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五万两够了吗?」

  韦小宝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

  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

  那侍从答应着去了。

  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

  韦小宝拱手还礼,心道:「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也早觉未免过分,生怕得罪
了吴应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
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

  又想:「单赏对方,岂不叫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

  又道:「咱们府里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五十两银子!」

  大厅之上,欢声大作。

  索额图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效死,无怪战无不胜,攻无
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吴应熊急忙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

  众人都举杯饮干。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赖圣上洪
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效命,秉承朝
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什么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了,送到韦小宝面前。韦
小宝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
一顶新帽子吧!」

  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

  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
谢桂公公!」

  将帽子折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戴着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
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

  又饮了一会,王府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
《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
以功名令终,君臣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
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

  韦小宝不识得戏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
要打得结棍的武戏。」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
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
面虎落花流水。」

  其时康熙年间,北京王公贵人府中演戏,戏子乃是昆班,擅演武戏。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地
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
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
康亲王的部属,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
来玩几手?」

  韦小宝笑道:「好!」瞥眼间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中对此人
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抢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

  韦小宝笑道:「赌台上没父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么称呼?」

  刚才神照问他,他不肯答复,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
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杨,叫杨溢之。」

  韦小宝不知「溢之」两字是什么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
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
咱哥儿来合伙赌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会赌。」

  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两只大元宝拿出来。」

  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两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
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伙,押一百两!」

  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

  他们赌的是两粒骰子,一掷定输赢。庄家骰子掷下来,凑成张和牌,韦小宝
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后,来来去去,老没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我输几百两银
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两只元宝,可对不住人。」

  一手掷出一个六点,已输了九成,不料庄家掷了个五点。韦小宝哈哈大笑,
此后连赢几铺,一百两变二百两,二百两变四百两,三把骰子,已赢了四百两银
子。

  做庄的那军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

  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吗?咱们再试两把!」

  将四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五点。庄家掷成个三一
对,又是赢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

  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

  韦小宝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两银子,向前一推,
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

  喝一声:「赔来!」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地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却
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了暗劲,要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
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
却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
二!」

  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幺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
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比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
个两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
下来,果然是两点。

  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

  那军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自然
赌你不过。」

  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百两的元宝。

  韦小宝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

  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

  将八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地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道:「桂公公,这位将军是什么
官名?」

  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

  转头问那军官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

  那军官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回桂公公:小将江百胜,记
名总兵,在康亲王爷麾下办事的。」

  韦小宝笑道:「江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

  江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
有强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胜变成江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为什么要我问庄家名字?」

  正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江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
发骰,手法甚为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赌得兴起,没加留神,
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五记,否则哪有这
么运气好?他妈的,老子钱多,不在乎输赢,不然一下场就知道了。这云南姓杨
的懂得窍门,他也不是羊牯,是杀羊的。」

  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记名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
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
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两银子,讨得老子欢心,可便宜得紧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戏。
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又不住叫好,韦小宝不
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好了。」

  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

  眼见廊下众人呼幺喝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的,心想:「眼不
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

  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步向后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韦小宝
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
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里,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丛有人低声说
话。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

  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然不少你的。」

  先一人道:「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西后,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

  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

  韦小宝心中一动:「一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紧物事?」

  当即忍住小便,侧耳倾听。

  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
吗?」

  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两银票,你先收下了。」

  那人道:「多谢。」

  跟着发出悉索之声,当是在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么搬脑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

  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随。

  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
发现。

  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亲王待我极好,今晚给他
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

  第一摸,摸一摸靴筒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
枪不入的宝贝背心,胆子又大了些。

  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小屋。

  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绕到窗后,伸手指蘸了唾
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内张去。

  里面是座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

  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物事的所在,你
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

  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问道:「在哪里?」

  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问道:「拿什么?」

  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

  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五千两啦。」

  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

  从怀中取了一叠银票出来。

  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地查看。

  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而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
的勾当,倘若给知觉了,立刻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来,
索性顺其自然,让尿水顺着大腿流下,倒没半点声息。

  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

  压低了声音,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
没听见。

  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
索。

  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物事,跃下地来,举起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
钥匙,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
齐元凯笑容满面,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
从靴筒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地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
真价实,没骗你吧!」

  齐元凯不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喀的一声,
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

  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嗖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出,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
一声惨叫,向后便倒,手中提着的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
铁盖,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
吟呼叫,惊动旁人,左手轻轻放下铁盖,抓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韦小宝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

  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
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落地,长身站起,右足一提,已踏在那仆人口上,
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

  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万千,他识得
书名的,却只《四十二章经》一部,而这一部却正是《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
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以红绸子包面。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以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扑的
一声轻响,弩箭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
巴又给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些在裤裆之
中。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这可发
财哪!」

  微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尸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尸的手指拿住钥匙,
这才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

  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
只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了下来,大模大样地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

  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他可没能耐一下子便跃上屋顶,沿着廊下柱子爬
上,攀住屋檐,这才翻身上屋,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
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

  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么这
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
宝。我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这韦字可是白姓了。」

  解开包袱,将经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他袍子本来宽大,外面竟一点
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
自在扭扭捏捏地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

  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
荡漾,媚眼一个一个地甩过来……」

  突然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说道:
「这出戏没什么好玩。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
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嗯,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
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
之极。」

  韦小宝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怕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海」,
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

  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溜了。」

  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

  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

  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
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现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
上。很好,这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韦小宝跟着告辞。
康亲王不敢多留,笑嘻嘻地送两人出去。吴应熊、索额图等人都直送到大门口。

  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
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

  韦小宝笑道:「多谢了。」

  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若给你赏钱
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七百两银子,还不够么?」

  韦小宝大笑,说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韦小宝性急,命轿夫停轿,提起灯笼在轿外照着,便打
开包袱来看礼物,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一母,雕工
极是精细;另一盒装着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没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
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
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

  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四十张,乃是四百两黄金。

  韦小宝心道:「下次见到吴应熊这小汉奸,我只冷冷淡淡地随口谢他一声,
显得嫌他的礼物太差劲,他非再大大补一笔不可。

  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

  这小汉奸要是假装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爷,你送了我一对小
小绿鸡儿,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鸡。

  『小汉奸一定要问:『桂公公,怎地不像鸡哪?『老子就说:『世上的公鸡
母鸡,哪有这么小的?麻雀儿也还大得多。

  再说,绿色的鹦鹉、孔雀倒见得多了,绿鸡就是没见过,不知你们云南有没
有?『小汉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说:『就算有绿鸡,公鸡的鸡冠总该是红的吧?
话又说回来啦,这母鸡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宝贝了?『哈哈,哈哈!」

  韦小宝回到皇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蜡烛,揭开帐子,笑
道:「等得好气闷吗?」

  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睁得大大的,嘴上仍叠着那几块糕饼,竟
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两串珍珠,研成了
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饿不饿?
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吧!」

  小宝坐在床边正犹豫之际,手不小心正好放在了小郡主的酥胸上,顿感入手
柔软,心中色心顿起。细看之下,这姑娘年岁虽不大却也凹凸有致了。忍不住双
手在她胸上揉捏起来。

  小郡主心中又羞又急却又不敢睁眼,突然胸口一凉,原来小宝已经把手直接
伸入了她的衣襟,粗糙的手直接摸在了她细嫩的乳房上,并不时用手指按一下乳
头。小郡主哪里受过这个,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时小郡主的上衣已经被脱光了,小宝把头埋在小郡主的两个乳房之间,用
舌头在轮流吸吮着两个红艳艳的小乳头。此时小郡主苦于年少懵懂、羞涩,不敢
出声,否则早就呻吟出声了。

  小宝的下面也是一柱擎天,他褪下裤子,露出早已硬的通红的大肉棒,拿起
小郡主的手抓住自己的大鸡巴上下套动起来。小郡主只觉入手之物超大无比,一
只手几乎无法抓住,而且又异常火热,顶端还有一个大圆头,也不知是什么。

  偷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握住的原来是眼前这个小流氓的玉杵。十四五岁的少女
正是懵懂之时,可此时想反抗却也无能为力了,想大声呼救又羞于开口。而小宝
此时正享受着这小手带给他的快感。

  右手也不闲着,径自脱下了小郡主的裤子。当小郡主诱人的三角地带露出的
一刹那,小宝不尽有些两眼发直。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的胴体上,淡淡的一束阴
毛中一道细细的红色肉缝掩在其中,极为诱人。

  小宝再也忍不住,只觉腰间一松,精液从龟头上喷射而出,直喷在中郡主的
乳房上和脸上,弄的白呼呼的一大片,有些还顺着脸颊流到了沐剑屏的嘴唇上。

  小郡主正当羞愤难当之际,却被这一下弄糊涂了,她还不知道这东西有这种
喷射的功能。只觉得喷到身上的又热又粘,流到口中的还带着一股腥气。但手中
的玉杵却也软了下去,看来已经结束了。

  她太天真了,小宝可不想就此结束了,他双手抓住了小郡主的两条腿分了开
来,露出了小郡主那处女迷人的阴户,往前一挺身,鸡巴便贴在两片粉嫩的阴唇
上,上下摩擦起来。

  小郡主只觉得一种麻痒的感觉从下身一直传入大脑中,竟渐渐有了一种舒适
的感觉。同时她也觉出那个不断在自己下身摩擦的小男孩的那个东西好像也又变
硬了。小宝见自己的兄弟恢复了雄风,不禁得意,但也不敢玩的太久,谁知道会
不会又突然发射。忙用手扶着龟头寻找小穴的入口。

  沐剑屏此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阴道内早已是湿润无比,觉出下身的那个东
西要钻进来了,竟还主动去挺着屁股迎合。突然那个大家伙直钻入了自己的小穴
内,「啊」的一声叫,疼痛感竟如此强烈,再也无法忍耐。

  小宝猛的把鸡巴插入了一半,却被一物挡住了去路。怕她忍不住痛叫出声来,
便伏下身去,用嘴吻住了小郡主的樱唇,这才下身猛的一用力……

  沐剑屏刚喘了一口,缓解了少许疼痛,见这人又来吻自己,本能的紧闭双唇,
但疼痛难忍,止不住的张嘴喘息便任他的舌头在自已的口中翻滚,却不想身上的
小男孩此时又是一动……

  小宝猛的将余下的部分也全力插入,直到龟头撞在那还从未有人到过的花心
之上。此时处女紧闭的阴道已完全开垦,十四五岁少女的阴户紧紧的夹着一自己
的下体。小宝觉得身下的小姑娘身子一阵抖动,似乎想叫出声来,却又无法摆脱
自己嘴的控制。

  那种又痛苦又兴奋的表情更刺激了小宝,他开始一下一下,深深的用龟头去
顶撞小郡主的花心了……

  随着疼痛感的逐渐消失,快感却越来越强烈了,热吻结束了,小郡主好像破
不急待般的呻吟了起来,那巨大的龟头不停的撞击着自己柔嫩的花心,竟把自己
带上了一个又一个高潮。

  「公公……轻一点……要被插穿了……啊……停、停……不行了……公公、
公公……停下……求你了……啊……」

  看着这个叫着自己的小郡主向自己求饶,小宝很有成就感,但停下来是不可
能的了,抽插的频率更快了。床上少女稚嫩的叫声和求饶声不断的传来,跨下的
小妞又是不停的婉转娇啼,其他的便也顾不上了。

  小宝终于也受不住了,这个小郡主阴道实在是太紧了,龟头每撞一下花心都
好像有一张小嘴在自己的龟头上吸吮一样,突然加速插了十几下后,小宝一泄如
注。精液从龟头上喷射出不断的浇在沐剑屏的花心也上。

  「啊……啊……你,你怎么尿在我的小穴里……啊……好热……啊……」

  她毕竟年岁太小,还不是很懂。

  小宝射完精,无力的倒在了小郡主的身上,郡主被小宝最后的疯狂肏的晕了
过去,醒来时小宝已把所有都收拾好了,但是腿还是分开着,甚至还有精液从小
穴中流出。

  冷静下来的小郡主哭了起来,直到小宝安慰说以后一定娶她这才罢休。突然
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注:

  本回回目「每从高会厕诸公」的「厕」字,是「混杂在一起」的意思。《史
记·乐毅传》:「厕之宾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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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春辞小院离离影,夜受轻衫漠漠香

  小郡主咯地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开了。」

  韦小宝奇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

  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六七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
床,我可得走了。」

  韦小宝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脸上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
好得全。」

  小郡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
了?害得我担心了半天。」

  韦小宝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

  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早洗了个干净,好生后悔:
「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她的脸,倘若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
儿。」

  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地又去给你买
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挺好
看的玩意儿给你。」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

  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

  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
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当。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

  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

  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

  韦小宝道:「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都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
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倒第一次
听见。」

  韦小宝道:「那你就学了这个乖。这玩意儿有趣得紧呢,一只公的,一只母
的。」

  小郡主问道:「是小白兔吗?」

  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

  小郡主道:「是金鱼吗?」

  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这比金鱼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韦小宝要诱她解开穴道,说道:「你一解开我穴道,我立刻便拿给你看。」

  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

  韦小宝道:「你穴道早解开了,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

  小郡主道:「你好心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
地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

  韦小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
姓错了。」

  说道:「是啊,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拚命地跑,只想早些买
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筋
斗。」

  小郡主轻呼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愁眉苦脸地道:「这一摔下去,刚好胸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
死去活来。」

  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

  韦小宝哼哼唧唧地道:「这一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
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这……这……这一口气……提……提……不上来……我
……我……」

  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眼上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一般,跟
着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探他鼻息,果然没了气,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全身发抖,
颤声问道:「你怎么会死了?」

  韦小宝断断续续地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的穴道……点了我……我
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
了你的『灵墟』与『步廊』两穴,还有『天池穴』。」

  韦小宝道:「你……你慌慌张张的,点……点错了,啊哟,我全身气血翻涌,
经脉倒转,天下大乱,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吧?」

  韦小宝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这样糊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
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糟地瞎点?你点的不是什么『天池』,什么『步廊』,都
点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

  他不懂穴道名称,否则早就举了几个死穴出来。

  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得到家。点穴功夫原本艰难繁复,人身大穴
数百,诸穴相去常只数分,慌忙之中点错了也属寻常。但她曾得明师指点,这三
下认穴极准,劲力虽不足,穴位却丝毫无错,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
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像,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
我点了你的『膻中穴』么?」

  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
意的,我死之后,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
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

  小郡主听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感激,又过意不去,忙道:
「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说,或许还有救。」

  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点穴的劲力不强,只推拿得几下,韦小宝已
能行动。他呻吟了几下,说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许救得活的。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对不起。」

  韦小宝道:「我知你是好人。我死之后,在阴世里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
总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声,问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

  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魂不会害你的。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
我的鬼魂就总是跟着谁。」

  小郡主越想越惊,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来干什么?」

  脸上满是惊异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里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会告你的。」

  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保佑你啊。阴间鬼朋鬼友很多,我
叫大家齐心合力地来保佑你,你不论走到哪里,几千几百个鬼魂都跟着你。」

  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忙道:「不,不要!别跟着我。」

  韦小宝道:「那么就单是我一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

  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吓我,那……那么还不要紧。」

  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
我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
你听。」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

  韦小宝道:「有一件你答允过我的事,你没办到,唉,我死不瞑目。」

  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允过你什么?」

  韦小宝道:「你答允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了,那就死
得眼闭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袭黔国公王府,父母兄长都十分宠爱她,虽然她出世之时已
国破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
一生之中,从没有人骗过她、吓过她。

  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对韦小宝的胡说八道,初
时也都信以为真。

  待见他越说越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她
只不过天真善良,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
「你骗人,你不会死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

  小郡主道:「过几天也不会死。」

  韦小宝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
我的鬼魂天天跟着你,不住地叫:『好──妹──妹,好──妹──妹!』」他
紧逼了喉咙,声音拖得长长的,当真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舌头,装作吊
死鬼模样。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韦小宝追将出去,见她伸手去拔门闩,忙拦腰一把抱住,说道:「走不得,
外面恶鬼很多。」

  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

  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斩他右腕。

  韦小宝手掌翻转,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后撤,左手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
下。韦小宝身子后缩,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
左掌斜削下去。韦小宝没能避开,啪的一声,打中他肩头,他用力拉扯,小郡主
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直踢面门。

  韦小宝一个打滚,又已扭住了她左臂。

  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传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若当真比武,韦
小宝决不是她对手。

  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扭住她不放。

  这等扭扑摔跤的功夫,韦小宝却经过长期习练,和康熙比武较量,几达一年。

  海老公传他的武功虽半真半假,他又练得马虎,这近身搏击的擒拿,他毕竟
还有几下子。

  几个回合下来,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转来,
笑问:「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抬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问:「投不投降?」

  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韦小宝手上加劲,将她反在背后的手臂向上一抬。
小郡主吃痛,「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示弱,更无哭泣之事,
只不过一到给对方制住,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
过。不料小郡主的作风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道:「呸!没用的小
丫头!」

  放开了她。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韦小宝低声道:「啊哟!有鬼!」小
郡主大吃一惊,反手过来,抱住了他。

  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窗子轧轧轧地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是大吃一
惊,颤声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扑,钻入了床上被窝中,全身发抖。

  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初时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来索命,但听这呼声是女子口音,颤声道:
「是个女鬼!」连退几步,双腿酸软,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
鬼阴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你去。阎王爷说你害死了海老公!」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

  但张口结舌,哪里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尖声叫道:「阎王爷要捉你去,
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

  但心中的害怕丝毫不减,心道:「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
了我灭口不可。」

  自从他得知太后的机密,起初常担心她会杀了自己灭口,但一直没动静,时
日一久,这番担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为自己果真没听到海大
富那番话;又或许以为自己即使听到了,也决不敢泄露,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
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无事。

  他怎知道,太后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内伤极重,又见
海老公重重一脚竟踢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
力不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等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必须亲自下手。
否则的话,这小孩临死之际说了几句话出来,岂非坏了大事?这件事牵涉太大,
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
闻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一千个便杀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
到这一晚实不愿再等,决定下手,来到韦小宝屋外,推开窗子时听得韦小宝说
「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
一步步走向床前。

  韦小宝知难抗拒,身子一缩,钻入了被窝。太后挥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
时击中了韦小宝与小郡主,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
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所伤,大叫一声,向后跃开。

  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人齐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

  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了?」

  她亲手来杀一个小太监,决不能让人见到,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察看韦小
宝是否已死,双足一点,从窗中倒纵跃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双双袭到,太
后双掌向后挥出,使一招「后顾无忧」,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
摔了出去。

  只听得锣声镗镗响起,片刻间四下里都响起锣声。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
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

  跟着东首假山后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

  太后知道这些都是宫中侍卫,便缩身躲在花丛之侧,掌心的疼痛一阵阵更加
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不断碰撞,心想:「原来
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

  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光明亮,四面八方聚
拢。太后眼见如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矮着身子从花丛后跃出,急往
慈宁宫而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喝道:「大胆
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

  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向他肩头拍出。

  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

  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间二人已拆了数招。

  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

  太后见这侍卫武艺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上十来招,只怕其
余侍卫赶来,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

  那侍卫一惊,住手问道:「什么?」

  太后道:「大胆奴才,你敢冒犯太后?」

  那人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击正在他胸口。

  那侍卫立时毙命。

  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

  韦小宝钻入被窝,给太后发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筒中
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
匕首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极大,匕首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
手背。

  待得太后从窗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
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

  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

  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后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
受力较多,左腿小腿骨竟让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

  将她拉下床来。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左腿剧痛难当,身子一侧,滚倒在
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

  韦小宝情急之下,骂了出来:「小娘皮,迟不断,早不断……」

  心想老子逃命要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
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转身抢到窗口,向外张望,只盼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后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落,一人正
好摔在他窗下,朦朦胧胧间见到这人穿着侍卫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什么打
宫中侍卫?」

  见太后闪身躲向花丛,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搏
斗得甚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

  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真的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

  凝目望去,见太后又在和一名侍卫相斗。

  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仍可见到钢锥上白光闪动。

  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回头向小郡主瞧去,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并无危险,
心情立时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
别做声。」

  小郡主吓得不敢出声,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
吧!」

  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

  韦小宝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么知道?」

  小郡主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扶我去瞧瞧。」

  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

  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吗?」

  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如知这小丫头在这里,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
敌四手。」

  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声恐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发觉,连你
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舍不得!」

  只听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

  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伙儿快追!」

  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

  韦小宝道:「黑脚狗是什么东西?」

  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清兵。」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

  忽听得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
我去戳她两刀!」

  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杀,或许是我们府里的。」

  扶着韦小宝肩头,站了起来,右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窗口,见窗下
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

  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
你是小郡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子已发现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
突然间右腕一紧,已给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
地松开了。

  小郡主问道:「是师姊吗?」

  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吗?你……你
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

  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
救。谅他也没救我的本事。」

  韦小宝用力一挣,小郡主便松了手。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说我没救你
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
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

  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

  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哥哥,
好哥哥,好哥哥!」

  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叫,这时为了求他救人,竟尔连叫三声。

  韦小宝大乐,说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么?」

  小郡主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求你救我师姊。」

  窗下那女子却甚倔强,道:「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他自己也救不了。」

  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
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后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道:「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

  韦小宝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

  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

  韦小宝道:「好什么?」

  小郡主道:「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

  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于地,说道:「宫
里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

  那女子道:「稀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

  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衫脱光了,大家
……大家拿你来做老婆。」

  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

  韦小宝笑道:「我为什么杀你?我也要将你衣衫脱光了,拿你做老婆。」

  说着俯身去抱。

  那女子大急,挥掌打了他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毫无劲力,打在脸上,
便如轻轻一拂。

  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先给老公搔痒。」

  抱起她身子,从窗口送进去。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接住,慢慢将她放
上了床。

  韦小宝正要跟着跃进房去,忽听得脚边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
女子是反贼……刺客,救……救她不得。」

  韦小宝一惊,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

  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侍卫,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
动弹不得,说话又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女子交了出
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这件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

  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

  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

  韦小宝道:「这可对不住了,倘若你刚才不开口,就不会送了性命,只不过
我桂公公的脑袋,在这脖子就坐得不这么安稳了。」

  又想:「左近只怕还有受伤的,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

  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
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头里脚外,
跟着在尸首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又杀他?」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杀他了。你倒杀死个死人
给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师姊,只好这样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臭!」韦小宝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臭?」

  那女子道:「这屋子里就有一股臭气。」

  韦小宝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之后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
到这里来?是……是来救我么?」

  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大伙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找不到…
…」

  说到这里,已然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

  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么温柔斯文,哪似你这般泼
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了。你别骂她,她就
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

  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里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
活不了三个时辰,不到天亮就翘了辫子。」

  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

  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
什么叫他……叫他这个?」

  韦小宝道:「叫我什么?」

  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

  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

  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习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哪
里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不住喘气。

  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哪里。」

  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

  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

  拿近烛台照去,只见这女子头发蓬松,半爿脸染满了鲜血,约莫十六七岁年
纪,眉清目秀,容貌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美人儿。」

  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本来就是个美人儿。」

  韦小宝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

  那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摔在床
上。

  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听得多了,浑不当做一回事,但说「拿她
做老婆」云云,他年纪幼小,倒也从来没起过色心,动过歹念,只是他性喜恶作
剧,见那女子听得自己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不禁甚为得意,笑道:
「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当这里是丽春院吗?说做夫妻就做。
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的床。」

  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事吗?」

  宫中侍卫击退刺客,派人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
职司、有权力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

  韦小宝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

  拉过被来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里有刺客!」

  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怎挣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
捉我师姊。」

  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么客气?」

  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里有刺客。」

  韦小宝笑道:「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给老子几刀料理了。」

  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
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

  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了得,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便
再多来几个,一样地杀了。」

  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韦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什么,料理一两个刺客,也不费多大劲儿。要擒住
『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就比较难些了。」

  众侍卫自然谀词如潮。

  一名侍卫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若不是
桂公公,又怎对付得了?」

  韦小宝道:「大家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里没事。」

  一人道:「多总管率领了二百多名兄弟,亲自守在皇上寝宫之前。刺客逃的
逃,杀的杀,宫里已清静了。」

  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我明儿求皇上多赏赐些抚恤,大伙儿都辛苦了,
皇上必有重赏。」

  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用我花银子赏人,干吗不多
做做好人?」

  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若问起今晚
奋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众侍卫更加欢喜,忙报上姓名。韦小宝记性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复述了一
遍,丝毫没错,说道:「大伙儿再到各处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
客躲着,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

  众侍卫哈哈大笑,连称:「是,是!」

  韦小宝道:「把尸首抬了去吧?」

  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窗子,转过身来,揭开棉被。

  小郡主笑道:「你这人真坏,可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

  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韦小宝道:「她伤在哪里?快给她止血。」

  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我伤在胸口。」

  韦小宝见她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不敢再逗趣,转过了头,说道:
「伤口流血,有什么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

  小郡主道:「我没有啊。」

  韦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

  那女子道:「没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那女子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
怎么办?」

  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
住。

  小郡主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

  那女子又惊又羞,颤声道:「别……别让他看。」

  韦小宝道:「呸,我才不稀罕看呢。」

  见她血流不止,也不禁惊慌,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
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这灵丹妙药,很
能止血。」

  捞起一大把,抹在她伤口上。

  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
伤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
顺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
…快给我杀了他。」

  小郡主解释:「师姊,他给你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些晕去,苦于动弹不得。

  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穴道,不能让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
关。」

  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
姊,你别乱动!」

  这时她自己断腿处也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滚来滚去。

  韦小宝道:「你也躺着别动。」

  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断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夹住断臂,
敷以草药,当下扶正她断腿,拔出匕首,割下两条凳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牢
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哪里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

  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惊问:「你……你去哪里?」

  韦小宝道:「去拿药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回来。」

  韦小宝道:「是了。」

  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做了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
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
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了。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后腰际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
在宫中再耽下去,老子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

  他向有火光处走去,见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侍卫一见到他,抢着迎上。韦小
宝问道:「宫里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

  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

  韦小宝道:「在哪里治伤,带我去瞧瞧。」

  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伙儿没一个不感激。」

  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众侍卫驻守的宿卫值班房。

  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躺在厅上,四名太医正忙着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为了保护皇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一
一询问伤者姓名。众侍卫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
「这些反贼是哪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

  一名侍卫道:「似乎都是汉人。不知捉到活口没有?」

  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观看太医用药。众侍卫有的
受了刀枪外伤,有的受了拳掌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
我身边都得备上一些,倘若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请太医,我好先给
大伙儿治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天大的胆子,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后
不会再来。」

  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恤侍卫兄弟,真想得周到。」

  韦小宝说道:「刚才我受三名刺客围攻,我杀了一名,另外两个家伙逃走了,
可是我后腰也给刺客重重打了一掌,这时兀自疼痛。」

  心道:「老婊子来行刺老子,难道不是刺客?老子这一次可没说谎。」

  四名太医一听,忙放下众侍卫,一齐过来,解开他袍子察看,果见后腰有老
大一块乌青,忙调药给他外敷内服。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里,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
再取了两块敷伤用的夹板,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

  他见识幼稚,说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
众侍卫虽出身宗室贵族,但大都是粗鲁武人,对于「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
如何看重,本来给刺客打伤,自觉艺不如人,待见皇上最宠幸的桂公公也因与刺
客格斗而受伤,沮丧之余,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于是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
大骂一顿,心中也着实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下当真心花怒放,恨不
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
主,是我回来了。」

  他生怕贸然爬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怀中那几大包伤药可
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

  韦小宝爬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蜡烛,揭开帐子,见两个少女并头而卧。那
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
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

  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

  韦小宝道:「什么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

  小郡主涩然一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

  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什么?」

  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
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

  韦小宝道:「好,咱们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
桂大哥。没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
他的。」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
还不要呢。」

  小郡主问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

  韦小宝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

  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
啦。」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
请你给我伤药。」

  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

  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裤管,拆开用作夹板的凳脚,将跌打伤药敷在小腿折
骨之处,然后将取来的夹板夹住伤腿,紧紧缚住。

  小郡主连声道谢,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

  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

  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

  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

  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来,便道:
「她姓方,我当然知道。什么圣手居士苏冈,白氏双木白寒松、白寒枫,都是我
的亲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听得他说到苏冈与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为惊奇。小郡主道:
「怎……怎么他们都是你的亲戚?」

  韦小宝道:「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咱们自然是亲戚。」

  小郡主更加诧异,道:「真想不到。」

  那女子道:「小郡主,别信他胡说。这小孩儿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
这种亲戚才倒霉呢。」

  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你
悄悄地跟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但两个少女并枕而卧,韦小宝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
「别说。」

  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你一个嘴。

  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后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
还是爱说名字?我猜你一定爱亲嘴。」

  烛光下见那女子容色艳丽,衣衫单薄,鼻中闻到淡淡的一阵阵女儿体香,心
中大乐,说道:「原来你果然是香的,这可要好好地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没法动弹,给这惫懒小子气得鼻孔生烟,幸好他年纪幼小,适才听了
众侍卫的言语,又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什么真正非礼
之行,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巴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
这小鬼听吧!」

  小郡主笑了笑,说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
『台』字的『怡』。」

  韦小宝根本不知「怡」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
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

  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萍。」

  韦小宝自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说道:「这名字比较好些,不过也不是
第一流的。」

  方怡道:「你的名字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

  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说,小桂子这名字,似乎也没什么精
彩。」

  便道:「我姓吾,在宫里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

  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

  说到这里,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大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沐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

  韦小宝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

  方怡道:「我却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怎知道?」

  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

  韦小宝哈哈一笑,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
子,你给她敷药吧,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这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
第二个可就娶不起了。」

  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

  放下帐子,揭开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怎么办?」

  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

  沐剑屏道:「止住了。」

  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不再流血,至于莲
蓉、豆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吧。
其中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胸口,将来伤愈之后,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
闭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儿子才瞧得见。」

  沐剑屏嗤地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怎么只有你儿子才……」

  韦小宝道:「她喂我儿子吃奶,我儿子自然瞧见了。」

  方怡呸的一声。

  沐剑屏睁着圆圆的双眼,却不明白,方师姊为什么会喂他儿子吃奶。

  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

  沐剑屏答应道:「噢!」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

  韦小宝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说吧!」

  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副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

  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
管武功了得,仅次于御前侍卫总管多隆,是侍卫队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
来常在外公干,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议。惊吵了桂公公安睡。」

  韦小宝沉思:「他半夜三更的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里藏了刺客,前来搜
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开门,看来他定会硬闯。这两个小娘又都受了伤,逃
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骗了他出去。」

  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清梦了。」

  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

  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做声。」

  走到外房,带上了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魁
梧,自己头顶还不及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仰头看他脸色。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问道:
「瑞副总管有什么要紧事?」

  却不请他进屋。瑞栋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说今晚有刺客闯宫犯驾,大逆
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问明白。」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是啊!我也正要
向你查问个明白呢。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
了,他一回到宫中,哼哼……』」

  瑞栋大吃一惊,忙问:「皇上还说什么?」

  韦小宝和他胡言乱语,原是拖延时刻,设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
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
客入宫,是受了谁指使?有什么阴谋,同党还有哪些人?跟鳌拜有什么牵连?」

  瑞栋更加吃惊,颤声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
哪个奸徒向皇上谎报?这……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定
会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万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胆子,
也决不敢在宫中行凶杀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
宫,要不利于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冤
枉好人。今晚我亲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许多侍卫兄弟都亲眼见到的。皇上尽可叫
他们去查问。」

  说着额头突起了青筋,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韦小宝心想:「先吓他一个魂不附体,手足无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
宫。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么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
管她什么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圆怡?老子假太监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干
了,拿着四五十万两银子,到扬州开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去。」

  说道:「这么说来,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

  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太后吩咐我别听你
花言巧语,一掌毙了便是。」

  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副总管,你不用担心,
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十分英
明,对我又挺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

  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么?我还是趁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
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拿你了。瑞副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
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脱了。」

  瑞栋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怒道:「太后说你最爱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我没
犯罪,为什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去吧!」

  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

  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

  瑞栋转头见身后无人,知道上当,急追入房,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甚为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带他去见皇帝,
瑞栋多半不敢强行阻拦。但韦小宝房中藏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犯驾的
刺客,只道事已败露,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见皇帝分辩?骗
得瑞栋一回头,立即便奔逃入房,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
丛,黑夜里躲将起来,却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
便即追了进来。

  韦小宝蹿入房后,纵身跃起,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右掌拍出,一股
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后腰。
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格开,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
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伤之用,海老公死后,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

  瑞栋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
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于抓住他后领,湿淋淋地提将上来。

  韦小宝一张嘴,一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前纵,扑入他怀中,左手搂
住他头颈。

  瑞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韦小宝后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满脸满
眼是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脸上尽是迷惘惊惶,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
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短剑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
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瑞栋睁眼瞧着这把短剑,可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迸,突
然之间,身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韦小宝用什么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
水缸,一缩身间,已抽出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
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当真相
斗,十个韦小宝也不是他对手,但仓促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
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韦小宝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剑屏隔着
帐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遭杀,韦小宝使
的是什么手法,方沐二女却都莫名其妙。

  韦小宝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

  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说不出话来,适才死里逃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居然杀了这鞑子。」

  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
为我们报了仇,很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说道:「他是『铁掌无故』,就是敌不过我韦……桂公公、
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

  伸手到瑞栋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后腰硬硬地藏着什么物件,用
匕首割开袍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这是什么宝贝了,藏得这么好?」

  割断包上丝绦,打开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
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只不过封皮是红绸子镶白边。

  韦小宝叫道:「啊哟!」忙伸手入怀,取出从康亲王府盗来的那部《四十二
章经》,幸好他摔入水缸之后,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湿了书函外皮,并未湿到书
页。

  两部经书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红绸、一是红绸镶白边之外,全然一模一
样。

  太后手里已有两部《四十二章经》,是当日他与索额图在鳌拜家里抄来的,
自己这时也有了两部,心想:「这经书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识字,如请小
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我不起了。」

  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后来
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安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

  她等了一回,不见瑞栋回报,又会再派人来。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向
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宫去,再也不回来啦。」

  向方怡道:「我须得出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好
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
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要干什么?想行刺
皇帝吗?我劝你们别行刺小皇帝,太后这老婊子不是好东西,你们专门去刺她好
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
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能得手固然甚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
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

  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妙计!妙计!你们用什么法子去攀吴三桂?」

  方怡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
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

  韦小宝问道:「那干什么?」

  方怡道:「吴三桂这厮投降鞑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关总兵。」

  韦小宝点头道:「这计策挺厉害。」

  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服上的记号,便会给
鞑子发觉。倘若遭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才供出是受了平
西王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伙儿
侥幸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

  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现出红潮。

  韦小宝道:「那么你们进宫来,并不是为了来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

  韦小宝点点头,问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

  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把长剑,但手臂无力,没法将剑举高。韦
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你一剑杀了。」

  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剑来,藏在瑞栋尸身腰间,道:「我去告状,说这瑞栋是刺客一
伙,这可不是证据么?」

  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韦小宝问道:「刻的什么字?」

  反正看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
这瑞栋是满洲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过差吧。」

  韦小宝「嗯」了一声,取回长剑,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
物才好?」

  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翡翠鸡,
还有那叠金票,全都塞在瑞栋怀里。他知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所发,吴应熊派
人去买来,只须一查金铺店号,便知来源,这番栽赃当真天衣无缝,心道:「吴
世子啊吴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体,要移入花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人走近。他轻轻
将尸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伺候。」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
我去,那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

  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

  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
匆匆除下湿衣,换上一套衣衫,那件黑丝棉背心虽也湿了,却不除下。

  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东西。」

  将两部《四十二章经》和大叠银票都揣在怀里,这才熄烛出房,却忘了携带
师父所给的武功图本。

        第十二回:语带滑稽吾是戏,弊清摘发尔如神

  韦小宝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道:
「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真没得说的。瑞副总管
呢?皇上也要传他,跟桂公公同去见驾。」

  韦小宝心中一凛,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

  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快先去吧。」

  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他为什么问我瑞副总管?皇上怎知瑞副总管跟我在一起?」

  又想:「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纪不
小了,难道还不懂宫里规矩。」

  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

  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桂公公自然不认得。」

  韦小宝道:「皇上派公公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

  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韦小宝道:「你走错
了吧?」

  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
慈宁宫。」

  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

  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监中,二人突然向两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将他夹在
中间。

  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是皇上叫我去伺候,分明是太
后来捉拿我。」

  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
声赶至,哪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笑嘻嘻地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
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太后待奴才们
最好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

  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

  四名太监见他依言去慈宁宫,便回复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
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哪里搬得动?太后说:
『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
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哪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
他们一些。有钱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

  他身后那太监道:「哪有赏这么多的?」

  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

  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二千两的。

  灯笼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得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
了脚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里
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四名太监都不信,世上哪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
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

  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吧?」

  韦小宝道:「有什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哪一个不得过我千
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哪一位兄弟先来抽?」

  那太监笑嘻嘻地道:「我先来抽。」

  韦小宝道:「等一会儿,你们看清楚了。」

  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

  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

  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

  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

  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让风吹得飞
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
抢,哪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

  四名太监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

  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园这一带的假山极多,
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监赶着去抢银票,两个人各拾到一张,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
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

  一个说:「桂公公说的,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

  一个说:「说好一人一张,快分一张来。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

  那人道:「什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

  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

  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

  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四下找寻。

  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
张过来。

  韦小宝早已躲入十余丈外的山洞,听二人大声争吵,暗暗好笑,寻思:「我
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只听一名太监道:「太后吩咐的,说什么也要将桂公公和瑞副总管立即传去。
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

  另一名太监道:「他在宫里,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给银票的事,可不能
说出来。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
不成财,还得糟糕。」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
伙儿明儿都要受处分。」

  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
句好话。」

  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钻出,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做声。」

  当先两名侍卫提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

  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批人。他记
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伙儿快
去拿住了,功劳不小。」

  跟着又叫了几人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这四个人哑穴,要
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灯笼,伏低身子,
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个在争银票,都全神贯注。
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拥出,三四人服侍一个,将四名太监
揿翻在地。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当下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
击,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已极。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
倒曳,拉进厢厅,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起。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
太监跪下。

  四人奉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说什么一千两是你
的,二千两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
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

  众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哪里
说得出口?

  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
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姓郝太监一指,又指着
那没抢到银票的小劳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
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

  『」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
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

  『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杀头抄家?又
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了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
搜他们身上就是了。」

  一搜之下,立时便搜出那四张银票,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都
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
哪里还有假的?

  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

  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的侍卫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

  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
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卫』?你奶奶
的!」

  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监眼珠突出,口中嗬嗬连声。

  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

  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韦小宝喝道:
「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快快招来!」

  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

  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说八道!这种话也说得的?
你再多口,立时便杀了你。」

  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在他天灵盖上重击两下,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
头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

  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
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
其中,委实性命交关。

  韦小宝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
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

  那太监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

  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

  三名太监一齐摇头。

  韦小宝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

  三名太监连连点头。

  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

  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
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

  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

  三人摇头。

  韦小宝问:「要活?」

  三人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

  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
家了。」

  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军旗的,早给吓得神魂不定,
齐道:「那……那怎么办?」

  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

  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如能遮掩,那是最好
不过。」

  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没这回事就是。」

  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
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
再加上我,多半要分成三十六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
赵齐贤点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

  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
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

  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
屋,在四名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
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吧!」

  那名叫小劳的太监先前给韦小宝以匕首击晕了,这时已然醒转。四名太监大
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嗬嗬嗬嗬」几声惨叫,跟着外
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

  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
公。」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

  一名侍卫道:「就没见到刺客的影子。」

  韦小宝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这就
去禀明多总管吧!」

  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众
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韦小宝兴冲冲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地道:「小桂子,
你好!」

  韦小宝听得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
搭上了左肩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难以步。他急忙弯
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刚碰到剑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沉声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
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栽赃嫁祸,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韦小宝心中只连珠价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什么哀求
都必无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说
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迟了,可惜啊,可惜!」

  太后冷冷地道:「可惜什么?」

  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口,只可惜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
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

  太后阴森森地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
为的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怎知道你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

  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给她无赖到底。

  太后怒极,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毙命,只太便宜了你这小贼。」

  韦小宝道:「是啊,你掌上使劲,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
『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吗杀他?』『因为小桂子
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
子里来,我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
非同小可。』」

  太后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
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即刻处
死,还有什么后患?」

  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临头,亏你还笑得出。」

  韦小宝道:「太后,你说要瑞栋杀人?他……他……哈哈……」

  太后问道:「他怎么样?」

  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

  本想说「他早已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又「哈哈」了几声。太
后又问:「早已给你怎么样?」

  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听你的话啦。」

  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

  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的却是另一位。」

  太后颤声道:「他……他怕的是皇上?」

  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

  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什么都说了。」

  太后喃喃地道:「什么都说了。」

  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太后,你要见他,当
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

  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

  韦小宝顺水推舟,说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
做人,只怕有什么性命的忧愁,又有什么杀身的大祸,不如高走远飞。」

  太后道:「高飞远走。」

  韦小宝道:「对,对!太后,你怎么知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么?他是高飞
远走了!」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

  韦小宝道:「他……他是到……」

  心念一动,道:「他说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

  太后道:「五台山!」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
道。」

  太后问道:「他还说什么?」

  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赌了咒,立下
了重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的。」

  太后道:「你托他办什么事?」

  韦小宝道:「也没什么。

  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
的事。我就送了他二万两银子的银票。」

  太后道:「你倒发财得紧哪,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
子也送了些。」

  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

  韦小宝道:「奴才不敢说。」

  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

  搭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落。

  韦小宝「哎唷」一声。

  太后掌力稍松,喝道:「快说!」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允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
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

  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折,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月,奴才……
奴才就……」

  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

  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
问他:『有翡翠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
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卖不卖?』他说:『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
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吧!』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

  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
加变化。

  太后哼的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
来,是瑞栋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

  韦小宝假作惊奇,说道:「咦!你怎知是瑞副总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说
的时候,你都听到了。」

  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
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

  韦小宝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
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
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
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管忠心为主罢啦。」

  太后喃喃地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

  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
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
上操心呢?」

  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

  韦小宝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
说不定太后心中一欢喜,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

  太后嘿嘿嘿地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

  冷笑声中竟有了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已大为宽慰。

  韦小宝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奴才有什么贪图?只要太
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
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
他的。」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
气,还赏他银子?」

  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
子?」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地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

  韦小宝跪下地来,连连磕头,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
不忠心,脑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糊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

  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

  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三掌。韦小宝登时头晕
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地不住做声。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
『化骨绵掌』的功夫,倘若练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
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儿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
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
水,大口吐了出来,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
葫芦的呢?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

  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

  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
丛。

  韦小宝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气,这才爬进窗去。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

  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不是我。」

  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什么骂人?」

  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
来,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唉哟」,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韦小宝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大
好,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气,又想:「老婊子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绵掌』,
说不定她练得不到家,老子穿着宝贝背心,骨头又硬,她化来化去,化老子不掉
……」

  说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伤,我如不也伤上一些,叫什么有福共亨,
有难同当呢?」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哪里?痛不痛?」

  韦小宝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
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

  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韦小宝手扶桌子,气喘吁吁地站起,心想:「我这条老命现下还在,全靠瑞
副总管够交情,肯撑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总管已死,韦小宝的老命再也挨不
过半个时辰。」

  从药箱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
他却只认得这一瓶「化尸粉」。将瑞栋的尸身从床底下拉出,取回塞在他怀中的
金票和珍玩。

  沐剑屏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躺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

  韦小宝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了,这死人岂不是多了两个羞花闭月的女伴?」

  方怡道:「呸,小郡主,别跟他多说。」

  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

  方怡道:「不看。」

  韦小宝道:「不看的就闭上了眼睛。」

  方怡当即闭上眼睛。沐剑屏跟着也闭上眼,但随即又睁开了。

  韦小宝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银匙,拔开药瓶木塞,用小银匙取了少许「化尸
粉」,倒在瑞栋尸身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
强烈臭味,再过一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越大。沐剑屏「咦」的一
声。方怡好奇心起,睁开眼睛,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
拢了。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

  韦小宝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说道:「你们哪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宝粉
洒一点在你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

  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

  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惊恐之意却难以自掩。韦小宝笑嘻嘻地走上一步,拿
着药瓶向她晃了两下,收入怀中。

  不多时瑞栋的尸身便烂成了两截。韦小宝提起椅子,用椅脚将两截尸身都推
入黄水,过不了大半个时辰,尽数化为黄水。他吁了一口长气,心想:「老婊子
就是差一百万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栋了。」

  他到水缸中去舀水冲地,洗去尸首中流出来的黄水,没冲得几瓢水,身子一
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就此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么。只听得
沐剑屏关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

  韦小宝坐起身来,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脚边和衣睡了半夜,见天色不早,忙
跳下床来,说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

  想从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厉害,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

  韦小宝到上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退朝下来,笑道:「小桂子,听说你
昨晚杀了个刺客。」

  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皇上圣体安康。」

  康熙笑道:「你运气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连刺客的影儿也没见着。你
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么招数杀的?」

  韦小宝并没跟刺客动手过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灵机一动,
想起那日在杨柳胡同白家,风际中和玄贞道人比拟动手过招的情景,便道:「黑
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

  一面说,一面手脚同时比划。

  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

  韦小宝一怔,问道:「皇上,你会这一招?」

  康熙笑道:「你知道这一招叫做什么?」

  韦小宝早知叫做「横扫千军」,却道:「奴才不知。」

  康熙笑道:「我教你个乖,这叫做『横扫千军』!」

  韦小宝甚是惊讶,道:「这名字倒好听!」

  他惊的不是这一招的名称,而是康熙竟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这一招打你,你又怎么应付?」

  韦小宝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看对付不了,忽然想起你跟我比武
之时,使过一记极妙的招数,将我摔得从你头顶飞了过去,好像你说过的,是武
当派的武功『仙鹤梳翎』。」

  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这招『横扫千军』?」

  韦小宝道:「正是。

  我学的武功,本来并不高明,幸好咱俩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
记得了一大半。我记得你又这么一打,这么一拗……」

  康熙喜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手』。」

  韦小宝心想:「我拍他马屁,可须拍个十足十!」

  说道:「我便学你的样,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气不够,抓的
部位又不大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里『会宗』与『外关』两穴之
间,他就无论如何挣不脱。」

  说着伸手抓住韦小宝的手腕穴道。

  韦小宝假装使劲,咬牙切齿地挣了几下,自然没法挣脱,道:「你早教了我,
也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

  康熙放开了他手,笑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他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背后,双掌击我背心……」

  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韦小宝道:「这一招叫『高山流水』么?当时我
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数。」

  康熙笑道:「没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师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数?」

  韦小宝道:「师父教的招数,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
全不管用,反而是你那些招数,突然间打从心底里冒了上来。皇上,那时候他手
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又怎能去细想用什么招数!我身子
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

  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风步』!」

  韦小宝道:「是吗?我躲过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反手一剑,大叫:
『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怎么叫起小桂子来?」

  韦小宝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数学了个十足。这反手一
剑,本来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
想地使了出来,嘴里却也这么大叫。他哼了一声,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死
了。」

  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
作剑法,一击成功。」

  康熙练了武功之后,只与韦小宝假打,总不及真的跟敌人性命相拚那么过瘾,
此刻听到韦小宝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全是从自己这里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
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韦小宝更精彩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
也稀松平常。」

  韦小宝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劲。咱们宫里的侍卫,就有好
几个伤在他们手里。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练了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三
招两式。否则的话,皇上,你今儿可得下道圣旨:抚恤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
银一千两。」

  康熙笑道:「一千两哪里够?至少是一万两。」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这些刺客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们的武功家数,多半早料到了。」

  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多了一层证明。」

  双手一拍,吩咐在上书房侍候的太监:「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来。」

  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

  多隆是满洲正白旗的军官,进关之时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
直受鳌拜排挤,在官场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
卫总管,掌管乾清门、中和殿、太和殿各处宿卫。领内侍卫大臣共有六人,正黄、
正白、镶黄三旗每旗两人,其中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掌管宫中宿卫的御前侍卫正
副总管。多隆新任要职,宫里突然出现刺客,已一晚没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
与皇太后是否会怪罪。

  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擒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

  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
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
手下。」

  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

  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着有『平西王府』的字样。

  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王府标记。

  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乃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
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

  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
确是如此招认。」

  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

  多隆应道:「是。」

  他知皇帝年纪虽小,却甚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
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上,
立即退了几步。满清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
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忌讳。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
字样,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过了
火,却也引人生疑。」

  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深谋远虑,筹划周详,
什么刀剑不能用,干吗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

  索额图道:「是,是,圣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

  韦小宝道:「他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

  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

  多隆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
山流水」两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
的武功。」

  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

  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他儿子正在北
京的时候。

  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难道定要拣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

  吴三桂善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
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
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
反,干吗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
三。」

  韦小宝先前听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
分剖,登觉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佩服之极,连连点头。

  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
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
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到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

  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皇上详加指点开导,
奴才们糊里糊涂地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

  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
道的?」

  韦小宝心中怦怦跳了两下,说道:「我正奇怪,皇上怎会知道?」

  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他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
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是前明沐家的。

  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后,将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
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后一个黔国公沐天波,便死在吴三桂手下。我叫人将沐
家最厉害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

  韦小宝道:「皇上当真料事如神。」

  不禁担忧:「我屋里藏着沐家的两个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

  韦小宝听到「发财」两字,登时精神一振,忧心尽去,笑嘻嘻地道:「皇上
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不敢不发。」

  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
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

  韦小宝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康熙笑道:「你很聪明,这就
去吧!」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
的。」

  康熙道:「你跟他去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你爷儿俩在云南干什么事,
皇上没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意,
两面三刀,皇上一样的明明白白。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吧!」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里粗气,倒
也合我的意思。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吧,哈哈,哈哈!」

  韦小宝听得皇上居然学会了一句「他妈的」,不禁心花怒放,喜孜孜地磕了
头,捧了刀剑等物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门,
坐在椅上,不住喘气。

  沐剑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

  韦小宝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

  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佳,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只小乌龟?啊,
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
一只小乌龟。」

  沐剑屏不解,问道:「为什么?」

  韦小宝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
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

  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小郡主脸上才有只小乌龟。」

  韦小宝道:「我如过来照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
爷。」

  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

  方怡笑道:「小乌龟大老爷,那是个什么大老爷?」

  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到处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感孤寂无聊,忽然
有方沐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舍不得她们
就此离去,说道:「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
立时便给人拿了。」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
人给拿了?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

  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关心,我可以给你去打听打听。」

  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

  韦小宝自从和她相识以来,从未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

  韦小宝问道:「姓刘的?刘什么名字?」

  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做刘一舟。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人,
那可……那可……」

  突然嗤的一声笑,原来方怡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许她说下去。

  韦小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妙。」

  方怡情不自禁,忙问:「怎么啦?」

  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
这人武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

  他自然不知刘一舟是何等样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谅必是个漂亮
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

  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他。方师姊说,昨晚她受伤之时,见到
刘师哥给三名侍卫打倒了,一名侍卫按住了他,多半是给擒住了。不知现今怎样?」

  韦小宝叹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

  不住摇头叹气。

  方怡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那刘……那刘师哥怎样了?」

  韦小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气,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
我桂大哥起来。我且吓她一吓。」

  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方怡惊问:「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刘一舟、刘两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
了活了,我怎么知道?你叫我三声『好老公』,我就给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听
他这么说,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
是假?」

  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
他一顿,打得他屁股变成四片,问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
后我提起刀来,一刀砍将下去,这么嚓的一声……」

  沐剑屏道:「你杀了他?」

  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变成个太监。」

  沐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

  方怡却是明白的,满脸飞红,骂道:「小滑头,就爱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

  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方姑娘,你求我不
求?」

  方怡脸上又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
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

  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就最爱听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亲老
公』地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事来越有精神。」

  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

  韦小宝板起了脸,道:「要叫老公!」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我师姊
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肯叫你老公?」

  韦小宝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地喝醋。」

  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

  韦小宝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得
醋太多,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房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
马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

  众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
南竹杠「梆梆梆」地敲得直响。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韦小宝接进大厅。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

  吴应熊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

  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得很哪!」

  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

  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乃奉旨而来,眼见他趾高
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声自称「卑职」。

  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非同
小可,立即跪倒,向着天井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
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
效死,决无贰心。」

  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

  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

  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
……这……这……」

  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
行刺,决意杀死鞑子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
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韦小宝面前,说道:「桂…
…公公,这……这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
奏……奏明……」

  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
上却都刻了贵府的招牌老字号。」

  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奸计。」

  韦小宝沉吟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

  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恳请给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
命,都出于公公所赐。」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像早已料到
有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

  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向皇
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韦小宝道:「这件事早闹了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
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胆子
敢按了下来?给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
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

  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韦小宝道:「请起来好说话。」

  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韦小宝低声问道:「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

  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干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

  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
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

  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

  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难确定。」

  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
啊。」

  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
的余党都十分痛恨家严。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
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
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我昨晚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
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

  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
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

  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
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已对
他说了原由。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
不少文武大臣都亲眼见到,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

  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
爷府中,好叫众位大臣作个见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

  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

  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
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
很容易认出来。」

  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它几个招式
来瞧瞧。」

  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
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

  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
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吧。」

  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
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

  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地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
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
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

  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使
「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

  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
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
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
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

  说着指手画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
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

  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

  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
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

  吴应熊连称:「是,是!」

  韦小宝将包袱包起,夹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

  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
的官儿,叫做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绿豆芝麻般的小官,来京觐见,还没见
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

  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
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

  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
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
当好好教训他。」

  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

  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
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
能。」

  韦小宝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吧?」

  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
我狠狠地揍他。」

  杨溢之应道:「是!」

  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

  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
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

  说着告辞出门。

  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
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
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
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吗?这桩差事不难办啊!」

  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舌的京片子
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
发觉了。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地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
万两银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

  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万两仍放入大封袋中。

  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
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

  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

  韦小宝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地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
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

  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
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
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地颂赞皇上圣明。」

  康熙微微一笑。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
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
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

  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
就分了给众侍卫吧。」

  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身家。」

  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
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
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

  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

  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
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
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吴家的。」

  康熙点头道:「你说得很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
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

  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
吧。」

  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

  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
多隆和众侍卫谢赏。」

  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
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

  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
真的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拿。」

  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

  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
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

  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

  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朋友。

  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给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
千。

  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
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啊!」

  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
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做刘
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

  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细查一查。」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
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做什么『燕窝
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示下。」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茯苓花雕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
窝人参猪』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

  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

  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茯苓
花雕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
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

  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
宝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
「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茯苓花雕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

  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
「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
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

  韦小宝皱眉道:「那口『茯苓花雕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
人参猪、燕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吧,我可吃不消了。」

  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

  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
厨房中执事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得紧,
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
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

  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
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设法补补漏洞。」

  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他妈的什
么字条?」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像是送饭菜来的,定是
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

  韦小宝道:「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到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
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

  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

  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

  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

  却不知是不是给鞑子杀了。

  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

  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

  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

  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吴三桂的亲戚?」

  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

  韦小宝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

  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
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姊儿见不了面,岂不难熬得很?」

  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怎么还有出去的日子?像你这样羞花闭月
的妞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
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吧!」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怄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

  沐剑屏接了过来,念道:「『高升茶馆说英烈传。』那是什么啊?」

  韦小宝已明其中道理:「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相会。」

  笑道:「枉为你是沐家后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

  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韦小宝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
你听过没有?」

  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哪有
什么桂公公双手……双手的?」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

  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出来的。」

  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

  沐剑屏道:「《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
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

  方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两人之间,左手搂
住了方怡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
伸出右手,将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
道:「好香!」

  方怡待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啪的
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

  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抱住沐剑屏也亲了个嘴,赞道:「一般的香!桂公
公双手抱佳人,有没有呢?」

  嘻嘻而笑,随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锁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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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翻覆两家天假手,兴衰一劫局更新

  韦小宝住处是在乾清门西、南库之南的御膳房侧,往北绕过养心殿,折而向
西,过西三所、养华门、寿安门,往北过寿安宫、英华殿之侧,转东过西铁门,
向北出神武门。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一出神武门,便是出了皇宫,当下径往
高升茶馆来。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他使个眼色。韦小宝点
了点头,见高彦超出了茶馆,于是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
「今儿这回书,没什么听头。」

  慢慢踱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高彦超让韦小宝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没人跟随,坐上了
另一顶。

  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停了下来。韦小宝见轿子所停处是座小小
的四合院,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进大门,便见天地会的众兄弟迎了上来,躬身行
礼。这时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从天津、保定等地赶到,此外樊纲、
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板都在其内。

  韦小宝笑问:「钱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

  钱老板道:「不敢,属下真的是姓钱,名字叫做老本。本来的本,不是老板
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蚀了老本。」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精明得很,倘若当真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
给你赚了过来啦。」

  钱老本微笑道:「韦香主,您夸奖啦!」

  众人将韦小宝让到上房中坐定。关安基心急,说道:「韦香主,你请看。」

  说着递过一张大红泥金帖子来,上面浓浓的黑墨写着几行字。韦小宝不接,
说道:「这些字嘛,他们认得我,我可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哥儿俩这是初次相会,
不认识。」

  钱老本道:「韦香主,是张请帖,请咱们吃饭去的。」

  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哪,谁这么赏脸?」

  钱老本道:「帖子上写的名字是沐剑声。」

  韦小宝一怔,道:「沐剑声?」

  钱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爷。」

  韦小宝点头道:「『茯苓花雕猪』的哥哥。」

  钱老本道:「正是!」韦小宝问道:「他请咱们大伙儿都去?」

  钱老本道:「他帖子上写得倒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率同天地会
众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阳门内南豆芽胡同。」

  韦小宝道:「这次不在杨柳胡同了?」

  钱老本道:「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脚的地方得时时掉换才是。」

  韦小宝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饭里下他妈的蒙汗药?」

  李力世道:「按理说,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这么大的名头,沐剑声又是小公
爷身分,是跟咱们总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决不能使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不过
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韦香主所虑,却也不可不防。」

  韦小宝道:「咱们去不去吃这顿饭哪?哼哼,宣威火腿、过桥米线、云南汽
锅鸡,那是有得触祭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关安基道:「大伙儿要请韦香主示
下。」

  韦小宝笑道:「一顿好酒好饭,今晚大伙儿总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
就让我做东道,咱们吃馆子去,吃过饭后,再来推牌九赌钱,叫花姑娘也可以,
都是兄弟会钞。你们如想给我省钱呢,大伙儿就去扰那姓沐的。」

  这番话说得慷慨大方,其实却十分滑头,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关安基道:「韦香主请众兄弟吃喝玩乐,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不过这姓沐的
邀请咱们,要是不去,不免堕了天地会的威风。」

  韦小宝道:「你说该去?」

  眼光转到李力世、樊纲、祁彪清、玄贞、风际中、钱老本、高彦超等人脸上,
见各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大伙儿都说去,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
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毒药来呢?咱们咕噜一声,也他妈的吞入了肚里。这
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总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儿商量好了,有的喝
茶,有的不喝,有的饮酒,有的不饮,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鱼。就算他们下毒,
也不能让他们一网打尽。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们笑话了。」

  众人商量定当,闲谈一会。挨到申牌时分,韦小宝除下太监服色,又打扮成
个公子哥儿的模样。他仍坐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韦小
宝心想:「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只怕老婊子来杀我,哪有这般做青木堂香
主的逍遥快乐?只是师父吩咐过,要我在宫里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来,只怕香
主固然做不成,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咱们也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南豆芽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韦小宝从轿
中出来,耳边听得一阵唢呐吹奏,心道:「娶媳妇儿吗?这般热闹。」

  只见一座大宅院大门中开,十余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韦香主大
驾。」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见得惯了。常言
道:「居移气,养移体」,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
时时见面,也不当怎么一会子事,因此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沐
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王、吴应熊这些人,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小
公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

  打量他相貌,见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韦香主是个小孩,又听白寒枫说这小孩武艺
低微,油嘴滑舌,是个小泼皮,料想他不过倚仗师父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
此刻见他神色镇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孩子只怕也有点儿门道。」

  当下让进门去。

  厅中椅子套上了红缎套子,放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圣手居士」苏冈、
白寒枫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后。

  沐剑声与李力世、关安基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话。
李力世等均想:「这位沐家小公爷倒没架子,说话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

  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乃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鼓乐
声中沐剑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手下人关上了厅门。

  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
无康亲王府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微躬身,说道:「请韦香主上座。」

  韦小宝看这局面,这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这个,咱们只好不客气啦。」

  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后,沐剑声道:「有请师父。」

  苏冈和白寒枫走进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
父,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

  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位柳老师傅,是在下的授业恩师。」

  韦小宝站起身来,拱手道:「久仰。」

  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白须稀稀落落,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
满,双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韦小宝身上一转,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

  他话声极响,这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着道:
「……果然是英才辈出,韦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

  韦小宝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错,只不过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实
是个蠢才。那日我给白师傅扭住了手,动弹不得,险些儿连『我的妈啊』也叫了
出来。在下的武功当真稀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众人一听,都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地笑了一阵,说道:「韦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
夫可有三分佩服了。」

  韦小宝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妈的一分半分,不将在下当做没
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戏、小猴儿,也就是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韦香主说笑了。」

  玄贞道人问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
雄吗?」

  那老人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贱名。」

  玄贞心中一凛:「我还没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打听得十分周
到。

  『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听说当年沐天波对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平
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沐王府中除沐
剑声之外的第一号人物。」

  躬身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杀清兵,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
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说他做甚?」

  脸色显得十分欢喜。

  沐剑声道:「师父,你老人家陪韦香主坐。」

  柳大洪道:「好!」便在韦小宝身旁坐下。这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
是韦小宝、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关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剑声,上座虚位以待。
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

  只听沐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

  苏冈道:「是!」入内扶了一个人出来。

  李力世等人一见,都又惊又喜,齐叫:「徐三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
「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
豪一齐围了上去,纷纷问好,不胜之喜。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座位,说道:「徐师傅请这边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道:「韦香主,你好。」

  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徐三哥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吧?」

  徐天川叹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桂手下的走狗掳了去,险些送了老
命,幸蒙沐家小公爷和柳老英雄相救脱险。」

  天地会群豪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
做的手脚。」

  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回春堂来,捉了我去,那卢……卢一峰这
狗贼臭骂了我一顿,将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

  众人听得卢一峰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

  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日多有冒犯。众位英雄义气深重,
我天地会感激不尽。」

  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公爷之命办事,不敢居功。」

  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违他意愿。

  关安基道:「徐三哥给人掳去后,我们到处查察,寻不到线索,心中这份焦
急,那也不用说了。贵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

  苏冈道:「吴三桂手下的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对头,我们自然盯得他们很
紧。这狗官冒犯徐三哥,给我们发觉了,也没什么稀奇。」

  韦小宝心想:「这小公爷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儿
出来,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

  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给白二侠打得重伤,他手上的劲道,可厉害得很
哪,你活得了吗?不会就此归天吧?」

  徐天川道:「白二侠当日手下容情,属下将养了这几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却笑吟吟的,似乎全没瞧见。

  众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
又有「铁背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尽皆
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干,放怀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哪
一位老弟为首?」

  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韦香主。」

  柳大洪点头道:「很好,很好!」

  喝了一杯酒,问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于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当
么?」

  韦小宝道:「老爷子,你有什么吩咐,请不妨说出来听听。我韦小宝人小肩
膀窄,小事还能担当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压垮了。」

  天地会与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皱眉,均想:「这孩子说话流氓气十足,一
开口就耍无赖,不是英雄好汉的气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担当,这件事可也不能罢休。那只好请小老弟传话去给
尊师,请陈总舵主赶来处理了。」

  韦小宝道:「老爷子有什么事要跟我师父说,你写一封信,我们给你送去便
是。」

  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吗,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
如何了结,要请陈总舵主拿句话出来。」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说道:「沐小公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
救了出来,免遭恶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白大侠是在下失手所伤,在下一命抵
一命,这条老命赔了他便是,又何必让陈总舵主和韦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
刀一用。」

  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纲,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这场公案。

  韦小宝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么性急。你年纪一大
把,怎地火气这么大?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太也不
给我面子了。」

  天地会中「不遵号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
敬奉韦香主号令。」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这才像话。白大侠人也故世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
人也活不转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经。」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他脸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
其担心,均想:「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败坏了。
倘若他说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日后可没脸见人。」

  只听韦小宝接着道:「小公爷,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只带了这几
位朋友么?好像少了一点吧?」

  沐剑声哼了一声,问道:「韦香主这话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用意。小公爷这样尊贵,跟我韦小宝大不相同,来
到京城,不多带一些人保驾,一个不小心,给鞑子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
不着?」

  沐剑声长眉一轩,道:「鞑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没这么容易。」

  韦小宝笑道:「小公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嘿嘿……这个对手很少,鞑
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公爷这
般了得,倘若给鞑子顺手牵羊,反手牵牛,这么稀里呼噜地请去了几位,似乎也
不怎么有趣了。」

  沐剑声一直沉着脸听他嬉皮笑脸地说话,等他说完,说道:「韦香主此言,
可是讥刺在下么?」

  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色更加难看。

  韦小宝道:「不是,不是。我这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
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退,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
侠,嘿嘿,手劲真不含糊。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
搭救你们给鞑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说什么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于强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剑声望了一眼,说
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
字,那可不敢当了。低浅之至,低浅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鞑子拿了去,不知这话是什
么意思?」

  韦小宝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我酒量也是低浅莫测,
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妈的作不得数。」

  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

  韦小宝道:「小公爷,你想消遣吗?你在北京城里逛过没有?」

  沐剑声气势汹汹地道:「怎么样?」

  韦小宝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北京城大的了。」

  沐剑声愈益恼怒,大声道:「那怎么样?」

  关安基听韦小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可
惜给鞑子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

  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小公爷,你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没什么报答,
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
话,倘若乱闯乱走,一不小心,走进了鞑子的皇宫,小公爷武功虽高,可也不大
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白
些?」

  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
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也没有了,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
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糊里糊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
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剑声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那又怎样?」

  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
去,如果没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

  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
沐王府小公爷面子大,你们手下众位朋友抬了小公爷的字号出来,把小皇帝、皇
太后这老婊子吓倒了,那也难说。」

  众人听他管皇太后叫「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

  皇太后是鞑子皇族的首脑,竟有人大声叫她老婊子,各人听了都感痛快。

  关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韦小宝在肚里常骂太后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出口,
心中的痛快,当真难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决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
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

  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
里服侍御前侍卫的。他说昨晚宫里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公爷的
手下……」

  沐剑声失惊道:「什么?」

  右手一颤,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几片。

  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鞑
子皇帝,那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此刻听柳老爷子说了,才知原来是
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
整治一下这些刺客。他妈的,大汉奸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
头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鞑子宫里担任什么职司?」

  韦小宝摇头道:「他是给御前侍卫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
得很,人家叫他癞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
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
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戳上几刀,免得给那些乌龟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作不得准。他们既胆敢到宫中行刺,那也是了
不起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义气。」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十两八两
地给他,从来不要他还。小公爷和柳老爷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
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不知宫里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
什么名字?这些刺客,我们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如能代
为打听,在下很承韦香主的情。」

  韦小宝一拍胸脯,说道:「这个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爷手下的兄弟,否
则的话,我设法去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公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三哥失手
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一笔勾销了。」

  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两人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
谁,但既去行刺鞑子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
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
也休提。」

  韦小宝转头向白寒枫瞧去,说道:「小公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
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可差劲得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如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
些失陷了的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了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赔
罪。」

  韦小宝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什么?再说,我那
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在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
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脚镣手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
吹吹牛,大家说着消遣罢了。」

  沐剑声道:「在皇宫中救人,自然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
韦香主肯从中尽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伙儿一般地同感大德。」

  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踪,在下着急得很。天地
会众位朋友在京城交游广阔,眼线众多,如能代为打听,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
尽。」

  韦小宝道:「这件事容易办。小公爷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咱们酒也喝够了,
我这就去找那癞痢头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妈的玩他两手,倒也快活。」

  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滚了
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韦小宝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
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

  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
成?」

  沐剑声道:「韦香主太客气了。在下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
的大驾。」

  当下韦小宝和徐天川、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
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关安基最是性急,问道:「韦香主,宫里昨晚闹刺客
么?瞧他们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

  韦小宝笑道:「正是。宫里昨晚来了刺客,这事谁也不敢泄漏,外间没一人
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

  玄贞道:「他们胆敢去行刺鞑子皇帝,算得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
韦香主,他们给擒住了的人,你说能救得出么?只怕这件事极难。」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
刺客,那是决无可能,但自己屋里床上,却好端端地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

  小郡主是天地会捉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
法子让她混出宫来,却非难事。

  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多半还办得到。

  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
不吃亏了。何况他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
还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膳房去,再
到我屋里装了人,我在厨房里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
你立刻抬出宫去。」

  钱老本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
一口可得挑选特大号的。」

  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说道:「徐三哥,你别烦恼。卢一峰这狗贼得
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

  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

  心中半点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世子,多大的气焰,
怎会来听你的话?」

  韦小宝答允为他解开误杀白寒松的死结,虽然好生感激,却也不信他真能办
成这件一命换一命的大事。

  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齐声道:「桂公公,
快去,快去,皇上传你。」

  韦小宝道:「有什么要紧事了?」

  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韦小宝快步赶到上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
道:「他妈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韦小宝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胆大妄为,如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
说不定还会闹事,要让皇上操心,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因此刚
才换了便服,到各处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
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

  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

  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

  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

  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三个刺客口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
始终咬实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再拷问,也问不出一句真话。我想不如放了他们。」

  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太便宜他们了。」

  康熙道:「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虽然叛逆犯上,杀不杀无关大局,最要紧
的是找到主谋,一网打尽,方无后患。」

  说到这里,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该去找母狼吧?」

  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却暗中撮着,他们
自会去跟反贼的头子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

  康熙笑道:「什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撮着
刺客,不让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
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

  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险,若给他们察
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自己去干
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
你是小孩子,刺客不会起疑。我本想派两名武功好的侍卫去干,但刺客不是笨人,
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
好像我亲身去办一样。」

  康熙学了武功之后,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
不便涉险,派韦小宝去干,就当他是自己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去办可能更好,
他也宁可差韦小宝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
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差他去办,和自己亲手去干,已差不了多少,虽不能
亲历其境,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死一两名看守的
侍卫,让这些刺客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
出宫。」

  韦小宝应道:「是!不过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

  康熙道:「你随机应变好了,但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倘若给侍卫杀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
成为反贼的同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说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
什么?」

  韦小宝道:「这件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什
么赏赐都强。皇上下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派我去办,那就
好得很了。」

  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
你个大官做做。」

  韦小宝心念一动,道:「多谢皇上。」

  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冒牌太监,那时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气了。」

  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

  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为皇上赤胆忠心办事,倘若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
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头。」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

  说着哈哈大笑。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给沐王府,但凭
着皇上刚才那番话,变成了奉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刺客的真正
头儿,刚才老子就同他们一块儿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
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父如知道我干这件事,定然不饶。他妈的,我到底还
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他在宫里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里就当他一
辈子的太监了,但一想到太后,不由得心中寒了:「这老婊子说什么也要寻我晦
气,老子在宫里可耽不长久。」

  当下来到乾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赵齐贤。他昨晚既分得了银
子,今日又从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
他到来,欢喜得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
吹得你大驾光临?」

  韦小宝笑道:「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

  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
到底是谁。」

  赵齐贤点头道:「是。」

  低声道:「三个反贼嘴紧得很,已抽断了两根皮鞭子,总一口咬定是吴三桂
派他们来的。」

  韦小宝道:「让我去问问。」

  走进西厅,见木柱上绑着三条汉子,光着上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
虬髯大汉,另外两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肉甚白,另一个身上刺满了花,
胸口刺着个狰狞的虎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那刘一舟在内?」

  转头向赵齐贤道:「赵大哥,恐怕你们捉错了人,请你且出去一会。」

  赵齐贤道:「是。」

  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

  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老子的名字。」

  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名叫刘一舟的朋友……」

  他此话一出,三个人脸上都显惊异之色,互望了一眼。那虬髯汉子问道:
「你受谁的托?」

  韦小宝道:「你们中间有没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没有呢,那就
算了。」

  三人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迟疑之色,生怕上当。那虬髯汉子又问:
「你是谁?」

  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
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贵四川一带,谁人不知,哪
个不晓?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

  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识得沐家小公爷和柳老爷子,那便不是他们的
朋友了,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

  说着拉开架子,使了两招沐家拳,自然是「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韦小宝停手问道:「怎么?」

  那人道:「没什么。」

  虬髯汉子问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

  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

  虬髯汉子呸了一声,道:「太监有什么老婆?」

  说着不住摇头。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后来听他言语有异,行动奇
特,免去了这个「狗」字。

  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吗?我老婆姓方,
单名一个怡字……」

  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喝道:「胡说!」

  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
人便是刘一舟了,见地一张长方脸,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
些可怖,便笑道:「什么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后人。
跟我做媒人的姓苏,名叫苏冈,有个外号叫做『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
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了,那白寒枫穷极无聊,就给人做媒人骗钱,收殓他
死了的兄长……」

  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兄弟,且别做声。」

  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得挺多。」

  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里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
方姑娘本来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

  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三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
……吴三桂这大汉奸……」

  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道:「勾结鞑子,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双手奉
送给了满清狗贼。

  吴三桂这家伙,凡是我汉人,没一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
子,什么主子不好投靠,干吗去投了吴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
他了。」

  那年轻人急道:「我……我……我……」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人各有志,阁下在清宫里当太监,也没什么光彩。」

  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什么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定要我查问
清楚,那刘一舟到底死了没有?如真死了,她嫁给我便心安理得,从此没了牵挂。
不过要给她的刘师哥安个灵位,烧些纸钱。三位朋友,你们这里没刘一舟这人,
是不是?那我去回复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亲了。」

  说着转身出外。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那年轻人用力
挣了几下,怒道:「他……他……」突然一口唾沫向韦小宝吐了过来。

  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的手脚都用粗牛筋给牢牢绑在柱上,决难挣脱,
心想:「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却给这大胡子阻住。」

  一沉吟间,已有了计较,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再去问问我老婆。」

  回到外间,向赵齐贤道:「我已问到了些端倪,别再拷打了,待会我再来。」

  其时天已昏暗,韦小宝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已饿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
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
要设宴庆贺,席上商谈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沐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
「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韦小宝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

  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

  韦小宝点亮了桌上蜡烛,见方怡双眼红红的,显是哭泣过来,叹了口气,说
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对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老婆凭空飞了。
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没死。」

  方怡「啊」的一声叫,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

  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没事?」

  韦小宝道:「死是还没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里侍卫擒住了,咬
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里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
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杀头之后,这名声也就臭得很了。」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就已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
吴三桂这奸贼,为先帝与沐公爷报得深仇大恨,自己性命和死后名声,早已置之
度外。」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
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

  方怡眼中精光闪动,双颊微红,说道:「你当真救得我刘师哥,你不论差我
去做什么艰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

  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如我将你刘师哥救
了出去,交了给小公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

  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师父?」

  韦小宝道:「沐家小公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救得刘师哥,大伙儿都感激你的恩情。」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是行刺
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
人头落地,连我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
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
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里的金子、银子、屋子、锅子、
裤子、鞋子,一古脑儿都得给没入官,是不是?」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

  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连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
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

  说着泪珠扑簌簌地流下。

  韦小宝道:「不忙伤心,不忙哭。你这样羞花闭月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
来,我心肠就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救出
来。咱们一言为定,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
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方怡怔怔地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退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
为了救刘师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
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

  刚说到这里,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

  方怡立即住口。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
碗盏,走进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锅云南汽锅鸡。四名
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地道:「桂公公,还短了什么没有?」

  韦小宝道:「行了,你们回去吧。」

  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地去了。

  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菜肴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
了三碗饭,问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什么?」

  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
道:「我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
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陪着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莹如玉,映照于红红烛光之下,娇艳不可方物。韦小宝年纪虽小,
却也瞧得有点儿魂不守舍,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
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
就算你将我卖入窑子,我也所甘愿。」

  这句话倘若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大生气,但韦小宝本就是妓院出身,也不
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笑吟吟地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妹子,咱三个
来喝一杯。」

  方怡本来没将眼前这小太监当做一回事,待见他手刃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
用奇药化去他尸体,而宫中众侍卫和旁的太监又都对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确非寻
常之辈。

  刘一舟是她倾心相恋的意中人,虽无正式婚姻之约,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
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昨晚二人一同入清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侍卫所擒,苦于自己
受伤,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
相救,心想:「但叫刘郎得能脱险,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
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爱油嘴滑舌,讨些口头上便宜,我且就着他些
便了。」

  想明白了这节,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说道:「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
是你如救不得我刘师哥,难免做我剑下之鬼。」

  韦小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大乐,也端起酒杯,说道:「咱们说话可得敲钉
转脚,不得抵赖。倘若我救了你刘师哥,你却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
们两个夹手夹脚,我可不是对手,他一刀横砍,你一剑直劈,我桂公公登时分为
四块,这种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肃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
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就算桂公公不能当
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地服侍他一辈子。若有二心,叫我万劫不得超生。」

  说着将一杯酒泼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见证。」

  韦小宝大喜,问沐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要我去救没有?」

  沐剑屏道:「没有!我怎会有什么心上人了?」

  韦小宝道:「可惜,可惜!」

  沐剑屏道:「可惜什么?」

  韦小宝道:「如果你也有个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就嫁了我
做好老婆么?」

  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还不够,得陇望蜀!!」

  韦小宝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喂,好妹子,跟你刘师哥一块儿被擒的,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络腮胡子……」

  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

  韦小宝道:「还有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有个老虎头的。」

  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

  韦小宝问道:「那吴师叔叫什么名字?」

  沐剑屏道:「吴师叔名叫吴立身,外号叫『摇头狮子』。」

  韦小宝笑道:「这外号取得好,人家不论说什么,他总是摇头。」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刘师哥,不妨顺便将吴师叔和敖师哥也救了
出来。」

  韦小宝道:「那吴师叔和敖彪,有没有羞花闭月的女相好?」

  沐剑屏道:「不知道,你问来干吗?」

  韦小宝道:「我得先去问问他们的女相好,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否则我拚
命去救人,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蓦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韦小宝急忙低头,已然不及,啪
的一声,正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韦小宝和沐剑屏同声惊呼:
「啊哟!」韦小宝跃开三步,连椅子也带倒了,额上鲜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
糊,瞧出来白茫茫一片。

  只听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
这等没来由的欺侮!」

  原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后手上劲力已失。韦小宝额头给酒
杯击中,只划损了些皮肉。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里。」

  韦小宝道:「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

  沐剑屏道:「谁叫你瞎说,又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连我听了也生气。」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啊,我明白啦,原来你们两个是喝醋,听说我要
去占别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韦小宝伸袖子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却微微含笑,又见方
怡神色间颇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却是甚乐,说道:「大老婆投了我
一只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

  走上一步,说道:「小老婆也投吧!」

  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到。韦小宝竟不闪
避,半杯酒都泼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脸上的鲜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啧啧称
赏,说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泼过来的酒,啊哟,鲜
死我了,鲜死我了!」

  沐剑屏先笑了出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
中取出一块手帕,交给沐剑屏,道:「你给他抹抹。」

  冰剑屏笑道:「你打伤了人家,干吗要我抹?」

  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小老婆么?」

  沐剑屏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许过。」

  方怡笑道:「谁说没许过?他说:『小老婆也投吧!』你就把酒泼他,那不
是答允做他小老婆了?」

  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两个放心,我再也
不去占别的女人便宜了。」

  方怡叫韦小宝过来,检视他额头伤口中并无碎瓷,给他抹干了血。

  三人不会喝酒,肚中却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说说笑笑,一室皆春。

  饭罢,韦小宝打了个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还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脸一沉,正色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一剑
杀了你。」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终有一天,我这条老命要送在你手里。」

  将饭菜搬到外堂,取过一张席子铺在地下,和衣而睡。这时实在疲倦已极,
片刻间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来,觉得身上暖烘烘的,睁眼见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脑袋
下有个枕头,坐起身来,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
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怡娇艳,沐剑屏秀雅,两个小美人的俏脸相
互辉映,如明珠,如美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韦小宝忍不住便想每个人都去亲
一个嘴,却怕惊醒了她们,心道:「他妈的,这两个小娘倘若当真做了我大老婆、
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紧。丽春院中,哪里有这等俊俏的小娘。」

  他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叽的一响,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
…你早。」

  韦小宝道:「桂什么?好老公也不叫一声。」

  方怡道:「你又还没将人救出来。」

  韦小宝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

  沐剑屏也醒了过来,问道:「大清早你两个在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们一直没睡,两个儿说了一夜情话。」

  打个呵欠,拍嘴说道:「好困,好困!我这可要睡了。」

  又伸了个懒腰。

  方怡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怎说得上一夜?」

  韦小宝一笑,道:「好老婆,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
师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女婿……」

  沐剑屏道:「他冒充吴三桂女婿的侄儿。」

  韦小宝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刘一舟只好去做吴三桂的女婿了。」

  方怡道:「你别胡扯!不过要写封信,倒也不错。可是……可是写什么好呢?」

  韦小宝道:「写什么都好,就说我是你老公,天下第一大好人,最有义气,
受了你的嘱托,前来相救,货真价实,十足真金!」

  找齐了海大富的笔砚纸张,磨起了墨,将一张白纸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来,接过了笔,忽然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哽咽道:「我写什么好?」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忽然软了,说道:「你写什么都好,反正
我不识字。你别说嫁了我做老婆,否则你刘师哥一生气,就不要我救了。」

  方怡道:「你不识字?你骗我。」

  韦小宝道:「我如识字,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是你灰
孙子。」

  方怡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满腔豪气,难以抑制,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
后,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后,还是要去和他轧姘头,
与其将来戴绿帽、做乌龟,还是让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给他妈的这刘一舟。你爱
写什么便写什么,他妈的,老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头来,眼光中既有欢喜之意,
亦有感激之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折成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交
给他。」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声,过河拆桥,放完
了焰口不要和尚。」

  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汉,装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模样,便不能再逼方怡做老婆,
接过方胜,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地出门,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亏。
好好一个老婆,又双手送了给人。」

  乾清宫侧侍卫房值班的头儿这时已换了张康年。他早一晚已得多隆嘱咐,要
相助桂公公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让刺客起疑,见韦小宝到来,
忙迎将上来,使个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问道:「桂公公,你要怎
生救人?」

  韦小宝见他神态亲热,心想:「皇上命我杀个把侍卫救人,好让刘一舟他们
不起疑心。这张老哥对我甚好,倒不忍杀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书信,这姓刘的
杀胚是千信万信的了。」

  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

  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道:「多谢桂公公。」

  韦小宝道:「又谢什么了?」

  张康年道:「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以后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
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

  韦小宝微笑道:「你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

  张康年一惊,问道:「怕什么?」

  韦小宝道:「就只怕你家里的库房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

  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收起笑声,低声道:「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
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么要保公公做到宫里的太监总首领。」

  韦小宝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吧。」

  跟着想起钱老本送活猪补漏洞的事来,问道:「瑞副总管哪里去了?多总管
跟你们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怎地一直不见瑞副总管?」

  张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宫办事去了。」

  韦小宝点点头,道:「你见到瑞副总管时,请他到我屋里来一趟。皇上吩咐
了,有几句话要问他。」

  张康年答应了。

  韦小宝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
又委顿了许多,虽未再受拷打,但两日两晚没进饮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
厅中看守的七八名侍卫齐向韦小宝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韦小宝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
些酒肉饭菜来,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免得死了做饿鬼。」

  众侍卫齐声答应。

  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于你们
这些给鞑子做奴才的畜生万倍。」

  一名侍卫提起鞭子,唰地一鞭打去,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
门抄斩。」

  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众侍卫拿了三大碗饭、三大碗酒进来。韦小宝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
吓得全身发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
喝两口酒,可不能多喝。这一大碗饭嘛,就喂他们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杀起头
来不知道颈子痛,可太便宜了他们。去到阴世,阎罗王见到三个酒鬼,大大生气,
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可又害苦了他们。」

  众侍卫都笑了起来,喂三人喝酒吃饭。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
刘一舟脸色惨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韦小宝道:「好啦,大伙儿出去。皇上叫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后再杀头。」

  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听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
诡秘的笑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么好笑?」

  韦小宝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刘一舟!」

  韦小宝一怔,还没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声呼喝:「你胡说什么?」

  刘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

  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必开口求人?」

  刘一舟道:「他……他说小公爷和我师父,托他来救……救我们的。」

  吴立身摇头道:「他这等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

  韦小宝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我脸上,少摇几次头吧。」

  吴立身一惊,道:「你……你……」韦小宝笑道:「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
哥,是你的得意弟子,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

  吴立身和敖彪脸上变色,惊疑不定。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个方胜,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
「你瞧是谁写的?」

  刘一舟一看,大喜过望,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
说这……这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切都听他的话。」

  吴立身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眼前,心想:「这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情话。我
这大老婆不要脸,一心想偷汉子,什么肉麻的话都写得出。」

  只听吴立身读道:「『刘师哥:桂公公是自己人,义薄云天,甘冒奇险,前
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
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

  韦小宝听方怡在信中称赞自己「义薄云天」,不明白「义薄云天」是什么意
思,心想义气总是越厚越好,「薄」得飞上了天,还有什么剩下的?但以前曾好
几次听人说过,知道确是一句大大的好话,又听她信中并没对刘一舟说什么肉麻
情话,更加欢喜,说道:「那还有假的?」

  刘一舟问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哪里?」

  韦小宝心道:「在我床上。」

  口中说道:「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后,再设法救
她,和你相会。」

  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

  他适才听韦小宝说,吃过酒饭后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
临生命关头,恐惧之情再也难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
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到方怡的书信,得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难以
形容。

  吴立身却临危不惧,仍要查究清楚,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
援手?」

  韦小宝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
奇怪,我从前是癞痢,现今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
叫韦小宝。他说天地会中有个老头儿,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争执拥唐、拥
桂什么的,打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爷和白寒枫不肯甘休,但人死
了活不转来,没法子,那韦小宝就来托我救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
顾全双方义气。」

  跟天地会的纠葛,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不住地又摇头,又
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逃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

  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

  韦小宝心道:「我可还没想出什么主意呢。」

  问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可有什么计策?」

  吴立身道:「皇宫里狗侍卫极多,白天是闯不出去的。等到晚间,你来设法
割断我们手脚上的牛筋,让我们乘黑冲杀出去便是。」

  韦小宝道:「此计极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稳。」

  在厅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

  敖彪道:「冲得出去最好,冲不出去,至不济也不过是个死。」

  刘一舟道:「敖师哥,别打断桂公公的思路。」

  敖彪怒目向他瞪视。

  韦小宝心想:「最好是有什么迷药,将侍卫们迷倒,便可不伤人命。」

  走到外室,向张康年道:「张大哥,我要用些迷药,你能不能立刻给我弄些
来。」

  张康年笑道:「行,行。赵二哥那里蒙汗药现成有的是,我马上去拿。」

  韦小宝笑问:「赵二哥身边有蒙汗药?做什么用的?」

  张康年低声道:「不瞒公公说,前日瑞副总管差我们去拿一个人,吩咐了要
悄悄地干,不能张扬。

  这人武功了得,我们只怕明刀明枪地动手多伤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赵二哥
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药来,做了手脚。」

  韦小宝心道:「你们打不过人家,就搞诡计。」

  问道:「结果大功告成?」

  张康年笑道:「手到擒来。」

  韦小宝听说是瑞栋要他们去办的事,怕和自己有关,就得多问几句:「捉的
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张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镶红旗统领和察博,听说是得罪了太后。瑞副总管
把他捉来后,逼他缴了一部经书出来,后来在他嘴上、鼻上贴了桑皮纸,就这么
活生生地闷死了他。」

  韦小宝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老婊子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经》。瑞栋取
到经书后,干吗不立即去交给老婊子,却藏在自己身上?还不是想自行吞没吗?」

  随即想到瑞栋决不敢吞没经书:「嗯,是了,老婊子见到瑞栋,来不及问经
书的事,立即便派他来杀我。

  瑞栋是想先杀老子,再缴经书,却变成了戏文《长坂坡》中那个夏侯什么的
小花脸,先送性命,再送宝剑。老子这可不成了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吗?」

  随口问道:「那是什么经书?这样要紧。」

  张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这就取蒙汗药去。」

  韦小宝道:「烦你再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来,是我相请众位哥儿
的。」

  张康年喜道:「公公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吃的喝的,一辈子不用愁了。」

  过不多时,张康年取了蒙汗药来,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声笑道:
「这一大包药,足够迷倒几百人。点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这么一点儿,
和在茶里酒里,便就够了。」

  跟着吩咐众侍卫搬桌摆凳,说道桂公公赏酒。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

  韦小宝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里,咱们乐咱们的,让他妈的这三个刺客瞧
得眼红,馋涎滴滴流。」

  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按:清宫中低级杂役,
满洲语称为「苏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笑道:「你们三个反贼,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现下瞧着老爷们喝酒吃菜,倘若馋得熬不过,扮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你一块肉吃。」

  众侍卫哈哈大笑。

  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
到北京来,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古脑儿捉了,都丢到河里喂王八。」

  韦小宝右手伸入怀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走到吴立身
面前,提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

  吴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声道:「喝也罢,不喝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
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

  韦小宝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
下来,张嘴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好酒。」

  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将右掌中的蒙汗药都撒入壶中,跟着拨上
了壶盖,左手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死到临头,还在
胡说八道。」

  他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见到,这一摇
晃,将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

  吴立身瞧在眼里,登时领悟,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
求饶,不是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地就让老子喝了。」

  韦小宝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哈哈!」

  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满斟了一杯酒。

  张康年等一齐站起,说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

  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

  举杯说道:「请,请!」

  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太后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
干什么?」

  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
道:「奴才小桂子接旨。」

  那太监道:「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

  韦小宝道:「是,是。」

  站起身来,心想:「迷药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然立即喝酒,
西洋镜马上拆穿,那也罢了,慈宁宫可万万去不得。你慈宁宫是丽春院吗?老婊
子差人上门来请财主大少?」

  这时身旁侍卫众多,心中倒也并不惶恐,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
没见过?」

  那太监哼了一声,说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快去吧,太后等着呢,已到处
找了你半天啦!」

  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来瞧一件有趣事儿。」

  拉着他向内走去。

  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眼见开着两桌酒席,便大声道:
「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却假公济私,拿
了太后和皇上的银子胡花。」

  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犒赏三军。来来来,董公
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

  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

  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可太瞧
不起人了。」

  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
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

  董金魁无奈,只得干了一杯。韦小宝带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
喝一杯。」

  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

  韦小宝道:「好!大伙儿都奉陪一杯。」

  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

  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
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够,又要给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

  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一听太后宣召,谁都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
这么自顾自地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

  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

  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

  说着身子微微一晃。

  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

  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么?这酒不对!」

  韦小宝大声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
什么你在酒里下毒?」

  董金魁大惊,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韦小宝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众位兄弟,大伙儿跟他拚了。」

  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
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
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
微一动,双眼已难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
一剑。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敖彪、刘一
舟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牛筋如割粉丝面条。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
之伤,并没损到筋骨。刘一舟道:「桂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

  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
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

  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吧?」

  韦小宝道:「不行!你假扮太监。」

  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管扮哑巴,不可答话。」

  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
身到处戳上几个洞,每个洞中都弹上些药粉,让尸体销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
厅门,领着三人出去。

  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径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板早已
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干净的大光猪。

  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
来,却用这般又瘦又干、生过十七八胎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妈
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哪?」

  他骂一句,钱老板惶惶恐恐地躬身应一声:「是!」

  御膳房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两口肥壮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
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鸡鸭绝顶上等,
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叫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银子
一包包地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
太监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撵出去!这两口发臭的烂猪,
只好丢在菜地里当肥料。」

  命那几名汉子把猪抬了去。

  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这位
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外,再也不许他们进来。」

  钱老板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
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
次请公公多多包涵。」

  韦小宝道:「我要肉猪,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

  钱老板欠腰道:「是,是!」

  御膳房众太监相视而笑,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

  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跟在钱老板身后,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后面,来到走廊,四顾无人,低声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
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

  钱老本「啊」的一声,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了,三位莫怪。」

  吴立身听得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

  韦小宝道:「钱老哥,你跟贵会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大事。

  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这三位朋友一走,宫里立时便
会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

  钱老本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

  吴立身问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

  钱老本道:「正是!在下在青木堂。」

  五人快步来到神武门。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问好:「桂
公公好!」韦小宝道:「大伙儿都好。」

  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吴立身的右臂,自是谁也
不敢多问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在下要回宫去了,后会有期,
大家不必多礼。」

  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后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
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道:「不敢当。」

  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自是怪吴立身为何不快走,此处离宫
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那公公是太后的亲信,
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

  守门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劳动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
成?」

  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相送啊。」

  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叫人莫名其妙。我心里可着实犯疑,但那
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

  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两盆冷水,一
盆先冲去地上的黄水,一盆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
公,我怎地就这么容易地醉了?」

  老大不好意思地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颤声道:「怎……怎……
那些刺客……已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
去了。」

  那蒙汗药分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这么说,心下全然不信,
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糊里糊涂的,不知如何置答。

  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

  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
贼头儿是谁。」

  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里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罪没有?」

  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
我们做下属的,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

  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什么手令。
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

  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

  张康年颤声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

  全身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做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总管不认账,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
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

  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后主使的人来。」

  韦小宝道:「事情倒确是这样。只不过宫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
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
好让刺客不起疑心。」

  这几句话韦小宝倒没冤枉了皇帝,康熙确曾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刺客
之信。

  张康年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

  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
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
监是太后派来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
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

  张康年大喜,叫道:「妙计,妙汁!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道:「这件事我虽没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时,没一剑将
你杀了,却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杀几名侍卫的。」

  说道:「咱们快救醒众兄弟,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

  张康年应道:「是,是!」

  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心慌意乱,手足发软,当下舀了冷水,将
众侍卫一一救醒。

  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
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什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

  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时董金魁的
尸身衣衫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什么消息?」

  韦小宝道:「桂大哥没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好哥哥。」

  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
可行了吧?」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
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问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我答允你去救,自然救了。」

  方怡道:「怎……怎么救的?」

  韦小宝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你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

  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这般欢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心下着恼,轻哼一声,也不说
话。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不谢谢你这个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

  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

  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

  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他只求我救他出去。」

  方怡「嗯」了一声,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

  韦小宝侧头想了想,说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
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

  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

  方怡喉头哽咽,道:「我……我心中欢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为了刘一舟这小白脸,欢喜得这个样子。这浪劲
儿老子可不爱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后
回报。」

  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

        第十四回: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

  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
没走近,只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
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
五个小贩显然都是卖冰糖葫芦的。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
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

  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一声咳嗽,有个人挨近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
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韦小宝跟在他后面。

  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说道:「那也没什么。」

  徐天川瞪眼道:「没什么?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

  徐天川道:「正是,昨晚到的,要我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
会。」

  韦小宝道:「是,是!」

  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
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
须回报。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吧。」

  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
他老人家。」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
想:「早知这样,这几天我赖在宫里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里来揪我出去。」

  还没进胡同,便见天地会弟兄们散在街边巷口,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后,
一道道门户也都有人把守。

  来到后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关安基、樊纲、玄贞道人、
祁彪清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
可想煞弟子了。」

  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

  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

  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早在寻思,师父考查武功时拿什么话来推搪,师父十分精明,可不容
易骗过,只有随机应变,说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
正要请师父指点。」

  陈近南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要为你多耽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正说到这里,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
说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

  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迎接。」

  韦小宝道:「弟子没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

  陈近南道:「不错,你在后边等我吧。」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转到厅后,搬了张椅子坐着。

  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个志愿,要见一
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当真喜欢得紧。」

  陈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

  众人说着话,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

  沐剑声道:「贵会韦香主在这里吗?在下要亲口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
敝处上下,无不感激。」

  陈近南还不知原因,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小公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
孩子了。」

  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
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

  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

  陈近南不明就里,问道:「钱兄弟,那是怎么一回事?」

  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给留住了酒肉款待。然
后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
到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个好朋友在
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里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
来。

  陈近南一听,便知什么韦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
笑道:「小公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三位可太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技,
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说得上什么感恩报德?那韦小宝是在下
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这『义气』二字,倒还瞧得极重……」

  说到这里,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
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江湖上迟早会知
道,若再向沐王府隐瞒,便显得不够朋友了。」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

  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
里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宝在厅壁后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大为惊讶。沐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
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
地会的韦香主。

  韦小宝笑嘻嘻地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
是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

  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说,这位小英雄办事
干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
才?我们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

  说着翘起了大拇指,不住摇头,满脸赞叹钦佩之色。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陈近南听他这
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
便宜。武功这等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这般兴旺,连收的徒儿,也
这么给你增光。」

  陈近南拱手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几个。你的丰采为人,叫我
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日后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嘛,非
请你来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爷子,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
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伙儿一定请你老人家来承当。」

  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朱三太子?」

  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宫眼下设在台湾。他日还
我河山,朱三太子自当正位为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
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统,却半点也错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
太子。永历天子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陈近南道:「柳老爷子请勿动怒,咱们眼前大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
满清,至于将来是朱三太子还是朱五太子登基继统,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
自己人和气。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
刻所能争得明白的。来来来,摆上酒来,大伙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
将鞑子杀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这话可不对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
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归,
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

  陈近南微笑摇头,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湾。
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双眼一瞪,大声道:「陈总舵主说什么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
道想倚多为胜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是大明最
后一位皇帝。咱们不立永历天子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最终
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

  他本来声若洪钟,这一大声说话,更加震耳欲聋,但说到后来,心头酸楚,
话声竟嘶哑了。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
王府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

  他一心以反清复明大业为重,倘若清兵尚未打跑,自己伙里先争斗个不亦乐
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

  他得讯之后,星夜从河南赶到京城,只盼能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

  到北京后一问,局面远比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
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圜余地,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
身等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之事,定可揭过无疑。

  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趋剑拔弩张。

  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
「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

  古人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何况我汉人多过鞑子百倍?鞑子势力虽大,我大汉子孙只须万众一心,何
愁不能驱除胡虏,还我河山。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己先
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
沐老公爷报仇。」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齐声道:「对极,对极!」

  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激动无比。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在隆武,还是在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小公爷、
柳老爷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就都奉他号令!」

  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
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哪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
号令。」

  陈近南道:「沐小公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么一个誓约,如是贵府的英雄杀
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

  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
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

  两人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击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击第二掌,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一声长笑,道:「要是我杀了吴三
桂呢?」

  东西屋角上都有人喝问:「什么人?」

  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抢近查问。接着啪的一声轻响,一人从屋面跃入天井,
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地闪了进来。

  东边关安基、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
纵,从四人头顶跃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关徐柳吴四人合力,居然没能拦住此人。此人一足刚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
抓在他身上,关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吴
立身则是双手齐施,抓住了他后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是这样对付好朋友么?」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布长袍,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
生。

  陈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么?」

  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

  突然间身子急缩,似乎成了一个肉团。关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
个空。嗤嗤裂帛声中,一团青影向上拔起。

  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猛感左脚足踝上陡紧,
犹如铁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径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
手提起身畔茶几一挡,啪的一声,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给他踢得粉碎。陈近南右手
甩出,将他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臀部着地,身子却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砖上直溜
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靠墙站起。

  关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块布片,却是将
那书生身上青布长袍各自拉下了一片。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六人出手干
净利落,旁观众人看得清楚,都忍不住大声喝彩。这中间喝彩声最响的,还是那
「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头,脸上却是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

  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

  那书生拱手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的。」

  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亲
眼见他显示身手,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武功。

  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座!」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
又怎敢上座?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
字西华。」

  陈近南、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李西华这一
号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说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

  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竟未得知江湖上出了阁下这样一位英雄,好生
惭愧。」

  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
听了贱名,倘若说道『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
江湖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人?哈哈,哈哈!」

  陈近南微笑道:「今日一会,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后任谁见到李兄,都要
说一声『久仰』了!」

  这句话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
拦他不住、抓他不牢,陈近南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
日间自然遐迩知闻。

  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
门左道。

  这位老爷子使招『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

  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后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
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胁下这块肉当作蟠桃儿一般,
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位长胡子朋友使的这一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
是『城隍扳小鬼』啊?」

  关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翘,承认他说得不错。

  其实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

  关安基等四人同时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不过片刻之间,他竟
能将四人所使招数说得丝毫无误,这份见识,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华摇手道:「老爷子夸奖了。四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论哪一招,
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伤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
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悦,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
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确然都能化成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
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人脸上光彩。

  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

  李西华道:「这里先得告一个罪。在下对陈总舵主向来仰慕,这次无意之中,
得悉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什么也要来瞻仰丰采。只是没人引见,只好冒昧做个
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奸贼入骨,恨不
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

  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天地会和沐王府几位首脑自行通了姓名。韦小宝虽是天
地会首脑,此刻在北京名位仅次于陈近南,但见李西华的眼光始终不转到自己脸
上,便不说话。

  沐剑声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结盟携
手,共谋诛此大奸。」

  李西华道:「正是。适才小公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
失失地打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后,在下也来拍上三掌可好?」

  柳大洪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都得
听奉阁下号令?」

  李西华道:「那万万不敢。在下是后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便已心满
意足,哪敢说号令群雄?」

  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永历、隆武,哪一位先帝
才是大明的正统?」

  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结
果永历皇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历后人重登皇位。陈近南
顾全大体,不愿为此事而生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华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语,众位莫怪。」

  柳大洪脸上微微变色,抢着问道:「阁下是鲁王旧部?」

  当年明朝崇祯皇帝死后,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后有唐王、鲁王
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上知道这话说错了,瞧这李西华的年纪,说不定还
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后,决不能是鲁王旧部,又问:「阁下先人是鲁王旧部?」

  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
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皇帝。其实只要是汉人,哪一个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爷、
柳老爷子何尝不可?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明太
祖皇帝赶走蒙古鞑子,并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
人心悦诚服。」

  他这番话人人闻所未闻,无不脸上变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大逆不道。咱们都是
大明遗民,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等狼子野心?」

  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柳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欲要请教。
那便是适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人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
龙兴凤阳,赶走鞑子,为什么不立赵氏子孙为帝?」

  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战得来,
自然不会拱手转给赵氏?何况赵氏子孙于赶走元兵一事无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
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孙有没有功劳,此刻谁也不知。倘若功
劳大,人人推戴,这皇位旁人决计抢不去;如果也无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龙庭,
只怕也坐不稳。柳老爷子,反清大业千头万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
为急,立新皇帝可缓。」

  柳大洪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急,
恨不得一古脑儿全都办妥了才好。」

  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因吴贼年岁已高,若不早杀,给他寿终正寝,
岂不成为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赶走鞑子之后的事,咱
们只愁打不垮鞑子,至于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总是找得到的。」

  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说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
知如何诛杀吴三桂那奸贼?要听李兄宏论。」

  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

  沐剑声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

  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是杀他一人,可万万抵不了罪,
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跟随他为非作歹的兵将部属,
也都一网打尽,方消我大汉千万百姓心头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
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搔,你有什么妙计,能杀得吴贼合府满门,鸡犬不
留?」

  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臂,不住摇动,道:「快说,快说!」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伙儿的盼望,在下哪有什么奇谋妙策,能对付得了
吴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见于颜色。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小公爷,咱们还有两记没击。」

  沐剑声道:「正是!」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

  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击三掌如何?」

  说着伸出了手掌。

  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陈总舵主如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
天地会号令,不敢有违。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肯
赏脸,与李某义结金兰,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

  陈近南笑道:「李贤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
难追。」

  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脉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
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这位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大出风头。听得师
父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禁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马难追。」

  心想:「他妈的,驷马是匹什么马?跑得这样快?」

  陈近南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生,见闻甚博,
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李力世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
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道:「原来如此。」

  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辞。

  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
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后便发作。你不可丝毫
运劲化解,在泥地掘个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
共须掩埋七天,便无后患。」

  李西华一惊,大声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陈近南道:「贤弟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必无大患。愚兄鲁莽得罪,贤弟
勿怪。」

  李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

  叹了口气,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躬身行礼,飘然而去。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人,
三天后全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浆糊一般,无药可治,到底是否如此?」

  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阴毒,小弟素来不敢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
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说来惭愧。」

  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鹰犬,或是吴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如不将他制
住,咱们的机密泄露出去,为祸不小。陈总舵主一举手间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
而不自知,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陈近南又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枫深致歉意。白寒枫道:「陈总舵主,此事休
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复生,韦香主救了吴师叔他们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剑声心中挂念着妹子下落,但听天地会群雄不提,也不便多问,以免显得
有怀疑对方之意。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公爷,你
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
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这许多。」

  柳大洪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

  沐剑声道:「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
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后,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瞧瞧你这几个月来,功
夫进境怎样了。」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应道:「是,是。」

  跟着师父走进东边一间厢房,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
弟子可得赶着回报。」

  陈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

  他昨晚刚到,于宫中有刺客之事,只约略听说。

  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于吴三桂等情说了。

  陈近南吁了口气,道:「有这等事?」

  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也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豪,
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是为了对付吴三
桂这奸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是奉了皇帝之命,回宫去绝无危险,吹
牛道:「弟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
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叫我在宫里刺探消息,倘若为了救沐王府三人,从此不能
回宫,岂非误了师父大事?」

  陈近南甚喜,说道:「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按理说,沐王府剩
下来的人已经不多,决不能是天地会的对手。

  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和气,鞑子未灭,
我们汉人的豪杰先行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如能将沐王府收归本会,
大大增强我天地会的力量。

  原来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
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天地会须奉沐王府的号令,大伙儿岂不脸上无光?」

  韦小宝道:「是啊,沐小公爷有什么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果我
投胎在他娘肚皮里,一样的是个沐小公爷。像师父这样大英雄、大豪杰,倘若不
得不听命于他,可把我气也气死了。」

  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于一个十
来岁的孩子之口,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机伶,而妓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
所在,韦小宝浸身于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远胜寻常大人。

  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哪想得到这个小
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

  他拍拍韦小宝肩头,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怎知沐家小公爷没什么
本事?」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
丝毫无损,那便是没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

  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

  韦小宝道:「这沐家小公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之人,所穿内
衣上缝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关总
兵府』的字。鞑子又不是笨蛋,自然会想到,如真是吴三桂的手下,怎会用刻上
了字的兵器?」

  陈近南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北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
贡。吴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
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鞑子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什么好端
端地派儿子来北京送死?」

  陈近南又点头道:「不错。」

  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于军国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极为有限,
这几条理由,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经跟他说过,便在师父面前装作
是自己见到的事理。

  陈近南一听之下,觉得这徒儿见事明白,天地会中武功好手不少,头脑如此
清楚之人却没几个。当初他让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为了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
争,先应了众人誓言,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退位让
贤便是。这时听了他这番话,暗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挺了不起,再磨
练得几年,便当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

  问道:「鞑子知道了没有?」

  韦小宝道:「此刻还不大明白,不过皇帝好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卫,
叫他们演习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
在旁瞧着,记得了两招。」

  当下将「横扫千军」、「高山流水」这两招使了出来。

  陈近南叹道:「沐王府果然没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好手不少,
哪有认不出来的?」

  韦小宝道:「弟子曾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
得出。只怕鞑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刚才劝沐家小公爷早些出城躲避。」

  陈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现下便回宫去打听,明日再来,我再传你武功。」

  韦小宝听得师父暂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忙行礼告辞,心想:「今晚
临急抱佛脚,请小郡主将师父那本武功秘诀上的话读来听听,好歹记得一些,明
儿师父问起,多少有点儿东西交代。师父只能怪我练得不对,可不能怪我贪懒不
用功。谁叫他没时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韦小宝回到宫里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便放下了笔,问道:
「探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造反的主儿,果然是云南沐家的。」

  康熙喜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脸色,他现下还不肯信呢?你
探到了什么?」

  韦小宝道:「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来一口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
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改口。」

  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

  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
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
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也
没起疑。」

  康熙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监头儿放走了刺客,
我正奇怪,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骂过我一顿,
说奴才只对皇上尽忠,不对太后尽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什么了?再说,天无
二日,民无二主,终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
客杀了,于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拨离间,说道:「我自不会跟太后说。那三名刺客后来怎
样?」

  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

  原来那老的叫做『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
舟。

  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于给奴才骗倒,带我去见他们主人。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个年轻人,这些反贼叫他做小公爷,真姓
名叫做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

  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
士』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南豆
芽胡同两处。」

  康熙道:「你都见到了?」

  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
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
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分,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不会便已歌功颂德,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百姓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
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什么惠民的仁政,『圣明无比』云云,是你杜
撰出来的吧?」

  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
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里。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
维你是什么鸟生,又是什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
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什么鸟
生鱼汤!」

  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太深奥,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哪知说书先
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
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
「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
是欢畅,知这马屁拍对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
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仁德于天下的好皇帝。」

  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就此逃走,快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康熙吩咐多隆:「反贼
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伙有些什么
角色,你跟多总管说说。」

  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

  多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
不小。

  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名字,没想到在宫里关了他两日两夜,
却查不到他的底细。

  奴才倘若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就该想到了。如不是圣上明断,
我们侍卫房里的人,都认定是吴三桂派的人。」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这一次未必拿得到。」

  顿了一顿,又道:「既知道了正主儿,就算这次拿不到,也没什么大碍。就
怕咱们蒙在鼓里,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

  多隆道:「是,是。奴才们糊涂,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可不得了。」

  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来。」

  韦小宝应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
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

  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了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来历,说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
走刺客,终于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
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奴才所干的事,从头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
没拿半点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顽皮胡闹,可不是皇上吩咐的吧!
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
没有?」

  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官差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料来定是太后所遣,她
怕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告知瑞栋,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
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
了个寒噤,说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买了冰糖葫芦来吃没有?」

  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日天桥不大平静,九
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来
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卖酸枣、
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
有一个人真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竖眉大怒,自然明白韦小宝这番话的用意,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给抓
着,以后也别想抓他得到,随即微微冷笑,说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
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这次亲来慈宁
宫,便是要向太后解释,韦小宝杀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监,是奉自己之命,请太
后不要怪责于他,突然听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
亲生母亲,但他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
「小桂子,太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心下糊涂,只想拔脚
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说,忙应道:「是,是!」

  连连磕头,说道:「多谢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

  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

  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

  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怏怏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
着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
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着你。」

  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地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问
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什么时候再回北京?」

  韦小宝道:「奴才不知。」

  太后道:「你什么时候再去会他?」

  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后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

  太后道:「在什么地方?」

  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在慈宁宫里,等他的讯息好了。」

  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

  这宫女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甚轻盈,脸如满月,眼小嘴
大,笑嘻嘻地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喜欢他。」

  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
叫我姊姊好啦。」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头肥猪!」

  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真好,腰身好似杨柳,这么袅啊袅的,就
像一只小燕儿。」

  在太后跟前,旁的宫女太监哪敢说半句这等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
这种话说了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那么不说也是白饶。

  柳燕嘻嘻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么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
跑,在宫里乱走乱闯?」

  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着就是。」

  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他却
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
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竟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
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也太顽皮啦!太后,看来只
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地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

  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

  韦小宝纵身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后一仰,
身不由主地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
那只脚肥肥大大,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
之下,冲口骂道:「臭婆娘,快松开你臭脚!」

  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
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抬着,去见替
瑞栋传讯之人,还可暗中派遣高手,跟着那人上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
早已没有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此
刻恐吓已然无用,只有出之于利诱,便冷冷地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
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经》,
嘿嘿,嘿嘿……」

  太后一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立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四十二章经》,未免有点儿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

  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
身子挑得弹了起来,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后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
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
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四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说,大伙儿一拍两散,
我没腿没脑袋,你也没《四十二章经》。」

  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回答太后的好。」

  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
我才不怕呢。」

  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

  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斩断了,又有什么稀罕……」

  一句话未毕,手指上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
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夹,险些将他指骨也捏碎了。

  这肥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惊人,
一夹之下,有如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
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

  太后道:「你将《四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性命。」

  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倔强小孩,一时倒感无法可施,隔了半晌,缓缓道:
「柳燕,如他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灵,
又黑又圆,骨碌碌地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啊。」

  说着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劲。

  韦小宝只觉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别挖我眼珠子,
我说就是了。」

  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地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眨,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
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

  柳燕道:「什么不对?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快老实回答。」

  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揿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
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

  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揿坏
了吧。」

  韦小宝退后一步,道:「免了吧,谢谢你啦。」

  闭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
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里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
个什么畜生脑袋。」

  冷冷地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

  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么去拿《四十二章经》给你?」

  太后问道:「你有《四十二章经》?哪里来的?」

  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隐秘的所在。

  他说:『小桂子兄弟啊,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将来你有什么三
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日好啦。害你
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什么分别,
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经书是红绸子封皮,镶白边儿的,也不知道是不
是。」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宗人府的镶红旗旗主和察博,
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

  当日瑞栋回报之时,她正急于要杀韦小宝灭口,来不及询问经书,此刻听他
这么说,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竟将经书交了给这小鬼,喜的是终于探得了
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这小鬼去取那经书来给我。

  倘若经书不假,咱们就饶了他性命,将他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
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这小鬼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吧!」

  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柳燕只轻轻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
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监,算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
子汉,你这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你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

  柳燕哪知他是绕了弯子,在骂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
闺女,你别胡说。」

  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
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筒里,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女人武
功了得,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
妈的,哪里忽然钻了这样一口大肥猪出来?钱老板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肥猪,我
早就觉得不吉利。

  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
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翘辫子。这头母猪定是这两天才来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
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老婊子亲自动手。」

  想到这里,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径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
眼前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还没跨出,后领一紧,已给柳燕一把抓住。她嘻
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

  韦小宝道:「我到屋里去取经啊。」

  柳燕道:「那你怎么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吗?」

  韦小宝忍不住破口而骂:「臭猪,你倒认得宫里的道路。」

  柳燕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和你小兄弟的住处,倒还不会
认错。」

  手劲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走路,别掉枪花。」

  她话声柔和,这一扭劲力却是极重。韦小宝颈骨格格声响,痛得大叫,还道
头颈已给她扭断。

  前面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如想
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

  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
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碰到几名侍卫,挑拨他
们杀了柳燕。突然腰里一痛,给她用手肘大力一撞,听她说道:「想使什么诡计
吗?」

  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有两个帮
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现
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

  到了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
大声说道:「臭婆娘,大肥猪,你这般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

  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的。
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吗?」

  柳燕道:「太后既说过饶你,多半会饶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对眼珠,斩
了你一双腿。」

  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后,太后也必杀了你灭
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随即在他背上力推。韦小宝立足不定,
冲进屋去。他在门外说了这许多话,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
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没空等你,快些拿出来。」

  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几步冲入了内房。柳燕跟了进去。
韦小宝一瞥眼,见床前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柳燕
进房后没立即发现。

  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床下,跟着身子
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以杀瑞栋之法宰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右足便
想缩转,右手去摸靴筒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紧,已给柳燕抓住,听她喝问:
「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

  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
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来!」韦小宝道:「咦!
好像有老鼠,啊哟,啊哟,可不得了,怎地把经书咬得稀烂啦?」

  柳燕道:「你想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

  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
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转过身来,无声无息地挺匕首刺出。刀尖刚和她右手手背相触,柳燕
便即知觉,反应迅捷之极,手掌翻过探出,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
小宝手上已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
颗眼珠子。」

  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大叫:「有条毒蛇!」柳燕惊
叫:「什么?」

  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
倒在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出,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

  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
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又见柳燕的背脊挺起
床褥,便从床上挺剑插落,长剑穿过褥子和棕绷,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
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不动,欣喜之极,说道:「好……好姊姊,是你
救了我性命。」

  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必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
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朕
兆,待得惊觉,长剑已然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没法避过。只不
过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
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眼珠子。」

  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

  问方怡道:「你伤口痛吗?」

  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
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地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
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

  方怡道:「勉强可以吧。」

  韦小宝取出自己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

  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上弹了些化尸粉。忙
将银票、金银珠宝、两部《四十二章经》,以及武功秘诀包了个包袱,那一大包
蒙汗药和化尸粉,自然也非带不可。

  沐剑屏换好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
打辫子。」

  过了一会,方怡也下床来。她身材比韦小宝略高,穿了他衣衫绷得紧紧的,
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让他给我打辫子,我给师姊打辫子。」

  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松松的大辫。沐剑屏照了照镜子,
说道:「啊哟,这样难看,我来打过。」

  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
回报,又会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

  方怡问道:「老……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么?」

  韦小宝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跤的那间屋子十分清静,从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
二人出屋。

  沐剑屏断了腿,拿根门闩撑了当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
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
到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没人留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
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咱们在这里别说话,外面便是走廊,
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静。」

  夜色渐浓,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后来只见到朦胧的身影。沐剑屏
嫌韦小宝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
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

  方怡道:「没什么,我掉了根银钗子。」

  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根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
辫子,却忘记给你插回头上。真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

  方怡道:「一根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其实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
悄悄给她取回来。」

  当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说道:「肚里饿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
走路。我去找些吃的。」

  沐剑屏道:「快回来啊。」

  韦小宝道:「是了。」

  走到门边,倾听外面无人,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绕到屋后听了良久,确知屋子
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根银钗。
这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碜
的礼物给方姑娘。」

  在银钗上吐了口唾沫,又在鞋底擦上些泥污,放入衣袋,从锡罐、竹篮、抽
屜、床上搁板等处胡乱拿些糕饼点心,塞入纸盒,揣进怀中。

  正要从窗口爬出,忽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金线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见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
可怖。

  随即明白:柳燕的尸身为化尸粉化去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流
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化去。

  他转过身来,待要将两只断脚踢入黄水之中,但黄水已干,化尸粉却已包入
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
再也见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

  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连鞋的断脚,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
行去。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
「倘若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

  又觉有趣,又感害怕,一步步地走近太后寝宫。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
「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上,她明天定会瞧见。如投入天井,毕竟太过
危险。」

  轻轻地又走前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
时候还没回来?」

  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会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
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

  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胆子,却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
决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地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轻轻提起,极慢极慢地放下,
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
知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让阿燕独自带他去?」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在说你老子。」

  只听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哪会出事?多
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

  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

  这人语气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实是无礼已极。韦小宝越来越奇怪:「天
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

  想到顺治皇帝回宫,大为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
没一名宫女太监,敢情都给太后遣开了。

  只听得太后说道:「你知我已尽力而为。

  我这样的身分,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
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还能办什么事?」

  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
经书。」

  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

  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这等大事,还管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
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太后道:「有什么好抢的?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只求太平无事
地多挨上一年罢了。」

  语气中充满怨怼。

  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做是个老宫女在埋怨自辩。
那两人的说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不致听错,
听他二人说什么「抢了功劳」,那么这男子又不是顺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找到了窗上一个小洞,向内张去。
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丽春院自幼便练得熟了,心道:「从前我偷看瘟生嫖我
妈妈,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

  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
人,心想:「那男人却到哪里去了?」

  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开口,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
小宝在窗孔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

  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

  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古怪,咱二人联手,容易
制他。」

  那宫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吧!」

  太后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木板,烛光下青光闪动,手
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她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老婊子
床上还有这么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入剑鞘,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
可杀人,用不着先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么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虚掩殿门,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
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
摸到这对猪蹄,管叫吓得她死去活来。」

  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
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个长方形的暗格,赫
然放着三部经书,正是他曾见过的《四十二章经》。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所抄得,
原来放经书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绸子镶红边,那晚听海老公与太
后说话,说顺治皇帝送给董鄂妃一部经书,太后杀了董鄂妃后据为己有,料想就
是这部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些经书不知有什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老子这
就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

  当即取出三部经书,塞入怀里。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入暗格,盖上木板,
放好被褥,将长袍踢入床底,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
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得这样快,想也不及想,
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不住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拿了,又去
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听得脚步声轻快,一人蹿了进来,果是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
裤子也是淡绿,瞧裤子形状是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她身有
武功,不会是蕊初。她如不马上出去,可得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

  轻轻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
名其妙地就此送命。

  只听得那宫女开抽屜,开柜门,搬翻东西,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
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她用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

  韦小宝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
《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剑,看来武功也不会差过老子,我如出去,别说
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

  听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阵乱翻,又划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寻。

  韦小宝肚里不住咒骂:「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打紧,
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韦小宝就想投降:「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低声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
经书,自行走了。」

  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衣柜,关上了柜门。

  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

  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

  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
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声,说道:「亏你做师兄的,竟说出这等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
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

  那宫女冷冷地道:「你索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

  两人话声甚低,但静夜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
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灯
光下见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

  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
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对断脚,惊道:「那是什么?」

  那宫女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

  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

  那宫女冷笑道:「我的话没错吧?」

  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

  那宫女道:「这藏书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若不是你
害死的,她的断脚怎会放在这里?」

  太后怒道:「这会儿还在这里说瞎话?盗经之人该当离去不远,咱们快追。」

  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你……你可不是自己搞鬼吧?」

  太后不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

  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烛光晃动,映得剑光一闪一闪,在
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拉开柜门,右手便挺剑刺进柜去,柜中那宫女势必无可
躲闪。

  眼见太后又跨了一步,离衣柜已不过两尺,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那衣柜直
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后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
缠在她头上。太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一声惨叫,
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来。原来那团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
柜掷衣,令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发掌向那团衣衫中
击落。韦小宝见那团衣衫迅即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出,手提染血短刀,
向那男嗓宫女扑去。那男嗓宫女发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即又向敌人扑
上。

  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人的四只脚。男嗓宫女穿的是灰色裤子,黑缎鞋
子。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穿黑鞋的双脚只偶尔跨前一步,退后一步。两人相
斗甚剧,却不闻兵刃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兵刃。韦小宝斜眼向太后
瞧去,只见她躺在地下,毫不动弹,显已死了。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支蜡烛给掌
风扑熄。

  韦小宝心道:「另外两支蜡烛也快快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支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管闷打,谁也不发出半
点声息,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么好一会,
早该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显然一向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敢过来
窥探。

  只听得嚓嚓声响,桌椅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
般的宫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

  蓦地一声轻呼,白光闪烁,跟着噗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
钉在屋顶。跟着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

  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数尺方圆之内进攻
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有限,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
日日拆解,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出手狠辣凌厉,挖眼、捣胸、扣颈、锁喉、打
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要害。韦小宝暗暗咋舌:「倘若换作了
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只想:「那支蜡烛为什么还不熄?」

  他明知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地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地走出
门去,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份儿,谁也缓不出手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
住了绿衣宫女,右手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
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给人压住,喘息艰
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后。定会探头到床底下来找经书,韦
小宝可得变成韦死宝!」

  此时不容细思,立即从床底蹿出,手起剑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女的背心,
乘势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跃开。

  灰衣宫女纵声大叫,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头颈,用力收紧。
韦小宝给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跃起,右掌猛落,斩
在灰衣宫女的左颈,跟着左手抓住她头发向后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
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就在这时,灰衣宫女双手松开,
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倒地缩作一团,背上鲜血泉涌,眼见不活了。

  绿衣宫女喘息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

  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手抚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
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混在宫里。」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挥出,噗的一响,跟着「啊」的
一声惨叫,那太监身中暗器,扑地倒了。

  绿衣宫女左手揽着韦小宝的腰,将他横着提起,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了
养华门。韦小宝这时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这绿衣宫女跟他
一般高矮,身子纤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
「好本事!」

  那宫女提着他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才将
他放下。

  这火场已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那宫女「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
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

  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中和这宫女匆匆朝相,当时无暇细
看,依稀觉得她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怎么称呼?」

  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
我陶宫娥。你在太后床底下干什么?」

  韦小宝随口胡诌:「我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问道:「皇上知道这宫女是男人?」

  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太确实。」

  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
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宫。桂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到了阴世去做婊子,我在宫里倒太平无事了,可是闭
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

  灵机一动,说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
看见太后是给那假宫女杀死的,假宫女则是太后杀的,他两人斗了个同归于尽。
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个太监,却又是谁杀的?」

  韦小宝道:「我说也是那假宫女杀的。」

  陶宫娥道:「桂公公,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杀了
你灭口。」

  韦小宝打个寒噤,问道:「皇上也要杀我,那为什么?」

  陶宫娥道:「他母亲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半点风声,你叫皇上置身
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

  韦小宝惊道:「他……他这样毒辣?」

  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
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全宫侍卫、太监立即出动。

  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

  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下,轻
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后。

  韦小宝记挂着方怡和沐剑屏,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
跟着人声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吓得脸无血色。沐剑屏道:「干吗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

  韦小宝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别别跳。还是回我屋里比较稳当。」

  沐剑屏道:「回你屋里?我们……我们杀了人……」

  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的,快走!」

  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冲出。

  三人跌跌撞撞地奔了一会,只见斜刺里几名侍卫奔来。为首侍卫高举火把,
喝问:「什么人?」

  韦小宝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水吗?」

  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地道:「桂公公,
听说慈宁宫出了事。」

  韦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

  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

  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

  说着连拍胸口。

  韦小宝想说句笑话,吹几句牛,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
何等后果,心慌意乱之下,什么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卫,这才
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已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群相慌乱,谁也没
加留意。

  韦小宝道:「你们便耽在这里,千万别换装束。」

  将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后,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乾清宫康熙的寝殿。

        第十五回:关心风雨经联榻,轻命江山博壮游

  康熙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来报慈宁宫中出了事,什么事却说不清
楚。他正自着急,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
…没想到宫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这就去瞧瞧。」

  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

  韦小宝道:「是。」

  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快步而行,一面
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了我这里?」

  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担心又来了刺客,一心只挂念着皇上,忙不迭
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
见韦小宝衣衫头发极是紊乱,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
一心一意地只挂念着皇帝,连太后也都忘了,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赶来保护,颇
感喜慰。

  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奔过来禀告:「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
名宫女。」

  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

  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

  康熙略感放心。

  韦小宝心道:「他便是带领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已迟了。」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便到。只见灯笼火把照耀
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地站着,别说刺客,只怕连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
众侍卫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
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声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

  正是太后的声音。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糊涂,先前
干吗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剑?她没死,我可得死了。」

  回过头来,便想发足奔逃,却见门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
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便欲摔倒。

  康熙来到床前,说道:「太后,您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罪孽深重,
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

  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什么。是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互相殴斗
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

  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您老人家?」

  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这些奴才生气。皇帝,你去吧,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

  韦小宝缩在他身后,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
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个奴才的尸首
……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

  她说话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

  康熙很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
此生气,两人虽已身死,却都犯了如此大罪,还得追究他们家属,可是听太后的
话,显然不愿张扬,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请了安,退出慈宁宫。

  韦小宝死里逃生,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
意思,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他沉思低头,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
韦小宝跟在身后,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

  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
道心里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圣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
后烦恼的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
桂子,你留着!」

  韦小宝应了。

  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地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太监和
那宫女,为什么斗殴而死?」

  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里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吵
嘴,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

  康熙点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

  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吧!」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

  回头又瞧了一眼,心中恋恋不舍。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也有依
恋之意,道:「你过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
半天,肚里可饿了吧!」

  将点心递给他。

  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里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
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
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义气。想到此处,眼前
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尸横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
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

  伸手拍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
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

  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
英雄好汉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讲义气,大丈夫死就死好了。」

  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
次小玄子,行吗?」

  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
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

  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
不能跟我主子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要砍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
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
说道:「快说!快说!」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

  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
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什么味道。」

  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真要砍我脑袋,也没法子。」

  康熙微笑道:「我干吗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好朋友?」

  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
子已给我杀了。」

  康熙大吃一惊,问道:「什么?」

  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遭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
富双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里,笑道:「他妈的,你先解开裤子给我瞧瞧。」

  韦小宝知皇帝精明,这等大事岂可不亲眼验明,当即褪下了裤子。

  康熙见他果然并非净了身的太监,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
了个小太监小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里住了。要不然,我
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管。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糊涂得很。」

  韦小宝系上裤子,说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
有关的几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什么?」

  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韦小宝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
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癫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
「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

  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
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
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
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就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

  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

  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
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全数说
给你听。」

  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
「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

  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不住牵动,不禁害怕,颤
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

  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
得极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人害死的?」

  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亲?」

  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

  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以「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
端敬皇后,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贞妃和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仵
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直说
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海大富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复细问,料定
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
说?」

  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
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

  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

  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
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
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
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是个真正
的男人,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

  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
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
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
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
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中有个假宫女,因此……」

  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
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传多隆来。」

  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
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他?」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
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
康熙吩咐道:「慈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
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

  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
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
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

  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冒小太监的一面之
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
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
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下旨尽数撤走慈宁宫守卫,自
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没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

  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
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
站住,谁也不许乱动。」

  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名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地站住,毫不动
弹。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

  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时间,心中思涌
如潮,又悲苦,又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
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
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
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
「太后,缝好了。」

  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

  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尸呢?」

  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

  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想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以油
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
禁忌,那都是转述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
中下怀,当下伸手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
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
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无。那宫
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
「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

  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

  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
…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

  那宫女道:「是。」

  声音发抖,显得很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
面,别让人瞧见。」

  那宫女又应道:「是。」

  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
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

  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
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着是扒土和投掷
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
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

  蕊初道:「是,都办好了。」

  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
么说?」

  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

  蕊初道:「是,是!」

  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
死。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
动太后,见那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不知到哪里去啦。」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
得很。」

  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地
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
随便走动吧!」

  他虽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地掉下泪来,说道:「原来
太后……太后……」

  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
机密事情,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底下,有一只大
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
那就自己割了脑袋吧。」

  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反复思量。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轻轻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

  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

  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
道:「出去吧!」

  韦小宝待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
尸首拖了出来。见尸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
坦,自是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
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象,连做男
人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
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

  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逼走我父皇,害死
我亲娘,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韦小宝吁了口长气,登时放心:「皇上不再认她是太后,这老婊子不论做什
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

  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
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若有泄漏,
天下军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鲁莽不得。」

  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
闷在北京城里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比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
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
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的机会夺
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尚在人世,
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地上山朝见,如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
且贻讥后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吧。」

  韦小宝颇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

  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台山上,我在京里又
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

  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
「好,我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
是太监。小桂子,你以后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吧。不过宫里朝里的人都已认
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擒拿鳌拜,你
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下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
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

  韦小宝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我少读点书,你封我的官
儿,也就小些儿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给父皇写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
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便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民,而儿子亦
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
小桂子倘若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
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
此。」

  写毕,盖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什么。」

  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个字,一共六个
字,而「韦」字和「宝」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凑才识得的,要是分开,就认
不准了,摇头道:「不识得是什么官。是皇上亲封的,总不会是小官吧?」

  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
管,厉害,厉害,还赏穿黄马褂呢。」

  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如能办得妥当,回宫
后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地来。」

  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说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务须机密。这道敕令,如不
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吧!」

  他差出韦小宝后,传进多隆,将韦小宝这任命告知了他。多隆暗暗称奇,嘴
里只得称赞韦小宝能干,大赞皇上英明,知人善任。

  韦小宝回到屋里,轻轻开门进去。方怡并没睡着,喜道:「你回来了。」

  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去吧。」

  沐剑屏迷迷糊糊地醒转,道:「师姊很担心,怕你遇到危险。」

  韦小宝笑问:「你呢?」

  沐剑屏道:「我自然也担心。你没事吧?」

  韦小宝道:「没事,没事。」

  这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只听得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
宫候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
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吧。」

  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
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中夹层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
怡,说道:「是这根钗儿吧?」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说道:「你甘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
我取这根钗儿。」

  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

  韦小宝笑道:「也没什么危险。」

  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根钗儿,捞不到一件黄马褂穿。」

  他带领二人,从紫禁城后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
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来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后,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
为人。

  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到天地会
落脚处银杏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
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去哪里。」

  他做了钦赐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
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问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

  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
平之后,才敢回来。」

  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如不嫌弃,便同……同
去暂避一时可好?」

  沐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
也热闹些。」

  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韦小宝若非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
之极,此刻却不得不设法推托,说道:「我还答允了朋友去办一件要紧事,这时
候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个靠
得住的朋友,护送你们前去。咱们且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

  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高彦超
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太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
小公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里救出来的。」

  高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坐,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
昨晚出京去了。」

  韦小宝大喜,他一来实在怕师父查问武功进境,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
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
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

  高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
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如不便再住,
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不知已全清了没有?如
身子不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道。」

  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叫人心中感激。」

  他这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匆忙之际仍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
问:「台湾出了什么事?」

  高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合,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
极重,有什么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李大哥、关夫子、
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里,听
由韦香主差遣。」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

  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
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
一样。」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
「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

  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
得胸口一热,便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
事?带着这两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

  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哪里?
叫什么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头去,用筷子夹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里,低声道:「那位
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骡马行,他叫『快马』宋三。」

  韦小宝道:「『快马』宋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

  脸上现出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羞花闭月的大
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

  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
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

  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

  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
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地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
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
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地说道:「您老好。」

  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

  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
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

  向方沐二女道:「这位徐三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

  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
子都已揭开了。」

  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
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
下自当奉命。」

  方怡和沐剑屏其实不知韦小宝的身分,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都大为奇
怪。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
一般,都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已离
京了吧?」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
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

  说着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

  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
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

  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

  殊不知这一次却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允过他,他如救了刘师哥
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但他是个太监,又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
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
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

  徐天川欢然道:「理当效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
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
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
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
韦小宝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真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
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
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其实没这个
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
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
当真佩服得了不得了,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

  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口胸中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
想法子好好给他多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桩差使。

  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
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
韦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
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

  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
了我出来。

  韦香主答允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

  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

  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的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
可不这么容易。

  哪知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
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事情可也真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
又一个,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
糊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
不许医治。」

  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理?」

  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

  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吗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
办妥了。」

  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
条腿又不许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
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直叫
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
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没给方沐
二人引见。

  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
上赶路,可别失落了。」

  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高彦超悄悄地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
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
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
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
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
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给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
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
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换上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
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

  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以油布一层一层地包裹完密,到
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
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

  于是蘸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
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
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属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
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
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

  韦小宝道:「他……他……他……」

  抽抽噎噎地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史桂栋。」

  那是将史松、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
现下向你们磕头,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
吧?」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
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

  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万万报不得。」

  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地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

  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
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吧!」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

  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
能再瞒你们了。」

  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叹气?」

  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
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
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叫人十分佩服。」

  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

  忽听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

  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
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
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
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
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都是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地
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
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
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
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

  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
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吗假
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
地前来相送。」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

  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

  韦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

  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
色,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大哥好眼力,可瞒
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以知此人是友非敌,又欢喜,又惭愧,拱手道:
「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

  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
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
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

  五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
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

  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莫怪。」

  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

  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性命。」

  韦小宝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

  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

  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

  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

  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

  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

  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

  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
自然是女子。」

  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
貌好看么?」

  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
看得多。」

  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
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
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
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
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
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吧,再迟
了只怕城门关了。」

  韦小宝道:「是。」

  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

  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的、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见方沐二女从车
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
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
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吧?」

  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
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
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
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
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
人,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

  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这……这是怎么回事?」

  陶宫娥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

  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
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地乱叫。」

  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

  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跟那八只手的老
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

  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

  陶宫娥道:「差不多吧。」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

  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
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

  问道:「这是黑店?」

  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

  韦小宝仍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
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
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又除
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
不是毒药。」

  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象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
婆,紧紧抱着她,那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
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
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
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
一刀既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
自己送死。」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

  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
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
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

  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杂务,
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各牵
马匹,显然是有远行。」

  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
店的朋友了?」

  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
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他们出城西行,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三四岁的
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就跟
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王的问话也答不上
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回大王,糊里糊涂,莫名
其妙!』」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
「这孩子!阎罗王定说:『拉下去打屁股!』」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
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糊里糊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糊里
糊涂?我这里倘若都是糊涂鬼,我岂不变成糊涂阎罗王?』」两人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这小鬼能活
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得尽数带回去呈缴,一件也
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
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
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

  说着目不转瞬地凝视着他。

  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


  脸上装作迷惘一片,道:「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
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

  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卫太监见面,
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
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

  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

  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
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

  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
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
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
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
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
的大车,本想悄悄地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
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

  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
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是出
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
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

  韦小宝道:「原来我糊里糊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
姑,你怎知道我是天地会的?」

  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
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什么佛经的
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
妈的有什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
……」

  陶宫娥不等他说完,忙问:「他们说些什么?」

  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
部四什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出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
有?」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经》?
后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
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
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里,当柴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

  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

  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

  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
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
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来。」

  陶宫娥道:「正是,听说是从镶蓝旗旗主和察博统领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
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

  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
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都盗了出来。」

  韦小宝沉吟道:「老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
棺材里去。」

  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着,捷足先得,
这就糟了。」

  「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什么人?」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
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吧!」

  将三具尸首提到客店门外,放入大车。这三人都是给她以重手震死,并没流
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吧。」

  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
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

  韦小宝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

  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

  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儿,唰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
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

  韦小宝道:「那我更是半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便救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地道:「你救过我性命,
我也救过你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了你娘,
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

  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

  忙道:「那好极了。本来我叫你作娘也挺好,不过有一件事说来十分倒霉,
你知道之后,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

  陶宫娥问道:「什么事?」

  韦小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里做婊子的。」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
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
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瞒你。」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
出人家心里的话,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来。」

  当即叫停大车,跃下地来,跪倒磕头,说道:「侄儿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
姑。」

  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忽听
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
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

  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瞧,这是大喜事,
你姑姑却流起眼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
步走着,说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
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主。」

  韦小宝道:「公主?」

  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

  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的。」

  陶红英道:「正是,崇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到公
主遭难的讯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
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
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
了。」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么?为什么要砍她手臂。」

  陶红英又叹了口气,道:「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
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所以
要先杀了公主。」

  韦小宝道:「原来这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崇祯皇
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吴三桂引鞑子兵进关,打走了闯贼,霸
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
我年纪还小,那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
遇到我师父。」

  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
啦。」

  陶红英道:「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什么。我师父
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宫来当宫女的。」

  挥鞭在空中虚击了一鞭,劈啪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
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

  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黄白红蓝,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
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
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从康亲王府里偷来一部正红旗的,从太后那里拿来了三部,
加上瑞栋那部,我手里共有了五部,还缺三部。这八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
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

  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拜菩萨。宫里的佛经,
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来写的。」

  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
出去。你发个誓来。」

  发誓赌咒,于韦小宝原是稀松平常之极,上午说过,下午就忘了,下午说过,
没等睡觉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五,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
「皇天后土,韦小宝如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后糟糕之极,
死得跟老婊子那个男扮女装的王八蛋师兄一模一样。」

  心想:「要我男扮女装,跟老婊子去睡觉,这种事万万不会做。那就决不能
跟这王八蛋师兄死得一模一样。」

  发了誓日后要应,他倒是信的,因此赌咒发誓之时,总得留下事后地步。

  陶红英一笑,说道:「这个誓倒挺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之时,
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
之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
财宝,他们都运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
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势力。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
绘成地图,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

  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

  喜不自胜。大车一动,他又坐倒,说道:「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
十二章经》中。」

  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
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父
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满洲人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
基为皇,全靠这座山的龙脉。」

  韦小宝问道:「什么龙脉?」

  陶红英道:「那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人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孙大
发,来到中国做了皇帝。我师父说,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
了坟,那么满洲人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
此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
《四十二章经》之中。」

  韦小宝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
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我太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
样大,人这样多,又欢喜,又害怕,八旗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
拿不定主意。」

  韦小宝问道:「争吵什么?」

  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
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地抢掠一番,
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
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
海关。」

  韦小宝道:「原来当时满清人,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侄儿,
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
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
便会吓得逃出关去。」

  韦小宝对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
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

  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
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

  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稀罕。

  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
历。

  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

  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
经,却因此给人打得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

  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

  岂知师父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要盗经书更加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
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

  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不过她既是太
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

  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吗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书房偷经书?嗯,
他不会当真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
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凶手来。

  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就是同一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
下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只怕也办不了。」

  陶红英哪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了海大富身上,说道:「说不定那宝山之
中另有什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
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
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去。这一代不成,
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
……太可惜了。」

  陶红英道:「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人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
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

  心中却道:「这成千成万的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
的恨事。」

  他年纪幼小,清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到,并未亲历。

  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
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

  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

  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
热、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见到满洲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家国
之恨,心中却是颇淡。

  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

  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
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

  我们这个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人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误下去,
经书的所在固然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

  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人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父和
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
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

  韦小宝道:「我也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

  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

  韦小宝道:「我没亲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
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她微笑道:「我得了个好侄儿,也欢喜得
紧。」

  隔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
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好姑姑,你传
我一些好不好?」

  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学过武功,我自会将我所知所学,尽数传你。
只是你师父的武功,跟我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来,
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

  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红英当真答允传授,
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头来推托了。一学武功,五台山一时便去不成,何况他性好
游荡玩耍,绝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趁机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
能说谎。」

  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

  韦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三招便将他制住了,
那人输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

  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
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了。你师父哪会这样不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
出神。韦小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

  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一颤,道:「没
……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宝跃下车来,拾起鞭子,
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为干净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孩子,你定了
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宫里当太监是太好,行走江湖却
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

  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
会武功之人?」

  陶红英道:「你如不会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地就来杀你。你既有武功,对
方防你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反而糟糕?」

  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呢?」

  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之上,
小贼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着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子
吃些草。」

  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上。

  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他有没有说话?他有没有说话?」

  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着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
待对方回答,一个不知对方其意何指。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

  韦小宝见了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

  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

  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

  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在哪里?」

  陶红英恍如从梦中醒觉,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
时,你有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话吗?我没听
见。」

  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

  韦小宝全然摸不着头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
活不转啦。」

  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

  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宝心
想:「你武功虽好,却是怕鬼。只杀了一个人,便这样心神不定,何况那假宫女
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子,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半,活
一半,终究还是活了转来,当真差劲。」

  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担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
就……嗯,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
是?你真的没见到他出手时嘴唇在动,是吗?」

  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

  韦小宝又怎分辨得出这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担心,你说得
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时紧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教
主是什么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什么家
伙?孩子,神龙教除了洪教主,还有许许多多厉害人物,可千万不能小觑了。」

  一面说话,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教主的部属。

  韦小宝道:「难道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

  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
江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

  韦小宝道:「你是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为害怕?」

  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
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子手下。」

  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大仇人,那何必怕
他?」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地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然
厉害之极,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手
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越战越勇。

  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
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词,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终于小腹中掌,身
受重伤。

  我师父当时在旁,亲眼得见。

  她说她正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
竟然全无斗志。

  太师父受伤后,那人不再念咒,我师父立即勇气大增,冲过去抢了太师父逃
走。她事后想起,又羞惭,又害怕,因此一再叮嘱我,天下最最凶险的事,莫过
于跟神龙教教下之人动手。」

  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眼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想投
降。」

  说道:「姑姑,那人念些什么咒,你听见过么?」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因此一
直问你,有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

  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

  回想当时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

  陶红英道:「那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应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
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忽然害怕起来,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觉奇怪。」

  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

  陶红英摇头道:「在那之前,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想杀人,只要能
太太平平地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
唉,不过镶蓝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
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了。」

  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
惧。

  韦小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

  心想:「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可不怕神龙教。」

  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

  韦小宝道:「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

  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吧。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哪
里?」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到皇宫去,不怕老婊子了吗?」

  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
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着我带
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说,皇宫地方很大,
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

  韦小宝道:「好,你回宫去,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父有事差我去办。」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你回宫之后,怎地和我相见?」

  韦小宝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
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

  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么办。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
切小心。」

  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
千万别上她当。」

  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两人分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
赶车向东,不住回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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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粉麝余香衔语燕,佩环新鬼泣啼乌

  韦小宝在马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后疾
驰而来,奔到近处,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喝道:「赶车的,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

  韦小宝认得是刘一舟的声音,不待车夫回答,便从车中探头出来,笑道:
「刘大哥,你是找我吗?」

  只见刘一舟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韦小宝,叫道:「好,我终于
赶到你啦!」

  纵马绕到车前,喝道:「滚下来!」韦小宝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问道:
「刘大哥,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气?」

  刘一舟手中马鞭挥出,向大车前的骡子头上用力抽去。骡子吃痛大叫,人立
起来,大车后仰,车夫险些摔跌落地。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么?
干吗发横?」

  刘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发横!」

  马鞭再挥,卷住了那车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上,跟着挥鞭抽击,
抽一鞭,骂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

  那车夫挣扎着爬不起身,不住口爷爷奶奶地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越
重,一鞭下去,鲜血就溅了开来。

  韦小宝惊得呆了,心想:「这车夫跟他无冤无仇,他这般狠打,自是冲着我
来了。老子不是他对手,待他打完了车夫,多半也会这样打我,那可大事不妙。」

  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骡子屁股上轻轻戳了一下。

  骡子吃痛受惊,发足狂奔,拉着大车沿大路急奔。刘一舟舍了车夫,拍马赶
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走!」

  韦小宝从车中探头出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追!」

  刘一舟出力鞭马,急驰赶来。骡子奔得虽快,毕竟拖了一辆大车,奔得一阵,
刘一舟越追越近。韦小宝想将匕首向刘一舟掷去,但想多半掷不中,反失了防身
利器。他胡乱吆喝,急催骡子快奔,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热辣辣的一痛,
已给打了一鞭。他忙缩头入车,从车帐缝里见刘一舟的马头已挨到车旁,只消再
奔得几步,刘一舟便能跃上车来,情急智生,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用力掷
出,正中那马左眼。

  那马左眼鲜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时瞎了,斜刺里向山坡上奔去。刘一舟急
忙勒缰,那马痛得厉害,几个虎跳,将刘一舟颠下马背。他一个打滚,随即站起,
那马已穿入林中,嘶叫连声,奔得远了。韦小宝哈哈大笑,叫道:「刘大哥,你
不会骑马,我劝你去捉只乌龟来骑骑吧!」

  刘一舟大怒,向大车急奔追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急催骡子快奔,回头瞧刘一舟时,见他虽与大车相距已有
二三十丈,但迈开大步,不停追来,要抛脱他倒也不易,当下匕首探出,在骡子
臀上又轻轻一戳。岂知这次却不灵了,骡子跳了几下,忽然转过头来,向刘一舟
奔去。韦小宝大叫:「不对,不对!你这畜生吃里扒外,要老子的好看!」

  用力拉缰,但骡子发了性,却哪里拉得住?韦小宝见情势不妙,忙从车中跃
出,奔入道旁林中。

  刘一舟一个箭步蹿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后领。韦小宝右手匕首向后刺出。
刘一舟右手顺着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拗
转他手臂,匕首剑头对住他咽喉,喝道:「小贼,你还敢倔强?」

  左手啪啪两下,打了他两个耳光。

  韦小宝手腕奇痛,喉头凉飕飕的,知道自己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割喉咙如切
豆腐,忙嬉皮笑脸地道:「刘大哥,有话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为什么动粗?」

  刘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说道:「呸,谁认你是自己人?你……你……
你这小贼,竟敢在皇宫里花言巧语,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我…
…我……非杀了你不可……」

  额头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左手握拳,对准韦小宝面门。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如此发火,原来是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
局面千钧一发,他火气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劲,自己咽喉上便多个窟窿,笑道:
「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怎敢对她无礼?方姑娘心中,就只你一个。她从早到晚,
只是想你。」

  刘一舟火气立降,问道:「你怎知道?」

  将匕首缩后数寸。韦小宝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宫,她得知你
脱险,可不知有多欢喜。」

  刘一舟忽又发怒,咬牙道:「你这小狗蛋,老子可不领你的情!你救我也好,
不救我也好,为什么骗得我方师妹答允嫁……嫁你做老婆?」

  匕首前挺数寸。

  韦小宝道:「咦!哪有这事?你听谁说的?方姑娘这般羞花闭月的美人儿,
只有嫁你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这才相配哪!」

  刘一舟火气又降了三分,将匕首又缩后了数寸,说道:「你还想赖?方师妹
答允嫁你做老婆,是不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刘一舟道:「有什么好笑?」

  韦小宝笑道:「刘大哥,我问你,做太监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刘一舟凭着一股怒气,急赶而来,一直没想到韦小宝是个太监,而太监决不
能娶妻,这一下经韦小宝一言提醒,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却不放
开他手腕,问道:「那你为什么骗我方师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句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刘一舟道:「我亲耳听到方师妹跟小郡主说的,难道有假?」

  韦小宝道:「是她们二人自己说呢,还是跟你说?」

  刘一舟微一迟疑,道:「是她们二人说的。」

  原来徐天川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敖彪、
刘一舟三人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虽未伤到筋骨,全身却给打
得皮破肉绽,坐了大车,也要到石家庄养伤,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欢喜。

  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
此后便十分冷淡,对他不瞅不睬。

  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说几句知心话儿,方怡总是陪着沐剑屏不肯
离开。

  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从今以后,咱二人只是师
兄妹的情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

  刘一舟一惊,问道:「那……那为什么?」

  方怡冷冷地道:「不为什么。」

  刘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师妹,你……」

  方怡用力一甩,挣脱了他手,喝道:「请尊重些!」

  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地难以安枕,心情激
荡,悄悄爬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

  方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

  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要嫁……嫁给韦小宝这小孩子?他这么小,你能做
他老婆吗?」

  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给这小猴儿,因此劝我对师哥好,是不是?」

  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那么你快去嫁给韦大哥好了。」

  方怡叹了口气,道:「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记了?那天我说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如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公公
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若有二心,叫我万劫不得超生。

  『我又说过:『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

  沐剑屏道:「这话当然说过的,不过我看……看他只是闹着玩,并不当真。」

  方怡道:「他当真也好,当假也好。

  可是咱们做女子的,既已亲口将终身许了给他,那便决无反悔,自须从一而
终。何况……何况……」

  沐剑屏道:「何况什么?」

  方怡道:「我仔仔细细想过了,就算说过的话可以抵赖,可是他……他曾跟
我们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

  沐剑屏咭的一声笑,说道:「韦大哥当真顽皮得紧,他还说《英烈传》上有
这么一回书的,叫什么『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师姊,他可
真的抱了你哪,还香了你的脸呢!」

  方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一舟在窗外只听得五内如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只听方怡又道:「其实,他年纪虽小,说话油腔滑调,待咱们二人也当真不
坏。这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会。」

  沐剑屏又是咭的一声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念他啦!」

  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

  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他。

  我几次要他跟咱们同去石家庄,他总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
是假的?」

  方怡道:「在饭馆中打尖之时,我曾听得他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
看来他真要去山西。」

  沐剑屏道:「他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么办?」

  方怡叹了口气,道:「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他的
好,可是徐老爷子一定不会肯的。」

  沐剑屏道:「师姊,我……我想……」

  方怡道:「什么?」

  沐剑屏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方怡道:「可惜咱二人身上都有伤,否则的话,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现下跟
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上了,咱们便不能去找他了。」

  刘一舟听到这里,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谁啊?」

  刘一舟妒火中烧,便如发了狂,只想:「我去杀了这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

  抢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上马疾奔。他想韦小宝既去山西,
便向西行。奔到天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见到有单行的
大车,便问:「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

  韦小宝听刘一舟说,此中情由是听得小郡主跟方怡说话而知,料想必是偷听
得来,所知有限,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大当啦。」

  刘一舟道:「上了什么当?」

  韦小宝道:「方姑娘跟我说,她要好好地气你一气。她尽心竭力地救你,可
是你半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

  刘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你送过她一根银钗,是吗?银钗头上有朵梅花的。」

  刘一舟道:「是啊!你怎知道?」

  韦小宝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说道这是她心
上人给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

  刘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这么好?」

  韦小宝道:「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

  刘一舟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你这样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说话?」

  刘一舟道:「好吧!」他听得方怡对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
想反正这孩子逃不出自己掌心,松开了手,又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给他握得一条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见手腕上红红的
肿起了一圈手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这样,白寒枫也这样。
沐家拳中这一招『龟抓手』,倒也了得。」

  他将「龟抓手」这个「龟」字说得甚是含糊,刘一舟没听明白,也不加理会,
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根银钗,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给你的乌龟爪子抓得气也喘不过来,须得歇一歇再能说话。
总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

  这次刘一舟听明白了「乌龟爪子」四字。但他恼怒的,只是韦小宝骗得方怡
答允嫁他,至于口头上给他占些便宜,却也并不在乎,又听他说「你娶不娶得到
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关心,忙道:「快说!别拖拖拉拉
的了。」

  韦小宝道:「总得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力气说话。」

  刘一舟没法,只得跟着他来到林边的一株大树下,见他在树根上坐了,当即
并肩坐在他身畔。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刘一舟甚是担心,忙问:「可惜什么?」

  韦小宝道:「可惜你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她如能和你并肩坐在这里,跟你谈
情说爱,她才真的欢喜了。」

  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知道?」

  韦小宝道:「我听她亲口说过的。

  那天她掉了银钗,冒着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宫侍卫把守的三道关口,虽然身
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银钗找了回来。

  我说:『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
你,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打造它三四千枝。

  你每天头上插十枝,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子。
『方姑娘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是我那亲亲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给我
一千枝一万枝,就算是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哪及得上我亲亲刘师哥给我的一
只银钗、铜钗、铁钗?『刘大哥,你说这方姑娘可不挺糊涂么?」

  刘一舟听了这番话,欢喜得口也合不拢来,问道:「怎么……她怎么半夜里
跟小郡主说话,说的又是另一套?」

  韦小宝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

  刘一舟脸上微微一红,道:「也不是偷听,我夜里起身小便,刚好听见。」

  韦小宝道:「刘大哥,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
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气冲天,熏坏了两位羞花闭月的姑娘?」

  刘一舟道:「是,是!后来我方师妹怎么说?」

  韦小宝道:「我肚子饿得很,没力气说话,你快去买些东西给我吃。我吃得
饱饱的,你方师妹那些叫人听了肉麻之极的话,我才说得出口。」

  他只盼把刘一舟骗到市镇之上,就可在人丛中溜走脱身。

  刘一舟道:「什么叫人听了肉麻之极?方师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

  韦小宝道:「好吧,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她说:『我那亲亲刘
师哥!』又说:『我那个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他妈的,你听了不肉麻,
我可越听越难为情。哼,也不害臊,说这种话!」

  刘一舟心花怒放,却道:「不会吧?方师妹怎会说这种话?」

  韦小宝道:「好,好!算是我错了。刘大哥,我要去找东西吃,失陪了。」

  说着站起身来。

  刘一舟正听得心痒难搔,如何肯让他走,忙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韦兄
弟别忙走!我在路上买了几张作干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后,到前面镇上,
我再好好请你喝酒吃面,跟你赔不是。」

  说着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张薄饼出来。

  韦小宝接了一张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
酸不酸的,算什么玩意儿?你倒吃给我看看。」

  将那缺了一角的薄饼还给他。

  刘一舟道:「这饼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着充充饥再说。」

  说着将饼撕下一片来吃了。

  韦小宝道:「这几张不知怎样?」

  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地挑选,翻了几翻,说道:「他妈的尿急,小便了再来
吃。」

  走到一棵大树边,转过了身子,拉开裤子撒尿。

  刘一舟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韦小宝小便后,回过来坐在刘一舟身畔,又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终于挑了
一张,撕开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
面吃,一面说道:「难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么说,是故意怄我来着?」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你方师妹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
亲亲好师哥,怎么你不知道,反来问我?」

  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关子啦!」

  韦小宝道:「既这么说,我跟你说真心话吧。你方师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
是太监,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过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轮不到你。」

  刘一舟急问:「为什么?为什么?」

  韦小宝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张薄饼,我慢慢跟你说。」

  刘一舟道:「他妈的,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

  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怎么?不舒服么?这饼子只怕
不大干净。」

  刘一舟道:「什么?」

  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转了个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咦!你的薄饼里怎会有蒙
汗药?定是你想迷倒你师妹,却自己糊里糊涂地吃了。」

  刘一舟唔了一声,已然人事不知。

  韦小宝又踢了两脚,见他全然不动,于是解下他腰带裤带,将他双足牢牢绑
住,又把他双手反绑了。见大树旁有块石头,用力翻开,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
乱石,将乱石一块块搬出,挖了个五尺来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

  将他拖到洞中,竖直站着,将石块泥土扒入洞中,用劲踏实,泥土直埋到他
上臂,只露出了头和肩膀。

  韦小宝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长袍浸湿了,回到刘一舟身前,扭绞长
袍,将溪水淋在他头上。

  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所以,欲待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只见韦小宝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过了一阵,才明白着了他道儿,
又挣了几下,直是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玩笑啦!」

  韦小宝骂道:「直娘贼,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这臭贼开玩笑!」

  重重一脚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时鲜血淋漓,又骂道:「方姑娘是我老婆,凭
你也配想她?你这臭贼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
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地炮制你。」

  说罢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锋在他脸上撇了两撇。

  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兄……韦……韦兄弟,韦香主,请你瞧着
沐王府的情分,高……高抬贵手。」

  韦小宝道:「我拚了性命,从皇宫里救了你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居然想杀
我,哼哼,凭你这点儿道行,也想来太岁头上动土?你叫我瞧着沐王府的情分,
刚才你拿住我时,怎地又不瞧着天地会的情分了?」

  刘一舟道:「确实是我不是,是在下错了!请……请……请你大人大量。」

  韦小宝道:「我要在你头上割你妈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头之恨!」

  提起他辫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便将辫子切断,再在
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韦小宝骂道:「死贼秃,
老子一见和尚便生气,非杀不可!」

  刘一舟赔笑道:「韦香主,在下不是和尚。」

  韦小宝骂道:「你他妈的不是和尚,干吗剃光了头皮,前来蒙骗老爷?」

  刘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头发,怎么怪我?」

  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争论,只得赔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人
不是,韦香主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好,那么我问你,方怡方姑娘是谁的老婆?」

  刘一舟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大声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

  提起匕首,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
监,让他占些口头上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剑挥来,自己少了个鼻子或是耳朵,
那可槽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韦香主……是韦香主你的夫人。」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老子可听不得和尚
们含含糊糊地说话。」

  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韦香主的夫人。」

  韦小宝道:「好!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刘一舟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韦香主倘若
肯将在下当做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

  韦小宝道:「我把你当做朋友。江湖上朋友讲义气,是不是?」

  刘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该当讲义气。」

  韦小宝道:「朋友妻,不可戏。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
那算什么?你发下一个誓来!」

  刘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当。

  韦小宝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怀好意,一心想去勾
搭我老婆。」

  刘一舟见他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没有,没有。对韦香主的
夫人,在下决不敢心存歹意。」

  韦小宝道:「以后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那便怎样?」

  刘一舟道:「那……那便天诛地灭。」

  韦小宝道:「那你便是乌龟王八蛋!」

  刘一舟苦着脸道:「对,对!」

  韦小宝道:「什么对?对你什么个屁?」

  将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

  刘一舟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师妹多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我……我便是
乌龟王八蛋!」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既是这样,便饶了你。先在你头上淋一泡尿,这才
放你。」

  说着将匕首插入靴筒,双手去解裤带。

  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韦小宝听得是方怡的声音,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
当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后是沐剑屏和徐天川。隔了一会,又走出二人,却是吴立
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韦刘二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眼见韦小宝要在
刘一舟头顶撒尿,结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声喝止。

  韦小宝笑道:「原来你们早在这里了,瞧在吴老爷子面上,这泡尿免了吧。」

  徐天川急忙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石块泥土,将他抱起,解开绑在他
手脚上的腰带裤带。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吴立身铁青了脸,说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韦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
仇报,以大欺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父知道了,会怎么说?」

  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甚是不悦,又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
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对好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
不如!」

  说着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

  他越说越气,又道:「昨晚你半夜里这么火爆霹雳地冲了出来,大伙儿就知
道不对,一路上寻来,你将韦香主打得脸颊红肿,又扭住他手臂,用剑尖指着他
咽喉,倘若一个失手,竟然伤了他性命,那怎么办?」

  刘一舟气愤愤地道:「一命抵一命,我赔还他一条性命便是。」

  吴立身怒道:「嘿,你倒说得轻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
抵得过人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韦香主?再说,你这条命是哪来的?还不是韦
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图报,人家已经要瞧你不起,居然胆敢向韦香主动手?」

  刘一舟给韦小宝逼得发誓赌咒,当时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
想到这些言语都已给方怡听了去,委实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
叨叨地教训个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地道:「吴师叔,事情
是做下来了,人家姓韦的可没伤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吧!」

  吴立身跳了起来,指着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叔也这般没上没下。
你要跟我动手,是不是?」

  刘一舟道:「我没说,也不是你的对手。」

  吴立身更加恼怒,厉声道:「倘若你武功胜得过我,那就要动手了,是不是?
你在清宫中贪生怕死,一听到要杀头,忙不迭地大声求饶,赶着自报姓名。我顾
着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运气。」

  那显然是说,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杀了。

  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丑态,低下了头,脸色苍白,默不
作声。

  韦小宝见自己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大
家闹着玩,当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过去的事,别跟柳老爷子说。」

  吴立身道:「韦香主这么吩咐,自当照办。」

  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韦香主毕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韦小宝向方怡和沐剑屏笑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啦?」

  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

  韦小宝笑嘻嘻地走近。刘一舟见方怡当着众人之前,对韦小宝如此亲热,手
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听得啪的一声响,韦小宝已吃了记热辣辣的
耳光。

  韦小宝吃了一惊,跳开数步,手按面颊,怒道:「你……你干吗打人?」

  方怡柳眉竖起,涨红了脸,怒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
背着人家,拿我这么糟蹋轻贱?」

  韦小宝道:「我可没说什么不……不好的话。」

  方怡道:「还说没有呢,我一句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
好人。」

  又气又急,流下泪来。

  徐天川心想这是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
府的和气,当下哈哈大笑,说道:「韦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扯了个
直。徐老头可饿得狠了,咱们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

  突然间一阵东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来。徐天川抬头看天,
道:「这时候平白无端地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

  眼见一团团乌云从东北角涌将过来,又道:「这雨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
方躲雨。」

  七人沿着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
偏生一路上连一间农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人都已全身湿透。韦小宝
笑道:「大伙儿慢慢走吧,走得快是落汤鸡,走得慢是落汤鸭,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见溯河而上半里处有座小屋。
七人大喜,加快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小屋是座东歪西倒的破庙,但总是个避
雨之处,虽然破败,却也聊胜于无。庙门早已烂了,到得庙中,触鼻尽是霉气。

  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紧蹙,咬住了牙关。
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让各人烤干衣衫。天上黑云越聚越浓,雨下
得越发大了。徐天川从包裹中取出干粮面饼,分给众人。

  刘一舟将辫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强拖着一条辫子。韦小宝笑吟吟地对他左瞧
右瞧。

  沐剑屏笑问韦小宝:「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做了什么手脚?」

  韦小宝瞪眼道:「没有啊,我会做什么手脚?」

  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又会中蒙汗药晕倒?」

  韦小宝道:「他中了蒙汗药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吧,他
可不是好端端地坐着烤火?」

  沐剑屏呸了一声,佯嗔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

  方怡在一旁坐着,也满心疑惑。先前刘一舟抓住韦小宝等情状,她们只远远
望见,看不真切,后来刘韦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话,她们已蹑手蹑脚地走近,躲
在树林里,眼见一张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
韦小宝,防他逃走,怎么一转眼间就会昏迷晕倒?

  韦小宝笑道:「说不定刘师兄有羊吊病,突然发作,人事不知。」

  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着他喝道:「你……你这小……」

  方怡瞪了韦小宝一眼,道:「你过来。」

  韦小宝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过来呢。」

  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着自己,心下甚是受
用,寻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妹毕竟还是对我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七人围着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突
然间韦小宝头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有漏水。
方怡道:「你过来,这边不漏水。」

  顿了一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

  韦小宝一笑,坐到她身侧。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
到韦小宝耳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自己人,这才打你管你,叫你别
得罪了刘师哥,问你懂不懂她的意思?」

  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什么自己人?我可不懂。」

  沐剑屏将话传了过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
的咒,永远作数,叫他放心。」

  沐剑屏又将话传过。

  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

  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笑着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
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韦小宝闻到二
女身上淡淡香气,心下大乐。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什么
「刘师哥」,什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
密,显是将自己当做了外人,忍不住又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
倒。」

  韦小宝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
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药,回头去翻拣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

  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

  沐剑屏道:「原来如此。」

  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哪里来的蒙汗药?」

  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

  韦小宝小便之时,方怡、沐剑屏都不便瞧他,他手抓蒙汗药,以蒙汗纸沾上
薄饼,她们自没发觉。

  这时大雨倾盆,在屋面上打得哗啦啦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
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
头顶掉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
跟着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
出去。」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
着又有半堵墙倒下。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
黑暗中影影绰绰,马上都骑得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

  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徐天川道:「我们在庙里躲雨,这庙塌了下来,险些儿都给压死了。」

  马上一人骂道:「他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了。」

  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的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

  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没有?」

  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敢去,
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

  马上众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
心。」

  又有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着,你道滋味好得很么?」

  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

  我劝各位也别去吧。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镇。」

  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怎再挨得三十来里?咱们这许多人,还怕什么
鬼?」

  赵老三道:「好吧,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
不会错的……」

  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

  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么办?」

  吴立身道:「我看……」但随即想起,该当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着道:
「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

  韦小宝怕鬼,只说不出口,道:「吴老爷子说吧,我可没什么主意。」

  吴立身道:「恶鬼什么,都是乡下人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他
拚上一拚。」

  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到瞧见,已经来不及啦。」

  言下显然是怕鬼。

  刘一舟大声道:「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病
不可。」

  韦小宝见沐剑屏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持,又不愿在方怡面前示弱,输给了
刘一舟,便道:「好,大伙儿这就去吧!倘若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着那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
林中白茫茫的,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叫做『鬼打墙』,
这是恶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着小路流下来。」

  吴立身道:「正是!」踏着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山坡。

  忽听得左首树林中有马嘶声,知道那十几个骑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
「这批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
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嘭嘭嘭敲门,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
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软绵绵的,跟着耳边有人柔声道:「别
怕!」正是方怡。

  但听敲门之声不绝,始终没人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
子。

  一众骑马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

  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
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吧!」

  白光闪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众人一拥而进。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也不甚高。」

  七人跟着进去。

  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
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光亮,
都一阵喜慰,见厅上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里怎会没人?」

  只听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干干净净的,屋里有人住的。」

  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嚷,隐隐竟有回声。

  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
怪。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

  徐天川道:「在下姓许,这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要去山西探亲,
不想遇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

  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
却不答他问话,说道:「这屋子可有点儿古怪。」

  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

  停了片刻,仍无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后面瞧瞧去!」

  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向后进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
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并无异状,声音越去越远,显然屋子极大,
一时走不到尽头。那老者指着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来点几个火把,跟着去瞧
瞧。」

  那四人奉命而去。

  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上,谁也不开口说话。徐天川见那群人中
有十人走向后进,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什么帮会的帮众,
又似是镖局的镖客,却没押镖,一时摸不清他们路子。

  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里有没有鬼?」

  方怡还没回答,刘一舟抢着说道:「当然有鬼!什么地方没死过人?死过人
就有鬼。」

  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

  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
大头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从衣襟底下伸手过去,握住了韦小宝左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
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听得脚步声响,先到后面察看的六名汉子回到厅上,脸上神气透着十分古
怪,七嘴八舌地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儿们的。」

  「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

  刘一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众人一齐转头瞧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做声。

  突然听得后面四人怪声大叫,那老者一跃而起,正要抢去后面接应,那四人
已奔入大厅,手中火把都已熄灭,叫道:「死人,死人真多!」

  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那老者沉着脸道:「大惊小怪的,我还道是遇上了敌人呢。死人有什么可怕?」

  一名汉子道:「不是可怕,是……是稀奇古怪。」

  那老者道:「什么稀奇古怪?」

  另一名汉子道:「东边一间屋子里,都……都是死人灵堂,也不知共有多少。」

  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死人和棺材?」

  两名汉子对望了一眼,齐道:「没……没瞧清楚,好像没有。」

  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
紧。」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犹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他手下众汉子便在大厅拆桌拆椅,点成火把,拥向后院。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着。」

  跟在众人之后走了进去。

  敖彪问道:「师父,这些人是什么路道?」

  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似乎是鲁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
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

  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厉害着
呢!」

  说着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
掌心中尽是冷汗。沐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吓人,好不好?」

  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担心,你是金枝玉叶,什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
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监。」

  方怡柳眉一轩,脸有怒色,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
宽。徐天川低声道:「七八间屋子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上都供了五
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

  刘一舟道:「嘿嘿,这屋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

  徐天川摇了摇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地
道:「最奇怪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

  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

  一名汉子道:「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点着。」

  那老者问道:「你们没记错?」

  四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
遇上了高人。顷刻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
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句话是向着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说道:「咱们恐怕冲撞了
屋主,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雨声之中,东边屋中忽然传来几下女子啼哭,声音甚是凄切。静夜之中,虽
然大雨淅沥,这几下哭声仍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只吓得张口结舌,脸色大变。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悲泣之声。
刘一舟、敖彪以及两名汉子齐声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声,突然大声说道:「咱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
特此谢过。贤主人可肯赐见么?」

  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过了良久,后面没丝毫动静。

  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里主人既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
扰。便在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快动身。」

  说着连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倾听,过了良久,不再听到啼哭之声。

  一名汉子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
烧成他妈的一片白地。」

  那老者摇手道:「咱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可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吧!」

  众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子,递给那
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
是一家人吗?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了。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
是我妹夫。」

  说着向吴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
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我们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
去。」

  他说吴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习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
便是骂人。

  那老者点了点头,喝了口酒,眯着眼睛道:「几位从北京来?」

  徐天川道:「正是。」

  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吗?」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注视着他,而徐天川脸上
神色不露,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
北京城里,老的小的,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

  那老者道:「我问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说北京城里。」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京城,
就犯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了。现下有哪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了装呢?」

  徐天川连连摇头,说道:「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胆子!」

  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你找的是怎么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
回到京城,也可帮你打听打听。」

  那老者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那么长的命。」

  说着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他打听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那不是冲着韦香主吗?这批
人既不是天地会,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没安着善意,可得查问明白。他
不惹过来,我们倒要惹他一惹。」

  说道:「老爷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
天下,想来你也听到过,那便是杀了奸臣鳌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

  那老者睁开眼来,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桂公公?」

  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这人有胆有勇,武艺高强,实在了不起!」

  那老者道:「这人相貌怎样?你见过他没有?」

  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里蹓跶,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
没几个。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个胖小子,少说也有十七八啦,说什么也不信他
只十四岁。」

  方怡握着韦小宝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轻轻一撞,都暗暗
好笑。韦小宝本来一直在怕鬼,听那老者问起了自己,心下盘算,将怕鬼的念头
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却听人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童,就是
狡猾机灵,只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

  说着向韦小宝瞧去。

  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死鳌拜,便是
先用药迷倒的,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

  向韦小宝笑吟吟地道:「表弟,你说是不是呢?」

  吴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打去。刘一舟低头避开,左足一弹,已站
了起来。吴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鸡展翅」,刘一舟闪避弹身,使的是
招「金马嘶风」,都是「沐家拳」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不知不觉间
都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

  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着都跳起身来。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个都
不能放走。」

  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大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一
名汉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双手在腰间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擦,发出滋滋之声,双笔左点吴
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
名大汉眼中抓去。那大汉后仰急避,手中单刀已给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
斩入了自己肚子。那边敖彪也已跟人动上了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
前厮杀。对方虽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吴立身斗了个旗鼓相当,余下众人都武功
平平。

  韦小宝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鱼,其余那些我也可对付对付。」

  握匕首在手,便欲冲上。方怡一把拉住,说道:「咱们赢定了,不用你帮手。」

  韦小宝心道:「我知道赢定了,这才上前哪。倘若输定,还不快逃?」

  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已跳在一旁,两枝判官笔互相磨擦,他手下众人齐
往他身后挤去,迅速之极地排成一个方阵。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
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件事上着实花过了不
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
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杆枪则架开了他砍去的一
刀。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中刀。

  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顷刻之间,战局胜负之势突然
逆转。

  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之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
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寿与天
齐!」

  那十余名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声震屋瓦,状若癫狂。

  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字,蓦地
里记起陶红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知道神龙教的名头!」

  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
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稀奇古怪,
从所未有,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都相顾骇然,不明所以。

  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伙儿上前杀啊!」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
余人齐声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
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
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

  突然间纵声呼叫,那方阵疾冲过来。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那阵法实在太过怪异,阵中每人的兵刃
都是从匪夷所思的方位砍杀出来。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遭砍倒,跟着韦小
宝、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上给戳
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
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要
穴。

  众汉子齐声呼叫:「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呼喊声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
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但这些人一阵大呼,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
辰一般。

  韦小宝心中连珠价叫苦,寻思:「这些人原来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
神龙教,便吓得什么似的,果然神通广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
厅上走来走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

  那老者向着徐天川等道:「你们一起跟着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
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着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那老者提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咚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
「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

  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
彪骂道:「你奶奶的寿与狗齐!」

  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
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他妈的,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

  刘一舟道:「我……我……我……」

  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

  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
「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

  走到韦小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着我念。」

  韦小宝道:「用不着你念。」

  那老者怒道:「什么?」

  举起了判官笔。

  韦小宝大声念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无不
胜,胜无不战,韦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
堂……」

  他把韦教主这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
知他弄鬼,只道他说的是「洪教主」,听他这么一连串地念了出来,哈哈大笑,
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
吧。」

  方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
娇美的面庞,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
『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

  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韦小宝道:「我代她念吧,包管比她自己念得还要好听。」

  那老者道:「谁要你代?」

  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

  余人齐叫:「妙极,妙极!这主意不错。」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吗欺侮这姑娘?你们要找的那小太监,我就知道在哪
里。」

  那老者忙问:「你知道?在哪里?快说,快说!」

  刘一舟道:「你答允不再难为这姑娘,我便跟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我也
不说。」

  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

  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允你不难为这姑娘。」

  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说过了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
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哪里?」

  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着韦小宝,道:「就……是他?」

  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凭他这样个孩子,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

  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

  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儿邪门。身上搜一搜再
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
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
是什么?」

  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
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
房去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你们别难为他。」

  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了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
走进后院东边厢房。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了房
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

  他想东西都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得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得过
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
台山清凉寺吧?」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

  笑吟吟地道:「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
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

  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

  那老者问道:「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
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
高手。他们商量着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
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
害得很了。」

  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
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
位重要人物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
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
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吗
要来惹事生非?说到『剿灭』两字,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
的本事,大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
书,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姊的,到了皇宫中
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
中飞快转着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姊,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
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
这位胖大姊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
将来一定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
她们不是很好的么?」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姊呢?柳
大姊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允过她决不泄漏的,所以这件
事不能跟你说。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
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
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漏了,
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打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
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机密乃是朝廷和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
轻则永无进身之机,因此人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
又装得本人什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
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级统御部属,所用方法
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而已。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
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

  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
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

  给他这么装腔作势地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
地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瑞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从老
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
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
生。」

  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
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

  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
皇帝,还有哪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

  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
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
长么?」

  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

  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
灵了。皇上怎会知道五台山的事?」

  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

  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

  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着。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
有两个人,一个鬼。」

  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

  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大
富海老公了。他是给太后以『化骨绵掌』杀死的。」

  那老者脸上肌肉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
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
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赞她办
事妥当。太后吩咐我好好地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
的好处。」

  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
说洪教主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将信将疑,却也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
「外面那六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

  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
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

  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

  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

  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去做御前侍卫?你扯
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

  他哪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
得定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
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
太后和皇上。只怕你不知道了。」

  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
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
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又何尝没有?只不过这件事十分机密,我跟
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
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

  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去哪里?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着
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

  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
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人大声呼叫: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
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

  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自前向后急速奔去,跟着是踢
开一扇扇门的声音,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
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的,喘息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

  韦小宝惊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

  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
口又呼:「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呼罢侧耳顷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
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
圆圆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唰唰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

  这女子声音并不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着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

  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
觑,两人都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

  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
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蹿出。韦小宝
急道:「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一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上。他打个冷战,想张口
呼叫,却又不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关了拢来,随即又向外弹
出。

  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似乎随时随刻都
能进房来叉死他。幸好等了许久,恶鬼始终没进来。韦小宝自己安慰:「对了!
恶鬼只害大人,决不害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饱了。一等天亮,那就
好了!」

  突然又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觉得房中已多了一
鬼。

  他知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地觉得那鬼便在
那里。

  韦小宝结结巴巴地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
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没用。」

  那鬼冷冷地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

  是个女鬼的声音。

  韦小宝听了这几个字,精神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
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

  那鬼冷冷地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那个鳌
拜,真是你杀的么?」

  韦小宝道:「你当真不是鬼?你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后,对方一言不发。

  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如是鳌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认其事自然甚
妙,但如是鳌拜的亲人或「亲鬼」,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间,赌徒性
子发作,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

  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了!」

  大声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他背心戳了进
去,他就一命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动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
汉。」

  那女子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
你也决不会饶我。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干净,赢也赢个十足。」

  大声道:「鳌拜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里。

  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趁机把他杀了。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
机会暗中下手,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

  这句话是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里学来的。

  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
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后,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这一
宝押对了还是错了。过了好一会,只觉微微风响,那不知是这女人还是女鬼已飘
然出房。

  韦小宝不住发抖,但穴道遭点,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
却不揭盅,可不是大大地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
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鳌拜是男鬼,两个鬼多半有点儿
不三不四,他们俩才是「自己鬼」,跟我韦小宝是「对头鬼」,这可大大的不对
头了。

  两扇门给风吹得砰嘭作响,身上衣衫没干,冷风阵阵刮来,房中只剩自己一
人,忍不住发抖。

        第十七回:法门猛叩无方便,疑网重开有譬如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

  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只想
拔步逃走,但给章老三点了穴道,连移动一根脚趾头儿也难,只得闭住眼睛不看。
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
眼睛?」

  声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

  韦小宝颤声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什么……什么
好看?」

  那女鬼咯咯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
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
是张清静秀丽的少女脸孔,大约十三四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

  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
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

  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咯咯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

  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

  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
能动。他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你不是吊死鬼,
是解穴鬼!」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

  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
怕痒。」

  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见这小女鬼神情可爱,忽然胆大
起来,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

  说着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
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

  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

  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
会说话。」

  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

  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

  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

  转到她身后瞧了瞧。

  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

  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挺好。」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
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蔼可
亲,说的又是一口江南口音,和自己的家乡话相差不远,比之方怡、沐剑屏,尚
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

  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吧。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
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

  韦小宝道:「什么事为难?」

  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

  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

  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
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吧,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
那些同伴们呢,都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
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早已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
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
放下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

  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
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

  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

  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的,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
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

  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

  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
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

  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味道真好。」

  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

  扬州有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

  粽子整只以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
出来,尝上一尝。

  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

  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买得到
湖州粽子?」

  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

  韦小宝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

  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

  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

  韦小宝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

  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哧哧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
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
吃,是你裹的么?」

  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
好不好?」

  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

  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抬起头来,见他裸着上身,向他微微一笑,道:
「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

  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衣服,也不会
着凉。」

  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
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

  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给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

  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
人。」

  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

  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

  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

  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

  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能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

  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
我结辫子就好了。」

  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
世修到的了。」

  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
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咚咚咚,咚咚咚,现下再敲!」

  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

  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

  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后堂坐坐。」

  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

  双儿「嗯」了一声,轻轻地道:「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
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后,双儿送上一盖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
她说笑。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眉清目秀,
端庄大方,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

  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不敢当。」

  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的,
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阴森森的,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
不安,应道:「是,是!」

  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

  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
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

  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

  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加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
不论别的两张是什么牌,翻出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
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
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
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鳌拜杀了不少小太监,韦小宝被他打倒,
康熙逃入桌底,神情大为紧张,待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
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
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
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上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比他当时擒
拿鳌拜的实况,只怕还多了好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
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
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
之时就不可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

  于是据实将康熙如何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
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
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
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为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
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说道:「我却是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
名无实得紧。」

  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什么招数,
可以使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
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妙。」

  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

  双手比划挺匕首戳鳌拜之背,说道:「我什么功夫也不会,当时我吓得魂不
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子。」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我叫双儿去拿些桂花糖来请桂相公
尝尝。」

  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

  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
不露。」

  只见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碟出来,碟中装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之类,
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

  将瓷碟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
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
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
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

  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忙跪下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咚咚磕头,他也磕下头
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

  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
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
都是为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
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

  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只盼复仇,想不到这奸贼
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死在桂相公的手下。」

  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
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
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
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
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请问,我那几个
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
有损无益。那几位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他们日
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用,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

  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

  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

  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
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

  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

  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
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

  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熨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
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

  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十分不便。

  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

  要推却不要吧,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
得不要。

  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
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

  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很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
恐怕不大方便。」

  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颇灵便,不会成为恩公
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

  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
「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
的吩咐。」

  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

  双儿道:「我不怕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
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

  双儿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
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

  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桂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
…我……」

  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
英雄,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允了待你好的。」

  双儿应道:「是。」

  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

  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
算是我的见面礼!」

  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
了。可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

  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双儿的父母,也是给鳌拜那厮害死的。她家里没人了,她虽给
我们做丫头,其实是好人家出身。」

  韦小宝道:「是,她斯文有礼,一见便知道。」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

  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

  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

  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
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

  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

  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
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

  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
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
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吧!」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
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
才定是哭过了。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
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
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濛濛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
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
家没干系。」

  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
那些手下人也给我们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地都抢
了去。三少奶说,咱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
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
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
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那人亲口答允了的。」

  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法子。」

  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

  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
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

  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
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奴。幸
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
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

  韦小宝才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
小宝直到此刻,才半点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
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双儿道:「正是。

  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不跟外边人来往。

  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

  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

  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

  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
便,相公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
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

  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
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

  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露。」

  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
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
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地念咒……」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

  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
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会大增。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
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都拿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
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

  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我们在湖州时,
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
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

  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三少爷到
底怎么给鳌拜害死的?」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

  韦小宝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

  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
很,他瞎了眼睛之后,作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洲人的话……」

  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作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
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

  双儿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

  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
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

  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鞑子不许我们汉人
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

  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

  双儿嘻地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
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

  韦小宝「哗」的一声,说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
过识得七八个字。」

  双儿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
读书。」

  韦小宝道:「对!我瞧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

  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作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
满洲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
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
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地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

  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

  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

  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
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

  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
啦。」

  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
银山、珍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
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
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
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后,双
儿站在一旁侍候。

  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吧。」

  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

  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
多耽搁时候。」

  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
会耽搁的。」

  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没人陪
着一块儿吃,待会儿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

  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地坐在桌子角边。

  两人吃完了面,韦小宝说道:「你穿女装,路上很多人都瞧你,因为你生得
太好看了。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

  双儿道:「是。我改什么装?」

  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吧。」

  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辆大车,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
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
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了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泉关。
那龙泉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
寺。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
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
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轻,神情冷冷地不大理睬,不答去
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

  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智寺中那些势利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
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吧。曾
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一个什么员外在庙里布施了不
少银两,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
假装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地找寻老皇爷,
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
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
要做法事,可是什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得试演一番。」

  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尚取出缘
簿笔砚。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

  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
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
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
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只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
「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
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
不用辛辛苦苦地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上五台山做的。」

  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
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

  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

  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
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有个外号叫做「少一划」,原来「于」
字下面加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
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
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小宝心想:「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

  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到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
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
「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穿着也该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
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

  韦小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地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
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庙、普
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
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

  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
旧,显已年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
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
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
向方丈禀报。

  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什么法事?」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
样,更加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
几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什么路远
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

  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
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
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
苦恼。」

  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
又想:「他妈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
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
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算我爹爹在梦里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
是一件功德。

  如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的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
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吧?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
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分,这场法事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

  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分,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
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
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的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老和尚却推三
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
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然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
及银两,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

  澄光合十道:「多谢了。」

  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丰盛礼物,竟然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
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共有三百份礼物,倘若不够,我
们再去采购。」

  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来人,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

  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心愿,
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

  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说道:「好!我佛慈
悲,就如施主所愿。」

  转身进内。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地端起茶
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等背时的老和尚,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
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金身也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西殿布施。」

  韦小宝到得西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凝神注视每一
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没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
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

  可是五十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见到,连跟小皇帝相貌有一
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见到一个。

  韦小宝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
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这计策可笨得很。」

  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

  知客僧道:「个个都领了,多谢檀越布施。」

  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

  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哪里会有此事?」

  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骗我,死后要下拔舌地狱。」

  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大和尚去请他来领吧!」

  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
方丈。」

  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

  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
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

  说着向韦小宝说道:「少陪。」

  快步出去。

  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
瞧热闹去。」

  拉着双儿的手,一齐出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地乱嚷:「非搜不
可,有人亲眼见到他来清凉寺的。」

  「这是你们不对,干吗把人藏了起来?」

  「乖乖地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问道:「什么事?」

  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们……」

  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
那好极了!」

  「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

  「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

  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哪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青海来,奉了活佛之命,到
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
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

  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瓜葛。贵处
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

  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这才前来相问,否
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也就不
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
他容身。」

  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么让我们搜一搜!」

  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哪能容人说搜便搜。」

  那为首的喇嘛道:「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
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

  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
让搜?」

  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
一搜打什么紧?」

  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韦小宝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
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
「不让搜就先杀了你。」

  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

  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

  澄光身子略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忙左手
出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
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
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吗?」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
来?」

  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
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
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

  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
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
清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地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
位朋友。」

  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
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

  澄光合十道:「有缘拜见大喇嘛。」

  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
皇甫阁皇甫先生。」

  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
净净。皇甫居土文武兼资,可喜可贺。」

  韦小宝听这些人文绉绉地说客气话,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没热闹
瞧,又少了个混水摸鱼、找寻老皇帝的机会,心下暗暗失望。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
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吧,大伙儿都承你的情。」

  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
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

  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
…吃敬酒。」

  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颠倒来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
内,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
随喜一番,见佛拜佛,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找
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
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
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

  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
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也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
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

  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

  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
不会说谎。」

  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做得见证。」

  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
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
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纪吧。」

  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了
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
了佛光寺啦。」

  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巴颜大声道:「胡
说八道,胡说九道!」

  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
十二道,十三道!」

  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
向巴颜肘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
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
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

  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
好说,不可动粗。」

  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竟是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
这么朗声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
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阁笑吟吟地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
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吧。大和
尚行得正,坐得稳,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
武林中的和气?」

  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
清凉寺五十多名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到他
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
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
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儿
瞻仰瞻仰,那也眼福不浅哪。」

  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

  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
那伙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瞧
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
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韦小宝和
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后,见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出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
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和尚。韦小宝心下
雪亮,这些人必定是来找顺治皇帝的。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

  皇甫阁不答,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
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

  又想:「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治皇帝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
设法保护。」

  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
紧?」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吗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

  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
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
都成鸡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

  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

  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闪开,啪的一声,劲风
撞上木门。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地拍出,似乎无甚力
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厉。巴颜和皇甫阁的手下数十人呐喊吆喝,为
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逼回。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
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
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
疾冲过去。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
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
他手腕。只见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
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让皇甫阁戳中了一指。澄光这
一掌虽击中了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

  韦小宝道:「等一等。」

  他旨在见到顺治皇帝,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一个小小女孩,
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

  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前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
功,一上来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

  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

  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遭砍,身首异处。余下众
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不敢过来。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
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

  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业不小。」

  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
眼前发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
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
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支持不住,倒下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巴颜笑道:
「快出来吧,让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

  僧房中黑黝黝的,寂无声息。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

  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

  注:

  本回回目一联是佛家语。「方便」是「权宜方法」之意。释迦牟尼说法,以
闻者不解,多用「譬如」开导之。

        第十八回:金刚宝杵卫帝释,雕篆石碣敲头陀

  突然间门口金光闪动,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
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

  这一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
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
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
是金杵落下时似有千斤之力,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
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如土,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
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

  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
「将沙石抛进屋去。」

  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
却一片片地都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

  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
杵,大踏步走出门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
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

  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破孔中露出
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

  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
「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

  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和尚。」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
对周遭情势竟不瞧半眼。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
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来他还这般年轻。」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
绝,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
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柄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唰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
哇哇大叫,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
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击中肩头。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不过膂力奇
大,武功却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

  韦小宝焦急道:「我们得保护这和尚。怎生想个法子……」

  不等韦小宝说完,双儿应了声:「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
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阁向右闪开,她反手
一指,点中了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
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
小施主……」

  双儿笑道:「喂,喂,老和尚!」

  伸指点中他腰间。

  韦小宝惊喜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好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

  皇甫阁舞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
不进。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
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长枪,笔
直地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
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着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径点双儿背心。双儿
着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

  韦小宝见双儿势将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
中,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阁的软鞭已向
她身上击落,韦小宝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前相救。蓦地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
劲上甩,将她全身带了起来,甩向半空。韦小宝伸手入怀,也不管抓到什么东西,
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

  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力立时消了。此时莽和尚的金杵也已击
向头顶。皇甫阁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
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
杵击在地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

  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夺过软鞭。韦小宝大声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
抢上去指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
去,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和巴颜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
去。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
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韦小宝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
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
和尚。」

  澄光站起身来,合十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
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

  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韦小宝定下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
是一大叠银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我用几
万两银票打过来,你非大叫投降不可。」

  双儿笑嘻嘻地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韦小宝。

  澄光问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

  韦小宝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手下人都散去了吧!」

  皇甫阁当即提气高叫:「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
你商量。」

  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
解开了。」

  韦小宝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吧。」

  澄光点头道:「是。」

  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

  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么?」

  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
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

  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护皇帝
和尚。」

  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就疑心,小施主巴巴地赶来清凉寺做法事,
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难。
倘苦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

  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

  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吧,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
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
理不合。」

  韦小宝道:「他们要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吗?我们如不
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

  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吩咐道:「请那位皇甫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

  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
嘛。」

  澄光道:「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
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

  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劈削。那匕首锋利无比,
椅子脚一片片地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
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
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劈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
「使不得!」

  韦小宝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青海的大喇嘛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
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
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又怎知道?」

  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

  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层头
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如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
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

  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

  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

  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

  巴颜道:「是五台山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

  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会叫
你来捣乱?」

  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说
他盗了我们青海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

  澄光道:「阿弥陀佛,哪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

  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

  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

  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大人物,又说
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

  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
经》,非同小可。

  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青海,活佛一定重重有赏。胜罗
陀师兄说这位和尚大人物,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
教也要请他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你师兄还说
了些什么?」

  说着将匕首平面在他头顶敲了一下。

  巴颜道:「我师兄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
知讯息,也来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
助。如果桑结大喇嘛已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那就
万失无一……」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万无一失,什么『万失无一』?」

  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的错误,那是千载难逢、万中无一之事,甚觉得
意。

  巴颜道:「是,是,是万……万一无失……」

  韦小宝笑道:「你喇嘛奶奶的,还是说错了。还有呢?」

  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了。」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什么下面没有了?是我下面没有了,还是你下面没
有了?」

  巴颜道:「大……大家下面没有了。」

  韦小宝道:「什么大家下面没有了?」

  巴颜道:「下面没有话了。」

  韦小宝哈哈一笑,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

  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

  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
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着。」

  澄光忙道:「最好,最好。」

  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
固然见所未见,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

  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

  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心溪臀上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但
凡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决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算不得拍马
屁。」

  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

  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

  五台山菩萨顶真容院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
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

  韦小宝又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

  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

  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

  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

  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
后,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是佛门清静之地,
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
头上。」

  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

  心溪求道:「好少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心溪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
回答。对韦小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
难当,忍不住呻吟,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
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

  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
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

  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

  韦小宝怫然道:「什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如撒手不管,
他还不是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
高手,又还有什么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

  澄光道:「也说得是。」

  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

  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允过,寺中连老衲在内,谁都不跟他说话的。」

  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就会一
杵打死了你。」

  韦小宝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说道:「你就算差尊驾将行颠和尚点倒,行痴仍不会
跟你说话。」

  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

  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可施了。你既没有『万失无
一』的好法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叫毁了。」

  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

  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

  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
旧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径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
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蒲团上坐下,低目双垂,双手合十。韦小宝肚里
暗笑,跟着也在旁边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双儿站在他身后。四下里万籁无声,
这小庙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动。韦小宝手
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
早已骂了数十遍。

  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眼,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微
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
解。」

  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

  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

  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
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
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

  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
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候。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泼妇
大混蛋,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

  好不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

  玉林又问:「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

  韦小宝大吃一惊,跳起身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

  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什么话说?」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什么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

  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磕头请安。
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是再好不过了。」

  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
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什么信物?」

  韦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双手呈上,道:「大师请
看。」

  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
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

  下面还盖了个朱红大印。

  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
敬了。」

  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吧?」

  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也没什么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

  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

  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
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

  韦小宝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

  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

  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

  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
宫,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不见。」

  说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
寺来啰唣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韦
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
直截了当。」

  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
听。」

  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角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
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

  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
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

  说着合十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
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
意思是说:「好臭,好臭!」

  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

  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
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

  说着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竟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

  韦小宝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

  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径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寻思:「老皇爷是见到了,原来他一点也不
老,却是危险得紧。青海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
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
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

  双儿道:「没什么。」

  韦小宝道:「你一定有心事,快跟我说。」

  双儿道:「真的没什么。」

  韦小宝一转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做官,一直没跟你说。」

  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们的官?
而且还做了大官。」

  说着眼泪从双颊上流下。

  韦小宝一呆,道:「傻孩子,哪又用得着哭的。」

  双儿抽抽噎噎地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
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给恶官
杀死的,你……你……」

  说着放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
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
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
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里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
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
出来。」

  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
笨丫头。」

  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

  拉着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
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只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
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老皇帝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坏人,亏得你救了他。」

  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韦小宝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

  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
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

  他知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么?」

  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

  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
就成佛成仙。」

  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

  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
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

  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

  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

  韦小宝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
善财童子红孩儿,我就是……」

  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我做善财
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

  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
了,将我赶走。」

  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里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
不要我了,自己偷偷走了。」

  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后,主仆之分守得甚严,极少跟他说
笑,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并非真的做鞑子的大官,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
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

  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个法儿,去救唐僧?」

  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

  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

  双儿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

  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肥头搭耳的,谁讨他
做老婆啊?」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茯苓花雕猪」沐剑屏来,不
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不敢打乱他思路。

  过了一会,韦小宝道:「得想个法子,别让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
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贼骨头偷不到?」

  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

  韦小宝摇头道:「贼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

  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

  韦小宝道:「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了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
了。」

  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

  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
了才干。」

  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
里只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日里打斗受了伤,一定在躺着休息。你去将那胖大
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
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

  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爬进围墙,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见板门已然
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着挡风。

  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
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
低声道:「真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穴道受制,身子慢
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
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就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里
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

  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
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
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

  行痴仍然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见他始终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
看得清楚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
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说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没
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
清静的地方修行吧。」

  行痴仍然不答。

  行颠忽道:「你们两个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禅,不跟
人说话。你要他去哪里?」

  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随便去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
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地修行念佛了。」

  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的。」

  韦小宝道:「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

  双儿伸手,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恭敬敬地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

  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
日里你杀伤多人,大造恶孽,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

  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到了。」

  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
如何是好?」

  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

  韦小宝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
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

  行颠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颠,果然是痴的颠的。要劝他
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
给人瞧见。」

  一时束手无策,心下恼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
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韦小宝一言出口,便已后悔,当即跪倒,说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请
勿动怒。」

  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如此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
问。」

  韦小宝道:「是。」

  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韦小宝道:「是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

  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么了?」

  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

  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

  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

  行痴颤声道:「皇太后怎么会……会武功?你怎知道?」

  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里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

  行痴道:「你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

  随即又加上一句:「当今皇上亲封的,有御札在此。」

  说着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

  行痴叹了口气,问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
大哭大叫,又悲伤,又欢喜,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
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

  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
我……」

  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

  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一
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
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秘
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系遭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
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
武功的。」

  韦小宝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

  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
皇帝也不愿做了,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
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间都抛于脑后。海大
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
开来。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
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后语
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哪个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
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
致成大祸!」

  顺治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了下来。
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爷可死不得,端
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后语录》毁不得。」

  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

  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
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
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能下了。」

  顺治七岁登基,二十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
大,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
吴三桂,诡计立为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地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
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但他是市井之
徒,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

  行颠道:「是。」

  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开处,只见当门站着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

  举起金杵。

  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
「师父。」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地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
有此果,孽既随身,终身是孽。」

  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

  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
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
令她恨、使得她决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孽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孽更
加深重了。」

  行痴颤声道:「是。」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
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你的老秃头?」

  只听玉林续道:「至于那些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孽,意欲以你为
质,挟制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
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

  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

  韦小宝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
般,毫不理会,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颠东张西
望了一会儿,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
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眼睛,两手按膝,过了一会,伸手去
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

  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地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似猴儿一般,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
静地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老皇爷便在身旁,要他就此出庙而去,那
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
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韦小宝忽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
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

  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
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
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
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
去搜!」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

  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
行痴时,两人仍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

  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

  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

  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

  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么人在这里乱闯?」

  「抓起来!」

  「别让他们进去!」

  「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盘膝坐在
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
侧已无空隙,但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地蹿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
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

  「拦住他!」

  「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
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
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没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的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奇怪,又欣慰:「这十七
个和尚如果武功都跟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
「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

  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买了少林寺十八
罗汉的面子,咱们走!」

  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
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
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

  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
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别坐得变
成了韦老宝!」

  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
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
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必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
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
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
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

  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

  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

  隔了半晌,行痴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

  趴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

  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
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

  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嘻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
可有怨恨之心。」

  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心道:「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

  韦小宝道:「是。」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
不过书函是用黄绸所制。

  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

  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就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
拍,当是说满洲人回到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

  又想:「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
再加上这一部,共有六部。

  八部中只差两部了。

  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书,也是无用。

  好在老皇爷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
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不起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友半吊子,
就不是英雄好汉了。

  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
不负康熙所托,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
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
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
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
跟行颠身材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钢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
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
让他过去。

  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

  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
「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
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

  双儿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

  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

  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
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
呼叫,跟着肩头一痛,已给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地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

  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
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

  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

  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

  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

  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
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

  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
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
哪敢做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
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
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了下来。」

  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

  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

  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子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

  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

  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
奇道:「什么?什么老婆?」

  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
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允,我就带了她逃出来。
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
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
等出家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
疑。

  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
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
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

  说着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
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

  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云云,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
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

  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
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

  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
指,踢我一脚。」

  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
是她妈妈教的。」

  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

  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

  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

  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的武功
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

  韦小宝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

  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

  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
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
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
出,一招「灵蛇出洞」,也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
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

  双儿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
回身相斗。双儿蹿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
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转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
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

  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要穷家
小子才能使么?」

  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
海老乌龟说过,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多半便
是蛇岛。不错,老婊子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
『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学
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

  当即说道:「是我叔叔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

  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
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

  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

  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要她教武功,
她就教了我几手。」

  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
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
『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说得
分毫不错,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
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

  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
子家胡说八道!」

  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
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二章经》上,啪的一声,穴道并没解开。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

  韦小宝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

  那头陀道:「吹牛!银票哪有这么多的?」

  探手到他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看去,赫然是一部经书。他一怔
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

  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
「经书哪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
之间,哪说得完。」

  他拖延时刻,想说一番言语骗过这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个原
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要再骗得回来,可就难了。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

  韦小宝身在半空,突然见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
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
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
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

  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山坡上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
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

  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

  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快都给我滚蛋,别来啰嗦!」

  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大
师是辽东胖尊者么?」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瘦,世间罕
有,这老和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
们跟谁学过武功?」

  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
寺达摩院的同侣。」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韦小宝放下,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
八罗汉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

  澄心合十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
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
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
幸。」

  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

  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
贵手,放了他下山。」

  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
打独斗并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
了他。」

  说着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
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吧?」

  胖头陀怒道:「什么?这经书跟少林寺有什么相干?」

  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
快快还来!」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
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敢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
高,行动却轻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高招,竟然没碰到他
衣衫。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
他去路。

  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
回头向南,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
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
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抓来。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
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

  「虎爪」

  「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
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胖头陀围住。澄心说道:
「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

  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
破裂。挡在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

  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
随。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韦小宝被擒,心下惊惶,提气
急追。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
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
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然急奔。

  但见胖头陀提了韦小宝,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驰而上。

  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后紧追。

  双儿奔到峰脚,已然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陀将相公捉到
山峰顶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相公哪里还有命?正惶急
间,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缩右跃,不
住闪避。

  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不断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

  十八少林僧怎能让岩石砸伤?可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

  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

  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
「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

  怕她急奔受伤,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
…他会不会伤害相公?」

  澄光道:「不会的。」

  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
已砸不到人了。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
座庙宇,胖头陀和韦小宝自然是在庙内。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教之场,
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东台
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北台业斗峰,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
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绣
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

  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

  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抓着韦小宝。双
儿扑将过去,叫道:「相公,恶和尚没伤了你吗?」

  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

  胖头陀怒道:「我为什么不敢伤你?」

  韦小宝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将你回复原
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做「胖头陀」,随口
乱说,不料误打误撞,竟似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
惊惧之情,当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

  胖头陀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

  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
撞上照壁,石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伤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

  胖头陀怒道:「他妈的,这小鬼头有什么好?你这女娃娃倒对他有情有义?」

  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

  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
请你把小施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吧!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
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

  胖头陀怒吼:「你们再啰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
杀了这小孩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入还经?」

  胖头陀道:「放入倒也可以,经书却无论如何不能交还。」

  寺外众僧寂静无声。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蹿进
殿来。五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绕到他身后,顷刻之
间,又成包围之势。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
大战,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脑
子竟也似糊涂了,一时无计可施。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说
八道一番,引开胖头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
脑袋给踏在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
大石碣。

  韦小宝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趴在院子里,背上压着几万斤的大石头,
那不太辛苦吗?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

  胖头陀怒道:「什么我爹爹趴在院子里?满嘴胡说。」

  韦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
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什么用?」

  胖头陀急问:「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

  胖头陀道:「在哪里?快说,你如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脑袋。」

  韦小宝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

  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伸长脖子,瞧着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
识,他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地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
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

  胖头陀问道:「什么字?」

  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

  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
庵中,胖老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
白。」

  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
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做甚?只听韦小
宝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

  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部齐得,方有莫大
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已无半分怀疑,当即松
脚,拉了他起来,问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韦小宝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
不清楚。」

  胖头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询问之色。

  韦小宝道:「我头上痒得很。」

  胖头陀道:「什么?」

  韦小宝道:「这庙里有跳蚤,在我头发里咬我,胖老兄,你给我捉了出来。
头皮痒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

  胖头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
道:「好些了吗?」

  韦小宝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痒。」

  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韦小宝道:「啊哟,跳蚤跳到我头颈里了,你瞧
见么?」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防他逃
脱,道:「你自己搔吧!」韦小宝道:「啊哟,这他奶奶的跳蚤好厉害,定是三
年没吃人血了,本来矮矮胖胖的,现在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给老子为难。」

  说着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痒。

  胖头陀知他绕个弯儿,又来骂自己是跳蚤,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
书藏在哪里?」

  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
啊?」

  胖头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嵩山少林寺的达摩院?」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
出个难题,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

  韦小宝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
得,又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
字不识。」

  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
当派,皇太后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来也是两个大门派了,于是
将第五部、第六部说成分藏武当、崆峒两山之中。

  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

  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
西王的王府」之中。

  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桂平西王府中
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

  韦小宝道:「这个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

  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吴三桂
有多大年纪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
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

  韦小宝不明此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

  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

  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
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
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
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
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写着
些什么字?」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
叫他开心开心,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多半是神龙
教中的人物。」

  侧头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

  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

  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是『寿
与天齐』!」

  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还有什么字?」

  韦小宝指着石碣,说道:「这些字古里古怪的,当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
『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
字。」

  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
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

  韦小宝道:「上面写得有,这是……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宝、
程咬金立的,碑上写得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做徐
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
烂熟于胸。

  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勣,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勣,绝非捏指一
算、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哪里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
得胖头陀晕头转向,十八少林僧便可趁机救他出去。

  至于「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大宅之中,听得章老
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

  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韦小宝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什么。」

  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
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韦
小宝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绕着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一击便走,此上彼
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声,一名
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
会,胖头陀腿上被踢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
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
就让给你们吧!」

  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
势。胖头陀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
左手三指捏诀,攻守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接过经书。

  不料胖头陀全无异动,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
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彩吧!」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十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
胖尊者的对手。」

  左手一挥,众僧同时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

  胖头陀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

  韦小宝道:「什么事?」

  胖头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什么?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

  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来到
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
平安离岛。」

  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作
个见证。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

  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
有所闻,说道:「胖尊者言出有信,众所周知。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
必有空去神龙岛。」

  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
吧。」

  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没人可以
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

  韦小宝问道:「那么皇帝呢?」

  胖头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
不得提什么『尊者』、『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更加不敢去见他了。」

  胖头陀道:「洪教主仁慈爱众,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
家见了一定十分喜欢。

  小施主神龙岛之行,必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
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现于颜色。

  本来他对韦小宝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踏在他头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
又说什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般的身子
弯了下来,就着他说话。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又想起皇太后
和柳燕、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
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
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
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
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
了一眼,缓缓地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

  韦小宝道:「各有所长。」

  胖头陀怒道:「什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拚,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

  韦小宝道:「一对一,说不定是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这才叫
各有所长哪。倘若一对一也是你输,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

  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

  韦小宝道:「当然见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
也见过不少。」

  胖头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
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韦小宝一时为之语塞,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师父的武功是极
高的了,也未必胜得过他。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什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
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
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来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
比,可相差太远了。」

  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
城墙,说道:「吹牛!」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

  他说到这里,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位
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什么
……什么阵法来……」

  胖头陀问道:「武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

  韦小宝道:「使剑的。」

  胖头陀道:「那是真武剑阵。」

  韦小宝道:「是了,你胖大师见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
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
右手是空手……」

  胖头陀大奇,问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奇?她抱着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
……」

  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续道:「……她
嘴里哄着孩儿:『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

  『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
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

  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气,两个
孩子却笑得很开心。」

  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他见胖头陀斗不过
十八名少林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
说了。

  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
的干娘。」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他说
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他干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头陀却又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
我怎地没听见过?」

  韦小宝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这个老婆……」

  说着向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

  双儿满脸飞红,道:「相公你别瞎说。」

  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
难以相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
吧!」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他若向东,
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便往南。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
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注:

  一、顺治四后。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与顺治合葬孝陵。废
后及孝惠皇后(即本书中的皇太后)另葬孝东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
正、乾隆年间才加的谥号,康熙时还没有这样称呼。但通俗小说不必这样严格遵
守历史事实。

  二、顺治出家五台山一事,清代民间盛传,称为「清代四大疑案」之一。

  其余三大疑案是顺治皇太后下嫁摄政王、雍正夺嫡、乾隆出于海宁陈家。

  据官书记载,顺治因染天花而死,然官书中疑点甚多,以致后人颇多猜测。

  清初大诗人吴梅村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肯定与董鄂妃有关,颇有人认
为隐指顺治因伤心爱妃之逝,而至五台山出家。

  诗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按:双成指女仙子董双成)。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言董鄂妃得顺治宠幸,顺治有人生无常之
悲。

  全诗甚长,不俱录。

  )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
无颜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仓舒坟(以
曹操幼年夭折的儿子邓哀王曹仓舒比荣亲王),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
凌八极。(述顺治以爱妃逝世,内心伤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极何茫茫,日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名山初望幸,衔
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
何苦留人间?……唯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言顺
治心生上五台山之志。)

  「尝闻穆天子,六飞聘万里……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
子思脱屣……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李。(汉武帝金屋藏娇,废后居长安宫,以
及李夫人故事。)秾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持此
礼觉王,贤圣总一轨。道参无主妙,功谢有为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

  (觉王,即释迦牟尼。归结为皈依佛法,以禅宗求解脱。)

  三、顺治在位时即拜玉林为师学佛。《玉林国师年谱》云:顺治十六年,世
祖请师起名,师书十余字进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禅宗龙池祖法派中
「行」字,法名「行痴」。玉林为「通」字辈,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
以「行」字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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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九州聚铁铸一字,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

  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

  韦小宝道:「是。」

  澄心道:「我们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

  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

  我正担心这瘦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啰唣。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
大师有人保护么?」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

  韦小宝这时对玉林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
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之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
然没再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
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

  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
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

  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
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
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名茶、
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
少林僧当做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
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
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
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
叙。」

  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

  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
客栈」,要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寻思:「那瘦得
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
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点,先将经书藏得好好
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无一』!」

  于是命于八买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
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
在桌子底下的砖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经书放
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
不会发现。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
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不容
易,如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
凛、大摇大摆地进宫,叫众侍卫、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
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
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
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

  车夫恭恭敬敬地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
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头来。」

  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出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
了城?」

  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
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

  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
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

  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

  鞭子劈啪乱挥,骡子却一股劲儿地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
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

  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骑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骑者均是
身材魁梧的汉子。

  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

  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

  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

  双儿又是伸指戳去。

  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

  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

  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发足急奔。

  左边马上骑者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

  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

  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

  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

  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

  于八道:「我这个……我……也不会。」

  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
地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
里有什么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骑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
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
劫吗?」

  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
请你去喝杯酒!」

  韦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么请你
去喝酒?」

  韦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么请客的?劳驾,
让道吧!」

  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
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
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是戳
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人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
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
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
已有妻子。

  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
手,说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

  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

  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

  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
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

  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

  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
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

  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

  韦小宝哈哈大笑。

  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不
是的。」

  双儿站起身来,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
奶了。」

  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
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

  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

  方怡道:「日后再叫什……」

  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满脸飞红,
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
年轻姑娘叫老婆。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

  双儿也就不以为异。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

  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
开。

  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

  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
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

  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
毒药呢?」

  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的,道:
「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

  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
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
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小丫头?」

  韦小宝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屏、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
那批家伙擒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了你们的吗?」

  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奶?」

  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

  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到。

  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
小郡主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

  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
已连问了七八次。」

  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冤枉。倘若我只见到她,没见到你,
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

  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
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

  韦小宝道:「快到了吗?」

  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
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肠挂肚的。」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

  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

  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
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

  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
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没法赶回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
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头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
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
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不再故作庄重。

  余人识趣,远远落在后面。

  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
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

  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
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地瞧着,不由
得痴了。

  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

  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

  方怡道:「你想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

  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
么?」

  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

  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

  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
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
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
也不变心。」

  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
是乌……」

  说到这「乌」字,哧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仍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
不会做小乌龟。」

  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脸一板,道:「没三
句好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

  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
来,那可难得紧了。」

  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小宝和方怡到一人
家借宿,一个准备着洗浴的妙龄少女出现在隔壁,年纪大概也不过十七八岁吧,
所以有着完美无暇的曲线,乳房更是高高的耸起着,洋溢着青春的饱满。

  少女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对镜自怜,尽情的展示着自己的胴体,然后缓缓的
跨进浴缸,一面洗浴,一面抚弄着双乳,间或作出种种的挑逗动作,眼神迷乱的
发着声声诱人的呻吟。

  小宝自己一个人看还感觉不是很强烈,现在想到方怡就坐在边上,不由得燥
热难耐,忙偷偷的把腰带解松了,胯下也不自觉地耸起很高。偷目向方怡看去,
只见她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身子倚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却是双目睁得大大看着。

  少女洗完澡出来,穿着一袭透明浴袍,走出浴室,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时,
忽然听到室内传来一片嘻春声,不禁好奇的驻足偷听。小宝拉着方怡跟过去。

  原来一双年轻男女正在颠鸾倒凤。女的是一个成熟的少妇,此时正在沉醉中,
不时传出叫床呼声。男人的鸡巴在少妇的阴户里,很插乱捣,一副毫不惧怕艰难
的模样,少妇的阴户一闭一开,就像自动门一般,淫水直往大门处涌出。

  再看方怡,已然芬脸含春,眼睁的更大了,一双手不自禁地伸进春衫里。小
宝偷偷靠近了她,她也毫不知觉。

  在房外偷听的少女越来越紧张,肩膀斜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神
迷乱,嘴巴微张,吐出一截粉红的小舌尖,鼻息急促,用手在自己的身上上下游
移着。她的胴体从透明浴袍外露,镜头曼妙,更加迷人。

  房内的好戏也逐渐进入高潮。那男人把少妇的身子反过来,叫她跪着双腿打
开,自己挺直了鸡巴,使尽了腰力,往少妇湿淋淋的阴户里刺了进去。大鸡巴来
到阴道口,也不稍做停留,龟头刚刚侵入,便长驱直入,一下子深抵花心。

  方怡看到这里,浑身不住地发着颤,她把双腿尽力地并在一起,使劲地绞着,
才稍微好受了一些,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双峰上抚弄。

  少女站着偷看着,越来越肉紧,两只手早已经一只按在自己的大乳房上用力
揉捏着,另一只用指头在自己的阴部扣挖着,手也动,身体也动。忽然间一个立
足不稳,跌倒在了地上。房内男女一下被惊动了,男人光着身子出来,把少女抱
进房内,少妇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少女是她的小姑。她忙求少女不要把事情告
诉哥哥。

  少女却提出了条件,不告诉哥哥可以,但这男人和她也得做爱。

  男人自然乐意,于是振起神威,一箭双雕,不仅两个女人的娇躯完全暴露,
还时有鸡巴抽插在阴户内的特写,更穿插了少女的火辣动作。

  小宝再看方怡时,她的眼睛却已眯了起来,嘴巴微张,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
一双手不管不顾的抚弄着胸部。趁着她意乱情迷之际,小宝凑身过去,把手伸进
她的裙下,探向她的大腿顶端。

  她立时像是触电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震,口中轻吟了一声,小宝的手指便感
觉到了一股暖流喷了出来,入手处满是滑腻。

  小宝把手指从内裤的裤角伸了进去,感觉到了一片浅草和一块不毛却是泥泞
之地。方怡此时全身激烈震动,整个人一软,斜倒在小宝的身上。

  小宝把方怡抱着,进了卧室。方怡气息短促的倒在了床上。一双微红美目,
直视着小宝,那眼神中含着渴望、幻想、焦急。她的胸起伏不平,胸前的双峰一
高一低地颤动着。

  小宝俯身在她的身上,给了她一个甜蜜的长吻,用唇包裹着她的樱桃小嘴,
舌尖扣击着她的玉齿。

  方怡此时热情似火,身体和小宝一接触,双手紧抱着小宝,舌头也伸入小宝
的口中来。感觉得出,她的嘴唇十分干燥。

  小宝被她这样地抱着,本能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双峰,用力地按
在了上面。舌尖一会儿在她的口腔内搅动着,一会儿又引诱着挑逗着她的舌尖到
自己口中,用力的向口中吸入。不时,还用舌尖带着自己的津液,舔舐着她干燥
的唇,为她增加一点水分。

  方怡正值妙龄,身体早已经发育成熟了,平日里身体的渴望潜隐在身体深处
看过了刚才的春宫艳情,早就意乱情迷了。现在又经小宝的拥吻,爱抚,此时更
是芳心猛跳,春情涌动,媚眼如丝地看着小宝,口中发着闷闷的呻吟声。

  小宝原来紧抓着双峰的手,也轻轻滑下,经过平坦的小腹,探向了她那女人
最神秘的幽谷。舌尖从她的嘴唇逃开,滑吻至她光洁的下巴,舌尖用力,轻抵住
她的下颚,向上撩逗着。

  「嗯!嗯!好弟弟,我好难过!」

  方怡一个劲的抽动着身子,一边万般娇媚地在小宝耳边轻诉着。

  「好姐姐!把衣服脱掉好吗?」

  小宝急忙问道。

  「嗯!」方怡嗯了一声,微点了下头,算是允许。

  小宝如奉圣旨,迅速替她脱下衣裙,褪掉她的内衣。

  赤裸裸的玉体,顿时横陈眼前,她的肌肤洁白而微红。细腻的肌肤,无一点
瑕疵可寻,结实而玲珑的玉乳,在胸前不住起伏着,在两峰之间勾勒出一道美丽
雪白的深沟。均衡而曲线优美的身体,滑溜溜的平坦小腹,修长而浑圆的大腿,
真是造物主的杰作!

  方怡的阴毛黑亮而细长,柔柔的向两边分开着,中间显出那条粉红的小缝,
她的阴唇却很是肥厚,只是却如饮水的玉蚌,只是微微张开一张小嘴,却不肯让
人一窥内中的嫩肉。而这张小嘴正在微微收缩,潺潺的流出玉液来。水沾在阴毛、
阴户、屁股沟上,大腿根部及床铺上,在日光的照闪下,一亮一亮,好看极了。

  小宝忍不住呆立在那里傻看着,一动不动,只感觉鼻子一酸,泪水已经盈满
了眼眶。

  「好弟弟,你怎么了!」

  方怡有气无力却是百般娇媚地说道。

  小宝禁不住哽咽着说道:「姐姐,你好漂亮啊!」

  小宝握住方怡的手,在自己的脸上爱抚着,说道:「好姐姐,你答应我,以
后只准给弟弟一个人看好不好?」

  方怡双目含春,纤指在小宝的额头上一点,没有回答小宝的问题,却道:
「傻弟弟,我发过誓了,永远是你的人。」

  小宝才如梦中醒来一般,急忙把自己的衣服也脱光,搂住她那曲线玲珑的娇
躯。左手掩住她的一个乳房,手心抵着乳头,感觉着乳头在手心突突的顶着,缓
缓的揉动,又低下头,用嘴唇含住她另一个鲜红的乳头,用牙轻轻的呲咬着,舌
尖旋绕着吸吮着,另一只手往那神秘的桃源洞探索而去。

  方怡的淫水往外直流着。呻吟着表达着自己的快乐小宝伸出中指,顺着她溢
出的淫水,慢慢地向内抽插,稍稍插进一点,方怡却皱着眉头,大叫:「啊!痛,
弟弟,慢点!」

  小宝只好按住不动,但是手指被她的阴道紧紧夹住,四壁软且暖和的很是舒
服,就这样将手指插在里面,一动也不动。嘴和另一只手却是没有丝毫停歇,一
边用手指夹住方怡因刺激而勃起的乳头,整个手掌压在半球型丰满的乳房上旋转
抚摸着,一边用嘴象婴儿吸乳一般含着她的另一个乳头吸吮着。

  这时方怡只觉的乳尖又酥又痒,被刺激的整个人就像被电流通过全身,舒服
却是难以忍受,身体也越来越热。方怡几乎快要被刺激的晕眩过去了,感到自己
的阴道里,也是痒、麻、酥百般滋味并俱。

  「好弟弟!不要折磨姐姐了,好痒!」

  忍不住高声叫道,说着,便将屁股用力向上抬。

  小宝一见,就将手指顺势再往里插,其余空闲的手指轻按着阴道边上的嫩肉,
不时地扣弄着阴核。伸进的手指在她滑嫩的阴户中,扣扣挖挖,旋转不停,逗得
方怡阴道内壁的嫩肉不住收缩,痉挛着方怡的淫水流的越来越多,小宝的整个手
掌都满是湿腻了,阴户摸在手中也是温温烫烫的。

  「好弟弟,嗯,嗯,啊!」

  方怡一边含混不清的呻吟着,一边按耐不住的伸出手到小宝的胯间,握住小
宝的玉杵,一紧之下,那原就有七寸长的鸡巴,霎时暴涨,龟头一抖一抖的,在
她手心里抗议着束缚。

  「好弟弟,怎么这么大啊?姐姐有点害怕」

  方怡不禁有些很是惶恐的说道,面上也带上了一丝恐惧。

  「好姐姐,不要怕,我会很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小宝看着她害怕的样子,趴在她的耳边轻声的安慰着,还不住的向着她的耳
内轻轻的哈着热气。

  方怡一边娇笑着把头躲开,一边叫道:「要死啊,臭弟弟!」

  小宝却张开嘴,把她因为充血而通红的耳垂一下含在了唇间,用舌尖在她的
耳垂上轻轻的拨弄着,一边用手爱抚着她的脸庞,方怡的脸庞现在都热的烫手了。

  方怡把小宝的大拇指含在嘴里,用力的吸吮着,释放着自己身体的压力,握
着小宝鸡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上下套弄了起来。

  在她的玉手拨弄下,小宝更是觉得欲火冲天,浑身火热热的,便放开了她的
耳垂,跪在她的两腿间,伸出手来,分开她的双腿,用手扶着鸡巴,在她的桃源
洞口一探一探地徐徐将鸡巴插了进去。

  「好弟弟,这么大,有点痛。」

  方怡感到了疼痛,用手握住鸡巴不肯放开,轻声娇羞地说道。顿了一下,她
却更加小声的说道:「好弟弟,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到此为止吧!」

  「姐姐!……」

  小宝拖长了声音不满的抗议,真是的,已经到了紧急关头,她怎么还想着临
阵脱逃呢?

  方怡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把红润的樱唇嘟了起来,向小宝表示着歉意。

  小宝低下头,深深的吻住了方怡的香唇,吸吮着她的香舌,舌尖与舌尖在两
唇之间翩翩的舞蹈着。同时小宝的两手更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娇乳,屁股也不住的
在耸动着,鸡巴在她的手掌间弹跳着,厮磨着她的桃源洞口。

  经过这样不停的挑逗,方怡不禁又变得浑身无力,只是一个劲的乱颤,桃源
洞口更见湿润,方怡终于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痒,娇喘嘘嘘的道:「弟弟,好弟弟,
你可以慢慢的轻轻的进来。」

  说话间,她又把两腿尽力八字分开,挺起臀部,用两片娇嫩的阴唇厮磨着鸡
巴的前端,迎接着龟头的驾临。小宝知道方怡此时春心大动,便不再犹豫,微微
一用力,龟头便被套了进去。

  「啊!痛死我了!」

  方怡却仍是大叫了一声。

  此时,小宝只觉的龟头恍如进入一条狭隘的泥泞小道,进展不得,前端还有
一些东西阻涩着。再看方怡,已然头出冷汗,眼角处流出了泪水,便按兵不动,
不敢再向前推进。

  小宝用右手握住鸡巴,举起龟头,不住在阴户口厮磨着,时而再轻轻的插进
去一些,左手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阵接一阵的揉捏着。一面伏在方怡的耳边,轻
声询问着:「好姐姐,现在你觉得如何了。」

  「弟弟,就这样,等一下再慢慢的动。姐姐现在有点涨痛,里面却是痒的难
受。」

  在小宝的轻怜蜜爱,尽情挑逗下,方怡的淫水如泉水一般,不停的向外涌流
着。只见她双腿乱动,时而缩并,时而挺直,时而张开,同时挺起屁股,迎合着
龟头的轻送,这十足的表示她的淫兴已达极致,已达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小宝见时机成熟,便将含在阴道里的龟头轻轻地向内顶进,不时还抽出龟头
在洞口磨上两下。

  方怡猛力地抱着小宝,下身连连起迎,娇喘嘘嘘地说道:「好弟弟,姐现在
不痛了,里面难受的紧,痒痒的,麻麻的,好弟弟,只管用力弄进去。」

  就在她咬紧牙关,屁股不住往上迎挺的刹那间,小宝猛吸一口气,鸡巴暴涨,
屁股一沉,直朝糯湿的阴洞,猛力插入。冲破了阻碍,洞穿了处女膜,七寸多长
的鸡巴,已然全根尽没,涨硬的龟头深抵子宫口。

  方怡这一下痛的热泪直流,浑身颤抖,几乎张口叫出,但却被小宝的嘴唇紧
紧封住,想是痛极了,双手不住的推拒,上身也左右摆动,因为嘴唇被小宝紧紧
含住的缘故,所以只能在嗓子深处发出黯哑的嘶鸣,却说不出话来。双目圆睁,
露出一种恳求的神情,手指的指甲却深深的刺进了小宝背上的肌肤。

  小宝见方怡痛的厉害,便不再动,而整根鸡巴被小阴户紧紧裹住,真是说不
出的舒服,背上却是火辣辣的,使小宝想要发狂,只得暗自忍耐。一边放开方怡
的樱唇,让她喘息着粗气,用舌尖在她的脸颊上温柔的亲吻着。

  小宝和方怡就这样拥抱了几分钟之后,方怡的阵痛已然过去,气息也渐渐的
平稳下来,阴道里面反而痒的更是厉害,麻酥酥的难以忍耐。

  「姐姐,现在还痛吗?」

  小宝轻声的问道。

  「好弟弟,现在好些了,只是你要轻点,姐姐怕受不住。」

  方怡微微地点点头说。

  小宝把龟头从阴道里慢慢抽出,再缓缓地插下,让鸡巴每一次的进出都和阴
道内的嫩肉得到最大程度的摩擦,这是逗引女人情欲升高的一种技巧。

  这样轻抽慢送的约有十多分钟之久,方怡的淫水再次泉涌而出,鼻息急促,
嘴里也开始不知所以然的淫唱起来,显是已经感受到了快活,情不自禁的摇动着
腰身配合着小宝的抽送。

  小宝见方怡苦尽甘来,一副春情荡漾,媚态动人的俏娇娘模样,更加欲火如
炽,忙紧抱她的娇躯,耸动着屁股,开始还是慢慢抽送,待得插了七八下之后才
重重的一刺,采取着「九浅一深」的方法。可是后来看方怡已能禁受得住,自己
也感觉不过瘾,便一阵比一阵快,一阵比一阵猛,不停的拼命抽插起来。

  方怡只是娇喘连连,媚眼如丝,不住声地叫着:「弟弟,好弟弟,姐姐好…
…好舒服……啊,哎哟,你真厉害……好舒服,舒服死我了。」

  方怡的娇嫩的小阴户,淫水流个不停,被龟头冲击着,奏着美妙的音乐。方
怡经过这一阵猛插,只感觉自己的魂儿都快要飞上天了,两臂抱紧小宝的脊背,
芬腿翘上小宝的屁股,同时颤动着臀部,向上迎凑着。

  小宝见她浪态迷人,更加用力的抱紧娇躯,用力抽插,不时把鸡巴抽出,用
龟头厮磨着阴核,然后又猛力地插了进去。小宝一面抽送,一面在她耳边轻声问
着:「好老婆!现在觉得怎样了?还痛不?」

  方怡被小宝插地欲潮泛滥,欲仙欲死,两颊殷红,樱唇微开,喘气如兰,犹
如一朵盛开的海棠,极为妖艳动人,口中娇呼着:「弟……啊!现在……不痛了
……姐……姐……太舒服了……痛快……真是……痛快……呵……好极了!」

  小宝知道她快要泄身了,忙用劲抽插,一面狂吻着她的红唇。果然,不大一
会儿,方怡浑身颤抖,阴户内一阵火热的阴精喷射在小宝的龟头上。而她两臂放
松,平摆在两边,同时娇喘呼呼:「哎唷……上……天了……太……美了!」

  小宝感觉的龟头被一股方怡小穴深处的热流冲击着,急忙定住身子不敢乱动,
等待着方怡的身子痉挛着平息下来。小宝跪在方怡的两腿之间,把方怡的两腿曲
起,手按着她的膝盖,鸡巴缓缓的厮磨着方怡的小穴肉壁。

  方怡从前紧合的阴唇,现在有些分开,肥大的阴唇已被抽插的有些肿胀,中
间的小缝紧紧的包裹住插在其中的鸡巴,里面滑滑腻腻的,鸡巴进出之间,已经
甚是顺畅,小穴边上满是一些乳白色的胶状物质。

  小宝把鸡巴拔出一半,然后轻轻的颤动着自己的腰部,鸡巴便在小穴内缓缓
的抖颤着,旋磨着两侧的肉壁。

  方怡已逐渐的缓过心神来,睁开两只满含春情的大眼睛,娇羞的对小宝说道:
「好小宝,谢谢你!」

  小宝故作不解:「好姐姐,谢我什么啊?」

  方怡妩媚的一笑,说道:「谢谢我的好弟弟带给我这么美妙的享受。」

  小宝也笑了,说:「让姐姐享受是小弟应该做的啊!姐姐,以后我们再也不
会分开了吧?」

  方怡温柔的看着小宝,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爱意,道:「傻弟弟,姐姐还能离
开你吗?只是你以后娶妻了,只怕是姐姐要担心被你忘到一边了。」

  说话间,神色已变得有些黯然了。

  小宝不由急声说道:「姐姐!你把我小宝当作什么人了,我只想和姐姐在一
起,日后我若对姐姐变心,就让我……」

  不待小宝把话说完,方怡急忙伸手掩住了小宝的嘴,不让小宝再说下去,连
声道:「傻弟弟,姐姐不许你说傻话。」

  小宝对方怡一笑,故意把鸡巴大力的挺动了两下,说道:「好姐姐,小弟还
没有满足呢!」

  小宝伸手拍了一下方怡的美臀,接着道:「姐姐,你现在不痛了吧?」

  方怡皱了一下眉,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身体好象都不
是我自己的了,不过想来应该没事了,好弟弟,你不要管姐姐了,自己开心怎样
就怎样。」

  小宝听她这么说,自己也涨的难受,便也不再客气,开始逐渐得加大了力气,
腰部提劲,一阵比一阵重,一下比一下深。

  方怡只觉得火热的龟头,在阴道内上下摩擦,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又逐渐的
愈来愈剧烈了,本来已似没有了知觉的身体又感到无比的舒服。一阵阵淫水,从
子宫内涌出,她情不自禁的迎着小宝的鸡巴抽插,扭腰摆臀,向上迎套。

  「喔,好弟弟,你怎……地……姐姐……美……美死……了……哎,姐姐…
…好舒服……呀!」

  方怡娇喘徐徐,又开始淫声浪语着,享受着小宝为她带来的无比快感。

  小宝听着方怡的浪叫,更感到痛快,内心像是火烧,于是更加狠命抽插,坚
硬炽热的鸡巴,在紧凑而温暖的阴户内,上下厮磨,既温暖又舒服。

  方怡泄身过一次之后,反而更加显得放浪形骸了许多,不再象初始那么扭扭
捏捏,手也敢放在自己的乳房上爱抚了,口中更是什么都敢说了,亲小宝,好鸡
巴的叫个不停,光就那一个简单的啊字就可以叫出百般的音调来,忽长忽短,直
牵扯的人魂儿也随着她的娇声飘飘扬扬。

  小宝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把持不住,两腿一阵发抖,鸡巴一阵紧缩,全身紧
紧的压在方怡的身上,小腹用力,精液便全部射进了阴道内。

  「啊呵!」方怡媚眼一闭,这无比快感的享受都快要使她晕死过去了。

  「好姐姐,你真美!」

  小宝讷讷的说着,伏在方怡的身上,趴在方怡的耳边喘着粗气。

  方怡一边用唇吻着小宝的脸颊,一边用手温柔的爱抚着小宝的身体,使小宝
放松。

  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

  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
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

  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

  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
端的天涯海角。

  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
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上的老
皇爷,尽数置之脑后,迷迷糊糊地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地道:「好
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

  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
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颇为不妥,但当此情景,
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
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
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
地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
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
我。」

  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
条黑黑的鸡丝,入口鲜美,略有腥气,滋味与寻常鸡丝又有不同。只觉船身晃动,
已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
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
「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什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
方怡叹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哪知道老天爷保佑,
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
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

  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
爱听的,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不在乎。」

  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真话,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

  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问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
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
「妓院」十分地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
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
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

  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

  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

  方怡道:「是啊。」

  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
而死。

  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

  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

  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
姐。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

  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还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
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
听方怡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
的,我瞧货真价实是不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

  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
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
免还是丽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
这些么?」

  韦小宝给她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
然。随口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

  方怡淡淡地道:「我欢喜的。」

  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坐船正直驶过去。方
怡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

  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
尽是雪白细沙。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

  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艄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产。艄公道:「回姑
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
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

  方怡点点头,待艄公出舱,轻轻地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
子,就比做神仙还快活。」

  韦小宝大喜,道:「我和你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紧,
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

  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
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

  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
啦。」

  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丫头。」

  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
落了双儿,心下微感歉仄,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
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
花么?」

  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
毒蛇蹿了出来。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
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黑黄间条,长舌吞吐,哧哧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
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

  韦小宝哪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
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
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

  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

  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

  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上了毒蛇。

  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

  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
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给咬伤了七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
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里听
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

  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

  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
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

  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

  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

  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

  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
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

  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迟来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
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

  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地称谢。

  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
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

  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
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她一救。」

  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哪里找去?」

  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

  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吧?」

  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
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
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解毒。」

  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
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欢
喜,又难受,不由得搂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
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
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

  韦小宝谢了。

  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
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
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

  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
每日服一颗。」

  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
很了。」

  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
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

  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允。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
椅,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的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
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蹿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
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
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
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
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
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
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
去,见图画中一张画的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
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

  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

  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
何?」

  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

  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败笔缺失,在于何处。」

  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少!」

  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

  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

  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

  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蘸墨。嗯,这些细
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

  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

  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
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

  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
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名色。

  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
请韦公子指点。」

  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
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
仙福永享,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
字,他为什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
……难道这里便是神龙岛?」

  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

  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什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
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

  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你便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
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

  提笔蘸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
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
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
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地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
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
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地问道:「你什么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

  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
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什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
主,你这小贼!」

  突然一跃而前,叉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地道:「你害
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
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涨,伸出了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
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
双手一推,将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
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门边,
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
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

  拾起笔来,蘸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
醒时天已全黑,竟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
饿死老子。」

  过了好一会,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
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露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
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便欲击落,但手
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
出话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见他险上神色凄然,
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
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

  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
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几十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
就请我吃饭?」

  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也还有,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
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没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
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

  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
名字,你会不会写?」

  韦小宝道:「它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怎么会写?」

  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
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词,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
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
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
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

  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什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只见陆先生又取过
一张白纸,仔仔细细地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地轻轻读了一遍。

  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
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

  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头陀居
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

  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
神差,这船竟又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当然要大
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

  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
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
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
子连癞蛤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
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

  说着读道:「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
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勣、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
锦绣峰,见东方红光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

  东方有岛,神龙是名。

  教主洪某,得蒙天恩。

  威灵下济,丕赫威能。

  降妖伏魔,如日之升。

  羽翼辅佐,吐故纳新。

  万瑞百祥,罔不丰登。

  仙福永享,普世崇敬。

  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
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
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
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等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地读毕,问道:「有没读错?」

  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

  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
然也知道有吴三桂了。」

  韦小宝心中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
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促之际,或有认错。
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
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已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
定要传见考问。岂知这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
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
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
分有趣,便跟着诵读。他生性机灵,听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
半点不费力气,说到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
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
是什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地教导,
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
于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
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
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难于登天,苦于杀头。他片刻也坐不定,
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

  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

  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
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地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
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

  如此拼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
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
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

  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促间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
章来。

  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法眼。

  但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
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
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

  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地
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恐吓,又哄骗,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
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心续学。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
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
己难免陪着他全家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
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
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门外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
子!」

  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蘸满了墨汁的毛笔掉落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
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

  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已知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
「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不料反
而更加早死。」

  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光棍一条,那也罢了,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
了你送命。」

  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在劫难逃。陆兄,事已至此,
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什么了?我都不怕,
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
了。」

  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
丸,请给我一粒。」

  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
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

  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
么快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
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

  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私奔老婆,这
里又有个方姑娘。」

  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吧!」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
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
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
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

  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
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
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
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
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
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

  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

  胖头陀道:「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到哪里去啦?」

  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

  心想这瘦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
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
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
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
已抢到了经书,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更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

  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大家
闷声大发财,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然一塌糊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
傍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顶。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
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令旨,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地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
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

  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
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

  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
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
你作死啊!」

  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
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
宝大叫:「妈,你干吗打儿子?」

  众少年少女笑得更加响了。

  只听得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
中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

  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

  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
吗怕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
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可容得千人之众。韦小宝在
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
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
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
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
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没半点声息,
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

  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
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
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
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
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
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
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
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宝一双眼珠正咕碌碌地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
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
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
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宝训?大吹牛
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它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
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注:

  唐末军阀罗绍威取魏博镇,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杀死,事后深为懊悔,自知是
极大错误,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王莽时钱币以铜铁铸作刀形,刀上文字镀以黄金,称为「错刀」。罗绍威以
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此错之大,聚六州四十三县之铁,也难以铸成。
「九州聚铁铸一字」,此「一字」为一个大「错」字,本书借用以喻韦小宝受骗
赴神龙岛,悔之莫及。

  战国时秦国商鞍变法,法令初颁时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门,宣称若
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此事甚易而赏重,众皆不信。有一人试行搬木,商鞍果
然依令照赏,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严峻,民不敢违。

        第二十回:残碑日月看仍在,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地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
今日限期已至,你将经书缴上来。」

  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
「这女人年纪虽比我大了几岁,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
扬州的嫖客全要拥到,苏州、镇江、南京的男人也要赶来,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
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信息,已查
到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
到,奉呈教主和夫人。」

  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这老丑洪教主的老婆,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茅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
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吧?」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
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
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
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

  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

  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
恭敬行礼。」

  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

  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
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叫你在教主之下,加上『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一入教后,
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
容貌既美,又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
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乐趣,否则过得两三百年,
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
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
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
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
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
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

  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
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

  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

  韦小宝又道:「是啊。」

  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
你武功?」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
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

  便道:「正是,这个柳姑姑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
的。」

  洪夫人笑吟吟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
我可偷偷都瞧见了。」

  他知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会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

  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吧?」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
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
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

  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
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
耿耿地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

  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
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
有苦劳。」

  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
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

  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总该
开恩吧?」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地道:「咱们教里,老朽糊涂之人太多,也该好
好整顿一下才是。」

  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
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
死了。」

  转过身来,说道:「拿来吧!」

  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
到黑龙使身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地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
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

  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蹿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
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都叫了起来:「哪一个?」

  「什么人犯上作乱?」

  「拿下了!」

  「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唰唰唰唰,长剑出鞘之
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
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
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
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
几个月功夫吧?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

  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抵住他心口,喝道:
「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

  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
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
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
反?」

  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他属下有
人办事不力,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个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允呢?」

  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
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
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
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
老头儿一起滚蛋吧。」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
么说,当真异想天开之至。」

  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允了?」

  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

  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
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
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教众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
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

  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
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

  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八蛋。」

  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
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

  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

  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

  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
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
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地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
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
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

  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就更加没有功劳。」

  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

  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
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地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

  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阵杀气,脸上神色仍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
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

  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的,哪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
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
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
动甚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
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
少遍,实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神
色木然,对于白龙使的丧命,宛若没瞧见。洪夫人轻轻地道:「青龙使、黄龙使,
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钟志灵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

  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
已久,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
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这人恶毒无
比,委实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
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
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

  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衫。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
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
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
并不稀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
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
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
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
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
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同时抢上,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
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
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吧?」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仍似无动
于衷,稳稳而坐,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嫣然一笑,说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
众人大奇之下,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觉得头昏眼花,立足不定。
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
竖八地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

  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

  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靠手,喀喇一声,拗断
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
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
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夹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
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
同小可,一段竹棍虽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噗的一声,插入青龙使胸口,撞
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

  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
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
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
撑地,挣扎着要想站起,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
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
庄严,在教众面前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
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矮小,可是在
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闻到一阵阵淡淡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
的,快美难言。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
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

  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

  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的是什么毒?」

  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
「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
血……腐骨粉』?」

  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
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中毒?
啊,是了!」

  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
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两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花
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

  说道:「就在这里也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
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
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
便令人筋骨酥软,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
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
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拾起一柄长剑,慢慢站起,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
字叫不得?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还叫不叫得?」

  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
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齐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什
么要先杀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咯咯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
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吧,疲倦得很,坐下吧,
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
倒吧,放下长剑。」

  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
妈的想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
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

  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尚不知鹿死
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吧。你瞧着我,我唱个
小曲儿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
看?」

  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
…」

  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
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
反叛他的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
不了啦,你给想……想……咳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会杀
死大伙儿,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洪教主走
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

  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胖头陀
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

  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
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荡。随即举
剑当胸,向着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
却非杀不可。」

  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
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
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

  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

  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
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
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

  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他们会答允的。」

  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
自是难于拒却。又想她已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
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
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杀我了。」

  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

  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
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
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
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

  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
孩,教主怎会杀你?」

  韦小宝将沐剑屏轻轻放在地下,转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
也杀不得。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
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
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
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
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
气。」

  这几句话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
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
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
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大号叫做什么?」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
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
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
一不高兴,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
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
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没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
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方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
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
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地靠在竹椅上,全身
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
么好玩,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
性一解,我又怎管得了他们?这是过桥抽板。」

  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

  天地会的兄弟们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
岂有不大抽而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

  便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
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

  这样吧,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账,双方都不算。

  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
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
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
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
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
所噬。」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
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
此重誓,虽为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
如何?」

  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

  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么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
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
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地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
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老兄弟,
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众少男少女纵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
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
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

  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
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
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
雄好汉。」

  第四、五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
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
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
当。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咎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
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
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

  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
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
「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
之上。台上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
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
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侍。」

  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

  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
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
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
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
「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
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
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
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
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
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因此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
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
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的伤势怎样?」

  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
说。」

  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
服了。」

  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

  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
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
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服了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
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

  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
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
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

  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
拓片黑底白字,文字稀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

  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

  慢慢地一路背将下去,偶尔遗忘,便说:「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
是了,是个『魔』字。」

  背到「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
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叫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驯字眼,
但韦小宝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难
能可贵了。

  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
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
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
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
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

  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下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
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
了头,舌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
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都知道你是自己
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

  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
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洪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碣文有
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

  胖头陀躬身奉令。

  洪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

  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
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
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并无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
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

  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若非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
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使下首。

  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身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着站起。只听殷锦
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着念下去:「……时
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

  他尖锐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
其中四部是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

  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
宫中。」

  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
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
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

  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

  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里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
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得另派一个福分大些的
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分大小干系极大。黑龙
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为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
宝经难以到手。」

  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分够呢?」

  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
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分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
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分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洪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分量也没有。他既
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着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得多了,
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
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
我本事是没有的,但靠了两位的大福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点
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
聪明伶俐,福分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说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
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

  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

  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
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没能成功。不料小
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

  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
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

  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
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
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
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
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尸。」

  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
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
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
相助,可随便挑选。」

  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

  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
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

  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
选就是。」

  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

  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
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
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

  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
作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

  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
中雪亮。」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

  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
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

  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斓,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
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
此令有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

  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
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去。」

  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
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喜欢、又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
丸,吞入肚中。韦小宝依样画葫芦,跟着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
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的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血行,散入四肢百骸
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

  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

  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

  洪夫人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倒转了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
「好剑!」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
也赞了声:「很好!」

  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
分喜欢,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
言道得好:胭脂、宝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
人的了。」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
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
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
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
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

  洪教主笑嘻嘻地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
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后缩相避,
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
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

  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彩,叫道:「妙极!」心想:
「那日我给胖头陀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
他。」

  教主将洪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
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岂知夫人嘻嘻一笑,竟不叫「投降」,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
敌人架在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
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倘若当真对敌,这一
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
架在她肤光白腻的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

  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已割断她小腿
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地向她
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急缩,那匕首竟飞过她头顶,疾射
教主胸口。眼见情势危急,教主放开夫人双手,仰天一个铁板桥,噗的一声,匕
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

  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
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
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
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
句、一万句颂扬更加欢喜。

  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
之忠。

  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

  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和教主。」

  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
翔』,挺不易练。

  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
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

  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
无一处没有关连,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
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
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地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
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
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叫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相同,
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
嘻地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
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

  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
教我。」

  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
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

  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

  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

  洪夫人又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
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做是白龙使好了。」

  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

  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六
七十斤。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地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
咯咯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
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
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
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势
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
人的出手迅捷,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
了。」

  说着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汉,自然不会来搔你痒。

  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
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
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
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

  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

  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
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

  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
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稀奇,但
如此缓缓地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
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

  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作势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虽是他自己的妻子,
似乎总是不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
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
扎。」

  说着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
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
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
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平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
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叫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
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

  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
「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

  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
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
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
半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砍了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一招便用不着。」

  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又给洪夫人抢上来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
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把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
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
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
自然而然地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
再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
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
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

  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
拇指压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
拇指使力,重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

  又是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
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
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
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
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
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

  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他拆解数遍,演得不对便一
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
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
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委实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很有点瞧不起,
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

  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地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
得纯熟,那不算稀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
无敌了。」

  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

  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
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
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

  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
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

  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

  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
拔柳』。」

  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
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

  说到这里,格格娇笑。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
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

  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

  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

  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
怕老婆的孱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
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
马。」

  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
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伏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
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
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

  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

  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的满是媚态。

  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
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极尽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
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
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
教主办事,须得这等利器防身。」

  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
一个了。」

  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

  洪夫人道:「你当忠心为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

  韦小宝道:「是。」

  洪夫人道:「你这就去吧,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
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
「夫人,如我能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三四岁,到八
十岁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
嘻一笑,说道:「我答允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
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

  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
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心下极喜。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
不定,不知有什么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地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
问。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

  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
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

  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和夫人也这么说。」

  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

  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
『豹胎易筋丸』的解药。」

  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难道……难道……这是毒药?」

  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

  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
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

  胖头陀叹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
龙使的掌握之中了。」

  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
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

  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
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
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
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
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
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

  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
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
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性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
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
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
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

  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
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
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
发作,苦楚难当。

  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
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

  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
通广大之至。

  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

  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艄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
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

  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
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
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
岛了?」

  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
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
何难?」

  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
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

  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
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
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
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

  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

  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和方
姑娘说几句话。」

  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
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

  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
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
自然只在沐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为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

  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又不是我家眷。」

  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
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
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厉害,厉害!」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大声叫嚷:「白
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

  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
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众,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
在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
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
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
相送白龙使出征。」

  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

  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
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
一路上装腔作势,只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
来软请。」

  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
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
放出来,我要带了同去。」

  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放!」

  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

  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
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相公!」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
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
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
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
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
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
过不少次,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

  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

  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

  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
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
「开船吧!」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
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么一来,
倒也一无牵挂。」

  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

  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哉怪也。

  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拿了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
于是便给神龙教逼得入了伙。

  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当然也服了。

  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
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
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做了白龙使,可就全然糊里糊涂!」

  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
来如回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

  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
否则教主听他说已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头不可。对!
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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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金剪无声云委地,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

  韦小宝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
找个安身之所。」

  命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一行人搬了进
去。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
已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
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着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其
余兄弟高彦超、樊纲、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
不到一人。

  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回京住过的如归客栈,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
一间上房。

  掌柜见他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

  韦小宝又取五钱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仍要上次住过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
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

  韦小宝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
顺治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

  他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

  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侍卫来护送经书,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径
向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
家伙,干什么的?」

  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的桂公公。」

  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
堆笑,说道:「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

  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要紧事,赶着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

  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
大大赏赐。」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径到上书房来
见皇帝。

  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

  韦小宝快步走进,见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地道:「他妈的,小桂子,
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憋得甚久。

  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世,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了几下,伸手扶
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地说。」

  胸口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韦小宝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上,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了一趟,
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

  康熙紧紧抓住他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
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青海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
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
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自然又多加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
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连说:「好险,好险!」

  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

  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
廷大事,可不像我……」

  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
『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
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
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
我便心中欢喜。』」

  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地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
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
笔致圆柔,果是父亲亲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
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
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

  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咽咽地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悲
痛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强自抑制。韦小宝却有意做
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分拿手,母亲的毛竹
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
而下,旁人决计难辨其真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要伤
心,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温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
我不顾性命地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

  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你挂念,赶着回来向你禀报,
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眼泪仍不断流下,抽抽噎噎地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
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

  他在神龙岛上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丝
毫不以为耻,由此脸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叫讨人欢喜,言语
不妨大大夸张。

  康熙信以为真,说道:「我也真担心父皇没人服侍。你说那个行颠和尚莽莽
撞撞,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叫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
……」

  韦小宝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啊哟,啊哟!这次
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分。」

  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
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
十分能干,对我父子都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大叫:「乖乖龙的东,我的妈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
宁可叫我坐牢。」

  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吧,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
中服侍我父皇……」

  韦小宝听得局势紧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还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无
以复加,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这个……我
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
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

  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
出口差遣,倘若坚不奉旨,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脑
袋,可不是好玩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却半点不假,千真万确,乃是真哭,只不过并
非为了忠君爱主,实在是不愿去当小和尚。

  康熙大为感动,轻拍他肩头,温言道:「这样吧,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
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去朝见,
我却非去不可。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地听我
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

  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庙里有空,就读书识字,以便日后
做官,做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个小和尚怕是当定了。」

  转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爷放我转来,也非
难事。只说小皇帝没我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好几斤,
老皇爷爱惜儿子,定然命我回宫。」

  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我去办什么事,原是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
服侍老皇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百岁……还有……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几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
地在五台山上耽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

  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说为妙,答道:「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
还有那位玉林老法师,说什么也不肯认庙里有老皇爷,我又不好点破,只得在山
上一座座庙里转来转去地做法事,今天到显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
五台山几千个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恶喇嘛来啰
唣老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

  康熙笑道:「你这下可破费不少哪!花了的银子,都到内务府去领还吧。」

  他也不问数目,心想韦小宝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爱开多少虚头,
尽可自便。

  不料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上次你派我去抄鳌拜的家,奴才是很有点儿
好处的。

  当时不好意思跟你禀报。

  这次去五台山,见到老皇爷,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训,明白对皇上什么坏事都
不可做,于是把先前得的银子,都布施在庙里了,也算是奴才帮皇上积些阴德,
盼望菩萨保祐,老皇爷和皇上早日团圆。这笔钱本来是皇上的,不用再领了。」

  心想你父子早日团圆,我也可少做几天小和尚;同时有了这番话,日后如果
有人告发,说我抄鳌拜家时吞没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笔:「我早代你布施在五
台山上啦,还追问什么?」

  康熙一听,更加欢喜,连连点头,问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韦小宝便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说道:「小桂子,你
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俗
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

  韦小宝摇头道:「那怕难得紧……」

  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
还不来跟我比武?」

  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

  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

  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
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

  韦小宝见这少女十五岁左右年纪,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
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了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

  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

  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
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

  他知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公主长大(按:建宁公主其实是
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是康熙的姑姑。

  建宁长公主的封号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

  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之姊,下嫁鳌拜之侄。

  但稗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请学者通人鉴原),是皇太后亲生。

  韦小宝怕了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又甚少到皇帝书房来,因此
直至今日才得见到。

  他听了康熙的话,知是他兄妹闹着玩,便即凑趣,笑嘻嘻地上前请安,说道:
「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
竟没半点朕兆,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哪里避得开?他一句话没
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啊」
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
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了。」

  说着咯咯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皮,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
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骂出一个字来?

  康熙慰问韦小宝:「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

  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

  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

  又笑了起来,拉住康熙的手,道:「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太后点拨了一些。
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
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一两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几招擒拿
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
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小宝过招,
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
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
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

  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
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兴致和妹子玩闹,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
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吧,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
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

  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
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

  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
的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
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招,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
动手,你跟我来。」

  康熙向来欢喜这活泼伶俐的妹子,不忍太扫她兴,吩咐韦小宝:「小桂子,
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

  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
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
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老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

  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抓他
不住,但终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
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
先行点了你的穴道再说。」

  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穴,这几下自然是乱戳
一气。韦小宝大叫:「点中穴道啦!」一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喝道:「起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撞,当真点中了他穴道,道:「我来给你
解穴!」

  提足在他后腰一踢。韦小宝心道:「这臭小娘见解不开我的穴道,还要再踢。」

  当下「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本领当真高明,只
怕连皇上也不会。」

  公主笑道:「你这小太监奸滑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

  但见他善伺人意,也自欢喜,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
别让人来偷拳学师。」

  韦小宝一笑,心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学师了!」

  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边嘭的
一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地叉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
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

  韦小宝道:「我……我……」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
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

  呼的一声,又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门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
闪避,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
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
绝不可。」

  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后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只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大骇之
下,身子急滚,砰的一声,门闩打上地面。公主大叫:「啊哟!」这一下使力太
重,震得虎口剧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
不打了!」

  公主举门闩击落,这一下打中他小腹,啪的一声,幸好打在他怀中所藏的五
龙令上,韦小宝刚欲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一闩,怒骂:「你这死太监,
我要打你,你敢闪开?」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
奋力转身跃起。公主举门闩迎面打来,韦小宝左手挡格,喀喇一响,臂骨险断。
他心念急转:「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干吗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
太后嘱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
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几步。韦小宝左足横扫,公主扑地倒了,
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

  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她眼中露出又恐惧、又恼怒
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
除非将她杀了,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后患无穷。」

  这么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

  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易。」

  当即伸左手拉她起身。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跤
而已。刚才你已叫过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规矩?」

  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
没用的东西。来,我给你擦擦血。」

  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手帕,走近几步。韦小宝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
当。」

  公主道:「咱们江湖上英雄好汉,须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血渍。韦小宝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心中微微一荡,此
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庞,皮色白腻,心想:「这小公主生得好
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后脑的伤怎样。」

  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先前我可多疑了,原来小公主真是闹着玩的,只
不过她好胜心强,出手不知轻重。」

  公主伸手轻轻抚摸他后脑伤处,笑问:「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还好……」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给她一勾,俯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
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地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
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有宝衣护身,短刀戳不进去,腿
上这两刀也非重伤,却已痛得他死去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
横陈」脱身,一来先受了伤,没了气力,二来这一招并未练熟,出力一挣,想要
从她胯下钻到她背后,但行动太慢,身子甫动,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听她咯咯
笑道:「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厉害之极了。公主武功高强,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
上的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

  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

  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你。」

  韦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

  可是公主刚好坐在他伤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双足缚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
笑道:「你是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

  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故事十分熟悉,《三国演义》她已看过三遍。韦小宝看
过这戏,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
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诸葛亮还厉害七倍。」

  公主道:「不成!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

  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一样。」

  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

  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烧便烧,藤甲兵不得多言。」

  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蜡烛。韦小宝叫道:「诸
葛亮并没烧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你是曹操!」

  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凑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他油光乌亮的辫子,心念
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便烧了上去,嗤嗤声响,满屋焦臭。韦小宝
吓得魂飞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

  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这是根火把,好玩得紧。」

  转眼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顷刻间满头是火,危急中力气大增,
一弹而起,挺头往公主怀里撞去。公主「啊哟」一声,退避不及,韦小宝已撞上
她小腹,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焦灰断发,只觉小腹疼痛,又
惊又恐,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已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
背心、内衣竟都给解开了,公主左手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
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白粉撒入伤口。韦小宝大叫:「你干什么?」

  公主笑道:「侍卫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不招,便在他伤口里加上
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随身带得有盐,专为对付你这等
江洋大盗。」

  韦小宝但觉伤口中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了!」

  公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脓包,这么快便招,有什么好玩?你要说:
『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几道伤
口,盐放得多些,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骂你,我……
我不是好汉,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入他伤口,正色道:
「我是建宁派掌门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

  韦小宝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第一的建
宁派掌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既然服了,
也就是了。」

  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
了,赞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地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
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来杀死自己,还是不过模拟江湖豪客行径,心想这臭小娘
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过拿我玩耍,老子这条命还是得送在她手里,忽然想起当
日恐吓沐剑屏这条计策颇有效验,小姑娘们都怕鬼,当下强忍疼痛,说道:「老
子忽然之间又不服了。

  掌门老师,你如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

  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冤鬼,白天
跟在你背后,晚上钻入你被窝,叉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声大叫,颤声道:「我杀你干吗?」

  韦小宝道:「那么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监,你吓我。」

  拿起烛台,用烛火去烧他脸。

  烛火烧上脸,嗤的一声,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右肩奋力往她手臂撞去。
公主手臂一动,烛台落地,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夹头夹脑
向他打去。韦小宝疼痛难当,害怕之极:「这次再也活不成了。」

  大叫一声:「我死了!」假装死去,再也不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

  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柔声道:「好啦,
我不打你了,你别死吧。」

  韦小宝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头发上的宝钗,在他脸上、颈中戳了几下,韦小宝忍痛不动。

  公主柔声道:「求求你,你……别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
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儿,谁叫你……谁叫你这样脓包,打不过我……」

  突然察觉到韦小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
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
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叫你死
后变成个瞎鬼,找不到我。」

  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惊,一个打滚,立即滚开。

  公主怒道:「坏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你眼睛不可。」

  跳将过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
入脑。韦小宝双腿急曲,膝盖向她胸口撞去,啪的一声,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
倒。

  韦小宝大喜,弯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开缚住双脚的腰带,一
站起身,便在公主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叫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首插入桌
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衣襟在刃锋上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衣襟便即断
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里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
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
乎当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杀我,干吗见我装假死,反而害怕起来?
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这么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
当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

  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是一脚。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呻吟,醒了转来,慢慢支
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

  韦小宝正自恼怒,伸手啪啪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
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
大骂:「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头,老子打死了你!」

  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叫……叫皇帝杀了
你,凌……凌迟处死。」

  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

  挥拳又打,骂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这臭小娘!」

  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地一笑。韦小宝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么她不
哭反笑?」

  从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颈项,左手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喝道:「笑什么?」

  只见她眉眼如丝,满脸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欢畅,并非做作,听她柔声说道:
「别打得那么重,可也别打得太轻了。」

  韦小宝摸不着头脑,只怕她突施诡计,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
什么花样,老子才不上当呢!」

  公主身子一挣,鼻中嗯嗯两声,似要跳起身来。

  韦小宝喝道:「不许动。」

  在她额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

  韦小宝只觉伤口中一阵阵抽痛,怒火又炽,啪啪啪啪四下,左右开弓,连打
她四个耳光。

  公主又嗯嗯几声,胸口起伏,脸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轻声说道:「死
太监,别打我脸。打伤了,太后问起来,只怕瞒不了。」

  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这犯贱货,越挨打越开心,是不是?」

  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两把,一手顺势按住她一边乳房。

  公主叫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中却孕着笑意。

  韦小宝五指一紧,一把握个牢实,道:「臭皮娘,舒不舒服?」

  公主螓首轻摇,星眸半闭,娇喘道:「舒……舒服。」

  韦小宝大惑不解,见她这幺柔声腻语,心中突然一荡,心想:她这幺叫唤,
欲没有骂我,难道这个公主人细鬼大,早就尝过这滋味?

  但深思又觉不对,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身旁不是宫女便是太监,兵将待卫
就是对她心怀歪念,决计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这是抄家砍头的罪名,谁会有这
个胆子招惹她,然而她现下见我这般轻薄,不但没有开口大骂,倒柔声细气,一
脸陶醉,到底她在打什幺主意,实是难测。

  韦小宝开声问道:「哪里舒服?」

  公主脸上一红,突然间飞起一脚,踢中韦小宝大腿,正是一处刀伤的所在,
嗔道:「死太监,你明知故问……」

  韦小宝吃痛,扑上去一手按住她双肩,一手在她乳房使劲用力一捏。

  公主乳房给这样一握,只觉一阵快感窜升,极是舒服,不禁格格直笑,叫道:
「死太监,小太监,好公公,好哥哥,饶了我罢,我……我……真吃不消啦。」

  韦小宝不理她乱嚷,于是依样画葫芦,解下她腰带,将她双手双脚绑住。

  公主笑道:「死太监,你干什幺?」

  韦小宝道:「这叫做以牙还牙,妳待着看好戏是了。」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还打不打我?」

  韦小宝道:「我不打妳,可是……我要捏妳。」

  公主道:「我动不来啦,你就是要这样玩,我也没法子。」

  韦小宝吐了一口唾沫,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贱货。」

  公主哎唷一声,道:「咱们再玩幺?」

  韦小宝道:「刚才老子性命给你玩去了半条,现在我要本利归还,把妳玩个。
我现在扮诸葛亮,也要火烧藤甲兵,把你头发和衣服都烧了。」

  公主嘻嘻一笑,急说道:「头发不能烧……你烧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烧起泡,
我也不怕。」

  韦小宝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颠。我得先把妳衣服脱精光,
先打屁股,接着把妳插得死去活来,这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公主道:「哼,你这样一说,我便记起来了。我问你,可记得刚才你骂我甚
幺?不但说要插我,还要插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
十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
祖宗……」

  韦小宝目瞪口呆,暗暗叫苦,若被她说出去,十个脑袋也不砍。但话已经说
出,如何也无法收回,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妳就去说给皇帝哥哥好了,横竖
都要砍头,我今日就先插了妳,死了也好做个风流鬼。」

  公主笑道:「你臭美,也不瞧瞧自己是甚幺,你用甚幺来插我?」

  「当然是用我的那个……」

  韦小宝想也不想,话后才想起自己是假太监。

  公主又是一呸:「你插呀,插呀,有本事便来插本宫。」

  韦小宝听得欲火焚身,当下把心一横,道:「妳说的是真是假?」

  公主笑道:「甚幺真假,你有本事便拿出来。」

  「不可以,若占些手脚便易还没甚幺,要是真的干了,岂不是落个罪证十足,
再给这个臭娃儿反咬一口,届时我还有命在!」

  韦小宝气不过,正要动手脱下裤子,忽地一想,不禁停手不动。

  公主看见他蹙额犹豫,还道他只是装模作样,不由嘻嘻笑道:「不敢脱了幺,
要是太监也有那东西,便不会叫太监了。」

  韦小宝怒道:「太监又怎样,若不给点颜色妳看,也不知道我厉害。」

  话落只见他双手一伸,来个双龙探珠,这回却是一手一个,把公主胸前两座
玉峰全纳入手中,十指揉捏按压。

  公主轻叫一声,登时小嘴半张,吐着大气,一脸畅悦之色。虽然是隔住衣衫,
韦小宝仍是感到手中之物是何等饱满,只觉圆圆挺挺,弹性十足,教他愈玩愈感
兴奋,阳物益发暴涨。

  一轮揉握,公主更是美快之极,不住嘤声呻吟,螓首猛地往后抬,挺高胸脯
迎凑着他一对怪手,口里喘道:啊,好舒服。」

  韦小宝也不知道她说的所谓「舒服」到底是真还是假,心想:臭皮娘,老子
今回才是第一次,直是经验全无,这样乱搓乱揉的,亏她还说得出舒服。

  他又怎知眼前这个金枝玉叶,平素终日受人阿謏奉承,个个对她总是忍让三
分,久而久之,便对这些人感到极为厌恶,继而在不知不觉间,这位贵公主竟养
成了一个怪癖,便是喜爱受人虐打喊骂,你越是打她骂她,她越觉开心舒服。

  像韦小宝这样狠命狂握,对公主来说,自然感到不足,只是她情窦初开,乍
懂其味,只求霎时一乐而已,她又不曾有第二人加以比较,今巧遇这心怀仇念的
韦小宝,才真正尝到个中乐趣。

  韦小宝想着:妳既然说舒服,我偏就不如妳所愿,待我再加把劲,握得妳喊
爹叫娘。十指登时加强力度,使劲的用力握去。

  公主那曾尝过这好滋味,倏地浪叫起来,全身一颤,道:「太好了,舒服死
人啊……再大力捏,不要停手。」

  韦小宝看见她这个骚浪模样,欲火更炽,便将她缚着的腰带解开,再伸手去
脱她襟上衣扣,公主不但没有半点拒绝,还双手箍住韦小宝的脖子,把他拉近前
来,昵声道:「小太监哥哥,你好懂得摸啊,快快把我脱清光,本宫今日要和你
玩个痛快。」

  韦小宝心里发笑:妳这个小淫娃当真是贱货,给人玩弄也笑得这般开心。不
一会儿,便把公主脱得一丝不挂,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她肤肌细嫩,又滑又白,胸前一对玉峰又圆又挺,两颗充满处子的粉嫩
蓓蕾,鲜红欲滴,加之纤腰臀丰,胯下芳草青翠,衬着一弯细缝,其户早己闪着
潺潺润光,两条腿儿,优美修长,当真是香培玉篆,雪魄冰姿。

  韦小宝看得两眼发呆,不住称赞:「没想到妳这个臭皮娘还真不赖,细皮肉
滑,乳房饱挺。」

  公主噗哧一笑,道:「你从没见过女子的身体幺?」

  韦小宝摇摇头,便弯下身躯,把头凑近她的乳房,张口轻轻尝了一口,再用
手指夹弄她的乳头来。

  突然,她感到被一团硬硬的东西顶着胯腹,心里大感奇怪,便探手一摸,道:
「你裤子里藏着甚幺,硬硬的顶得本宫好不舒服。」

  可是说话方歇,随即觉得大为不妥,便用手把它一握,不但奇硬无比,还隐
隐传来阵阵脉动,一跳一跳的,当即知道是甚幺一回事,惊叫道:「你……你怎
会有那东西,原来你不是太监。」

  韦小宝知道再无法隐瞒,只得说其实自己并非太监,而是御前侍卫副总管,
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皇上便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黄旗,
刚升任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公主马上精神一振,喜道:「你和皇帝哥哥合同骗本宫,非要罚你不可。」

  韦小宝知她说笑,便道:「妳要罚尽管罚好了,妳说罚甚幺?」

  「好,本宫就罚你把身上的衣服脱清光,给本宫看看你这坏家伙。」

  公主说着便用力握了一把,还上下捋动了几下。

  韦小宝被她这样一搞,肉棒更是挺硬,再也难以忍受,也依她说话,把身上
的衣服脱去。这时两人赤裸相触,彼此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公主却没
有丝毫羞态,用力把他脑袋拉到嘴前,向他唇上吻去。

  韦小宝不曾有过这境况,登时飘飘荡荡,如置云中,再细看眼前的公主,确
也说不出的娇美可爱,便与她相拥热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双唇,只听公主柔声软语问道:「我
叫你小桂子好幺?」

  韦小宝点头。

  公主又道:「本宫美吗?」

  韦小宝又是点头。

  「本宫香吗?」

  韦小宝想了一想,再次点头。

  公主捧着他的头吻了一下,低声道:「既然又香又美,你为何还不动手?」

  韦小宝听后一呆,想起她是公主,若真的干上,后果确实非同小可,不禁苦
笑道:「我当然想,只是……」

  公主像看穿他似的,笑道:「你怕给皇帝哥哥知道,砍你的脑袋?」

  韦小宝不知如何回答,讷讷地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我还有命幺?」

  公主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缓缓道:「只要本宫不说,太后皇上又怎会知道,
况且刚才说过,只要你真的有那个,本宫便要和你这个假太监好好玩一回?」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妳就这幺爱给人插。」

  公主打了他一下,嗔道:「快来啊。」

  韦小宝硬挺的肉棒,在公主胯间蹭蹭磨磨,惹得她身子一颤,淫声道:「他
好硬哦,怎会这幺硬的,来,本宫我瞧瞧。」

  说着推开韦小宝,旋即撑身而起。韦小宝一个翻滚,仰身卧倒,那根七寸长
的肉棒,登时昂首亢亢,高高竖着。公主一见,立即握在手中,笑道:「他好大
好粗,好吓人呢。」

  韦小宝问道:「害怕啦?」

  公主微微一哼,说道:「本宫才不怕呢。」

  韦小宝大笑:「一会疼死你!」

  公主格格一笑,道:「哼,本宫说不怕就不怕,小桂子你来啊。」

  韦小宝惊讶起来,心道:好一个淫公主,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公主一面玩着他的肉棒,一面道:「今天你要惩罚我哦。」

  说到这里,公主突然张开嘴吧,一口含住他的龟头。

  韦小宝只觉肉棒被她口唇箍得牢紧,一条小舌头仍不停撩拨马眼,顿时浑身
舒爽,臀部不由往上顶挺。只见公主深深含着肉棒,任由韦小宝在她口里抽捣,
柔软白哲的小手,紧紧握住棒身,上上下下的捋动。

  韦小宝一连抽挺百来下,心知再这样下去,势必爆发不可,当下撑身起来,
把公主抱翻在地,道:「忍不了,快来吧。」

  公主握住韦小宝的肉棒,把龟头在穴口磨蹭着,又道:「好舒服啊,麻麻的,
痒痒的。」

  韦小宝挽起她双腿,大大分开成一字,那鲜红的小肉穴,正一张一张的颤着,
但见他腰肢一沉,便插进了半根。

  公主疼得叫起来:「啊……好痛,臭太监,死太监。」

  韦小宝低头一见,公主下体已经见红,再用力尽根一插,登时齐根没进,直
抵花心。

  公主啊的一声,挺臀急迎,喘道:「又疼又爽,又硬又热,烫得我舒服死了,
快……快。」

  韦小宝也畅美非常,原来公主的小淫穴,不但又窄又紧,还暖烘烘,湿濡濡
的,惹得他如烈火焚身,淫兴大发,双手猛地往前一伸,各握一只玉乳,狠命的
揉搓捏弄。

  只见公主嘴唇舔动,腻声道:「是……便是这样,小桂子你尽情插我玩我好
了,再用力……用力,啊……好爽……啊,啊……太美了……不要停,继续……」

  韦小宝笑道:「没想到妳是这幺浪,淫水又多,妳看,地上也湿了一大片。」

  公主喘道:「我真的好爽,真肉棒实在太爽了,你天天来插我好吗,啊……
得了……要来了……要尿尿了……」

  韦小宝这时听着她的淫声浪语,也觉按忍不住,亦叫道:「我……我也快要
来了,啊……」

  公主道:「来吧,本宫要……」

  韦小宝腰眼一紧,不禁连捣十来下,最后龟头抵着她子宫,一股又一股的浓
精,不住狂喷而出。

  公主给热精一烫,也同时丢了,把韦小宝抱得死紧,喘着气道:「好舒服,
我爱死你了。」

  韦小宝浑身无力,爬伏在她身上不停呼气,而肉棒尚未完全畏缩,半硬不软
的,依然藏在公主小穴中。

  公主吻着他道:「不要拔出来,你先歇一会儿再插我好幺?」

  韦小宝笑道:「妳还不??」

  公主昵声道:「人家要嘛,你就行行好,再干多我一次吧。」

  韦小宝道:「妳不是有手么?」

  公主嗔道:「我不要,我要你的肉棒,要小宝的大肉棒肏。」

  韦小宝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还有命幺?」

  公主慢慢起身,道:「只要我不说,太后和皇上怎会知道?明天你别再打我
脸。只是肏我的穴便好了。」

  韦小宝摇头道:「明天不能来。我给打得太厉害,一两个月,养不好伤。」

  公主大怒,叫道:「明天午后我在这里等你,你这死太监倘若不来,我就去
禀告太后,说你坏了我身子。」

  说着捋起衣袖,一条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块,黑一声,全是给你扭起
的乌青。韦小宝暗暗心惊:刚才怎幺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和我弄,瞧你要命不要?」

  至此情景,韦小宝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
是,不过你不能再打我了。」

  公主大喜,说道:「你来就好,明天我要你玩多几次,不要像今日,弄得人
家不上不落。」

  韦小宝暗笑道:果然是好淫公子,老子明日不肏翻妳便不姓韦。

  「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最多咱俩玩好了。」

  公主笑道,见他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监
侍卫,我就只喜欢你一个。另外那些家伙太没骨气,就是给我弄死了,也不敢骂
我一句臭皮娘,贱货……更没有人敢踫我,何况是这么快乐的事。」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就爱挨肏?」

  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我才好。太后板起脸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
不爱听了。」

  「那你最去丽春院。」

  韦小宝道,心想:你去做婊子,臭骂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鸨要打,嫖客发起
火来,也会又打又骂。

  公主精神一振,问道:「丽春院是什幺地方?好不好玩?」

  韦小宝肚里暗笑,道:「好玩极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丽
春院里住上三个月,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

  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纪大了,一定要去。」

  韦小宝正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他这句驷马难追总记不住,什幺马难追是不说了,却说成死马难追。

  公主握住他手,说道:「记着,明天我在这里等你,再来着舒服的事好幺?」

  突然凑过嘴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亲,脸上飞红,飞奔出房。

  韦小宝霎时间只觉天旋在转,一交坐倒,心想:这公主只怕是有些疯了,我
越肏她骂她,她越开心。臭皮娘,这老婊子生的鬼丫头,难道真的喜欢我这假太
监?想到她秀丽的面庞,心下迷迷糊糊,缓缓站起,支撑着回屋,筋疲力竭,一
倒在床,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呻
吟,站起身来想洗去伤口中盐末,哪知一解衣服,伤口鲜血凝结,都已牢牢粘在
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阵剧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烂小娘」地乱骂一顿,当
下洗去盐末,敷上金创药。

  自从韦小宝和公主胡天胡帝,这对少男少女正初尝个中滋味,自是食髓知味!
一连几日,公主以练武为名,密密召韦小宝到宁寿宫去。

  初时,韦小宝还有点踌躇,知道这事若传到小皇帝耳中,头上纵有一百颗脑
袋,非给小皇帝劈掉不可,但公主召唤,做奴才的又不敢不从。还好建宁每次召
见,都使开宫女太监,叫他们离得宁寿宫远远的,即使公主被他干得乐极忘形,
大呼小叫,高声呻吟,也无人得知。就算给宫女们听去,只道二人正在练武过招,
那有半点怀疑。

  这日,韦小宝整个身子压在公主身上,屁股正自大起大落,口里叫着:「臭
娘皮,浪蹄子,今日老子要插死你这个骚货……」

  说话甫毕,腰臀旋即飞快晃动,闻得淫乱的水声,夹杂着公主那叫春声,响
彻整个寝宫。

  建宁公主给他插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正没命价的搂往韦小宝,喘气道:
「好桂子,好老公,人家的下面爽死了……啊啊!再狠狠的玩,给小桂子玩死算
了……」

  韦小宝一条杨州大根,给公主那又湿又暖的小屄包裹住,本就乐得神魂俱飞,
现又听着这些淫辞浪语,更是兴奋难当,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大抢望里狂
戳,龟头记记直顶进子宫颈。

  公主被巨龟乱闯,登时痛得眼泪狂涌,骂道:「死奴才,你真要插死我么?」

  韦小宝笑道:「是你叫我插死你,还噜苏个什么,快给我闭上臭嘴,不然我
立即拍屁股走人。」

  说完果真把肉棒抽离小屄,一滢淫水,竟被肉棒带射了出来。建宁正乐在头
上,忽觉阴户一空,大惊起来,怕他真要舍她离去,忙双手箍住他头颈,求饶道:
「不要走嘛,你爱怎样插便怎样插好了。求你再插进去好么!」

  韦小宝板着脸道:「这话是你说的,不要后悔?」

  建宁忙忙点头,一对美目,牢牢盯在他脸上。韦小宝直起身躯,在她胯间半
跪半坐,伸出左手,在她乳房上一阵乱搓乱捏,弄得公主仰首吐气,受用非常。

  韦小宝见她畅美,也是一喜,又见公主两只乳房浑圆挺拔,乳头粉红幼嫩,
握在手上,弹性十足,确是一对好物儿,一时玩得不亦乐乎,如搓粉团般狠狠搓
挪。

  建宁给他弄得美入心肺,阵阵快感不住自乳房扩散,呼呼叫爽:「我的好桂
子老公,本宫这对宝贝,终究是要给小桂子公公玩的,你就行行好,现在不急玩
它们,且先把你的玉杵插进去,一边插本宫,一边玩好么?」

  韦小宝心里暗骂:好一个又淫又骚的浪货,下面这个小淫屄,连些许时间也
空不得!眼睛下望,只见屄口那两片花唇,已被插得红扑扑的,还带着点微肿,
淫水仍是淌个不休,从屄缝处涌将出来,既养眼又可爱。

  望住这个又紧又嫩的好屄,忽地心头一动,心想:这个屄儿虽美,可是这几
日连番肏弄,再美也肏得腻了,前时在丽春院曾听人说,女人身上有三个孔儿,
都是男人爱插的,除了下面这个生娃娃的东西,一个是嘴儿,一个是屁眼儿。屄
儿和嘴儿,我都尝过了,就只剩这个屁眼儿没动过,不知插进去怎生模样?好!
老子今日就和你屁眼儿开张。

  韦小宝嘴角含笑,用力捏了一下奶子,说道:「想要老子插,就得乖乖听老
子话。不要多声多气!」

  建宁脸上一红,但这确是事实,只是这等事情,又如何能开口承认。韦小宝
也不追问,拿过一个软枕,垫在公主臀下,让她下身微微向上抬高。

  建宁也不觉奇怪,心想这样抬高小屄让他插,必定会插得更深。正在想着间,
已见韦小宝握紧巨棒,把个鹅蛋似的大龟头抵在屁眼上,她微微一惊,忙道:
「不是那里,再往上一点。」

  韦小宝笑道:「我没有走错路啊!正要插这话儿。」

  建宁听得魂飞天外,脸色立变,急忙用手掩住,发急道:「这个使不得,本
宫前面好端端有个洞儿不干,因何要弄后面。」

  「我早就知你会啰哩啰嗦,不干,不干,前面不干,后面不干,什么都不干!」

  韦小宝怒道,说着佯装要爬下榻来。

  建宁爱极这个大家伙桂老公,岂肯让他离去,当下伸手拉往他,可怜兮兮道:
「好吧,只要你不走,本宫应承你是了,不过……不过你那根东西这么大,我这
么一个小孔儿,怎能插进去?实在……实在害怕……」

  韦小宝道:「这有什么好害怕,其实不知多少人喜欢插屁眼,你又不是第一
个。我慢慢弄进去,不会痛的。」

  建宁也曾听过宫女们说过,宫中的太监,也爱用角先生弄后面,当时听见,
只道太监少了那东西,才用屁眼来代庖,另寻快活门径,没想连韦小宝也爱上此
道。心想,既然他喜欢,只好顺着他是了,便道:「你得慢慢来,不要弄痛我…
…」

  韦小宝在她腿上一拍,说道:「我晓得的,架开两条腿,我要进去了。」

  建宁委实害怕,但还是依他,把双腿大张。韦小宝握紧肉棒,吐了一口唾液,
抹在龟头上,在屁眼上磨蹭一会,才把龟头徐徐塞进去。

  建宁给巨龟撑开,立时火辣辣的一阵疼痛,随觉肉棒逐渐深入,胀得好不难
受。忙道:「慢一点,痛……里面好胀……」

  韦小宝只进了半根,已被箍得难以再进,但那紧窄的快感,确实和前面大有
不同,心想,原来干屁眼是这么爽,难怪如此多人爱走此道!当下腰臀加力,又
进了几分。只见公主双手紧握床褥,双腿发颤,柳眉深聚,一张俏脸已红得发胀。

  几经辛苦,终于把整条阳具全插了进去。韦小宝紧紧抵住深处,一时不敢妄
动,说道:「哗!你这里紧得很,爽死老子了!」

  建宁见他不动,稍稍安心,说道:「好胀,胀得人家好难过,你暂且不要动,
待我先回一回气……」

  韦小宝拿起那个角先生,用手指分开前面的花唇,红艳艳的露出一团嫩肉,
只见那小小的洞儿,一张一合的,不停地翕动,甚是有趣。再看那顶端的小肉芽,
早已撑开了包皮,探头探脑的露了出来。韦小宝二话不说,伸出食指压住肉粒,
轻轻捻搓。

  建宁登时爽得浑身僵住,接着几个哆嗦,一股淫水从小屄渗将出来。韦小宝
见着大喜,拿起角先生朝那洞儿直插了进去,只听得公主叫了起来。

  韦小宝提着角先生抽出插入,问道:「这样美吗?」

  建宁前后两洞同时受袭,当真美不可言,见问忙道:「好美,美死了……你
也动一动,我要两条大棍一起玩!」

  韦小宝一听,那还忍得往,当即挺动腰臀,在她屁眼大干起来。而手上的角
先生,却没有半点停顿,配合下身的动作,一于来个双管齐下!

  建宁初时还不大适应,只觉屁股阵痛阵麻,好不自在,但经过韦小宝一番开
垦,快感渐生,加上前洞那根角先生,却劈头劈脑的乱撞,直教她爽得魂飞魄散,
也不理会宫外的人听见,大叫起来:「美死我了,再要狠一些,插深一点儿,插
死我算了……喔喔!好美……小桂子,插得好深,本宫爱死你啊,桂公公!」

  韦小宝也被那紧窄箍得死活不知,浑身美得毛发倒竖,当下奋不顾身,举枪
大杀,口里叫道:「干死你这个骚货,插死你这个淫娃,射死你这个臭娘皮……」

  建宁给他狂抽猛插,插得神志昏乱,泄完又泄,也不知丢了多少回,兀自一
股劲儿喊着:「死了……死了,快活死了,今回干得真过瘾,千万不要停下来,
继续插我,插死本宫……」

  韦小宝听见大笑:「你倒有自知之明骚货。」

  建宁喘着大气道:「是……是,插死我吧……」

  韦小宝一边干,一边骂,直干了半个时辰,方觉龟头跳动,忙抽出阳具,跨
开双脚,骑到公主的头上,叫道:「打开你张臭嘴。」

  建宁望住眼前湿漉漉的肉棒,想也不想,大张小嘴。韦小宝腰杆一挺,把个
龟头塞入她口中,接着打个哆嗦,浓浓的精液,把公主灌了个满嘴。待得韦小宝
发射完毕,听得公主喉头咕噜一声,全吞进肚子去。但她还嫌不够味,握紧肉棒,
又一轮吸吮,直至软却,方把肉棒吐将出来。

  韦小宝泄得浑身发软,倒头仰睡在床。公主一个翻身,趴到他身上,小手仍
握住软软的阳具,玩得甚是起劲,随听她腻着声音道:「刚才真是快活死了,原
来插后面是这般爽,以后两个洞儿全都交给你。」

  韦小宝瞪住她道:「好一个欠干的骚货,找日我叫两个男人来,把你前后一
起贯通,插死你这个臭娘皮!」

  「死桂子,你当我是什么!」

  建宁嗔道,接住又伏到他身上,轻声细语道:「我才不给其它男人插,人家
下面这两个妙处,就只给桂公公玩,本宫要替你生好多好多小小桂子,你说好么!」

  韦小宝听得心里一惊,暗叫不好:这几天只顾和她日夜胡混,还没想到这件
事情!要是真如她所说,给我生个小小桂子,这可大大的不妙,到时公主的肚皮
大起来,小皇帝岂会不道,还不是要了老子这条命!一想及此,登时冷汗直冒。

  就在韦小宝发呆之际,忽听得宫外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禀告
公主,皇上派人来传桂公公,说有要紧事,着桂公公马上到上书房。」

  建宁应了一声知道,向韦小宝道:「你现在先去见皇帝哥哥,见完后记得回
来找我,今晚我要和你玩个天光。」

  韦小宝正为刚才所想的事发愁,听得公主这句话,立时脸上一沉,说道:
「你就只顾寻欢作乐,若给皇上知道咱们的事,到时不但我人头难保,连我老爹、
老爹的老婆、表姑、表弟、外母、外孙,一古脑儿全都拿去」唰唰「一刀,杀个
清光。我一家大小通统去见阎罗王不打紧,只怕我变成无头鬼,日日夜夜来缠住
你,晚上和你盖被肏屄儿,把你吓个半死。」

  建宁听得毛管眼大张,颤声道:「你不要吓我嘛,人家才不要和无头鬼干。
况且皇帝哥哥向来喜欢我,就算给他知道了,也不会拿你去唰唰的。」

  韦小宝滚身下榻,一面穿衣一面道:「这个未必,就算皇帝不杀我,难保皇
太后就会放过我……」

  风流事按下不表,话说韦小宝去见小皇帝,康熙见他鼻青目肿,头发眉毛都
给烧得七零八落,大吃一惊,登时料到是那宝贝御妹的杰作,问道:「是公主打
的?受的伤不重吗?」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师父,徒儿丢了你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
去找回这场子,为你老人家争光。」

  康熙本来担心他怒气冲天,求自己给他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
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但如不理,却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尽
心,正感为难,听他这么说,竟对此事并不抱怨,只当做一场玩耍,不由得大喜,
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你想要什么?」

  韦小宝道:「师父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了。」

  顿了一顿,说道:「师父传授弟子几招高招,以后遇险,不会再给人欺侮,
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

  当下将太后所传武功,拣了几招精妙招数传授给他。这几招擒拿手法虽然也
颇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妇所传的六招却差得远了。韦小宝以前和他比武,这几
招也见他用过,此时一加点拨,不多时便学会了。

  韦小宝心想:「以前和他摔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这
朋友总是做不久长。这次回北京来,眼见他人没大了多少,威风却大得多了,
『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称呼,也是拍马屁的妙法。」

  当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韦小宝是你老人
家的开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来觉得挺好玩,二来确也不喜他再以
「小玄子」相称,笑道:「君无戏言!我说过是你师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

  叫道:「来人哪!」

  两名太监、两名侍卫走进书房。康熙道:「转过身来。」

  四人应道:「是。」

  但规矩臣子不得以背向着皇帝,否则极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
侧身,不敢转身。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后。四人又略略侧身。康熙看了
看四人的辫子,见其中一名太监的辫子最是油光乌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声,
齐发根剪了下来。那太监只吓得魂飞天外,当即跪倒,连连叩头,道:「奴才该
死,奴才该死!」

  康熙笑道:「不用怕,赏你十两银子。大家出去吧!」

  四人莫名其妙,只觉天威难测,倒退了出去。

  康熙将辫子交给韦小宝,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烧了你头发,看来
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发为僧。你先把这条假辫子结在头上,
否则有失观瞻。」

  韦小宝跪下道:「是,师父爱惜徒弟,真是体贴之至。」

  康熙笑道:「你拜我为师,可不许跟旁人说起。我知你口紧,谨慎小心,这
才答允。你若在外招摇,我掌门人立时便废了你武功,将你逐出门墙。」

  韦小宝连称:「是,是,弟子不敢。」

  康熙和他比武摔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宫中并无旁人得知,心想闹着
玩收他为徒,只要决不外传,也不失皇帝的体面,但他生性谨细,特意叮嘱一番。

  康熙坐了下来,心想:「太后阴险毒辣,教我武功也决不会当真尽心,否则
她将人打得骨节寸断的厉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传我?我虽做了师父,其实比之
这小子也强不了多少,没什么高明武功传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极高,此番父皇
有难,也是他们相救……」

  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说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

  韦小宝回到下处,命手下太监去请御医来敷药治伤。伤处虽痛,却均是皮肉
之伤,并未伤及筋骨,太医说将养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担心。

  他吃过饭后,便去应公主之约,心头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却又喜欢见她。

  一推开门,公主一声大叫,扑将上来。韦小宝早已有备,左臂挡格,右足一
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后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
怎么厉害起来啦。」

  韦小宝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这条
手臂扭断了。」

  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

  韦小宝将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将你这条手臂给扭断了。」

  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

  韦小宝心想:「小娘皮的确犯贱。我越打她,她越喜欢。」

  左手啪的一声,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韦小宝道:「他妈的,原来你爱挨打。」

  使劲连击数拳。

  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韦小宝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
下轮到我来打你。」

  韦小宝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

  心想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给她打将起来,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
求恳,韦小宝只是不肯。

  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咬,给韦小宝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揪住头发,
又打了一顿屁股,他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气啦,伸手在她背上臂上乱扭。公
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了他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间,轻轻磨擦,娇媚柔顺,
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吧,我不打痛你便是。」

  韦小宝见她犹似小鸟依人一般,又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
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欢喜。」

  韦小宝吓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
「放开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总有一日死在你这小娘皮手里。」

  公主叹道:「你不跟我玩了?」

  韦小宝道:「太危险,时时刻刻会送了老命。」

  公主咯咯一笑,站起身来,道:「好!那么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
走不动了。」

  韦小宝道:「我不扶。」

  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儿再来,好不好?」

  忽然左腿一屈,险些摔倒。韦小宝抢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

  韦小宝心想一叫太监,只怕给太后知道,查究公主为什么受伤,只要稍有泄
漏,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

  公主笑道:「好桂子,好哥哥,多谢你。」

  靠在他肩头,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处在慈宁宫之西、寿康宫之侧。

  两人渐渐走近慈宁花园,韦小宝想起太后的神气,心下栗栗危惧。

  两人行到长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韦小宝脸上一红,道:「不……不要……」

  公主柔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是打你。」

  说着将他耳垂轻轻咬住,伸出舌尖,缓缓舐动。

  韦小宝只觉麻痒难当,低声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远不来见你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公主本想突然间将他耳垂咬下一块肉来,听了这句话,不敢再咬,只腻声而
笑,直笑得韦小宝面红耳赤,全身酸软。

  到了公主寝宫,韦小宝转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儿。」

  这时宁寿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站在门外侍候,韦小宝已不敢放肆,只
得跟了进去。公主拉着他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女跟着进来,拿着热手巾给
公主净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递给韦小宝。韦小宝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
宫女见公主对这小太监居然破格礼遇,连对太后和皇上也没这样礼貌,而这小太
监竟也坦然接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呆了。

  公主一瞥眼见了,瞪眼道:「有什么好看?」

  两名宫女道:「是,是!」

  弯腰退出,哪知已然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
微微一让,一声惨呼,眼珠虽没挖中,脸上却已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
时出现四条爪痕。两名宫女只吓得魂飞天外,急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什么好玩?」

  韦小宝见她出手残忍,心想这小婊子太过凶恶,跟她母亲老婊子差不多,还
是及早脱身为是,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我要去了。」

  公主道:「急什么?」

  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不知她要干什么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
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味道,今儿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

  韦小宝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我可没这福气。」

  公主俏脸一沉,说道:「你不答应吗?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无礼,打得
我全身青肿。」

  突然纵声叫道:「哎唷,好痛啊!」

  韦小宝连连作揖,说道:「别嚷,别嚷,我听你吩咐就是。」

  这是公主寝宫,外面有许多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
有人拥将进来,可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四下无人。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贱
骨头!好好跟你说,偏偏不肯听,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韦小宝心道:「你才是贱骨头,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地向他请个安,说道:「桂贝勒,你要安息了吗?
奴才侍候你脱衣。」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我不睡。你给我轻轻地捶捶腿。」

  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捶了起来,
细心熨贴,一点也没触痛他伤处。

  韦小宝赞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

  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扭了一把。

  公主大乐,低声道:「主子夸奖了。」

  除下他靴子,在他脚上轻捏一会,换过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脱下靴子按摩,
道:「桂贝勒,你睡上床去,我给你捶背。」

  韦小宝给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这贱骨头如不过足奴才瘾,决不能放我走,
便上床横卧,鼻中立时传入幽香阵阵,心想:「这贱骨头的床这等华丽,丽春院
中的头等婊子,也没这般漂亮的被褥枕头。」

  公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韦小宝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贝勒之际,忽听得门外许多人齐声道:「皇太
后驾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惊惶,颤声道:「来不及逃
啦,快别动,钻在被窝里。」

  韦小宝头一缩,钻入了被中,隐隐听得打门之声,只吓得险些晕去。

  公主放下帐子,转身拔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青天白
日的,关上了门干什么?」

  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儿。」

  太后坐了下来,问道:「又在搞什么古怪玩意儿了,怎么脸上一点也没血色?」

  公主道:「我说倦得很啊。」

  太后一低头,见到床前一对靴子,又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
道:「你们都在外面侍候。」

  待众人出去,说道:「关上了门,上了闩。」

  公主笑道:「太后也来搞古怪玩意儿吗?」

  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见到了靴子,不由得脸色大变,强笑道:
「我正想穿上男装,扮个小子给太后瞧瞧。你说我穿了男装,模样儿俊不俊?」

  太后冷冷地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

  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儿……」

  太后手一甩,将她摔开几步,捋起帐子,揭开被子,抓住韦小宝的衣领,提
了起来。韦小宝面向里床,不敢转头和她相对,早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公主叫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别伤他。」

  太后哼了一声,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
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韦小宝的脸转了过来,啪啪
两记耳光,喝道:「滚你的,再叫我见到你跟公主鬼混……」

  突然间看清楚了他面貌,惊道:「是你?」

  韦小宝一转头,说道:「不是我!」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
际,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牢牢抓住他后领,缓缓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对
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

  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这里的,不能怪他。」

  太后左掌在韦小宝脑门轻轻一拍,左臂提起,便欲运劲使重手击落,一掌便
毙了他。

  韦小宝于万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龙」,双手反伸,
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吃了一惊,胸口急缩,叱道:「你作死!」

  韦小宝双足在床沿上一蹬,一个倒翻筋斗,已骑在太后颈中,双手食指按住
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阳穴,喝道:「你一动,我便挖了你眼珠出来!」

  他这一招并未熟练,本来难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
一低,倒骑容易,而挖眼本来该用中指,却变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时足尖勾下了
帐子。这招使得拖泥带水,狼狈不堪,洪教主倘若亲见,非气个半死不可。虽然
手法不对,但招式实在巧妙,太后还是受制,变起仓促,竟难抵挡。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无礼,快放了太后。」

  韦小宝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背心,这才从她颈中滑下。忽然
啪的一声,一件五色灿烂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龙教的五龙令。

  太后大吃一惊,道:「这……这……东西……怎么来的?」

  韦小宝想起太后和神龙教的假宫女邓炳春、柳燕暗中勾结,说不定这五龙令
可以逼她就范,说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
好大的胆子!」

  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

  韦小宝听她言语恭顺,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临,
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俯身拾起五龙令,高举过顶。韦小宝伸手接过,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

  太后道:「是,谨遵吩咐。」

  韦小宝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太后跟着恭恭敬敬地念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直到此刻,韦小宝才吁了口气,放开匕首,大模大样地在床沿坐下。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我杀了你。」

  公主一惊,应道:「是。」

  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圣旨么?」

  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渐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上时,畏敬之情与
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对皇帝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他是皇帝的亲信,
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
得皇帝恼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

  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韦小宝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
此处非说话之所,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

  听她用了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张,韦小宝更加宽心,
随即又想:「这老婊子心狠手辣,骗我到慈宁宫中,不要使什么诡计,加害老子?」

  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龙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龙令。」

  太后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

  虽然韦小宝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龙门属下教众勾结,对洪教主必定十分尊
敬,这五龙令对她多半有镇慑之效,但万万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龙教的教众。
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会去入了神龙教,而且地位远比自己为低,
委实匪夷所思,眼见她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见他默然不语,还道他记着先前之恨,甚是惊惧,低声道:「属下先前
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

  但见他年纪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终究难以尽信。

  随即想到,近年来教主和夫人大举提拔新进少年,教中老兄弟或遭屠戮,或
受疑忌,权势渐失,这小孩新任白龙使,绝非奇事。

  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没人知晓。这小鬼
对我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后患无穷。」

  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狠毒之色。

  韦小宝立时惊觉,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杀我。」

  低声道:「刚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谁传授的?」

  太后吃了一惊,回想这小鬼适才所使手法,诡秘莫测,一招间便将自己制住,
正是教主的手段,颤声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亲传?」

  韦小宝笑道:「教主传了我三十招杀手,洪夫人传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较
起来,自然教主的手法厉害得多。不过他老人家的招数,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
不想杀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传的一招『飞燕回翔』。」

  他吹牛不用本钱,招数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后却毫不怀疑,知洪夫人所使的许多招数,确都安上个古代美人的名字,
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寻思:「幸亏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数对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
传,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

  哪里还敢再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尊使不杀之恩。」

  韦小宝得意洋洋地道:「我没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宽三分了。」

  这话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来也可办到,只是她重伤之余,全力
反击,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谢手下留情,属下感激万分,必当报答尊使的恩德。」

  韦小宝本来一见太后便如耗子见猫,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哪知此刻竟会将
她制得服服帖帖,见她诚惶诚恐地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当真难以言宣。他
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搁,低声道:「这次随本使从神龙岛来京的,有胖头陀和
陆高轩二人。」

  太后道:「是,是。」

  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贰,适才幸而没有鲁莽,倘若将他打
死了,别说教主日后追究,便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是死路一条,见他双颊
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颤声道:「属下过去种种,委实罪
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后福无穷。」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白龙使钟志灵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将他杀了,
派我接掌白龙门。黑龙使张淡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气,取经之事,现
下归我来办。」

  太后全身发抖,道:「是,是。」

  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终于事发,颤声道:「这件
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

  韦小宝点头道:「好。」

  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问,便站起身来。太后转身去拔了门
闩,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他先行。韦小宝大声道:「太后启驾啦!」太后低
声道:「得罪了!」走出门去。韦小宝跟在后面。数十名太监宫女远远相随。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他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碗参
汤,双手奉上。韦小宝接过喝了几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风,只有当年顺治老
皇爷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后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

  心中又一阵大乐。

  太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盒,开盒拿出一只小玉瓶,说道:「启禀尊使:
瓶中三十颗『雪参玉蟾丸』,乃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后强身健体,百
毒不侵。其中十二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请转呈教主夫人,余下八颗请尊使自
服,算是……算是属下一点儿微末心意。」

  韦小宝点头道:「多谢你了。但不知这些药丸跟『豹胎易筋丸』会不会冲撞?」

  太后道:「并无冲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不知……不
知属下今年的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来?」

  韦小宝一怔,道:「今年的解药?」

  随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颁赐解药,却又解得
并不彻底,须得每年服食一次,药性才不发作,否则她身处深宫,高手侍卫无数,
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遥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易筋丸,那解药自不
能由我带来了。」

  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主恩宠,属下如何能比?」

  韦小宝心想:「她吓得这么厉害,可得安慰她几句。」

  说道:「教主和夫人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
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
齐。」

  韦小宝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
神龙教再厉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贱之
至么?是了,多半你跟你女儿一样,都是贱骨头,要给人打骂作贱,这才快活。」

  他年纪太小,毕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时也猜不透其中关窍所在。

  太后见他沉吟,料想他便要问及取经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
经书,属下派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邓炳春为我所杀,柳燕死于方姑娘剑下,有什
么经书呈交教主?」

  不明她用意所在,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了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过。
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杀。」

  太后脸现诧异,道:「这可奇了。

  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
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

  韦小宝道:「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

  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邓炳春为我所杀,这老婊子却毫不知情。
她失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死无对证,
倒也聪明得紧。哪知道这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谎话去骗别人,那是他妈
的呱呱叫,别别跳,偏偏就骗不到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

  说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

  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
恩德。」

  韦小宝道:「很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就一次给你
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

  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
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
隐瞒。」

  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
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

  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切放心,以后再说。」

  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

  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吧。」

  韦小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想:「可出了什么事?」

  快步来到上书房。

  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贱人带了去,真有些担心,生怕她
害你。」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老……她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
想老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会说谎,给
她问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便买些进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
这般小孩子脾气。」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道:「这样说最好。让老贱人当我还是小孩
子贪玩,便不来防我。你不大会说谎吗?可说得挺好啊。」

  韦小宝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奴才一直担心,生怕这样说皇上要不高兴
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刚才我怕老贱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
守着,倘若老贱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
也说不得了。」

  韦小宝跪下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好好去服侍老皇爷,便是报了我对你的恩遇。」

  韦小宝道:「是。」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封赏少林寺众僧的
上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

  办什么事,在上逾中写着,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

  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

  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咱们这叫做『入满洲抬旗』。

  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前侍卫副总管的官
儿仍兼着。」

  他知韦小宝不学无术,年纪又小,当真做官是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
副手。

  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师父身边,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

  说着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摇身一变,变作满洲鞑
子了。」

  又想:「皇帝师父叫我不忙去清凉寺去做小和尚,却先带兵去少林寺颁旨,
封赏救驾有功的诸位大师,多半是让我出出风头。这叫做先甜后苦,先做老爷,
后打屁股。」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
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
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
拜事败,这才获释复职,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他为自
己之副,心中大喜,当即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在一起办事,那
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一下可大大露脸哪。」

  韦小宝谦虚一番。察尔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是自己副手,
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的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韦小宝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韦小宝今晚就
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

  将调动骁骑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了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老婊子干什么要入神龙教,这事还没
查明,那也不打紧,多半是犯贱,下次回宫时再去问她。」

  又想:「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姑
姑,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官,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见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多隆早知他是自己副手,加倍亲热,说道:
「韦兄弟要挑哪些侍卫,尽管挑好了,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

  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保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
却不大容易了。」

  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
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去做做。」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察尔珠
点齐二千名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
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多时辰,
一切预备得妥妥帖帖。

  韦小宝本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措
办。察尔珠想得周到,将自己的一套戎装送了给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
大车之中赶着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
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轩和胖头陀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
经之事也已略有眉目。」

  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陆胖二人见他
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有了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地答应。

  韦小宝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个小军士,随他同行。双儿多日不见韦小宝,
心中想念得很,待得见韦小宝走进房间,喜不自胜,忙迎将上去:「相公……」

  韦小宝伸开双臂,笑道:「好双儿可有记挂住我?快过来让我抱抱。」

  「相公一回来就拿人家开心。」

  双儿一听大羞,马上打住脚步,说着低垂螓首,红着脸不敢抬起头看他。

  韦小宝走近前来,看见双儿两颊泛红,实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心底不由想起
其它认识的女子,方怡和小郡主沐剑屏,一个清雅可人,一个温柔漂亮,都是上
品之选。而那个建宁公主,虽然容貌美丽,但那股刁蛮性子,可不是人人受得起。
若三女和我这个双儿比一比,样貌身材,固然不输于三人,说到品性,恐怕除了
沐剑屏外,实在无人能及。

  韦小宝这时望住眼前的双儿,只觉愈是看她,愈见她娇艳欲滴,可爱动人,
尤其她胸前的一对乳房,把衣衫撑起一度迷人的弧形,诱人非常!心想,瞧来双
儿这对奶子,决不会比骚浪公主差吧!

  双儿见韦小宝站在身前久久不动,心下不明所以,悄悄抬起美目,偷望他一
眼,发觉他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心头又羞又惊,连忙背过身去,说道:「相公
吃饭没有,我现在去叫店小二准备。」

  正想走出房间,却被韦小宝从后抱住,双手围住她纤腰。

  「嗯!相公……」

  双儿身子一颤,却又不敢推开他。

  韦小宝把头探前去,在她耳边道:「没见几天,双儿又漂亮多了,好想亲你
一口喔,就让我亲一亲吧?」

  双儿素知韦小宝的性子,十句中总有八句胡言乱语,听他要亲吻自己,知道
是口头上讨便宜,也不大放在心上,微笑道:「相公先放了双儿,待我通知小二
准备饭菜,回来再……」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放,除非你先给我亲一口,我才放你。」

  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说道:「相公真是的,人家不要……」

  韦小宝道:「原来我一直是自作多情,双儿你一点也不喜欢我,那只好罢了!」

  自从庄夫人叫双儿跟随韦小宝,她早已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今生是跟定他
了,况且二人经过这段相处日子,她一颗心儿,已经全给韦小宝占据住,再难和
他离开。这时听见他这样说,心中一阵难过,急得就要哭出来,眼圈儿一红,忙
回过身来,说道:「不是的,双儿一直很……很喜欢相公,相公要亲双儿,双儿
……真的……很……很开心……」

  韦小宝见她这俏生生模样,好不感动,把她拥入怀中,说道:「我的好双儿,
好老婆,打后我要把你牢牢捉紧,就是拿刀子劈了我的手,我也不会放手。」

  双儿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手都给人斩了,你又怎样捉住双儿!」

  韦小宝道:「我捉不了双儿,难道双儿不会捉我么,我说对不对?」

  双儿抬起俏脸,痴迷迷的望住他,点了点头道:「双儿一生一世捉住相公,
永远不放手。」

  韦小宝大喜,在她俏脸上亲了一口,叫道:「好香,好香……」

  双儿心里一甜,主动围过双手,轻轻把他抱住。

  韦小宝道:「肚子真的饿了,用完饭后,我说个秘密给你知。」

  双儿问道:「现在不可以说吗?」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肚子饿,没气力说。」

  双儿微笑,再不追问,正要转身离房找店小二去。韦小宝突然从后道:「我
今日要和好双儿一起洗澡,顺便吩咐店家准备一下。」

  双儿知他又讨自己便宜,一笑走出房间。

  用完饭后,两个店小二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足有半个人高,放在房间的角
落,一名店小二问道:「热水已准备好,小客官是否现在要用呢?」

  韦小宝赏了一两银子,点了点头。二人接过银子,见这位小公子出手豪阔,
连声多谢,不用多久,一桶桶热水挨次送入房间,全倒在大木桶里,注满了半桶,
阵阵热气从木桶往上冒升,而大木桶的旁边,又放了几小桶冷水,留着来给客人
调节水温用。

  一切就绪,待店小二离开,双儿闩上房门,回头见韦小宝伸伸懒腰,打了个
哈欠。双儿笑着走上前去:「待双儿为相公更衣。」

  韦小宝嗯了一声,双儿向来温柔体贴,轻轻地把他外衣脱去,只剩下一件内
衣,接着蹲低身躯,替他脱掉鞋袜,站起身道:「双儿先出外面等候,相公洗完,
叫我一声便是。」

  双儿回身把脱下的衣衫,迭好一件件的放在床边,正要出房,岂料韦小宝从
后将她抱住,说道:「我要你陪我一起洗。」

  双儿微微一惊,继而轻轻一笑,低声道:「相公你好俏皮,尽说这些笑话!」

  一边说一边推开他双手,徐徐转过身来,怎料目光到处,竟见韦小宝光溜溜
的站在眼前,浑身一丝不挂,登时吓得呆立当场,张大小嘴,合不拢来,忽觉一
团物事挂在韦小宝下身,眼睛下望,一条巴掌般长,粗有一围的东西,却软软垂
在他胯间,连忙用手掩住眼睛,背过身去。

  双儿自出娘胎,便连男人的裸胸也不曾见过,莫说是男人的阳具。虽然日常
盖被更衣,梳头结辫,都是由双儿服侍他,饶是这样,二人至今仍是规行矩步,
从没有越雷池一步,刻下骤见韦小宝赤条条的身子,自当然给吓得花容失色,啖
指咬舌。

  韦小宝没想到双儿会这么大反应,竟给自己吓得哇哇大叫,浑身发抖,心里
好生过意不去,当下走到双儿身后,双手放在她腰肢,说道:「对不起,都是我
不好,把你吓成这个模样。」

  双儿急忙转身,握住他的手,道:「相公不要这样,其实……其实都是双儿
大惊小怪,什么也不懂。双儿是相公的丫头,莫说只是看,就是相公要……要双
儿的身子,也不算什么!」

  韦小宝用力抱紧她,说道:「真是我的好双儿,你知道吗,一直以来你在我
心中,就从没有当你是什么丫头,只知双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儿,亲亲好老婆。」

  「相公待双儿好,我又怎会不知,其实能和相公一起,已经是双儿的大大福
气。」

  双儿感动得哭了出来,抱住他裸躯道。忽然,双儿想起一件事,低声问道:
「相公……你……你不是太监么?下面怎会……有……」

  韦小宝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我先前要说的秘密,就是说这个,其
实我并不是真太监,其中事情……嗯!再说下去,水就要凉了,待我洗澡后,慢
慢再说与你知。」

  双儿点了点头,忽然又道:「就由双儿为你擦身子好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当然好!不过……你不怕看见我的身体么?」

  双儿摇了摇头,轻声道:「双儿不怕,况且……我早晚也要和你……和你…
…」

  韦小宝追问道:「和我怎样,快说……快说……」

  双儿羞红着脸,声如蚊蚋道:「就是……就是那个嘛!」

  韦小宝道:「什么那个这个,你是说做我老婆吗?」

  双儿轻轻点一下头,已害羞得把头藏入他怀中。

  韦小宝委实爱煞这个温柔体贴的俏丫头,一时兴奋,将她抱得牢紧,笑道:
「终于可以大功告成,我的好双儿要做韦小宝的老婆,真个乐死老子了!」

  双儿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是一喜,说道:「我去为相公调好水温。」

  韦小宝放开了她,双儿急步朝大木桶走去,眼睛不敢四处多望,生怕不慎看
见韦小宝的下身,当真羞死人了!

  调教好水温,双儿不敢回过头来,背侧着身子,眼睛盯住地板,说道:「相
公可以了。」

  韦小宝见她脸颊泛红,娇羞答答的站在木桶旁,实在说不出的动人。来到双
儿的身后,在她耳边道:「双儿不是说为我擦身子么,你还站着做什么,快脱去
衣服,咱们一起洗澡,你给我擦背,我给你擦胸。快,快……」

  双儿连忙道:「不……不是这样的,双儿是说……是说……在木桶旁边给相
公擦身子。」

  韦小宝道:「这样不爽,我要和好老婆双儿一起洗澡。你不脱衣服,就由我
来为你脱。」

  双儿大惊,忙用双手抱往前胸,生怕韦小宝真的来脱她衣服,急道:「双儿
不要,相公就放过双儿吧。」

  韦小宝素来性子俏皮贪玩,对伦常礼法更不知为何物,况且近日一连几天和
公主翻云覆雨,乍识情味,更把这男女之事等闲视之,现见双儿扭捏了半日,不
禁大感没趣,心想:双儿脸儿忒薄,今日要和她做夫妻,非要下点手段不可,教
她最好自己投怀献身,这才显得老子的本事!是了,现在先来个投什么问路,瞧
瞧她有何反应。

  想到这里,从后把身子挨将过去,前胸贴住双儿的背脊,双手绕向前去,围
住她的纤腰,说道:「我的好双儿不肯和老公洗澡,那也没法子,不过你要让我
抱一抱,亲一亲嘴儿,我才放过你。」

  双儿给他搂住,已感全身飘飘荡荡,不知如何是好,又听他这样说,更是惊
惶失措,正要说不要,忽见韦小宝两只手掌上移,竟捏住她胸前两只乳房,一惊
之下,本想叫他停手,然而韦小宝却快了一步,说道:「原来双儿有对好乳儿,
圆鼓鼓的,又这么饱满,又这么柔软,真叫我舍不得放手。」

  「嗯!相公……不要……」

  双儿向来对韦小宝千依百顺,从不曾有半点违拗,况且又是他的丫头,若正
常来说,她整个人已经是属于他的了,加上她对韦小宝情根早种,莫说是给他模
模奶子,便是和他真的做夫妻,也是心甘情愿!双儿一想到这点,这句推拒的说
话,终于吞回肚子里。

  韦小宝隔住衣衫轻轻搓玩,暗里大叫美妙,没想双儿才十五六岁年纪,身材
竟会如斯美好!而两个奶子握在手上,当真弹性十足,不由玩得兴动莫名,说道:
「若知道双儿有这对好奶子,我早就不应该放过它了,每晚必定抱往好双儿亲亲
嘴,玩玩奶子!」

  双儿给他握往胸前两个好物,又是羞涩,又是舒服,这种美好感觉,确实从
没有过。随着韦小宝十根指头一松一紧的搓玩,阵阵销魂夺魄的快感,不住地往
全身扩散,便连双脚也显得全无力气,险些儿便要跪倒在地。

  韦小宝一手握住她左乳,一手去解她上衣钮扣,才解了一枚,双儿连随按住
他的手,轻声道:「相公不要……」

  韦小宝道:「我要双儿陪老公洗白白,怎可以不脱衫!」

  双儿踌躇起来,暗想,今日瞧来是逃不过相公的纠缠了,但要我脱光衣服,
羞也羞死人了,这又怎能做得!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韦小宝又在她耳边苦苦哀
求。双儿性子颇软,更不想逆他意思,只得委委屈屈,说道:「相公先进木桶去,
让双儿自己脱,但相公要闭上眼睛,不可偷看喔,好不好?」

  韦小宝见她这话软语商量,实在可爱到极点,那有不好之理,当下连声答应,
道:「不看不看,我不看……」

  说完扑通一声,弄得水花四溅,已跳进木桶里。他果然遵守诺言,真个合上
了眼睛,但听得房中静谧一片,那有脱衣服的声音,便问道:「我已经合上眼睛
了,为什么还不脱?」

  原来双儿怕他使坏偷看,正侧着头望住他,见他真的合上了眼睛,这才稍稍
放心,但要她在男人跟前脱光衣服,毕竟难以落手,可是既然答应了他,如何为
难也得要做,当下一面盯住韦小宝的眼睛,一面飞快地脱去衣服。

  这时时间尚早,尚未入夜,阳光从窗外射进房间,照得满室灿然。直到双儿
脱得一丝不挂,阳光映在她赤条条的身上,便如射在一座白玉像似的,肌理光彩
流转,赛逾冰霜,当真是灿烂夺目。

  双儿低头望一望木桶,还好木桶相当大,容纳两个人还有不少宽裕空间。她
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低声说道:「相公,双儿要……要进来了……」

  她惟恐韦小宝突然张开眼睛,给他把身子全看了去,便即匆匆跨入桶中。

  韦小宝闻得水声,接着两条大腿碰着一团滑不叽溜的身体,知道双儿已落入
桶里,便问道:「我可以张开眼睛吧?」

  双儿羞得满脸赤红,那敢去答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韦小宝张开眼睛一看,不由笑道:「好双儿你作怎么,不怕闷着么?」

  只见双儿屈曲成一团,两手环抱住双脚,把头藏在膝盖后,半张俏脸已落入
水中,只留着鼻孔呼气。韦小宝见着,哈哈大笑,说道:「你平日洗澡也是这样
子么?」

  双儿不停摇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韦小宝本想伸手去拉她,但转念一想:我要双儿老婆心甘情愿给我,怎可以
向她使强!便道:「你既然害羞,我倒有一个法子,会让你放松心情。」

  双儿睁大眼睛望住他,像问他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接着道:「我再合上眼睛,你慢慢的转过身来,背着我坐,这样眼睛
便看不见我,就不会难为情了。」

  双儿一想也是,点了点头,看见韦小宝合上眼睛,连忙挪移身躯,背转身子
坐到他跟前。只是木桶虽大,但要容纳二人前后并坐,比之刚才面朝面对坐,空
间就变得少很多了。双儿才一坐定,发觉自己的玉背已贴在韦小宝胸膛,欲想再
向前移,打算远离他的胸膛,却被木桶顶着双脚,此情此景,当真是半吋难移,
不由后悔起来,只好弯下身躯,让背脊不致碰到他的身躯。

  韦小宝让她坐好后,张开眼睛,第一眼望见的,竟是一幅雪白如玉的香背,
肤光绚烂,禁不住大赞一声:「好光滑的身子,快让老公抱抱。」

  说着用手摸上她的玉背,顿觉触手如丝,又是大赞一番。

  双儿给他一阵抚摸,又羞又窘,却又不敢说出声,忽觉韦小宝双掌贴在自己
两边腋下,指头轻轻呵痒,双儿那里忍得住,「嘻」一声把身子一缩,韦小宝乘
着这个机会,两手前探,把她一对乳房拿在手中。

  「啊!相公……」

  双儿身子一颤,还想说叫他不要,但两颗粉嫩的乳头,已给他用手指挟住,
一股不曾有过的崭新快感,叫她连气也喘不过来,还怎能够开声!

  韦小宝笑道:「双儿这对奶子好滑好饱满呢,让老公再搓搓看!」

  双儿羞窘难当,然而给他一轮把玩,快感竟猛然暴增,那种感觉简直美得难
以形容,尤其韦小宝挟住奶头来捻弄,每是捻捻一下,便让她身子剧颤一下,便
连肚腹下面的小屄儿,都发痒起来。

  韦小宝一时捏玩奶头,一时用双手包住两只美乳,又搓又揉,弄得双儿呻吟
连连,还不时用说话挑逗她,问她是否舒服,是不是喜欢这样玩。

  双儿给弄得浑身难过,小屄里已不停地收缩翕动,但这样被男人爱抚押玩的
感觉,确也是舒服到极点!而最要命的,就是身后那条肉棍儿,顶在她后腰磨来
擦去,且不住跳动。双儿年纪虽幼,但也知道这是男人的命根儿,同时又联想到
一件事,不知这条大东西,待一会儿是否会插入自己的小屄,一想到这里,心头
更是悸动不已。

  就在双儿闭目享受,纵情感受那美快之际,随觉韦小宝的右手,迅速地移到
她胯间,按在两片阴唇上,揉了几下,便拨开两片唇瓣,把个指头直闯了进去。

  指头一进入小屄,立被一股紧窄团团包围住,韦小宝不由一扯,暗道:这里
怎会这样窄,比那个骚货公主又紧窄得多了,瞧来双儿要容纳我这根杨州大棍,
着实不大容易!

  双儿被他突然闯入,自然大惊失色,忙张开眼睛,急道:「不要弄那里……
啊,不可以……抽出来,快把手指抽出来……啊啊!相公……你……你怎可以这
样玩双儿……不要动……好难受……」

  韦小宝充耳不闻,指头顿得片刻,又掘了两下,再次抽动起来,岂料弄了一
会,又用姆指压住顶端的小肉芽,随着手指戳刺的动作,一揉一挤的,弄得双儿
险些昏晕了过去,而这种刺激,对她来说也实在是太大了!

  韦小宝一边弄,一边道:「我的好老婆,好双儿,你下面怎地这样窄,让我
寸步难行。」

  双儿正自美得耳目昏眩,浑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只觉屄儿不住地颤动收缩,
内里的深处,犹如蚁行虫爬,痒不可当。突然,韦小宝又狠狠掘了几下,双儿禁
受不住,竟然尿了出来,身子一抖一颤的,抽搐个不停。

  韦小宝虽然性事不多,毕竟和公主几度缠绵,便知双儿已经泄了身子,笑道:
「瞧来好老婆双儿泄精了,很舒服吧!」

  双儿连耳筋都红了,不住地喘气,所谓什么泄精,她确实半点不懂,只知刚
才射了很多水儿,莫非这就是精水么?

  韦小宝这时兴动难耐,巴不得立即把杨州大棍插进小屄去,但木桶细小,难
展身手,可是下面却硬得疼痛,实是不泄不快,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道:
「好双儿,我有一事非要立刻辨不可,咱俩快快洗净身子,迟了恐怕会弄出人命。」

  双儿一听「弄出人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时打起精神,转过头来问道:
「真会弄出人命么?」

  韦小宝用力点头,道:「当然是,事不宜迟,快快洗澡辨事去。」

  双儿既知事情紧要,应了一声,匆匆拿起毛巾为他擦身子,但一碰上他的裸
躯,又是一阵害羞。

  二人四手齐出,你给我擦背,我给你擦身,不用多久,韦小宝站起身来,一
条半尺长的杨州大屌,贴腹竖天的落在双儿眼前。

  双儿那曾见过这等大怪物,只见棒端一个大菇头,棱角毕露,颤巍巍的抖个
不停;再见那棒身,青筋暴现,硬直如棍,不由看得张口结舌,别过头去,不敢
再看。但心中暗忖:刚才见这行货还软棉棉的,现在怎地变了样子,又大了这么
多,真吓死人了!要是给这大家伙插入下面,恐怕痛也痛死了……

  就在她想着间,忽地身子凌空而起,接住身躯放横,已被韦小宝双手抱住。
双儿一惊,两手围上他脖子,却见韦小宝的一对眼睛,正牢牢盯住自己的双乳,
不由大羞,叫道:「不要看,放我下来。」

  韦小宝那肯听她,两三步便来到床榻,也不理会身上湿漉漉一片,便把双儿
放在床上,叫道:「好双儿,老公来了!」

  话声甫落,人已压在双儿身上,双儿还没来得反应,韦小宝已张开嘴巴,在
她俏脸上不住亲吻,而两只美乳,同时落入他手中,玩得甚是起劲。只见双儿惊
魂甫定,用手推着他脑袋,问道:「相公……你……你有事情办,还在这里俏皮。」

  「我不是正在辨事么,还有什么事紧要过和双儿大功告成……」

  韦小宝抬起脸道,说完又埋头在她脸上,狂吻不休。

  双儿发急起来,说道:「但你说……说会弄出人命?」

  韦小宝道:「这个当然啰,你看我下面硬成这模样,又憋了这么久,若不把
子子孙孙一古脑儿射出来,非要了老公的命不可。」

  双儿不解,问道:「下面硬着,和性命有什么关系?」

  韦小宝笑道:「关系可大了,憋得太久,自然会憋死,死后还会给阎罗王勾
大根!阎罗王说,你这人有条大东西不用,让大老婆小老婆受干苦,大大的不应
该,牛头马面给我将这小子拿下,割去那话儿,拿去喂猫狗。」

  双儿歪着头听后,一笑道:「原来相公是骗人的,阎罗王又怎会割……割…
…」

  韦小宝道:「什么不割,我娘生我挂着这条大东西,就是用来给老婆快乐,
还要生几十个娃儿,我若果不好好利用它,这叫做不孝,到时娘会骂我,老婆会
打我,阎罗王会割我,知道吗?」

  双儿又是一笑,自是不信他的鬼话,正想反驳他几句,岂知还没出声,韦小
宝的口唇已贴上她小嘴,道:「我要亲亲好老婆双儿,快给老公张开嘴儿。」

  二人经过刚才裸裎相对,双儿已不再如先前般害羞,更受不住韦小宝的挑逗
诱惑,听后不禁把樱唇微启,一条舌头便闯入她口中,挑拨卷缠;加上韦小宝一
上床来,便即握住两团好物,抚玩搓挪,毫不间歇过,惹得双儿爽乎乎的。双儿
初尝男女之事,又怎能抵受得住,不用片刻,已呼气多吸气少,咿咿唔唔的哼唧
个不停。

  双儿给韦小宝吻得昏昏沉沉,只知一浪浪快感涌来,胯间的话儿,又再唇吻
翕辟,流出不少淫水。

  韦小宝嘴唇下滑,吻过她下巴,再吻到玉颈,最后落在她乳沟。双儿正美得
一片迷醉,在在都如此舒服,先前的羞意,已逐渐烟消云散,当韦小宝吸住她乳
头时,双儿马上浑身一颤,燕语呢喃般轻叫:「嗯!相……公……」

  双儿那曾让男人这样吸吮乳头,原来感觉是这样美好,禁不住两手按紧他脑
袋,舒服得微微挺胸膛,巴不得把整只奶子塞入他口中。

  韦小宝见她动情,一面吸吮,一面伸手下探,手指轻轻一抹,指上竟占满了
水儿,不由抬头笑道:「双儿老婆好多水,想要老公给你掘一会么?」

  双儿听得满脸通红,摇头道:「不……双儿不要……啊!人家已经说不要,
你怎可以……插得太深了……痛……」

  韦小宝停住手,问道:「弄痛你吗?」

  双儿掩住小嘴道:「有点儿痛,相公轻……轻一些玩,就会不痛了……」

  她这句说话,明着是叫韦小宝继续弄下去,韦小宝如何听不懂,不禁暗里一
笑,嘴唇一张,又含住她的乳头,下面的指头却越掘越深。双儿美得臀挺腰摇,
咬住拳头嘤嘤嘤的连声呻吟,声音婉转柔美,动人心弦。

  韦小宝含住美乳,吃得习习有声,而口里这件珍品,确实万般不愿放口,但
他心知,双儿身上还有一处好地方,只得暂且放弃,旋即把身子往下移,埋首在
她双腿间。

  双儿感到他的举动,忙用手掩住腿间私处,颤声道:「啊!羞死了……不要
看……」

  韦小宝恳求道:「乖双儿行行好,就让老公看一次吧!」

  双儿摇着头:「那里怎能看……」

  韦小宝也不理她,伸出舌头去舔她掩护的手指,又用口含住她那稀疏齐整的
阴毛,还往外拉扯。

  双儿死命用手掩住,就是不让他看。韦小宝无奈,只好用强,用手撬开她手
指,即见一片鲜红娇嫩的花唇,从指缝里露了出来,就这么一看,登时叫了起来:
「好美的花唇儿,怎会这样鲜嫩,迷死老公我了……」

  「相公……不要……」

  双儿又想掩住要害,却被韦小宝用力扳开手指,一个美屄立即全露在外。韦
小宝又大赞一声,双手把屄儿往两边拉开,扯成一个圆圆的洞儿,只见一团鲜红
娇美的嫩肉儿,已原形毕露的展陈在他眼前。

  双儿直羞得无地自容,没想自己最私秘的花屄,竟然毫无遗漏的全落入他眼
中,而且还把洞儿翻了开来,连小便处都让他一览无遗!一想到这里,羞得忙掩
住眼睛,叫道:「相公坏死了……放过双儿好不好?」

  韦小宝望住这个美肉洞,当真越看越美!心想,公主的屄儿也算是一等一的
了,原来双儿的更美,鲜嫩得犹初生的婴儿,不知插进去会美成怎生模样!他望
住这个好物,又如何抑制得住,忙凑头过去,口唇一张,便吸吮起来。

  「相公不要……那里脏得很,怎能够用口……啊!你好坏,不要舔……双儿
会受不了……」

  双儿叫道,才一说完,一条水柱直射了出来,且射完一阵又一阵。

  韦小宝正乐在其中之际,怎料到给劈头劈脑浇了一面,立时呆了半天,竟说
不出话来。他何曾见过这阵仗,待得惊醒过来,低头一望,只见水儿滴答滴答的
落在床上,笑道:「双儿……你美死了!」

  双儿大羞,把被子盖在头上,不敢去看他。心里不住暗骂自己,这到底是什
么一回事,竟然射了这么多水儿,也太羞死人了!

  二人又那里知道这叫做春潮,其实有这本事的女人,在数千人之中,也未必
会有一个,也可说是女人中的极品。韦小宝虽不明所以,但他天生爱玩,初时见
着,仍有点错愕,但随即高兴起来,大叫过瘾。又用手指探了进去,狠命掘着。

  双儿那堪他这样拨弄,屄中给他掘得几回,快感倏地暴升,一个剧颤,又一
股水箭疾射而出,竟有数尺之遥。

  韦小宝看得有趣,哈哈大笑,手指出入猛戳,待得双儿射了几次,才晓得心
惊,担心双儿这样狂喷猛射,恐怕会对身子有害,一念及此,急忙抽回了手指。

  双儿射得浑身发软,不住地喘着大气。韦小宝掀起盖在她脸上的被子,见双
儿脸红如火,说不出美艳动人,说道:「我的亲亲老婆,你老公下面着实硬得厉
害,再这样憋下去,你老公就变成死老公了,非要归位不可?」

  双儿偷眼望一望他胯处,果见那根肉棒昂首探脑,委实硬得紧要,但看见它
如此巨大粗长,又担心起来,轻声道:「相公,庄少奶奶从小教育我要守身如玉,
要保住清白,等到成婚之日才行。」

  韦小宝听大感郁闷,又不好坏了双儿清白,闷闷道:「好双儿,相公孕你。」

  双儿大喜:「谢谢相公怜悯。

  韦小宝点了点头,道:「我今晚要抱抱双儿睡,要不,我宁可坐天光。」

  双儿笑了一笑,接着点下头。韦小宝大喜,搂住双儿狂吻狂亲,二人贴身迭
股,抱作一团,不觉间便沉沉睡去。

  隔日一大清早,双儿先醒转过来,见韦小宝仍抱住自己,兀自未醒,想起昨
日和他玩的天翻地覆的情景,不由脸上一红。

  双儿害怕弄醒他,轻轻移动一下身子,打算下榻,不意间手指碰着一物,把
眼望去,竟是那条杨州肉棍,只见它软绵绵的垂在一旁,龟头横摆,甚是可爱。

  双儿昨日只乍眼一瞥,实没有认真看清楚,现见它正放在眼前,不禁心痒痒
的,想要看个清楚,但又怕韦小宝醒转过来,看见自己这丑行,回头一看韦小宝,
见他睡得正熟,心里一宽,便战战惶惶伸出小手,往肉棍儿探去,指尖才一碰着,
又是一惊,连忙缩手,又看看韦小宝,见依然睡着。

  双儿深吸一口气,终于把肉棍儿提在手中,只觉手上之物沉甸甸,软软的,
异常有趣,禁不住轻轻握了一下,又见龟头上有个小孔儿,便想:原来相公的精
子是从这孔儿射出来!但不知相公小便是否也在这里?

  双儿用指尖点了一下马眼,只觉十分有趣,又将肉棒提在手上,发觉棒下有
着一团物事,皮皱饱满,一时不知是何物,用另一只手摸去,软软的相当好玩。

  就在双儿全神贯注之际,手上的肉棒竟跳了一跳,变硬起来!她心下一惊,
回头一望,只见韦小宝正笑吟吟的望住自己。这一惊吓,当真非同小可,低吟一
声,连忙放开阳具,直羞得双手掩面。

  韦小宝笑道:「好双儿怎能放手,继续玩啊!」

  「羞死人了……」

  双儿羞道,便想跳下床去,却被韦小宝一把捉住,将她拉到身来。双儿反应
不及,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叫道:「相公……放开双儿,我去给你准备洗脸水。」

  「不忙这个,老公要先亲亲好老婆。」

  韦小宝道,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双儿大窘,想要撑起身,韦小宝当然不依,拥住她一轮狂吻,吻得双儿呵呵
喘气。

  韦小宝道:「双儿刚才弄得老公好舒服!你看,又硬起来了!」

  双儿更是羞窘难当,把头埋在他颈侧,不依道:「相公不要再笑人嘛……」

  韦小宝又道:「一早起床,口干舌燥,好想喝一口奶。」

  双儿听见,正中下怀,可以藉此离开他的纠缠,忙道:「我去叫店小二拿来,
相公要牛奶还是羊奶?」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我要人奶,要好老婆的奶奶!」

  双儿一呆,道:「人家……人家何来有奶?」

  韦小宝道:「你有两只奶子,自然有奶,快给我吃,我要吃奶奶……」

  双儿登时明白过来,脸上红得火烧一般,佯嗔道:「人家不要!」

  韦小宝那肯放过她,恳求道:「亲亲好双儿,就这么一口,你就行行好,来
嘛!」

  双儿素来心软,心想:「咱俩夫妻都做了,其实也不争这个,而且又只是一
口,便可以离开他,免得他又俏皮痴缠,便道:「只是一口?」

  韦小宝用力点头,笑道:「但双儿要用手捧住奶子,送到我嘴里。」

  双儿听见,叫道:「相公好坏……我不依……」

  韦小宝嘻嘻一笑:「有什么害羞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吃老婆的奶子,快点…
…」

  双儿无奈,只得羞答答的撑高身子,把乳房移到他嘴上,再用手轻轻托高乳
房,把个乳头送到他口中。

  韦小宝张口便吸入嘴去,吃得习习声响。双儿身子一颤,快感立时从乳房传
遍周身,禁不住「咿咿」的呻吟起来。韦小宝用力吸吮,又用舌尖挑弄乳头,不
时用牙齿轻咬,直把双儿弄得浑身发软,险些无力支起身躯,喘声道:「相公骗
人,你说一口的,但你……」

  韦小宝含住美乳,口齿不清道:「未放口还是一口,这一口起马要吃半天。」

  二人抱作一团,呼呼喘气。待得回过气来,想起时间已经不早,向双儿道:
「好老婆双儿,咱们一起去少林寺!」

  双儿道:「听说少林寺不让女眷进入,我又怎能和相公去!」

  「这个我自有分数,况且我又怎舍得我的亲亲老婆!」

  韦小宝说着搂住双儿,在她脸上亲了几口。

  双儿嘻的一声,笑道:「相公才弄完,又不正经了!」

  韦小宝和双儿离开客店,顺便为双儿买了一套男装,找个地方让她换上,扮
作他的书僮,一齐同行。接着和二千骁骑营军士会合,再把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
的赐品,装了几十车,一切停当,便即动身启程。

       第二十二回:老衲山中移漏处,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出城不可。
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
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
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
山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
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
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
子做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
骰子滴溜溜地滚动,众人这才欢声雷动。其实当兵的十九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
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浮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
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
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
就来赢去!」

  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
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
羔子,赢了便跑!」

  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
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赌掷四粒骰子,倘若成对,则比对子;若不成对,视四骰总和。众军官纷纷
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
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帮他收注赔钱。中军帐中,
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
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了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为懊丧,有的咒骂,有
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攞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子今
日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通统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都统当真英雄了得!」

  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

  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
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
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叫:「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
却遭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
军官人人全神贯注地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
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
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蓝影
晃处,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
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
剑挥手,双剑齐飞,噗噗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
人叫道:「押下门!」两柄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的胆子。杀官闯营,不……
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
怕不怕?」

  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脸蛋微
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边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不附
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
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

  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

  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
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
赔什么?」

  那青年道:「那还用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

  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

  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
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失威丢脸?又想:
「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赢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
头上吃亏?」

  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
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
「大军在外,迟则有变!」

  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拥而入,倒不易对付。那青年
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若不跟你赌这一手,你死了
也不服气。」

  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

  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

  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

  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赵齐贤道:「且慢!韦副都统,问…
…问他们到底要什么?」

  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
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叫他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

  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
地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
杀天门,赔上赔下。」

  将葛通那颗首级提过,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
上家下家。」

  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
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

  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
手杀人肆无忌惮,己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
众人赤手空拳,只怕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
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
匪徒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一声冷笑,朗声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
上银子一起拿了!」

  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
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叫什么
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若再屈服,变成有
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

  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
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

  最后这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
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

  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
你的高招。」

  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

  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磕头求
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

  双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
道:「你投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给他制住。

  原来韦小宝自知从神龙岛学来的六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
科打诨,大做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地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
首之柄,蓦地里使出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

  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有提防,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

  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
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尽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
见他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剑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
轻轻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稀奇?」

  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
头又对住那青年后心。众蓝衣人一惊,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都将银子银票放回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

  「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
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

  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韦小宝右胸。他这一剑计算
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地击刺,料定韦小宝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
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啪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

  众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
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韦小宝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拥进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
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
长剑已断,首领又遭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
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

  众侍卫和军官拥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
乱刀分尸之祸,只得纷纷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
葛,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

  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
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这样吧,咱们
再来赌一赌脑袋。」

  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地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
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
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
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
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那也无可如何了。那道
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姊姊
还不知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
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
去吧。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

  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
留难阻挡。」

  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
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地分别赌了。
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
九颗脑袋一齐砍下,岂不爽快?」

  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
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设法报仇。但如由
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
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
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

  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

  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
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
韦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
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
三!三点!」

  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声。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
嚷,料想自己这一把骰掷得极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一对及六点和三点的至尊,其次天对、地对、人对、
和对、梅花、长三、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九点以至四点都比
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
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衫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

  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

  韦小宝点头道:「众位都是王屋派的?」

  那道人道:「反正大伙儿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那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

  那道人怒道:「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
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

  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符五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
大不了。」

  另一名汉子冷冷地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

  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
们答允了,我出声答允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
自己和他赌过吧。」

  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

  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给揭穿,说道:
「在下元义方。」

  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做元方。」

  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
没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

  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
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门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
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

  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
赢,总之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义气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

  手下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
众人见他们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的。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
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酒也不打紧。」

  韦小宝道:「好,干了!」

  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
过了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伺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
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给割了下来。」

  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之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
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
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人倒也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
岂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
即左掌掩住碗口。

  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
只见四枚骰子中一枚两点,一枚三点,一枚一点,一枚四点,凑起来刚好是十点
别十。

  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

  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
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然大喜过望,自己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
无人敢公然责难。

  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骂道:「他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

  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
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

  一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
差花差小宝?」

  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有耽搁。」

  说道:「那么多谢了。」

  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
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

  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

  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

  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

  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
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

  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

  韦小宝道:「喂,我可没跟你赌过。」

  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
我又何必枉作小人。」

  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

  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也可赌。」

  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

  元义方道:「那怎猜得到?」

  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

  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
将军……大将军饶命。」

  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

  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脑袋。」

  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了,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军士取回
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
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无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
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

  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
奋勇杀敌,攻回北京。

  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崇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趁机占了汉人江山,
吴三桂做了大汉奸。

  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官,到王屋山隐居。

  他旧时部属颇有许多不愿投降满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

  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地成了个王
屋派。

  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派,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

  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
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
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
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见众人正在大
赌,便欲动手抢劫,其意倒还不在钱财,却是志在杀一杀清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为了什么?」

  元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
迫他……迫他……」

  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

  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

  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
弃暗投明,阵前起义。」

  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骂:「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

  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
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
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也差劲,眼前这件案子,
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
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
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
给我重重地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
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
卫和骁骑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

  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哪
有真话?再给我打!」

  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

  韦小宝问:「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

  元义方道:「共有四百多人。」

  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

  元义方道:「总有二千来人吧!」

  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给我打!」

  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
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

  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

  韦小宝道:「你们这等反贼,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

  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了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欢喜,便道:「听说……听
说共有三万来人。」

  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

  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贱骨头不打不招。」

  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地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

  早已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小姑娘,只
十四五岁年纪,也练了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
领的子女,是不是?」

  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

  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
是不是?他说要把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

  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不对。」

  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
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

  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过云南,
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

  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

  韦小宝骂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元义方道:「是……是的,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
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多精兵,为什么不驻
扎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

  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问话可不对了。」

  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

  但韦小宝可也不知河南省济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
是?」

  元义方道:「也不太远。」

  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么也不太远!」

  元义方道:「是,是,很近,很近。」

  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在
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
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
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

  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
可不……可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

  问道:「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的,有哪些人,一一招
来。」

  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

  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

  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写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
什么官职,也都一一写明。」

  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

  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

  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
耐,对张康年道:「这人的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

  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
的,砍了你的脑装。带了下去!」

  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地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件天大
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

  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
么功劳?」

  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

  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吧?他们上北京去见吴
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干出来?」

  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
王屋派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

  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
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气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
都……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
向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
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折中加油添酱,叙述韦
小宝日间见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
众奋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勇
殉国,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多说上几句。」

  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
都擒住了,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释
放一十八名反贼,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

  三人齐道:「放走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哪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
明,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
入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
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地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
望,向韦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韦小宝离北京不过二
十里,却也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了一
个牛录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为一牛录,牛录为「大箭」之意,为首者
持大箭为令符,约相当于今之两连队。

  五牛录为一甲喇。

  五甲喇为一固山。

  ),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

  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可够惨的了。

  沐王府跟我们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位师父
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欢喜,皇帝师父也必欢喜。」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
「皇上有密旨。」

  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
管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的胡说八
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
提,若有一言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吧。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目
无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
总算待你很好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
心在意。」

  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

  取出四百两银子,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
我诬攀吴三桂?还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
对吴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挺不容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
子,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地读了不少,
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
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
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
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
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
家为僧,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话却是懂的,
不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允了的,万料不到竟会叫他
在少林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看?何况就
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犒赏物事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
不是味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

  当即取出剃刀,说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
做你师父。老衲代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
晦字辈的,就只你和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
三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个精光。晦聪禅师说偈道:
「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
何损何增!」

  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来,众僧齐宣
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
一声阿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

  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军官尽皆惊得呆了。众僧朗诵佛号,无人
理他。韦小宝哭了一会,也只得收泪。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
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如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中也有
不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
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
擦,忽又大笑,无不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
出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显得
此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
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
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
候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会
在寺中出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
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
便,除了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

  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

  问道:「戒不戒赌?」

  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

  韦小宝问道:「赌钱哪?」

  晦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

  韦小宝心想:「他妈的,我一个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
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

  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
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

  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
师叔祖,委实高明得太多。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
这一脚又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
不可惜?」

  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
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
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谁来教我功夫?」

  沉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叫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
师父,没人可教功夫。

  这老贼秃好生奸滑。

  嗯,是了,他见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武功传给我这
小鞑子。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武林中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
禅师乃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
有何异议。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
可惜这位「高僧」的根柢实在太过低浅,当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
南所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
岂能有所得益?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结朋友,
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十分亲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暖洋洋的,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
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
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
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有人
吵架。」

  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到韦
小宝,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

  迎出亭来,向他合十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他们职司接待施
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会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
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
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地一跳,胸口宛如给一个无形铁锤重重击
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
样的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我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
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正惊奇间,
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地盯住绿衣女郎。纵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十分不该,
何况他是出家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头,那蓝衫女郎更满脸怒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想:「她为什么转过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
院中一百个小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只要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
两银子,那也抵得很。」

  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公主、双儿小丫头,还有那个掷骰
子的曾姑娘,个个是出色美女,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位天仙的美貌。
我韦小宝不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七眼八眼
花翎、一品二品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

  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
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癫狂一般。少林僧净济和
净清连叫数声:「师叔祖,师叔祖!」

  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
个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
字辈的高僧之一,乃住持方丈的师弟。」

  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
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
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
感羞愧。

  那蓝衫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

  韦小宝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

  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汇,
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然平平,寺
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师妹,咱
们走吧!」

  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在她身前,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
留下尊师的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了人,怪不得净清他
们要不依争吵。」

  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已吃了一记巴掌。

  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末流,方丈便
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

  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
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
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
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的名号,哼,你们配不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的苦头,心知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
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
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
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请
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

  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啪的一声,摔了个筋斗,却是那蓝
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
…」

  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
喀喇一声,竟将他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之
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
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让人抓住,这一
抓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面前,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了,他心中狂
喜,大叫:「妙极,妙极!」

  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几脚,
在头顶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滋味无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
阵淡淡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师妹,你把他鼻子割下来。」

  韦小宝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
睛。」

  便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地挖,
可别太快了。」

  那女郎奇道:「为什么?」

  韦小宝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

  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到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左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
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
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

  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知不觉地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
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的,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这一式本为虚招,只是要逼得背后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
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历,不提防给韦小宝抓住了胸部。那「狄青降龙」前半招
的结果既大不相同,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
了他双臂臂弯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
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
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
溅,左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
人!」

  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
我的妈啊!」

  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待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
「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

  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
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
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叫:「师妹……你
……你干什么?」

  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

  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

  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
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

  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
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
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抱着师妹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
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己有,软软地垂在身旁,心想:「这…
…这姑娘好狠,干吗要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
妈的吧。」

  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
去瞧瞧她不可。」

  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
过来给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
忍着痛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
请。」

  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

  那僧人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要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

  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
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

  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

  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郎站在门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
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
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传到。」

  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
子?」

  走进大堂。只见佛像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
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济、净清等四僧
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

  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
向戒律院首座说知。」

  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
知道了。净济,你来说吧。」

  净济道:「是。」

  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
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
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都当世无敌,
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功
当世无敌,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所长,少林寺以参禅礼佛为主,武学乃是末
节,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
脚,不足一笑?』弟子道:『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
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
来头,该当问明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道:『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
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
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
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
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

  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

  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

  二僧道:「只听得啪啪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
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

  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
罗汉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
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
详。」

  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
本派千叶手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也都
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

  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
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
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在
这里。」

  说着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

  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
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
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
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
衣上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手势好重,师叔伤势怎样?」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光
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
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
会跟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受抓,受了极大羞辱。
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
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
能有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
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

  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

  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
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

  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

  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
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

  韦小宝笑道:「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喻,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

  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

  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华山、
铁剑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
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
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
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
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为主因。

  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
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

  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犯过,
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

  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

  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

  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于世事一窍不通,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
却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成了
「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
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
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

  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的。」

  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

  澄识点了点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什么。但仍不
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
有意来折辱本派,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

  众僧都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
功夫?」

  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愧之
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
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过十
几年功夫的少林僧断臂脱臼,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
来,什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都脸色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极不入耳,一时却也难
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

  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宗功夫,这中间总有点不大对头。」

  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分不同。净济等原不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
客,于宏扬佛法也大有功德。净济、净清、净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
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吧。」

  净济等四僧躬身答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

  径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
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

  韦小宝大喜,道:「那再好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给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
不会死?」

  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

  韦小宝喜道:「妙极,妙极!」

  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以棉
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
指尽处,有五个小小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
的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

  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师妹!」
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

  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
拿手。」

  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

  澄观伸指弹向她肘底「小海穴」。

  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

  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

  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
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

  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还活着,明
天就死了。」

  澄观一怔,问道:「女施主怎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

  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
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
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
中,豆油放得多了?」

  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得如何滑了。正自诧
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吧。」

  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
走到他身后,突然出掌,猛力推出。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给她推得直飞出
房,砰的一声,重重摔下,连声「哎唷」,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崂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

  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
应付之法。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
呢,那么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可
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
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于摔这一跤。」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
踢,倒也难以抵挡。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么一弹,
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护法
不可。」

  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
岂不糟糕之至?」

  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那妞儿便服服帖帖,这是什么功夫?」

  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

  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吧。」

  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
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大喜,忙道:「那好极了,你快教我。」

  心想学会了这门功夫,手指这么弹得几弹,那绿衣姑娘便即动弹不得,那时
要她做老婆,还不容易?而「也不难学」四字,更是关键所在。天下功夫之妙,
无过于此,霎时间眉花眼笑,心痒难搔。

  澄观道:「师叔的《易筋经》内功,不知已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

  韦小宝道:「怎样弹法?」

  澄观屈指弹出,嗤的一声,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一张落叶飘了起来。

  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

  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弹了出去,这一下自然无声无息,
连灰尘也不溅起一星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劲,须得先练般若
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

  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

  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

  韦小宝道:「什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
个也不会?就从波罗密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小,
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拳?罗汉拳?少林长拳?」

  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摇头。

  澄观见韦小宝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寺武功循序渐
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
有相当根柢了,可以学韦陀掌。如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
…」

  韦小宝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

  随即忍住,心知海老公所教这些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
是假的,这个「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

  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
也差不多了。

  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

  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

  是否能学波罗密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

  像净济、净清那几个师侄,都在练习罗汉拳,他们的性子不近于练武,进境
慢些。

  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伏虎掌。净济学武不大专心,我看还是专门念
《金刚经》参禅的为是。」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说道:「你说那一指禅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
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
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
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
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
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象了。」

  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在恩师
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时,于这指法已略窥门
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跪什么门闩(他不知」略
窥门径「的成语,说成了」略跪门闩「),那么一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

  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
第三。」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
七十名以下。」

  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

  韦小宝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没
从娘胎里带来什么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
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

  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们练四五十年才胜得过她,实在差劲
之至。」

  澄观也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
此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

  韦小宝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咱们少林派这一下子,可就抓不
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几千几
万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以后,见到法什么禅师、灵什么禅师,还有我的师
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是吃饭拉屎,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
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

  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
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

  韦小宝喜道:「是啊,你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
不如请了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
授武功,定比咱们那些笨头笨脑的傻功夫强得多了。」

  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韦小宝道:「谁叫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
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这
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
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
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吧!」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
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丢脸了。」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叫少林派了。」

  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派?」

  韦小宝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的
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

  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师
侄不陪了。」

  合十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须得严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不
妥。」

  澄观问道:「为什么?」

  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
寺里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一个少林派,岂不就此
散了?」

  澄观道:「师叔指点得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

  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
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劫不复。

  韦小宝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
去想法子,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
人商量,谅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骗他。」

  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心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
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起那蓝衫女郎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
观保驾,单身入房,非大吃苦头不可,只得叹了口气,回自己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师叔早。」

  韦小宝道:「女施主的伤处好些了吗?」

  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
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庙里。」

  韦小宝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
僧」,问道:「那便如何?」

  那老僧道:「师侄劝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师姊扶了她
出去。师侄不敢阻拦,反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
禀报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无名
无姓,又怎查得到?」

  怪那老僧办事不力,埋怨了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妞容貌美丽,大大
的与众不同,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得到。」

  于是踱到般若堂中,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
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
见到韦小宝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他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
着急,转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偷懒
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
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韦小宝只道这老和
尚甚笨,苦思一个多月,仍一点法子也无,却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讲究根基
扎实,宁缓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观虽于天下武学几
乎已无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速成之法,却与他毕生所学全然不合。

  天气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些日子来,每日里总有数十遍想起那
绿衫少女。

  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银两,向西下了少室山,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铺。
去衣铺买了一套衣巾鞋袜,到镇外山洞中换上,将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负在背上,
临着溪水一照,宛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在一间酒楼中鸡鸭鱼肉地饱餐一
顿,心想:「这便得去寻找赌场,大赌一番!」

  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每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幺喝六之声,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终于听
到有人叫道:「地一对,天九王,通吃!」

  这几个字钻入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时时刻刻听到的
「南无阿弥陀佛」,实有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狱之别。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
他,问道:「干什么的?」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发痒,来输几两
银子。」

  那汉子道:「这里不是赌场,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吧。」

  韦小宝饿赌已久,一听到「地一对,天九王,通吃」那八个字后,便天塌下
来,也非赌上几手不可,何况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
给我找几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晚少爷要摆三桌花酒。」

  将那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给你喝酒。」

  那龟奴大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谢少爷赏!」长声叫道:
「有客!」恭恭敬敬地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
华贵,心想:「这孩子偷了家里的钱来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笔。」

  笑嘻嘻地拉着他手,说道:「小少爷,我们这里规矩,有个开门利是。你要
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

  韦小宝脸一板,说道:「你欺我是没嫖过院的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
家里就是开这个调调儿的。」

  摸出一叠银票,约莫三四百两,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围的五钱银子一
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子今日兴致挺好,
一律成双加倍。」

  一连串妓院行话说了出来,竟没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
这才笑道:「原来是同行的小少爷,我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哪
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楼、畅
春阁,在天津开的是柔情院、问菊楼,六家联号。」

  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
招牌。

  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六院联号的大老板到了,他这生意可做
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

  韦小宝道:「谅你们这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大同府的?」

  老鸨面有惭色,低声道:「有是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
只能骗骗冤大头,可不敢欺骗行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里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打赏三两银子。」

  老鸨大喜,传话出去,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
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
乐,虽然众妓或浓眉高颧,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还着实丑陋几分,但他自幼立
志要在妓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边一个妓女,
在她嘴上一吻,只觉一股葱蒜臭气直冲而来,几欲作呕。

  突然间门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好!两个大妹子一起过
来,先来亲个嘴儿……」

  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大叫一声,跳起身
来,将搂住他的两个妓女推倒在地。

  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她师姊。

  那蓝衫女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瞧你来干什么坏事。」

  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颈里的伤
……伤好……好了吗?」

  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女郎怒道:「我们每日里候在少林寺外,
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师妹的深仇大恨。哼,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你这
恶僧撞在我们手里。」

  韦小宝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归位不可。」

  赔笑道:「其实……其实我也没怎样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
不过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我看……我看……」

  绿衫女郎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机。

  蓝衫女郎冷冷地道:「刚才你又说什么来?叫我们怎么样?」

  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你们两位也是……也
是这窑子里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师姊,跟这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什么?一刀杀了干净。」

  唰的一声响,白光闪动,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帽子已给她柳叶刀削下,露
出光头。

  众妓女登时大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了人哪!」

  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后,叫道:「喂,这里是窑子啊,进来的便
是婊子,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那可……难听……难听得很哪……」

  二女唰唰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妓女,却哪里砍他得着?刀锋掠过,险
些砍伤了两名妓女。

  韦小宝纵声大叫:「老子在这里嫖院,有什么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了,
要脱裤子啦。」

  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韦小宝当真要耍赖脱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
怔,也奔了出去,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倒。

  霎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位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门
口一步,立时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动,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有,
决不落空。」

  众妓一听,立时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龟奴,吩咐:「快
去给我备一匹马,等在巷口。」

  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

  韦小宝指着一名妓女道:「给你二十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

  那妓女大喜,便即脱衣。余人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韦小宝道:「这两个是
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来,她们便追来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不禁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那是司空见
惯,寻常之极,但提刀要杀,倒也少见,至于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
嫖院,却是首次听闻。

  韦小宝匆匆换上妓女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妆逃脱,嘻
嘻哈哈地帮他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嫖客听得讯息,也拥来看热闹。不久龟
奴回报马已备好,得知情由之后,说道:「少爷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前门,
小夫人守在后门。两人都拿着刀子。」

  韦小宝大派银子,骂道:「这两个泼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是少有少见。」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
都像你两个老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哟,
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里来玩个畅快。」

  韦小宝笑道:「这主意倒挺高明。妈妈,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妇一顿,不
过你可得躲在门后骂,防她使泼,用刀子伤你。众位姊妹,大家从后门冲出去。
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

  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婊子无不雀跃。重赏之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
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子,人人「忠」字当头,尽皆戮力效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大泼妇、小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
听他的话,讨他欢心才是。

  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里来寻欢作乐。

  拿刀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天下第一大好人,
两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

  老娘教你们个乖,赶快向他磕头赔罪,再拜老娘为师,多学点床上功夫,多
学些抛媚眼花招,好好服侍他。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老娘,在这里当婊
子,咱们今天成交……啊哟……哎唷,痛死啦……」

  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连忙吆道:「大伙儿走啊!」

  二十几名妓女从后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手持柳叶刀守
在门边,陡然见到大批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众妓奔出小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

  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身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
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

  那女郎怒得几欲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
坛子,恶婆娘」地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叫:「师妹,那贼子逃走了,
快追!」

  但听得蹄声远去,又哪里追得上?

  韦小宝驰出市镇,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包着僧袍的包袱,忙乱
中却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
流年当真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
管她是大的小的,便杀我头,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气驰回少林寺,纵马来到后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蹑手蹑脚地进寺,
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他洗去脸上残脂腻粉,穿上僧袍,这才心中大定,
寻思:「这两个大老婆、小老婆倘若来寺吵闹,老子给她们一个死不认账。」

  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榻之上,想象着那绿衣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
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

  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

  韦小宝一惊,忙问端详。

  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
娘,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

  韦小宝道:「问什么?」

  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
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
不敢进来。」

  韦小宝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

  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报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
她们一步,料想两位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
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
门无派的小姑娘。」

  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
啦。」

  净济道:「谁说不是呢?」

  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什么要息事宁人。」

  韦小宝待他走后,心想:「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

  来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地踱步兜圈子,
口中念念有词。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见他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
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师侄,老师侄!」

  澄观仍没听见。

  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头,
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呼,却
全没声息。

  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十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
叔,请师叔重重责罚。」

  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
己不好。」

  澄观仍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再扶澄观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
夫?可真厉害得紧哪。」

  心想:「这功夫倘若不太难练,学会了倒也有用。」

  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
功。」

  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
韦陀拳、散花手、波罗密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啰里啰嗦一大套,自己
可没这么多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
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内功,以
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了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

  韦小宝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

  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

  韦小宝扁扁嘴,脸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够了?」

  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

  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只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
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内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
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如意,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
点拨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老师侄,我看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
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

  韦小宝道:「人家既然不会是一步步地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地死练了。
她们哪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妞儿,压根儿就不用
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
吗?」

  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门没道。对付没门没道的武功,
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

  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
不懂了。」

  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

  澄观恭恭敬敬地道:「请师叔指教。」

  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
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
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
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没法解得难题,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
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油然而生。

  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
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

  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们。」

  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唏哩呼噜门派的招式,
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
金刚神拳也好,波罗密手也罢,阿弥陀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
是不是?」

  澄观皱眉道:「阿弥陀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
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
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么?」

  澄观道:「不是。」

  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

  当真是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

  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掌法十八路,内外器械
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三百以上,要
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实在笨得要命。」

  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这一招破去,管叫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
甲不回。」

  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什么崂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
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啰里啰嗦?只消有一种法子反
击,能将她打败,其余十二种又学来干吗,岂不省事得多吗?」

  澄观大喜,说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手臂、打伤净济师侄
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派的武功,原本化
解得了的。」

  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又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
宝试演。

  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
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腹笥奇广,只要韦小
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韦小宝能毫
不费力地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日的难题一旦豁然
而解,只欢喜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
可惜。」

  又摇头道:「危险,危险。」

  韦小宝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第二十三回:天生才士定多癖,君与此图皆可传

  澄观道:「又要师叔你老人家和净济他们四个出去,和两位女施主动手,让
她们折断手足。倘若折得厉害了,难以治愈,从此残废,岂不可惜?又如两位女
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们五位杀了,岂不危险?」

  韦小宝奇道:「为什么又要我们五人去动手?」

  澄观道:「两位女施主所学的招数,一定不止这些。师侄既不知她们另有什
么招数,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门。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试招,如何能够查明?」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们动手,
就不会可惜、没有危险了。」

  澄观脸有难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无端地去跟人家动手,那可大
大不妥。」

  韦小宝道:「你只要嘻嘻哈哈地跟她们动手,就不生嗔怒了。咱二人这就出
寺走走,倘若两位女施主已然远去,那再好也没有了。这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
色。她们便另有什么招数,咱们也不必理会了。」

  澄观道:「是极,是极!不过师侄从来不出寺门,一出去便存心生事,立意
似乎不善。我佛当年在鹿野苑初转法轮,传的是四圣谛、八正道,这『正意』是
八正道的一道……」

  韦小宝打断他话头,说道:「咱们也不必去远,只在寺旁随意走走,最好是
遇不着她们。」

  澄观道:「正是,正是。师叔立心仁善,与人无争无竞,那便是『正意』了,
师侄当引为模楷。」

  韦小宝暗暗好笑,携着他手,从侧门走出少林寺来。澄观连寺畔的树林也未
去过,眼见一大片青松,不禁啧啧称奇,赞道:「这许多松树生在一起,大是奇
观。我们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两棵……」

  一言未毕,忽听得身后一声娇叱:「小贼秃在这里!」

  白光闪动,一把钢刀向韦小宝砍将过来。澄观道:「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
『猛虎下山』。」

  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
免太难,说道:「不行!」急忙缩手。

  使刀的正是那蓝衫女郎,她见澄观缩手,柳叶刀疾翻,向他腰间横扫。便在
这时,绿衫女郎也已从松林中蹿出,挥刀向韦小宝砍去。韦小宝急忙躲到澄观身
后,绿衫女郎这一刀便砍向澄观左肩。澄观道:「这是太极刀的招数,倒不易用
简便法子来化解……」

  一句话没说完,二女双刀挥舞,越砍越急。澄观叫道:「师叔,不行,不行。
两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来不及想。你……你快请两位不必性急,慢
慢地砍。」

  蓝衫女郎连使狠招,始终砍不着老和尚,几次还险些给他将刀夺去,听他大
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讥讽,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韦小宝笑道:「喂,两位姑娘,我师侄请你们不必性急,慢慢地发招。」

  澄观道:「正是,我脑子不大灵活,一时三刻之间,可想不出这许多破法。」

  绿衫女郎恨极了韦小宝,几刀砍不中澄观,又挥刀向韦小宝砍来。澄观伸手
挡住,说道:「这位女施主,我师叔没学过你这路刀法的破解之法,现下不忙便
砍,等他学会之后,知道了抵挡之法,那时再砍不迟。唉,我这些法子委实不行。
师叔,你现下且不忙便记,我这些法子都不管用,回头咱们再慢慢琢磨。」

  他口中不停,双手忽抓忽拿,忽点忽打,将二女缠得紧紧的,绿衫女郎要去
杀韦小宝,却哪里能够?

  韦小宝眼见已无凶险,笑嘻嘻地倚树观战,一双眼不停在绿衫女郎脸上、身
上、手上、脚上转来转去,饱餐秀色,美不胜收,乐也无穷。

  绿衫女郎不见韦小宝,只道他已经逃走,回头找寻,见他一双眼正盯住了自
己,脸上一红,再也顾不得澄观,转身举刀,向他奔去。

  哪知澄观正出指向她胁下点来,这一指故意点得甚慢,她本可避开,但一分
心要去杀人,胁下立时中指,一声嘤咛,摔倒在地。

  澄观忙道:「哎哟,对不住。

  老僧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并不厉害,女施主只须用五虎断门刀中的
一招『恶虎拦路』,斜刀一封,便可挡开了。这一招女施主虽未使过,但那位穿
蓝衫的女施主却使过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会使,哪知道事情出乎意料之外
……唉,得罪,得罪!」

  蓝衫女郎怒极,钢刀横砍直削,势道凌厉,可是她武功和澄观相差实在太远,
连他僧袍衣角也带不上半点。澄观嘴里啰唆不休,心中只是记忆她的招数,他当
场想不出简易破法,只好记明了刀法招数,此后有暇,再一招招地细加参详。

  韦小宝走到绿衫女郎身前,赞道:「这样美貌的小美人儿,普天下也只你一
个了,啧啧啧!真瞧得我魂飞天外。」

  伸出手去,在她脸上轻轻摸了一把。那女郎惊怒交迸,一口气转不过来,登
时晕去。韦小宝一惊,不敢再肆意轻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观师侄,你把这
位女施主也点倒了,请她把各种招数慢慢说将出来,免伤和气。」

  澄观迟疑道:「这个不大好吧?」

  韦小宝道:「现下这样动手动脚,太不雅观,还是请她口说,较为斯文大方。」

  澄观喜道:「师叔说得是。动手动脚,不是『正行』之道。」

  蓝衫女郎心知只要这老和尚全力施为,自己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师妹被
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没人去报讯求救,当即向后跃开,叫道:「你们如伤了
我师妹一根毛发,把你们少林寺烧成白地。」

  澄观一怔,道:「我们怎敢伤了这位女施主?不过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头发,
难道你也要放火烧寺?」

  蓝衫女郎奔出几步,回头骂道:「老贼秃油嘴滑舌,小贼秃……」

  她本想说「淫邪好色」,但这四字不便出口,一顿足,蹿入林中。

  韦小宝眼见绿衫女郎横卧于地,绿茵上一张白玉般的娇脸,一双白玉般的纤
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观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得痴了。

  澄观道:「女施主,你师姊走了。你也快快去吧,可别掉了一根头发,你师
姊来烧我们寺庙。」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这小美人儿既落入我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她走了。」

  合十说道:「我佛保佑,澄观师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学,维护本派千余
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

  澄观奇道:「师叔何出此言?」

  韦小宝道:「咱们正在烦恼,不知两位女施主更有什么招数。幸蒙我佛垂怜,
派遣这位女施主光临本寺,让她一一施展。」

  说着俯身将那女郎抱起,说道:「回去吧。」

  澄观愕然不解,只觉此事大大不对,但错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过了一会,
才道:「师叔,我们请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规矩。」

  韦小宝道:「什么不合规矩?她进过少林寺没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说没
什么不对,自然是合规矩了,是不是?」

  他问一句,澄观点一下头,只觉他每一句话都无可辩驳。眼见小师叔脱下身
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从侧门进寺,只得跟在后面,脸上一片迷惘,
脑中一团混乱。

  韦小宝心里却怦怦大跳,虽然这女郎自头至足,都为僧袍罩住,没丝毫显露
在外,但若给寺中僧侣见到,总不免起疑。他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内心却只有
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后寺僻静之处,他快步疾趋,没撞到其他僧人。进堂之时,
堂中执事僧见师叔祖驾到,首座随在其后,都恭恭敬敬地让在一边。

  进了澄观的禅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韦小宝将她放上禅榻,满手都是冷汗,
双掌在腿侧一擦,吁了口长气,笑道:「行啦!」

  澄观问道:「咱们请这位……这位女施主住在这里?」

  韦小宝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伤了脖子,不是在东
院住过吗?」

  澄观点头道:「是。不过……不过那一次是为她治伤,性命攸关,不得不从
权处置。」

  韦小宝道:「那容易得很。」

  从靴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须狠狠割她一刀,让她再有性命之忧,又可从
权处置了。」

  说着走到她身前,作势便要割落。

  澄观忙道:「不,不,那……那倒不必了。」

  韦小宝道:「好,我便听你的。除非你不让别人知晓,待她将各种招数演毕,
咱们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伤她了。」

  澄观道:「是,是。我不说便是。」

  只觉这位小师叔行事着实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辈的尊长,见识定然高超,
听他吩咐,决无岔差。

  韦小宝道:「这女施主脾气刚硬,她说定要抢了你般若堂的首座来做,我得
好好劝她一劝。」

  澄观道:「她一定要做,师侄让了给她,也就是了。」

  韦小宝一怔,没料到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无竞争之心,说道:「她又不是
本寺僧侣,抢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们少林寺的脸面往哪里搁去?你若存此心,
便是对不起少林派。」

  说着脸色一沉,只把澄观吓得连声称是。韦小宝板起了脸道:「是了。你且
出去,在外面等着,我要劝她了。」

  澄观躬身答应,走出禅房,带上了门。

  韦小宝揭开盖在那女郎头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张口呼叫,突见一柄寒光闪
闪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时张大了嘴,不敢叫出声来。

  韦小宝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地听话,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
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个人少了个鼻子,只不过闻不到
香气臭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

  那女郎惊怒交集,脸上更无半点血色。韦小宝道:「你听不听话?」

  那女郎怒极,低声道:「你快杀了我。」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杀你?不过放你走吧,
从此我日夜都会想着你,非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脸上一红,随即又转为苍白。韦小宝道:「只有一个法子。我割了你
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么美啦。那我就不会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闭上了眼,两粒清澈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渗了出来,韦小宝心中一
软,安慰道:「别哭,别哭!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
割你的鼻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道:「原来你名叫摇头猫,这
名字可不大好听哪。」

  那女郎睁开眼来,呜咽道:「谁叫摇头猫?你才是摇头猫。」

  韦小宝听她答话,心中大乐,笑道:「好,我就是摇头猫。那么你叫什么?」

  那女郎怒道:「不说!」韦小宝道:「你不肯说,只好给你起一个名字。叫
做……叫做哑巴猫。」

  那女郎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哑巴。」

  韦小宝坐在一叠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学典籍之上,架起了二郎腿,轻轻摇晃,
见她虽满脸怒色,但秀丽绝伦,动人心魄,笑道:「那么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说过不说,就是不说。」

  韦小宝道:「我有话跟你商量,没名没姓的,说起来有多别扭。你既不肯说,
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那女郎连声道:「不要,不要,不要!」

  韦小宝道:「有了,你叫做『韦门摇氏』。」

  那女郎一怔,道:「古里古怪的,我又不姓韦。」

  韦小宝正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韦小宝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
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
打雷劈,生入天牢,死下无间地狱,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
老婆不可。」

  那女郎听他一口气地发下许多毒誓,只听得呆了,忽然听到最后一句话,不
由得满脸通红,呸了一声。

  韦小宝道:「我姓韦,因此你已经命中注定,总之是姓韦的了。我不知你姓
什么,你不住摇头,因此叫你『韦门摇氏』。」

  那女郎闭起了眼睛,怒道:「世上从来没有像你这样胡言乱语的和尚。你是
出家人,娶什么……娶什么……也不怕菩萨降罚,死了入十八层地狱。」

  韦小宝双手合十,噗的一声跪倒。那女郎听到他跪地之声,好奇心起,睁开
眼来,只见他面向窗子,磕了几个头,说道:「我佛如来、阿弥陀佛,观世音菩
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玉皇大帝、四大金刚、阎王判官、无常小鬼,大家请
一起听了。我韦小宝非娶这姑娘为妻不可。就算我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拔舌头、
锯脑袋,万劫不得超生,那也没什么。我是活着什么也不理,死后什么也不怕。
这个老婆总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并无轻浮之态,不像是开玩笑,倒也害怕起来,
求道:「别说了,别说了。」

  顿了一顿,恨恨地道:「你杀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总之我是恨死了你,
决计……决计不答允的。」

  韦小宝站起身来,道:「你答允也好,不答允也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我今后八十年跟你耗上了。就算你变了一百岁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
死不瞑目。」

  那女郎恼道:「你如此辱我,总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里。我要先杀了你,这
才自杀。」

  韦小宝道:「你杀我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谋杀亲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
会就那么死的。」

  说到这句话时,不由得声音发颤。

  那女郎见他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来,又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向着她走近几步,只觉全身发软,手足颤动,忽然间只想向她跪下膜
拜,虔诚哀求,再跨得一步,喉头低低叫了一声,似是受伤的野兽嘶嚎一般,又
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听到怪声,睁开眼来,见他眼露异光,尖声叫了起来。

  韦小宝一怔,退后几步,颓然坐下,心想:「在皇宫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
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时嘻嘻哈哈,何等轻松自在?想搂抱便搂抱,要亲嘴便
亲嘴。这小妞儿明明给老和尚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怎地我连摸一摸她的手也
不敢?」

  眼见她美丽的纤手从僧袍下露了出来,只想去轻轻握上一握,可便没这股勇
气,忍不住骂道:「辣块妈妈!」

  那女郎不懂,凝视着他。韦小宝脸一红,道:「我骂自己胆小不中用,可不
是骂你。」

  那女郎道:「你这般无法无天,还说胆小呢,你倘若胆小,可真要谢天谢地
了。」

  一听此言,韦小宝豪气顿生,站起身来,说道:「好,我要无法无天了。我
要剥光你的衣衫,瞧瞧你不穿衣衫的美样儿!」

  那女郎大惊,险些又晕了过去。

  韦小宝走到她身前,见到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
我韦小宝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动手。」

  柔声道:「我生来怕老婆,放你走吧。」

  那女郎惊惧甫减,怒气又生,说道:「你……你在那镇上,跟那些……那些
坏女人胡说什么?说我师姊和我……是……是你……什么的,要捉你回去,你…
…你这恶人……」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那些坏女人懂得什么?将来我娶你为妻之后,天下
一千所堂子中的十万个婊子,排队站在我面前,韦小宝眼角儿也不瞟她们一瞟,
从朝到晚,从晚到朝,一天十二个时辰,只瞧着我亲亲好老婆一个。」

  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声老……老……什么的,我永远不跟你说话。」

  韦小宝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里叫。」

  那女郎道:「心里也不许叫。」

  韦小宝微笑道:「我心里偷偷地叫,你也不会知道。」

  那女郎道:「哼,我怎会不知?瞧你脸上神气古里古怪,你心里就在叫了。」

  韦小宝道:「妈妈一生下我,我脸上的神气就这样古里古怪了。多半因为我
一出娘胎,就知道将来要娶你为妻。」

  那女郎闭上眼,不再理他。韦小宝道:「喂,我又没叫你老婆,你怎不理我
了?」

  那女郎道:「还说没有?当面撒谎。你说娶我为……为什么的,那就是了。」

  韦小宝笑道:「好,这个也不说。我只说将来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极,用力闭住眼睛,此后任凭韦小宝如何东拉西扯,逗她说话,总
是不答。

  韦小宝无法可施,想说:「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

  可是这句话到了口边,立即缩住,只觉如此胁迫这位天仙般的美女,实是亵
渎了她,叹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说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

  那女郎道:「你骗人。」

  韦小宝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骗,只不骗你一个。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
死马难追。小妻子一言不发,活马好追。」

  那女郎一怔,问道:「什么死马难追,活马好追?」

  韦小宝道:「这是我们少林派的话,总而言之,我不骗你就是。你想,我一
心一意要让你孙子叫我做爷爷,今天若骗了你,你儿子都不肯叫我爹爹,还说什
么孙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说什么孙子爷爷的,一转念间,明白他绕了弯子,又是在说
那件事,轻轻说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
一刀杀了我吧!」

  韦小宝见到她颈中刀痕犹新,留着一条红痕,好生歉疚,跪下地来,咚咚咚
咚,向着她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说道:「是我对姑娘不起!」

  左右开弓,在自己脸颊连打了十几下,双颊登时红肿,说道:「姑娘别难过,
韦小宝这混账东西真正该打!」

  站起身来,过去开了房门,说道:「喂,老师侄,我要解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该用什么法子?」

  澄观一直站在禅房门口等候。

  他内力深厚,韦小宝和那女郎的对答,虽微声细语,亦无不入耳,只觉这位
师叔「劝说」女施主的言语,委实高深莫测,什么老公、老婆、孙子、爷爷,似
乎均与武功无关,小师叔的机锋妙语太也深奥,自己佛法修为不够,没能领会。

  后来听得小师叔跪下磕头,自击面颊,不由得更加感佩。

  禅宗传法,弟子倘若不明师尊所传的微言妙义,师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
声。

  以棒打人传法,始于唐朝德山禅师;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于唐代道一禅师。

  「当头棒喝」的成语由此而来。

  澄观心想,当年高僧以棒打人而点化弟子,小师叔以掌击已而点化这位女施
主,舍己为人,慈悲心肠更胜前人,正自感佩赞叹,听得他问起解穴之法,忙道:
「这位女施主受封的是『大包穴』,属足太阴脾经,师叔为她在腿上『箕门』、
『血海』两处穴道推宫过血,即可解开。」

  韦小宝道:「『箕门』、『血海』两穴却在何处?」

  澄观捋起衣衫,指给他看膝盖内侧穴道所在,让他试拿无误,又教了推宫过
血之法,说道:「师叔未习内功,解穴较慢。但推拿得半个对辰,必可解开。」

  韦小宝点了点头,关上房门,回到榻畔。

  那女郎于两人对答都听见了,惊叫:「不要你解穴,不许你碰我身子!」

  韦小宝寻思:「在她膝弯内侧推拿半个时辰,的确不大对头。我诚心给她解
穴,但她一定说我有意轻薄。虽然老公轻薄老婆,天公地道,何况良机莫失,失
机者斩。不过小妞儿性子刚,我一解开她穴道,只怕她当即一头在墙上撞死,韦
小宝就要绝子绝孙了。」

  回头大声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出家人更须讲究。若不推拿,又有什
么法子?」

  澄观道:「是。师叔持戒精严,师侄佩服之至。不触对方身体而解穴,是有
法子的。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啊哟,不对,小师叔未习
内功,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师侄好好想想。」

  其实只须他自己走进房来,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都可
立时解开那女郎的穴道,但师叔既然问起,自当设法回答。可是身无内功之人,
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为难?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载,也未必想得出什
么法子。

  韦小宝听他良久不答,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见他仰起了头呆呆出神,只怕就
此三个时辰不言不动,也不出奇,于是又带上了门,回过身来,想起当日在皇宫
中给沐剑屏解穴,从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无顾忌,
她虽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点也没瞧在眼里,但对眼前这无名女郎,却为什么这
么战战兢兢、敬若天神?

  转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见她秀眉紧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拿
起了木鱼的槌子,走到她身边,说道:「韦小宝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天不怕,
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现下我向你投降,我给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
便宜。」

  说着揭开僧袍,将木鱼槌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轻轻戳了几下。那女郎白了他
一眼,紧闭小嘴。韦小宝又戳了几下,问道:「觉得怎样?」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会说流氓话,此外什么也不会。」

  澄观内力深厚,轻轻一指,劲透穴道,韦小宝木鱼槌所戳之处虽然部位对了,
但力道不足,解不开受封的穴道。他听那女郎出言讽刺,怒气不可抑制,挺木鱼
槌重重戳了几下。那女郎「啊」的一声,韦小宝一惊,问道:「痛吗?」

  那女郎怒道:「我……我……我……」

  韦小宝又去戳她右腿膝弯,下手却轻了,戳得数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颤。
韦小宝喜道:「成了,少林派本来只有七十二门绝技,打从今天起,共有七十三
门了。这一项新绝技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叫做……叫做『木鱼槌解穴神功』,
嘿嘿……」

  随即便离开了

  次日韦小宝趁着少女就寝之时,偷偷闯入她们屋中,轻轻把门闩了,走到少
女榻旁,见她正睡得甚酣,脸上白里透红,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当下走到桌前,
斟满一杯茶,从怀中取出那包蒙汗药,挑了少许落入茶中,用手指在茶里拨了两
拨。

  韦小宝施用蒙汗药多次,也算是半个用药高手,落药份量已颇有信心。他手
里拿着茶杯,坐到少女身边,轻轻将她扶坐在榻。那少女知觉全无,身子才一坐
直,脑袋便往后仰,韦小宝撬开她小嘴,将茶一少许一少许的灌入她口中,让茶
水顺着喉咙而下,待她全部喝完,放好茶杯,心想:这些蒙汗药效果奇佳,只消
半盏茶时间便能起作用。现在不忙动手,免得她突然醒过来,可大大不妙!

  当下坐在榻旁,睁大眼睛欣赏少女的姿容,只见她桃腮微晕,丹唇外朗,肤
如凝脂,当真是个百世无匹的美人儿。

  韦小宝不由越看越痴,又想起一件事:不妙,不妙,难道世间的男人都是瞎
子,这样一个大美人儿,男人见了怎会不动心!她对我如此无情,一见面又打又
踢,还拿刀斩老子,莫非她已经有了姘头?瞧来大有可能!呸!管他的,就算她
已嫁了人,生了娃儿,这又如何,我誓要抢她过来做老婆不可!

  想着间,视线落在她那纤细的手儿,真个洁白如玉,韦小宝情不自禁握在手
中,一握之下,柔软到极点,便如没有指骨似的,不由暗叫一声妙,再看她那美
得惊人的脸蛋,再也忍耐不住,探过头去,在她俏脸上亲了一口,一阵幽香又扑
鼻而入。

  韦小宝暗叫起来:乖乖不得了,真个又香又甜,美死了!禁不住亲完脸儿,
又去亲嘴儿,亲得几口,胯间的肉棒已猛然暴胀,欲火愈来愈旺。韦小宝只觉喉
干舌燥,浑身是火。胆子一粗,张开双手,趴到少女身上,立时将她抱个满怀,
只觉身下软玉温香,受用非常。

  韦小宝又如何受得这诱惑,手掌倏地按上她胸脯,五指一紧,已抓住一个浑
圆的好物,那股美好的触感,教他无法不大赞一声好。心里叫道:「我的妈呀,
圆鼓鼓的一团美肉,怎地这么好玩!」

  韦小宝浑身发热,简直是欲火婪身,肉棒硬得无可再硬。他一面盯住她那绝
世芳容,双手却拿住乳房又搓又捏。把玩有顷,又觉隔着衣衫玩不过瘾,抽出左
手,把她前襟的衣钮解开,立时露出一个水蓝色的肚兜。韦小宝猛地吞了一下口
水,心里叫道:要死了,要死了!实在太美了。

  这时韦小宝已是淫火高烧,把他的理智完全掩没掉,再也想不起澄观进来看
见,伸手到少女身后,扯开肚兜的带子,翻下肚兜,两只雪白浑圆的美乳,倏地
跃进他眼帘。只见那对乳房均匀丰满,两颗乳头嫣红娇嫩,一身如霜的肌肤,犹
如可以捏出水来似的!

  眼前一对美乳衬着一张绝世花容,登时让韦小宝看得双眼发直,只晓得张大
嘴巴,不住地呼气,而那具诱人的身子,就像有磁性般,慢慢将他双手吸了过去,
一触之下,更是一绝,手感竟是如斯美好!

  韦小宝再也抵受不住,一手一只,把两只完美无瑕的奶子握在手中,先是轻
轻搓玩,接着力度渐增,把一对美乳玩得形状百出。韦小宝只觉手上这对好乳儿,
是他所玩过最爽的一对。

  便在他玩得乐极忘形,常态尽失之际,忽见少女微微一侧脑袋,嘴里轻轻咿
了一声。韦小宝吓得全身僵住,冷汗直淌,暗叫:「这回老子要归西了!」

  韦小宝这一惊委实不少,要是那少女现在醒转过来,势必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幸好那少女微微一动,便再无任何动作。韦小宝抹去额上的汗水,渐渐放心
下来。但经此一吓,便如冷水浇头,欲火立时消了一半,胯间那根杨州巨棒,亦
吓得软了大半。

  韦小宝天生一副无赖胚子,行事任意妄为,只呆得一会,看见少女犹自酣卧,
长长的睫毛垂合着,唇边隐隐露着笑意。她本就娇美无俦,这时脸现微红,在烛
光一照下,更显千娇百媚,美艳绝伦。韦小宝见了一怔,心想:「她因何昏迷中
仍嘴含微笑,莫非是做着什么好梦,正和男人亲热?」

  一想及此,不由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但看着眼前这光景,无赖本性登
时又活了起来。

  韦小宝情欲大动,慢慢的伸手过去,这回显得战战惶惶,生怕那少女又突然
醒转,但当一只坚挺饱满的美乳落入手中时,才把玩了几下,什么恐惧登时化为
乌有,全被手上的美感取代了。

  只见韦小宝双手齐出,拿住一对美乳搓挪揉捏,时而挤压,时而捻玩,弄得
两只奶子晃来弹去。韦小宝兴奋难当,暗叫道:这对奶子实在妙很紧,手感好得
无话可说!单是这一对好奶子,就非要娶你做我老婆不可。

  忽听那少女又低吟一声,韦小宝一惊,把眼望去,见她仍是闭着眼睛,但嘴
唇却微微翕动,接着又听她如蚊鸣般,声音几欲不闻,只是又媚又腻,道:「不
要……」

  韦小宝双手夹住两颗乳头,用力往上一扯。

  「……不……不要……」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身子微微一颤,声音虽轻,但韦小宝却字字入耳。

  起先韦小宝迷倒那少女,本想在她身上讨点油水,搂抱亲嘴,摸摸乳儿便算,
现听见少女的梦呓声,心头起火,索性把心一横。

  韦小宝挪过身躯,脱去她的长裤,内里露出一条贴身亵裤,两条雪白修长的
玉腿,直直的放在榻上,看得心头一跳,颤着双手,又把她的亵裤脱去,下身随
即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全袒露在蠋光下。韦小宝俯身一看,禁不住狂吞一下口水,
只见两腿间饱饱的坟起一团,当中藏着一条小肉缝,肉缝上的耻丘处,却是光溜
溜一片,竟然寸草不生,犹如孩童般青涩嫩白。

  韦小宝看得啧啧称奇,忽地想起在丽春院时,他曾偷听几个阿姨打牙儿,说
某个阿姨生有一个光秃秃的好穴儿,客人都给她抢去了。而另一个阿姨答她,男
人就是喜欢干干净净的,生就一个白虎屄,自然比咱们吃香。韦小宝心想:莫非
那些阿姨所说的白虎,便是指这个样子么?她们既然说是好屄,就应该没错了。
韦小宝好奇心起,忙用手把她双腿分开,果见整个小屄儿白皙细腻,两片阴唇红
扑扑的,又娇又嫩,全无半点黑气。

  韦小宝瞧得过瘾,禁不住在花唇上抹了一下,已觉湿湿的,暗骂道:这个骚
坛子发着春梦,连下面都湿了。咦!这倒奇怪了,难道吃了蒙汗药都会有感觉?
是了,一定是这样,刚才老子弄一会奶子,这骚货便哼出声来,原来女人昏迷后
也会动兴的,这确也妙得很!

  言念及此,心头立时一热,肉棒又胀大起来。韦小宝又想:事不宜迟,早些
办事就早一些安全,免得老和尚突然闯进来,害我到口的天鹅都给飞了。

  当下脱去裤子,那根杨州巨棒霍地弹将出来。韦小宝将她两条大腿大大张开,
蹲在她胯间,伸指往屄里一探,只觉满洞是水,湿津津的,整根指头给紧紧箍住,
不由暗赞一声:「好一个水屄儿,紧得这么厉害!」

  抽出指头一看,见满指润光,立即大喜,握住巨棒捋了几下,把龟头顶住白
玉似的屄儿,轻轻一顶,大阴唇立时被撑开,进了半颗头儿。

  「哗,好爽!」

  韦小宝又用力一送,进入了半根,又暖又湿,只觉内里层岳迭嶂,整条阳具
给层层褶肉挤得好不难受,心想:这个骚屄儿真不是一般!再望里一插,龟头抵
住尽处的嫩肉,仍留着一截在外,竟容不下整根肉棒。

  那少女在梦中给巨物一闯,小嘴嘤的吐出一声,两条柳眉儿轻轻一皱,而屄
里竟猛地收缩起来,一吸一吮的,弄得韦小宝异常舒服。

  韦小宝心中叫了声妙,只觉肉棒爽得不住乱颤,当下什么也不想了,更不理
会她是否会醒过来,把肉棒抽到屄口,又用力一插,接着抽插起来。忽觉屄中一
松一紧的频频收缩,吸吮个不停,龟头不住刮着膣内的褶肉,把整根肉棒咬得畅
快莫名。

  这种美好的感觉,是他在公主身上无法享受到的,直美得浑身剧颤,险些便
要发射出来。韦小宝定一定神,双手伸前,抓住两只美乳又搓又捏,下身飞快地
晃个不休,淫水声又大响起来。

  那少女脸头一紧,红霞微现,鼻息咻咻直响,更见她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韦小宝不由看得心荡魂飘,心想:这样一个美人儿,若不做我老婆,怎对得
住我这根杨州巨炮!他娘的,欲火往脑门冲,咬牙切齿的用力猛插一下。

  少女又哼起来。韦小宝听得酸溜溜的,更加使劲疾捣。少女给弄得身子颠上
颠落,气息沉重:「嗯……舒服……」

  韦小宝浑身一颤,捏住两只美乳又狠干起来。这一下狠戳,一口气就数百下,
忽觉腰麻腿颤,肉棒抖了几抖,发射在即,他心知若射在屄里,必定留下痕迹,
当即抽出肉棒,掉过枪头,精液箭也似的,一连几发,全射到床榻外,弄得一地
污垢。

  舒服过后,韦小宝连忙下榻,忙忙给少女穿回裤子衣衫,再用鞋擦去地上的
污物,一切停当,不由呼了一口大气,心想就算那少女醒转过来,也未必发觉得
到。

  韦小宝坐回少女榻旁,望往少女那绝世芳容,看得痴痴迷迷,看得火动,又
伸手到乳房捏几把,玩几回,但一想到那个姓郑的家伙,又恨得立眉立眼,大攒
眉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女悠悠醒转,当她一张开美目,一对睁得老大的眼睛
跃入眼帘,她大吃一惊,一身想支起身躯,岂料浑身乏力,双手一软,卧回床上。

  少女定眼看清楚,眼前之人竟是那个小淫僧,她第一个念头只想到他因何未
死?才发觉自己睡在榻上,房间内便只有自己和他二人,心里又是一惊,颤声道:
「我……我……我」

  韦小宝不答她,笑嘻嘻的盯住她道:「小姑娘你醒来了,好极,好极!我师
侄说你伤势不重,休息一两天便会放你回去。」

  那少女道:「不!我要马上离去。」

  韦小宝道:「这个可不行,我现在一放你走,从此我日夜想着你,非害我得
个相思病不可,那也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少女脸上一红,道:「臭和尚,你这样辱我,今日杀不了你,他日我也不会
放过你,除非你现在杀了我。」

  韦小宝摇着头,叹道:「你这般标致可爱,我怎舍得杀你?」

  少女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去看他。韦小宝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了摇头不答他。

  韦小宝道:「原来你叫摇头猫,这名字可不大好听嘛。」

  少女气道:「谁叫摇头猫,你才是摇头猫。」

  韦小宝听她答话,心中不由一乐,笑道:「你不肯说,只好给你起个名字。
叫做吴老婆好么?」

  「难听死了!」

  少女想也不想,怒道,回心一想那个吴字,吾即是我,我老婆!知他在讨自
己便宜,气道:「小淫僧,满口胡言乱语,你再辱我,我要你死无全尸!」

  韦小宝笑道:「刚才你睡着时,不知做着什么春梦。」

  少女一边听,一边想起梦中的情境,一张俏脸已红得发紫,她又那里知道,
这个春梦,却非梦境,而是货真价实给韦小宝弄了。她听后也觉胯间有些异样,
亦感微微酸痛,还道是刚才春梦所致,便不再深思。现在少女所担心的,是在梦
中不知还说了些什么?心下一急,脱口问道:「我……我还有说什么?」

  韦小宝道:「也没有什么,好像是什么好舒服,轻一些,好深等等,我也不
知你在说什么,总之好多好多,我也记不清了!」

  其实舒服两个字是有的,其它全是他乱说调鬼,意在戏弄她一番。

  少女又那里知道他顺口胡说,听得心房剧跳,想起梦中用力抱住意中人,让
他那根可爱的肉棒抽出插入,一想到这里,胯间屄儿一热,淫水竟然涌了出来,
下意识想夹紧双腿,只恨浑身无力,就是想动一动脚指头,也显得相当费力!

  少女红着脸,心里又慌又乱,只道自己在梦中的淫亵言辞,全都给他听去了,
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手上有把刀子,一刀把这个和尚杀了灭口。

  那少女听他一口气说着毒誓,听得呆了一呆,听到最后一句说话,气得呸了
一声,怒道:「世上那有你这胡言乱语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么……什么…
…也不怕菩萨降罚,死了入十八层地狱。」

  韦小宝道:「入十八层地狱亦好,万劫不得超生亦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但你这个老婆,我是娶定的。今后八十年我是跟你耗上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
然死不暝目。」

  那少女越听越恼,骂道:「你这个小淫僧,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里。」

  韦小宝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间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抢过
他匕首,一剑直插入他胸中。韦小宝叫道:「啊哟,谋杀亲夫……」

  一跤坐倒。

  那女郎抢过放在一旁的柳叶刀,拉开房门,疾往外蹿去。澄观伸手拦住,惊
道:「女施主,你……杀……杀了我师叔……那……那……」

  那女郎左手柳叶刀交与右手,唰唰唰连劈三刀。澄观袍袖拂出,那女郎双腿
酸麻,摔倒在地。

  澄观抢到韦小宝身边,右手中指连弹,封了他伤口四周穴道,说道:「阿弥
陀佛,我佛慈悲。」

  三根手指抓住匕首柄,轻轻提了出来,伤口中鲜血跟着渗出。澄观见出血不
多,忙解开他衣衫,见伤口约有半寸来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几声:「阿弥
陀佛。」

  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若不是匕首锋利无匹,本来丝毫伤他不得,匕首虽透
衣而过,却已无甚力道,入肉甚浅。但他眼见胸口流血,伤处又甚疼痛,只道难
以活命,喃喃地道:「谋杀亲夫……咳咳,谋杀亲……亲……」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杀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杀了我,给他……
给他……抵命便了。」

  澄观道:「咳,我师叔点化于你,女施主执迷不悟,也就罢了,这般行凶…
…杀人,未免太过。」

  韦小宝道:「我……我要死了,咳,谋杀亲……」

  澄观一怔,飞奔出房,取了金创药来,敷上他伤口,说道:「师叔,你大慈
大悲,点化凶顽,你福报未尽,不会就此圆寂的。再说,你伤势不重,不打紧的。」

  韦小宝听他说伤势不重,精神大振,果觉伤口其实也不如何疼痛,说道:
「俯耳过来,啊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澄观弯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韦小宝低声道:「你解开她穴道,可不能让她
出房,等她全身武艺都施展完了,这才……这才……」

  澄观问道:「这才如何?」

  韦小宝道:「那时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时候,也不能放她。」

  说道:「就……就照我吩咐……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观听他催得紧迫,虽然不明其意,还是回过身来,弹指解开那女郎被封的
穴道。

  那女郎眼见韦小宝对澄观说话之时鬼鬼祟祟,心想这小恶僧诡计多端,临死
之时,定是安排了毒计来整治我,否则干吗反而放我?当即跃起,但穴道初解,
血行未畅,双腿麻软,又即摔倒。澄观呆呆地瞧着她,不住念佛。那女郎惊惧更
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汉。」

  澄观道:「小师叔说此刻不能放你,当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惊,脸上一红,心想:「这小恶僧说过,他说什么也要娶我为妻,
否则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断气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么……什
么老婆?」

  侧身拾起地下柳叶刀,猛力往自己额头砍落。

  澄观袍袖拂出,卷住刀锋,左手衣袖向她脸上拂去。那女郎但觉劲风刮面,
只得松手撤刀,向后跃开,澄观衣袖一弹,柳叶刀激射而上,噗的一声,钉入屋
顶梁上。

  那女郎见他仰头望刀,左足一点,便从他左侧蹿出。澄观伸手拦阻。那女郎
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观翻手拿她右肘,说道:「『云烟过眼』,这是江南
蒋家的武功。」

  那女郎飞腿踢他小腹。澄观微微弯腰,这一腿便踢了个空,说道:「这一招
『空谷足音』,源出山西晋阳,乃沙陀人的武功。不过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称,老
衲孤陋寡闻,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这一招的原名么?」

  那女郎哪来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数层出不穷。澄观一一辨认,只
是她出招甚快,已来不及口说,只得随手拆解,一一记在心中。那女郎连出数十
招,都让他毫不费力地破解,眼见难以脱身,惶急之下,一口气转不过来,晃了
几下,晕倒在地。

  澄观叹道:「女施主贪多务得,学了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身上却无内力,
久战自然不济。依老衲之见,还是从头再练内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脱了力,
倘若救醒了你,势必再斗,不免要受内伤,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女施主以为如
何?不过千万不可误会,以为老衲袖手旁观,任你晕倒,置之不理。啊哟,老衲
糊里糊涂,你早已昏晕,自然听不到我说话,却还说个不休。」

  走到榻边一搭韦小宝脉搏,但觉平稳厚实,绝无险象,说道:「师叔不用担
心,你这伤一点不要紧的。」

  韦小宝笑道:「这小姑娘所使的招数,你都记得么?」

  澄观道:「倒也记得,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手法对付,却大大不易。」

  韦小宝道:「只须记住她的招数就是。至于如何对付,慢慢再想不迟。」

  澄观道:「是,是,师叔指点得是。」

  韦小宝道:「等她拳脚功夫使完之后,再让她使刀,记住了招数。」

  澄观道:「对,兵刃上的招数,也要记的。

  只不过有件事为难,她的柳叶刀已钉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么高,拿不
到。」

  韦小宝问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来吗?」

  澄观一怔,哈哈大笑,道:「师侄当真糊涂之极。」

  他这么一笑,登时将那女郎惊醒。她双手一撑,跳起身来,向门口冲出。

  澄观左袖斜拂,向那女郎身侧推去。那女郎一个踉跄,撞向墙壁,澄观右袖
跟着拂出,挡在墙前,将她身子轻轻一托,那女郎便即站稳。她一怔之际,知道
自己武功和这老僧相差实在太远,继续争斗,徒然受他作弄,当即退了两步,坐
在椅中。澄观奇道:「咦,你不打了?」

  那女郎气道:「打不过你,还打什么?」

  澄观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会些什么招式?怎能想法子来破你的武功?
你快快动手吧!」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来你诱我动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数,我偏不让你
知道。」

  突然跃起,双拳直上直下,狂挥乱打,两脚乱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观大奇,叫道:「咦!啊!古怪!稀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

  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未见,偶尔有数招与某些门派中的招式相似,却也是
小同大异,似是而非,一时之间,头脑中混乱不堪,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
突然全都变了样子,一切奉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的规则,霎时间尽数破坏无遗。

  他怎知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功招式,只是乱打乱踢。她知道不论
自己如何出手,这老僧决计不会加害,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动
弹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过举手之劳,纵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
结果也无分别,不如就此乱打乱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叫你查不到。

  澄观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
之人,打起架来,出拳便打,发足便踢,讲什么拳法脚法,招数正误?但见那女
郎各种奇招怪式,源源不绝,无一不是生平从所未见,向所未闻,不由得惶然失
措。

  他毕生长于少林寺中,自剃度以来,从未出过寺门一步。

  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脚,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据,有人讲到各派武功,自然
皆是精妙独到之招,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人人都见得多了,偏偏就是这位少
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学渊博的澄观大师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

  他再看得十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奇哉怪也」的感叹之辞也说不出口
了,眼前种种招式纷至沓来:「这似乎是武当长拳的『倒骑龙』,可是收式不对。

  难道是从崆峒派『云起龙骧』这一招中化出来?咦,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
这样直踢出去,给人随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

  但武学之道,大巧不能胜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变化。

  啊,这一招她双手抓来,要抓我头发,可是我明明没头发,那么这是虚招了。
武术讲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为什么要抓和尚头发,其中深意,不可不细加参
详……」

  那女郎出手越乱,澄观越感迷惘,渐渐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惧。

  韦小宝眼见那女郎胡乱出手,澄观却一本正经地凝神钻研,忍不住「哈」的
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牵动伤处,甚是疼痛,只得咬牙忍住,一时又痛又好笑,
难当之极。

  澄观正自惶惑失措,忽听得韦小宝发笑,登时面红过耳,心道:「师叔笑我
不识得这女施主的奇妙招数,只怕要请她来当般若堂的首座。」

  一回头,见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师叔心地仁厚,见我要将首座之位让
给这位女施主,心中不忍。」

  但见那女郎拳脚越来越乱,心想:「古人说道,武功到于绝顶,那便羚羊挂
角,无迹可寻。听说前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又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
当世无敌,难道……难道……」

  他只须上前一试,随便一拳一脚,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学大师出手,
必先看明对方招数,谋定后动,既对那女郎的乱打乱踢全然不识,便如黔虎初见
驴子,惶恐无已。

  那女郎却也不敢向他攻击。一个乱打乱踢,愤怒难抑;一个心惊胆战,胡思
乱想。那女郎乱打良久,手足酸软,想到终究难以脱困,一阵气苦,突然身子一
晃,坐倒在地。

  澄观大吃一惊,心道:「故老相传,武功练到极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遥遥
出手伤人,只怕……只怕……」

  脑中本已一片混乱,惶急之下,热血上冲,登时晕了过去,也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惊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么毒辣诡计,不敢上前去杀这老少二
僧,起身便即冲出禅房。般若堂众僧忽见一个少女向外疾奔,都惊诧不已,未得
尊长号令,谁也不敢上前阻拦。韦小宝卧在榻上,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过了良久,澄观才悠悠醒转,满脸羞惭,说道:「师叔,我……我实在愧对
本寺的列祖列宗。」

  韦小宝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啦?」

  澄观道:「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师侄一招也识它不得,孤陋寡闻,惭愧之
至。」

  用心记忆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数变幻无方,全无规矩脉络可循,却哪里
记得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手扶墙壁,又欲晕倒。

  韦小宝笑道:「你……你说她这样乱打一气,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
这……这可笑……笑死我了。」

  澄观奇道:「师叔说这……这是乱打一气,不……不是精妙武功?」

  韦小宝按住伤口,竭力忍笑,额头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不住咳嗽,笑道:
「这是天下每个小孩儿……小孩儿……都……都会的……哈哈……啊哟……笑死
我了。」

  澄观吁了口气,心下兀自将信将疑,脸上却有了笑容,说道:「师叔,当真
这是乱打一气?怎地我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笑道:「少林寺中,自然从来没这等功夫。」

  澄观抬头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这位女施主这些拳脚虽然奇特,
其实极易破解,只须用少林长拳最粗浅的招式,便可取胜。只是……只是师侄心
想,天下决无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贾深藏若虚,外表看来极
浅易的招式之中,必定隐伏有高深武学精义。难道这些拳脚,真的并无高深之处?
这倒奇了。这位女施主为什么要在这里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
岂不贻笑方家么?」

  韦小宝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奇怪。她使不出什么新招了,就只好胡乱出手。
唉,哈哈,呵呵!」

  忍不住又放声大笑。

  韦小宝所受刀伤甚轻,少林寺中的金创药又极具灵效,养息得十多天,也就
好了。他是当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谁也不敢问他的事,此事既非众
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说,旁人也就不知。他养伤之时,澄观将两个女郎所施的
各种招式一一录明,想出了破解之法,准备一等韦小宝伤愈,便一招一式地请他
指点。

  澄观所教虽杂,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为主。

  「拈花擒拿手」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学,纯以浑厚内力为基,出手平淡冲雅,
不杂丝毫霸气。

  禅宗历代相传,当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手拈金色波罗花示众,众皆默然,
不解其意,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佛祖说道:「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
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摩诃迦叶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称为「头陀第一」,禅宗奉之为初祖。

  少林寺属于禅宗,注重心悟。

  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不着一言,妙悟于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后人
以「拈花」两字为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姿式高雅,和寻常擒拿手的扳
手攀腿,大异其趣。

  只是韦小宝全无内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只要给
对方轻轻一挥,势必摔出几个筋斗,跌得鼻青目肿,不免号啕大哭,微笑云云,
那是全然说不上了,幸而那两个女郎也全无内力,以无对空,倒也用得上。

  澄观心想对方是两个少女,不能粗鲁相待,因此所教便着重于这路手法。

  韦小宝当日向海大富学武,由于有人监督,兼之即学即用,总算学到了一点
儿,此后陈近南传他武功图谱,只学得几次,便畏难不学了。至于洪教主夫妇所
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马马虎虎地学个大概,离神龙岛后便不再练习。但这一次练
武,却胸怀大志,乃是要捉那绿衫女郎来做老婆,如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
下油锅,死后身入十八层地狱,此事非同小可,学招时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
和澄观拆解试演。

  学得几天,又懒了起来,忽然想到双儿:「这小丫头武功不弱,大可对付得
了这两个姑娘,我只须叫双儿在身边护法便是,不用自己学武功了。」

  转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绿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这才够味。

  叫双儿点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没种,这绿衣姑娘更要瞧我不起。

  而且叫好双儿做这等事,她纵然听话,心里一定难过,我也不能太对她不住
了。就算两人的脸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欢。」

  终于强打精神,又学招式。

  这天澄观说道:「师叔,你用心学这种武功,其实……其实没什么用处。你
这般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内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这个……就那个…
…」

  韦小宝笑道:「我的手腕就这个那个喀喇一响,断之哀哉了。」

  澄观道:「你老望安,我是决不会对你使上内劲的,师侄万万不敢。不过依
师侄之见,还是从头自少林长拳学起,循序渐进,才是正途。」

  韦小宝道:「咱们练的招式为什么不是正途?」

  澄观道:「这些招式没有内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论变化多么巧妙,总不
免一败涂地。只有对付那两位女施主,才有用处。」

  韦小宝笑道:「那好极了,我就是要学来对付这位女施主。」

  澄观向着他迷惘瞪视,大惑不解,说道:「倘然今后师叔再不遇到那两位女
施主,这番功夫心血,岂不白费了?又耽误了正经练功的时日。」

  韦小宝摇头道:「我倘若遇不到这位女施主,那就非死不可,练了正经功夫,
又有什么用?」

  澄观说的是「那两位女施主」,韦小宝说的却是「这位女施主」。

  澄观更加奇怪,问道:「师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因此非找到她来取
解药不可,否则的话,就会性命难保?」

  韦小宝心道:「我说的是男女风话,这老和尚却夹缠到哪里去了?」

  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这毒钻入五脏六腑,全身骨髓,非
她本人不解。」

  澄观「啊哟」一声,道:「本寺澄照师弟善于解毒,我去请他来给师叔瞧瞧。」

  韦小宝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
旁的人谁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没用。」

  澄观点头道:「原来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

  韦小宝说「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澄观误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一
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澄观心下担忧,喃喃自语:「唉,师叔中了这位女施主
的独门奇毒,幸亏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观所拟的拆法也变化不少,有些更颇为艰难,韦小
宝武功全无根柢,一时又怎学得会?他每日里和澄观过招试演,往往将这个白须
皓然的老僧,当做了那红颜绿衫的美女,有时竟言语轻佻,出手温柔,好在澄观
一概不懂,只道这位小师叔通悟佛法,禅机深湛,自己蠢笨,难明精诣。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房中谈论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执事僧来到门外,说
道:「方丈大师有请师叔祖和师伯,请到大殿叙话。」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中有数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聪禅师坐在
下首相陪。上首坐着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贵人,二十来岁年纪;第二
人是个中年喇嘛,身材干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个军官,穿戴总兵服色,约莫
四十来岁。站在这三人身后的数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数人穿着
平民服色,个个形貌健悍。

  晦聪方丈见韦小宝进殿,便站起身来,说道:「师弟,贵客降临本寺。这位
是蒙古葛尔丹王子殿下,这位是青海大喇嘛昌齐大法师,这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
总兵马宝马大人。」

  转身向三人道:「这位是老衲的师弟晦明禅师。」

  众人见韦小宝年纪幼小,神情贼忒嘻嘻,十足是个浮滑小儿,居然是少林寺
中与方丈并肩的禅师,均感讶异。

  葛尔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这位小高僧真小得有趣,哈哈,古怪,
古怪!」

  韦小宝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大王子当真大得滑稽,嘻嘻,稀奇,稀奇!」

  葛尔丹怒道:「我有什么滑稽稀奇?」

  韦小宝道:「小僧有什么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么滑稽稀奇了,难兄难弟,
彼此彼此,请请。」

  说着便在晦聪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观站在他身后。

  众人听了韦小宝的说话,都觉莫测高深,心中暗暗称奇。

  晦聪方丈道:「三位贵人降临寒寺,不知有何见教?」

  昌齐喇嘛道:「我们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谈之下,都说少林寺是中原武
学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们三人都僻处边地,见闻鄙陋,因此上一同前来宝寺
瞻仰,得见高僧尊范,不胜荣幸。」

  他虽是青海喇嘛,却说得好一口北京官话,清脆明亮,吐属文雅。

  晦聪道:「不敢当。蒙古、青海、云南三地,素来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
光照,自是智慧明澈,还盼多加指点。」

  昌齐喇嘛说的是武学,晦聪方丈说的却是佛法。少林寺虽以武功闻名天下,
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为正途,向来以为武学只是护持佛法的末节。

  葛尔丹道:「听说少林寺历代相传,共有七十二门绝技,威震天下,少有匹
敌。方丈大师可否请贵寺众位高僧一一试演,好让小王等一开眼界?」

  晦聪道:「好叫殿下得知,江湖传闻不足凭信。敝寺僧侣勤修参禅,以求正
觉,虽也有人闲来习练武功,也只强身健体而已,区区小技,不足挂齿。」

  葛尔丹道:「方丈,你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试演一下这七十二项绝技,
我们也不过是瞧瞧而已,又偷学不去的,何必小气?」

  少林寺名气太大,上门来领教武功之人,千余年来几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
诚心求艺,有的却是好奇心喜,只求一开眼界,更有的是恶意寻衅,寺中僧侣总
是好言推辞。

  就算来者十分狂妄,寺僧也必以礼相待,不与计较,只有来人当真动武伤人,
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总是叫来人讨不了好去。

  像葛尔丹王子这等言语,晦聪方丈早已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三位若肯阐明禅理,讲论佛法,老僧自当召集僧众,恭聆教益。至于武功什么
的,本寺向有寺规,决不敢妄自向外来的施主们班门弄斧。」

  葛尔丹双眉一挺,大声道:「如此说来,少林寺乃浪得虚名。寺中僧侣的武
功狗屁不如,一钱不值。」

  晦聪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虚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五蕴皆空,
色身已是空的,名声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说敝寺浪得虚名,那也说得是。」

  葛尔丹没料得这老和尚竟没半分火气,不禁一怔,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指
着韦小宝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之人么?」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大王子当然胜过小和尚了。小和尚确是狗屁不如,
一钱不值。大王子却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钱,这叫做胜了一筹。」

  站着的众人之中,登时有几人笑了出来。葛尔丹大怒,忍不住便要离座动武,
随即心想:「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

  呼呼喘气,将满腔怒火强行按捺。

  韦小宝道:「殿下不必动怒,须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
说出话来,臭气冲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说了。至于一钱不值,
还不是最贱,最贱的乃是欠了人家几千万、几百万两银子,抵赖不还。殿下有无
亏欠,自己心里有数。」

  葛尔丹张口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晦聪方丈说道:「师弟之言,禅机渊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报应,有因
必有果。做了恶事,必有恶果。一钱不值,也不过无善无恶,比之欠下无数孽债,
却又好得多了。」

  禅宗高僧,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禅理,韦小宝这几句话,本来只是讥刺葛尔丹
的寻常言语,但听在晦聪方丈耳里,只觉其中深藏机锋。

  澄观听方丈这么一解,登时也明白了,不由得欢喜赞叹,说道:「晦明师叔
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着他老人家学了几个月,近来参禅,脑筋似乎已开
通了不少。」

  一个小和尚胡言乱语,两个老和尚随声附和,倒似是和葛尔丹有意地过不去。

  葛尔丹满脸通红,突然急纵而起,向韦小宝扑来。宾主双方相对而坐,相隔
二丈有余,可是他身手矫捷,一扑即至,双手成爪,一抓面门,一抓前胸,手爪
未到,一股劲风已将韦小宝全身罩住。韦小宝便欲抵挡,已毫无施展余地,唯有
束手待毙。

  晦聪方丈右手袖子轻轻拂出,挡在葛尔丹之前。葛尔丹一股猛劲和他衣袖一
撞,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钢铁为里的厚墙上一般,身不
由主地急退三步,待欲使劲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时撞来之力已
然消失,可是霎时之间,自己全身力道竟也无影无踪,大骇之下,双膝一软,便
即坐倒,心道:「糟糕,这次要大大出丑。」

  心念甫转,只觉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来的椅子。

  晦聪方丈袍袖这一拂之力,轻柔浑和,绝无半分霸气,于对方撞来的力道,
顷刻间便估量得准确异常,刚好将他弹回原椅,力道稍重,葛尔丹势必坐裂木椅,
向后摔跌;力道略轻,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来人中武功高深
的,眼见他这轻轻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学绝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来。

  葛尔丹没有当场出丑,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气,内力潜生,并没给这老僧化
去,又是一喜,随即想到自己如此鲁莽,似乎没有出丑,其实已经大大出丑,登
时满脸通红,听得身后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称赞自己给人家这么一撞撞得好,更
加恼怒。

  韦小宝惊魂未定,晦聪转过头来,向他说道:「师弟,你定力当真高强,外
逆横来,不见不理。《大宝积经》云:『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
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
心即乐。』师弟年纪轻轻,禅定修为,竟已达此『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
境界,实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怎知韦小宝所以非但没有还手招架,甚至连躲闪逃避之意也未显出,只不
过葛尔丹的扑击实在来得太快,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并非不想掩耳,而是不
及掩耳。晦聪方丈以明心见性为正宗功夫,平时孜孜兀兀所专注者,尽在如何修
到无我境界,是以一见韦小宝竟然不理会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极,
至于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将葛尔丹震开,反觉渺不足道。

  澄观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赞道:「《金刚经》有云:『无我相,无人相,
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晦明师叔已修到了这境界,他日自必得证阿耨多罗三藐
三菩提。」

  葛尔丹本已怒不可遏,听这两个老和尚又来大赞小和尚,当即大叫:「哈里
斯巴儿,尼马哄,加奴比丁儿!」

  他身后武士突然手臂急扬,黄光连闪,九枚金镖分射晦聪、澄观、韦小宝三
人胸口。

  双方相距既近,韦小宝等又不懂葛尔丹喝令发镖的蒙古话,猝不及防之际,
九镖势劲力急,已然及胸。晦聪和澄观同时叫声:「啊哟!」晦聪仍使「破衲功」,
袍袖一掩,已将三镖卷起。澄观双掌一合,使一招「敬礼三宝」,将三枚金镖都
合在掌中。射向韦小宝的三镖「噗」的一声响,却都已打在他胸口。

  这九镖陡发齐至,晦聪和澄观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惊,却听得当
啷啷几声响,三枚金镖落地。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金镖伤他不得。

  这一来,大殿上众人无不耸动。眼见这小和尚年纪幼小,居然已练成少林派
内功最高境界的「金刚护体神功」,委实不可思议,均想:「难怪这小和尚能身
居少林派『晦』字辈,与成名已垂数十年的晦聪方丈并肩。」

  其实晦聪和澄观接镖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极,若非内外功俱臻化境,决难办到,
只是韦小宝所显的「本事」太过神妙,人人对这两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众人群相惊佩之际,昌齐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了这
等地步,也可说大为不易,只不过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还不能震开暗器,以致
僧袍上给戳出了三个小洞。」

  故老相传,这「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周身有一层无形罡气,
敌人袭来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给震开,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传说而已,也不
知是否真有人得能练成。昌齐喇嘛如此说法,众人都知不过是鸡蛋里找骨头,硬
要贬低敌手身价。

  韦小宝给三枚金镖打得胸口剧痛,其中一枚撞在旧伤之侧,更痛入骨髓,一
口气转不过来,哪里说得出话?只得勉强一笑。

  众人都道他修为极高,不屑与昌齐这等无理取闹的言语争辩。好几个人心中
都说:「你说他这门神功还没练得到家,那么我射你三镖试试,只怕你胸口要开
三个大洞,却不是衣服上戳破三个小洞了。」

  只众人同路而来,不便出言讥嘲。葛尔丹见韦小宝如此厉害,满腔怒火登时
化为乌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门道。」

  昌齐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们已见识到了,确不是浪得虚名,狗屁不如。
只不过听说贵寺窝藏妇女,于这清规戒律,却未免有亏。」

  晦聪脸色一沉,说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进寺礼佛,
窝藏妇女之事,从何说起?」

  昌齐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扬扬,却是众口一辞。」

  晦聪方丈微微一笑,说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会?终须像晦明师弟一
般,于外界横逆之来,全不动心,这才是悟妙理、证正觉的功夫。」

  昌齐喇嘛道:「听说这位小高僧的禅房之中,便藏着一位绝色美女,而且是
他强力绑架而来。难道晦明禅师对这位美女,也全不动心么?」

  韦小宝这时已缓过气来,大吃一惊:「他们怎么知道了?」

  随即明白:「是了,那穿蓝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去跟她们师长说了。看
来这些人是她搬来的救兵,今日是搭救我老婆来了。他说我房中有个美女,那么
我老婆逃了出去,还没跟他们遇上。」

  当即微微一笑,说道:「我房中有没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兴,不妨便
去瞧瞧。」

  葛尔丹大声道:「好,我们便去搜查个水落石出。」

  说着站起身来,左手一挥,喝道:「搜寺!」他手下的从人便欲向殿后走去。

  晦聪说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

  葛尔丹说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何必再奉别人命令?」

  晦聪道:「这话不对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为。
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内,却不由殿下管辖。」

  葛尔丹指着马总兵道:「那么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这总成了。」

  他见少林僧武功高强,人数众多,倘若动武,己方数十人可不是对手,又道:
「你们违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聪道:「违抗朝廷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过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
的武官,平西王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来。」

  晦聪为人本来精明,只是一谈到禅理,就不由得将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
之外,却畅晓世务,与澄观的一窍不通全然不同。

  昌齐喇嘛笑道:「这位小高僧都答允了,方丈大师却又何必借词阻拦?难道
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禅师房中,却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师的禅房
之中么?」

  晦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师何出此言?」

  葛尔丹身后忽有一人娇声说道:「殿下,我师妹明明是给这小和尚捉去的,
快叫他们交出人来,否则我们决不能罢休,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这几句话全是女子声音,但说话之人却是个男人,脸色焦黄,满腮浓髯。

  韦小宝一听,即知此人便是那蓝衫女郎所乔装改扮,不过脸上涂了黄蜡,黏
了假须,不禁大喜:「这几日我正在发愁,老婆的门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
背夫私逃,却上哪里找去?现今知道她们跟这蒙古王子是一伙,很好,很好,那
便走不脱了。」

  晦聪也认了出来,说道:「原来这位便是那日来到敝寺伤人的姑娘,另有一
位姑娘,确曾在敝寺疗伤,不是随着姑娘一起去了吗?」

  那女郎怒道:「后来我师妹又给这小和尚捉进你庙里来了,这个老和尚便是
帮手,是他将我师妹打倒的。」

  说着手指澄观。

  韦小宝大惊,心道:「啊哟,不好!澄观老和尚不会撒谎,这件事可要穿了,
那便如何是好?」

  一时彷徨无计。

  那女郎手指澄观,大声道:「老和尚,你说,你说,有没这回事?」

  澄观合十道:「令师妹女施主到了何处,还请赐告。我师叔中了她所下的剧
毒,只她本人才有解药。女施主大慈大悲,请你赶快去求求令师妹,赐予解药。
虽然晦明师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对这事漫不在乎,所谓生死即涅槃,涅槃即
生死,不过……唉……」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串,旁人虽不能尽晓,但也都知那女郎不在寺中,而
且韦小宝给她下了毒,正要找她拿解药解毒,否则性命难保。众人见他形貌质朴,
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谁都相信不是假话,又想:「就算寺中当真窝藏妇女,而
住持又让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时三刻却哪里搜得出来?当真要搜,多半
徒然自讨没趣。」

  那女郎却尖声道:「我师妹明明是给你们掳进寺去的,只怕已给你们害死了。
你们这些恶和尚伤天害理,毁尸灭迹,自然搜不到了。」

  说到后来,又气又急,声音中已带呜咽。葛尔丹点头道:「此话甚是。这个
……这个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着韦小宝,骂道:「你这坏人,那天……那天在妓院里和那许多坏
女人鬼混,又见到我师妹生得美貌,心里便转歹主意,一定是我师妹不肯……不
肯从你,你就将她杀了。你妓院都去,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

  晦聪一听,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观更不知妓院是什么东西,还道是
类似少林寺戒律院、达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小师叔勇猛精进,勤行善
法,这是六波罗密中的『精进波罗密』,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韦小宝心中却是大急,生怕她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胡闹都抖了出来。

  忽然马总兵身后走出一人,抱拳说道:「姑娘,小人知道这位小禅师戒律精
严,绝无涉足妓院之事,只怕是传闻所误。」

  韦小宝一见之下,登时大喜,原来此人便是在北京会过面的杨溢之。他当日
卫护吴应熊前往北京,想来吴应熊已回云南,他这一趟随着马总兵来到河南,他
一直低下了头,站在旁人身后,是以没认他出来。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知道?难道你认得他吗?」

  杨溢之神态恭敬,说道:「小人认得这位小禅师,我们世子也认得他。这位
小禅师于我王府有极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宫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
什么的,又什么强逼令师妹,全无可能,决非事实,请姑娘明鉴。」

  众人一听,都「哦」的一声,均想:「倘若他本是太监,自然不会去嫖妓,
更不会强抢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见了众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话,更加恼怒,尖声道:「你
怎知他是太监?他如是太监,怎会说要娶……娶我师妹做……做老婆?不但小和
尚风言风语,这老和尚也油嘴滑舌,爱讨人便宜。」

  说着手指澄观。

  众人见澄观年逾八旬,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适才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词不
达意,普天下要找一个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为难。这一来,对那女
郎的话更加不信了,都觉今日贸然听了她异想天开的一面之辞,来到少林寺出丑,
颇为后悔。

  杨溢之道:「姑娘,你不知这位小禅师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诛大奸
臣鳌拜的桂公公。我们王爷受奸人诬陷,险遭不白之冤,全仗这位小禅师在皇上
面前一力分辩,大恩大德,至今未报。」

  众人都曾听过杀鳌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宠幸的一个小太监,不由
得「哦」了一声,脸上显露惊佩之色。

  韦小宝笑道:「杨兄,多时不见,你们世子好?从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挂
在嘴上干什么?」

  杨溢之跟随着马总兵上少室山来,除了平西王手下诸人之外,葛尔丹和昌齐
喇嘛那伙人都不知他姓名,听得韦小宝称他为「杨兄」,两人自是素识无疑。只
听杨溢之道:「禅师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说道小事一件,我们王爷却感激无已。
虽然皇上圣明,是非黑白最后终能辨明,可是若非禅师及早代为言明真相,这中
间的波折,可也难说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你们王爷太也客气了。」

  心下却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们这个汉奸王爷,只是皇上圣明,自己查知
了真相,我这个顺水人情就想不做也不可得。总算当日结下了善缘,今天居然是
这人来给我解围。」

  葛尔丹上上下下地向他打量,说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鳌拜的小太监。我在
蒙古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那么你的武功,并不是在少
林寺中学的了。」

  韦小宝笑道:「我的武功差劲之极,说来不值一笑。教过我武功的人倒是不
少,这位杨大哥,就曾教过我一招『横扫千军』,一招『高山流水』。」

  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两招随手比划。他没使半分内劲,旁人瞧不出高下,但
招式确是「沐家拳」无疑。

  杨溢之道:「全仗禅师将这两招演给皇上看了,才辨明我们王爷为仇家诬陷
的冤屈。」

  那女郎脸色已不如先前气恼,道:「杨大哥,这小……这人当真本来是太监?
当真于平西王府有恩?」

  杨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问韦小宝道:「那么你跟我们师姊妹……这样……这样开
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

  韦小宝道:「玩笑是没开,用意当然是有的。」

  心道:「我的用意是要娶你师妹做老婆,不过这里人多,说不出口。」

  那女郎道:「什么用意?」

  韦小宝微微一笑,并不答复。众人均想:「他既别有用意,当然不便当众揭
露。」

  昌齐站起身来,合十说道:「方丈大师、晦明禅师,我们来得鲁莽,得罪莫
怪,这就告辞了。」

  晦聪合十还礼,说道:「佳客远来,请用了素斋去。不过这位女施主……」

  心想你乔装男人,混进寺来,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请你吃斋,未免不合
寺规。昌齐笑道:「多谢,多谢!免得方丈师兄为难,这餐斋饭,大家都不吃了
吧。」

  当下众人告辞出来,方丈和韦小宝、澄观等送到山门口。

  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急驰而来。驰到近处,见马上乘客穿的都是御前侍
卫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没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马,列队走近,当先二人
正是张康年和赵齐贤。

  张康年一见韦小宝,大声说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

  他本想叫「都统大人」,但见他穿着僧袍,这一句称呼只好含糊过去。当下
十六人齐向他拜了下去。

  韦小宝大喜,说道:「各位请起,不必多礼。我天天在等你们。」

  葛尔丹等见这十六人都是品级不低的御前侍卫,对韦小宝却如此恭敬,均想:
「这小和尚果然有些来历。」

  清制总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卫是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张康年等官阶
虽较总兵为低,但他们是皇帝侍卫,对外省武官并不瞧在眼里,只对马总兵微一
点头招呼,便向韦小宝大献殷勤。

  葛尔丹见这些御前侍卫着力奉承韦小宝,对旁人视若无睹,心中有气,哼了
一声,道:「走吧,我可看不惯这等样子。」

  一行人向晦聪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韦小宝邀众侍卫入寺。张康年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皇上有密旨。」

  韦小宝点了点头。

  到得大雄宝殿,张康年取出圣旨宣读,却只是几句官样文章,皇帝赐了五千
两银子给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册封韦小宝为「辅国奉圣禅师」。
晦聪和韦小宝叩头拜谢。张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辅国奉圣禅师克日启程,前
往五台山。」

  这事早在韦小宝意料之中,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奉过茶后,韦小宝邀过张康年、赵齐贤二人到自己禅房中叙话。张康年从怀
中取出一道密旨,双手奉上,说道:「皇上另有旨意。」

  韦小宝跪下磕头,双手接过,见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寻思:「不知皇上有什
么吩咐。圣旨上写的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让张赵他们
得知,还是去请教方丈师兄为是。他决不能泄漏了机密。」

  于是拿了密旨,来到晦聪的禅房,说道:「方丈师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给我,
要请你指点。」

  拆开密旨封套,见里面折着一大张宣纸,摊将开来,画着四幅图画。

  第一幅画着五座山峰,韦小宝认得便是五台山。在南台顶之北画着一座庙宇,
写着「清凉寺」三字。他曾在清凉寺多日,这三个字倒有点面熟,写在别处,他
是决计不识的,写在庙上,算是遇上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个小和尚走进庙宇,庙额上写的也是「清凉寺」三字。小和尚身
后跟着一群僧侣,众僧头顶写着「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是本庙招牌,韦
小宝倒也识得,「和尚」两字虽然不识,却也猜得到。

  第三幅画的是大雄宝殿,一个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脸,面目宛然便是韦
小宝,但身披大红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边有许多僧人侍立。韦小宝瞧着画中
的小和尚和自己实在相像,越看越觉有趣,不觉笑了出来。

  第四幅画中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个中年僧人。这僧人相貌清癯,正是
出家后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

  除了四幅图画外,密旨中更无其他文字。原来康熙雅擅丹青,知韦小宝识字
有限,便画图下旨。这四幅图画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是要他到清凉寺去做住持,
侍奉老皇帝。

  韦小宝先觉有趣,随即喜悦之情消减,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还罢了,
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聪微笑道:「恭喜师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凉寺。清凉寺乃庄严古刹,建
于北魏孝文帝时,比少林寺尤早。师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众生,昌
大我教。」

  韦小宝摇头苦笑,说道:「这住持我是做不来的,一定搞得笑话百出,一塌
糊涂。」

  晦聪道:「圣旨中画明要师弟带领一群本寺僧侣,随同前往。师弟可自行挑
选。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辈,自当尽心辅佐,决无疏虞,师弟大可放心。」

  韦小宝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思虑周详,当时派自己来少林
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让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余,得与群僧相熟,
以便挑选合意僧侣,同赴清凉寺。老皇帝既已出家,决不愿由侍卫官兵保卫,说
不定竟然来个不别而行,从此再也找他不到。少林僧武功卓绝,由自己率领了保
护皇帝,比之侍卫官兵稳妥得多了。

  何况此事乃天大机密,皇帝倘若派遣侍卫官兵,去保卫五台山的一个和尚,
必定沸沸扬扬,传得举世皆知。众侍卫中也必有识得老皇爷的。由一个少林僧入
主清凉寺,却十分寻常,以前清凉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罗汉之一。
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凉寺出家,仍太过引人注目,到少林寺来转
得一转,就不会有人疑心了。」

  想到此处,对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是钦服。

  当下回去禅房,取出六千两银票,命张康年等分赏给众侍卫。张赵二人没想
到韦小宝做了和尚,仍然这等慷慨,喜出望外,赞道:「自古以来,大和尚赏银
子给皇帝侍卫的,只有你韦大人一位,当真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韦小宝笑道:「前无古和尚,后无来和尚。」

  张康年低声道:「韦大人,皇上派你办什么大事,我们不敢多问。你有什么
差遣,尽管吩咐好了。给你办事就是给皇上办事,大伙儿一样地奋勇争先。」

  赵齐贤道:「倘若韦大人要办什么事,一时不得其便,我们或许可以稍尽微
力。比方说,韦大人如要盗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们就来放火烧寺,一场大
乱,韦大人就可趁机下手。」

  张康年吃吃而笑,悄声道:「是啊,这叫做趁火打劫,浑水摸鱼。」

  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是了,他们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来少林寺做和尚,
到底有什么用意,这次交来的密旨之中,又说了些什么。他们知皇上好武,派我
来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盗取武功秘本了。」

  笑了一笑,也低声道:「两位放心!这个……我已经得手啦。」

  张赵二人大喜,一齐躬身请安,道:「皇上洪福齐天,韦大人精明干练,恭
喜你立此大功。」

  赵齐贤道:「要不要让我们给你带出去?庙里和尚若有疑心,韦大人尽可解
衣给他们搜查。」

  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你们去回奏皇上,就说奴才韦小宝谨奉圣旨,已
将图画牢牢记住,用心办事,请皇上放心。」

  两人应道:「是。」

  赵齐贤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来这些武功秘诀都是图谱,韦
大人看熟后已牢牢记住。」

  张康年也即省悟,赞道:「那更加好了,倘若将秘本盗了出去,庙里和尚自
然会知道,终究……终究不如那个最好,看过后记住,却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也
全仗韦大人天生的绝顶聪明,像我这等蠢才,就说什么记不住。」

  韦小宝见二人又误会他所说的图画是少林寺武功图谱,暗暗好笑,说道:
「张兄不必太谦,在寺里慢慢地看,一天两天不成,几个月下来,终于记住了。」

  两人齐声称是,心想你在寺中半年有余,少林派的武学图谱一定记了不少。

  两人告辞出去。韦小宝想起一事,问道:「刚才在山门外遇见一批人,你们
可知是什么来历?」

  张赵二人道:「不知。」

  韦小宝道:「你们快去查查。这群人来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样子也是想
偷盗寺里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个总兵,不知是谁的部下,他身为朝廷命官,竟
胆敢想坏皇上的大事,委实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们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
件大大的功劳。」

  二人喜道:「这个容易,他们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总兵有名有姓,一
查便知。」

  韦小宝明知那马总兵是吴三桂部下,却故意诬陷,假作不知他来历,让一众
御前侍卫查知,禀告皇上邀功,远胜自己去诬告。

  韦小宝又道:「跟这伙人在一起的,有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她们正在找寻另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美貌姑娘。这两个女子,跟这件逆谋大事牵涉甚多。你们去
设法详细查明,两个女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来历。查明之后,送封信来。」

  这番话自是假公济私了。他差皇帝的侍卫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们贪图赏
金,定然戮力办事。御前侍卫要查什么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厉
风行地追查,岂有找不到线索之理?

  张赵二人拍胸担保,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以报韦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
眷顾之情、重赏之惠。

       第二十四回:爱河纵涸须千劫,苦海难量为一慈

  众侍卫辞去后,韦小宝去见方丈,说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须启程,前赴清凉
寺。

  晦聪方丈道:「自当如此。师弟生具宿慧,妙悟佛义,可惜相聚之日无多,
又须分别,未能多有切磋,同参正法,想是缘尽于此。不知师弟要带哪些僧侣同
去?」

  韦小宝道:「般若堂首座澄观师侄是要的,达摩院的十八名师侄是要的。」

  此外又点了十多名和他说得来的僧侣,一共凑齐了三十六名。

  晦聪并无异言,将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来,说道晦明禅师要去住持五台山清
凉寺,叮嘱他们随同前去,护法修持,听由晦明禅师吩咐差遣,不可有违。

  次日一早,韦小宝带同三十六僧,与方丈等告别。来到山下,他独自去看双
儿。

  双儿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别半年有余,乍看之下,惊喜交集,虽早听张康年
转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过了多少场,这时亲眼见到他光头僧袍,
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笑道:「好双儿,你为什么哭?怪我这些日子没来瞧你,是不是?」

  双儿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

  韦小宝拉住她右手,提了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相
公做和尚是假的。」

  双儿又喜又羞,连耳根子都红了。

  韦小宝细看她脸,见她容色憔悴,瘦了许多,身子却长高了些,更见婀娜清
秀,微笑道:「你为什么瘦了?天天想着我,是不是?」

  双儿红着脸,想要摇头,却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道:「好了,你快换了男
装,跟我去吧。」

  双儿大喜,也不多问,当即换上男装,扮作个书僮模样。

  一行人一路无话,不一日来到五台山下。刚要上山,只见四名僧人迎将上来,
当先一名老僧合十问道:「众位是少林寺来的师父吗?」

  韦小宝点点头。那老僧道:「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禅师了?」

  韦小宝又点点头。四僧一齐拜倒,说道:「得知禅师前来住持清凉,众僧侣
不胜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澄光回归少林寺后,清凉寺由老僧法胜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颁了密旨给法胜,
派他去长安慈云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来,便即交接。长安是首善之地,慈云寺
又比清凉寺大得多,法胜甚为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佛家庙宇的住持
等职司,向由僧团自行推选,不由官府委派,但皇帝有旨,僧寺通常也必遵行,
并不违抗。

  韦小宝等来到清凉寺中,与法胜行了交接之礼。众僧俱来参见。玉林、行痴
和行颠三僧却不亲至,只由玉林写了个参见新住持的疏文。法胜次日下山,西去
长安,韦小宝便是清凉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种种仪节规矩有澄光等僧随时指点,
他小和尚做起方丈来,倒也似模似样,并无差错。

  那日韦小宝与双儿在清凉寺逐走来犯敌人,救了合寺僧侣性命,众僧都是亲
见,这时见他忽然落发出家,又来清凉寺做住持,而前方丈澄光却叫他师叔,无
不奇怪,但他于本寺有恩,且奉皇命而来,各僧尽皆欣服。韦小宝命双儿住在寺
外的一间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来清凉寺做住持,首要大事自是保护老皇爷周全,他询问执事僧,得知玉林、
行痴、行颠三僧仍住在后山小庙,当下也不过去打扰,和澄光大师商议后,命人
在距小庙半里处的东西南北四方,各结一座茅庐,派八名少林僧轮流在茅庐当值。

  诸事一定,便苦候张康年和赵齐贤的音信,好得知那绿衫女郎的姓名来历,
可是等了数月,竟没丝毫信息,寂寞之时,便和澄观拆解招式,把老和尚当做了
「那个女施主」。

  偶尔溜到双儿的小屋中,跟她说说笑话,摸摸她小手。

  有时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内不送一部经书
去神龙岛,毒性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算起来也没剩下几个月了。我如变得又
老又蠢,跟澄观师侄一模一样,我那绿衣老婆一见,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
再在她绿裙上剪下一幅布来,做顶帽子给我戴戴,那可差劲之至了!」

  这一日,他百无聊赖,独自在五台山到处乱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绿衫女郎,
行到一条山溪之畔,见一株垂柳在风中不住晃动,心想:「这株柳树若是我那绿
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气,走上前去一把抱住。

  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仑派的『千岩竞秀』,接连向我拍上几掌。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门托钵』,大大方方地化去。

  澄观师侄说这一招要使得举重若轻,方显名门正派武功的风范。但老子举轻
若轻,举重若重,当真太重便举不起,管他妈的什么名门旁门、正派邪派?这一
招发出,跟着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
那是杀我头也不放开了……」

  他想得高兴,手上便一招一式地使出,噗噗两声,双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
将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牢牢握住。忽听得一人粗声粗气地道:「你瞧这小和
尚在发癫!」

  韦小宝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有三个红衣喇嘛,正向着他指指点点地说笑。
韦小宝脸上一红,一时之间,只道自己心事给他们看穿了,堂堂清凉寺的大方丈,
却在荒山无人之处,想着要抓住一个美丽姑娘,实在也太丢脸,当即回头便走。

  转过一条山道,迎面又过来几个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庙甚多,韦小宝也不以
为意,有了适才之事,不愿和他们正面相对,转过了头,假意观赏风景,任由那
几名喇嘛从身后走过。只听得一名喇嘛说道:「上头法旨,要咱们无论如何,在
今日午时之前赶上五台山,当真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来,什么玩意儿都没有。
那不是开玩笑么?」

  另一名喇嘛道:「上头这样安排,总有道理的。」

  韦小宝听了也不在意,回到清凉寺,只见澄通候在山门口,一见到他,立即
迎上,低声道:「师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对头。」

  韦小宝见他脸色郑重,忙问:「怎么?」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着石级,走上寺侧的一个小山峰。

  韦小宝一瞥眼间,只见南边一团团的无数黄点,凝神看去,那些黄点原来都
是身穿黄衣的喇嘛,没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布于树丛山石之间。

  韦小宝吓了一跳,道:「这许多喇嘛,干什么哪?」

  澄通向西一指,道:「那边还有。」

  韦小宝转眼向西,果然也有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

  日光自东向西照来,白光闪烁,众喇嘛身上都带着兵刃。

  韦小宝更加吃惊,道:「他们带着兵刃,莫非……莫非……」

  眼望澄通。

  澄通缓缓点头,说道:「师侄猜想,也是如此。」

  韦小宝转向北方、东方望去,每一边都有数百名喇嘛,再细加观看,但见喇
嘛群中有些披了深黄袈裟,自是一队队的首领了。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至少
有四五千人。」

  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领,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

  韦小宝赞道:「真有你的,数得这么清清楚楚。」

  澄通面带愁容,问道:「那怎么办?」

  韦小宝无言可答。遇上面对面的难事,撒谎骗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戏,
现今对方调集三千余众,团团围困,显然一切筹划周详,如何对付,那可半点主
意也没有了,听澄通这么问,也问:「那怎么办?」

  澄通道:「瞧对方之意,自是想掳劫行痴大师,多半要等到晚间,四方合围
进攻。」

  韦小宝道:「干吗现下不进攻?」

  澄通道:「五台山上,喇嘛的黄庙和咱们中原释氏的青庙向来和好。咱们青
庙庙多僧多,台顶十大庙,台外十大庙。黄庙的喇嘛虽然霸道,却也不敢欺压。
倘若日间明攻,势必引起各青庙的声援。」

  韦小宝道:「那么咱们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庙的住持,请他们多派和尚,
大伙儿跟众喇嘛决一死战,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庙僧大战喇嘛。」

  澄通摇头道:「五台山各青庙的僧人,十之八九不会武功,就是会武的,功
夫也都平平,没听说有什么好手。」

  韦小宝道:「那么他们是不肯来援手的了?」

  澄通道:「赴援的也不会没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

  韦小宝道:「难道咱们就此投降?」

  他斗志向来不坚,打不过就想投降。

  澄通道:「咱们投降不打紧,行痴大师势必给他们掳了去。」

  韦小宝寻思:「行痴大师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

  问道:「他们大举前来掳劫行痴大师,到底是什么用意?数月之前就曾来过
一次,幸得众位师侄将他们吓退。这一次来的人数却多得多了。」

  澄通沉吟道:「行痴大师定是大有来历之人,若非牵涉到中原武林的兴衰,
便与青庙黄庙之争有重大关连。此中缘由,澄心师兄没说起过。师叔既然不知,
我们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可以调遣文武官员,说道:「眼下事情
紧急,我们少林僧武功虽高,可是寡不敌众,三十七个和尚,怎敌得过他三千多
名喇嘛?我须得立刻下山求救。」

  澄通道:「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

  韦小宝道:「那么咱们护送行痴大师,冲了出去。」

  澄通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师叔的僮
儿,要抵挡三千多名喇嘛,那是万万不能,但要从空隙中冲出,却也不是太大难
事。」

  韦小宝道:「就只怕行痴大师和他师父玉林大师不肯,他们说生死都是一般,
逃不逃也没分别。」

  澄通皱眉道:「这就须请师叔劝上一劝。」

  韦小宝摇头道:「劝服行痴大师还有法子。要劝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服输
啦,这叫做老鼠拉乌龟,没下嘴的地方。」

  向下望去,只见一群群喇嘛散坐各处,似乎杂乱无章,却又分布均匀,上山
下山的通道上更人数众多,眼见天色一黑,这三千喇嘛一拥而上,清凉寺中的和
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儿,心想:「他妈的,老子做什么和尚,倘若做了
喇嘛,这当儿岂不是得意洋洋,用不着担半点心事?」

  一想到「做了喇嘛」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当下不动声色,说
道:「我回禅房去睡他妈的一觉。」

  澄通愕然,瞪目而视。韦小宝不再理他,径自下峰,回寺入房。

  过不多时,澄心、澄观、澄光、澄通四僧齐来求见。韦小宝让四人入房,眼
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洋地问道:「各位有什么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显将不利本寺,愿闻方丈师叔应付之策。」

  韦小宝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睡觉了。大伙儿在劫难
逃,只好逆来顺受,刀来颈受,人家一刀砍来,用脖子去顶它一顶,且看那刀子
是否锋利,砍不砍得进去。」

  澄心等三僧知他是信口胡扯,澄观却信以为真,说道:「众喇嘛这些刀子看
来甚为锋利,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

  师叔,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倒是不错。

  但刀来颈受,未免过分。当年达摩祖师,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则的
话,大家也不用学武了。」

  韦小宝点头道:「依澄观师侄之见,刀来颈受是不行的?」

  澄观道:「不行。但如拳来胸受,脚来腹受,倒还可以。」

  他内功深湛,对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挡,只须运起内功,自可将人
拳脚反弹出去。

  韦小宝道:「那些喇嘛都带了戒刀禅杖,不知有什么法子,能开导得他们不
用兵刃?」

  澄观一呆,道:「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们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
夕之功。」

  韦小宝道:「这就难了,不知四位师侄有什么妙计?」

  澄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大伙儿保了玉林、行痴、行颠三位,乘隙冲出。
他们旨在掳劫行痴大师,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谅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

  韦小宝道:「好,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

  当下率领了四僧,来到后山小庙。小沙弥通报进去,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
出门迎迓。一见之下,玉林、行痴、行颠都大为错愕。三僧只听说新住持晦明禅
师是少林寺晦聪方丈的师弟,是一位年纪甚轻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必是出于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护父亲。释家
规矩甚严,住持是一庙之主,玉林等以礼参见。韦小宝恭谨还礼,一同进了禅房。

  玉林请他在中间的蒲团坐下,余人两旁侍立。韦小宝心中大乐:「老子中间
安坐,老皇爷站在旁边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没这般威风。」

  强忍笑容,说道:「玉林大师、行痴大师,两位请坐。」

  玉林和行痴坐了。

  玉林说道:「方丈大师住持清凉,小僧等没来参谒,有劳方丈大驾亲降,甚
是不安。」

  韦小宝道:「好说。小衲知三位不喜旁人打扰,因此一直没来看你们。若不
是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小衲还是不会来的。」

  他常听老和尚自己谦称「老衲」,心想自己年纪小,便自称「小衲」。众僧
听他异想天开,杜撰了个称呼出来,不觉暗暗好笑。玉林道:「是。」

  却不问是何大事。

  韦小宝道:「澄光师侄,请你给三位说说。」

  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辈比「澄」字辈高了一
辈,但见这小和尚油头滑脑,却对这位本寺前任住持、庄严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称
「师侄」,仍然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地应了,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

  玉林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请问方丈大师,如何应付。」

  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立,料想只是观赏风景,别无他
意。这里风景清雅,他们来游山玩水,也是有的。」

  行颠忍不住道:「倘若单是观赏风景,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好几个时辰不
去。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痴师兄去。」

  韦小宝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庙黄庙,都是我佛座下的释氏弟子,他们如要
请行痴大师去,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说不定
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极好的机缘。」

  行颠连连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未必,未必!」

  澄观道:「方丈师叔,那么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

  韦小宝合十道:「他们带了禅杖戒刀,声势汹汹,或许真是想杀本寺僧侣之
头。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自当刀来颈受,这叫做我不给人杀
头,谁给人杀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有生故有灭,有头故有杀。

  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众喇嘛持刀而来,我们不闻不见,不观不识,
是为大定;他们举刀欲砍,我们当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为大智;一刀刀将
我们的光头都砍将下来,大家呜呼哀哉,是为大悲。」

  他在寺中日久,听了不少佛经中的言语,便信口胡扯一番。

  澄观道:「方丈师叔,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之悲。」

  韦小宝微笑道:「师侄也说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实是大慈大
悲之至。那些喇嘛虽然凶顽,比之恶鹰猛虎,终究会好些,那么我们舍身以如恶
喇嘛之愿,也是大慈大悲之心。」

  澄观合十道:「师叔妙慧,令人敬服。」

  韦小宝道:「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
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我们一齐在恶喇嘛刀下圆寂,同赴西方极
乐世界,一路甚是热闹,倒也有趣得紧。」

  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韦小宝的话虽也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
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说的是反话,
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观一人信之不疑,欢喜赞叹。

  澄心道:「启禀方丈师叔:五台山上的众喇嘛一向良善,不做歹事,青庙黄
庙之间也素少往来,相安无事。这次前来滋扰,定是受人挑拨,未必会杀伤人命。」

  行颠突然大声道:「师父曾说,青海喇嘛要捉了师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
要占咱们这花花世界。咱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百姓都要受他们欺侮压
迫,岂不是大大的罪业?师父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韦小宝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见,又高了一层。只眼
下喇嘛势大,咱们只怕寡不敌众。」

  行颠道:「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

  韦小宝道:「就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

  阿弥陀佛,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一命,如拆八
级宝塔。

  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如何是好?」

  行颠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不杀人,当然最
好,可也不能眼睁睁地束手待毙。」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众
喇嘛刚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莫一百丈,停了下来。」

  韦小宝道:「为什么上了一段路,却又停下?多半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
悟之心,明白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及『回头是岸』的大道理。」

  行颠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气,冲进来了。」

  他昔年是正黄旗大将,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道,后来才做顺治的御前
侍卫总管。

  韦小宝道:「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忽然悬
……悬什么勒马,也是有的。」

  行颠怒道:「你这位小方丈,实在糊……糊……唉,不会的。」

  他本想说「实在糊涂」,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话到口边,忽然悬什么
勒马。

  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颠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
声,微微一笑,说道:「行颠,你自己才实在糊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
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忧虑?」

  行颠一怔,搔头不解,说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我妙策是没有。但上策下策,倒分得明白。三十
六策,走为上策,既然大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吧!只不过若非
迫不得已,千万不可多伤人命。」

  行颠和澄心等一齐称是。韦小宝道:「那么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们
还没动手,咱们先冲了下去。向东冲进阜平县县城,这些喇嘛再恶,总不敢公然
来攻打县城。」

  行颠等又都称善。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杀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
过了厄难,他们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

  行颠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架了去,残害天下百姓。」

  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待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
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

  行颠急道:「皇……皇……不,师兄,那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

  行痴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
挟制而已。」

  众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
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义。」

  韦小宝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

  玉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
不可阻拦。」

  韦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

  行痴缓缓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
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业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而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
更增我的罪业了。我意已决,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众位喇
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

  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出,回到文殊殿中。韦
小宝召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业,那是万
万不可,事到临头,只好以武力阻止。

  韦小宝道:「大家都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

  众僧齐道:「是!」韦小宝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
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路,装作向山下突围,但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
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

  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如此,那么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

  韦小宝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须捉来几十
个小喇嘛也就够了。」

  众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里喊声大作。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
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

  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寻常喇嘛自不是敌手,冲出数十丈后,挡
路喇嘛愈聚愈多。

  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

  澄心高声叫道:「敌人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

  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

  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

  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叫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

  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转身入寺。

  澄心与澄光断后,又点倒了数人。

  但听得喇嘛阵后有人以藏语传令。

  众喇嘛呐喊叫骂,却不追来。

  韦小宝笑嘻嘻地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
殿中,韦小宝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处穴道,都去锁
在后园柴房之中。」

  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大是高深莫测,当下将四十七名喇嘛都剥得赤条条的,
身上加点穴道,锁入柴房。

  韦小宝合十说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
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僧袍,穿上
喇嘛的袍子吧!」

  众僧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韦小宝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

  双儿一直候在殿外,当即进殿,拣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换上。韦小
宝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将袍子下摆和衣袖都割下了一截,腰
间束上衣带,勉强将就,带上喇嘛冠,宛然便是个小喇嘛,对双儿道:「你也扮
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

  澄观道:「难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黄教吗?」

  韦小宝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涌到后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颠三
个和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换上喇嘛袍服……」

  澄通听到这里,鼓掌笑道:「妙计,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
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

  众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他们自然谁都不知,韦小宝这条妙计,不过
是师法当日假扮妓女、得脱大难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为上策。」

  澄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们三位,未免不敬。」

  韦小宝道:「阿弥陀佛,救了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
于烈火焚身。」

  澄光道:「师叔说得是。」

  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袍服。众僧平生谨守戒律,端严庄重,这
时却跟着韦小宝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袍服之后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
笑。

  韦小宝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后再行换过。冲下山后,倘
若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

  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将黑,韦小宝道:「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每人手中提一
桶水,这就动手吧!」

  众僧听了法谕,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当下捧土抹脸,提了水桶兵刃,齐向
后山奔去。来到小庙之外,众僧稀里哗啦,高声呐喊,向庙中冲去。

  玉林、行痴、行颠三人已决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浇满了香油,
只待众喇嘛攻到,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的用意,便即点火。哪知众喇嘛说来便来,
事先竟没半分朕兆,待得听到「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
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

  玉林朗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

  蓦地里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纷纷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
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也会给大量冷水立
时浇熄。

  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颠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出
手抗御,混乱中都给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在
三人身上。韦小宝有心大说杜撰藏话,生怕给玉林听出口音,只好忍住,向双儿
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草烧了起来。韦小宝见行颠的黄金杵
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不料金杵沉重,竟提之不动,澄通伸手抓起。韦小宝手
一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下山去。

  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冲天而起,这大堆柴草上早也淋满了香油,
极易着火。山腰间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
上来救火。火把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
问阻挡?

  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后,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
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澄通道:「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已
烧死在小庙之中,就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件好事。」

  澄光点头道:「师弟之言有理。」

  韦小宝命澄观将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

  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见到经过情形,早明白是
少林僧设法相救。行颠大声喝彩,说道:「妙计,妙计!大伙儿轻轻易易便逃了
出来。方丈大师,你救我们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

  行痴决意焚身消业,行颠忠心耿耿,只好陪着殉主,但毕竟不愿就此便死,
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难能
可贵。」

  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群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
喇嘛杀过来了。」

  韦小宝道:「咱们冲向前去,嘴里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
伸手向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

  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

  韦小宝心中大乐:「老皇爷听我号令,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

  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大道奔去。

  只见山坳后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
客,颈中挂了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
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的,却还在乱叫「杜撰藏语」。

  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

  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韦小宝一见大喜,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
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

  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他面前一照。韦小宝向他挤眉弄
眼,哈哈大笑。多隆惊喜交集,说道:「是……是韦兄弟,你……你怎么在这里?
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

  韦小宝笑道:「你又怎么到了这里?」

  说话之间,多隆身后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韦小宝一
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上来,嘻嘻
哈哈的十分亲热。

  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皇上派你们来的?」

  多隆低声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进香,现下是在灵境寺中。」

  韦小宝惊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来了?那好极了!好极了!」

  心想:「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

  不多时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韦小宝问道:「这
次从北京到五台山来的,共有多少香客?」

  多隆低声道:「除了咱们御前侍卫之外,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也都随驾
来此。」

  韦小宝道:「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

  多隆道:「一共是三万四千多人。」

  韦小宝道:「护驾诸营的总管是谁?」

  多隆道:「是康亲王。」

  韦小宝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

  向赵齐贤招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王,我要调
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

  赵齐贤应命而去。

  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韦小宝道:「多老哥、都统大人,有
数千青海喇嘛,定是得知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了清凉寺,造反作乱。
你们两位立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两人大喜,齐向韦小宝道谢,说道:「韦大人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

  韦小宝道:「大家忠心为皇上办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
当。」

  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

  韦小宝大声叫道:「圣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们只须擒拿反贼,千万
不可杀伤人命。因为圣上是鸟生鱼汤,不是差劲的皇帝。」

  一众侍卫、亲兵齐声答应。「尧舜禹汤」四字,康熙虽曾简略解说过,韦小
宝却也难以明白,总之知道「鸟生鱼汤」这碗汤是大大的好汤,不是差劲的汤,
凡是皇帝,听了无不欢喜。他这几句话,却是叫给老皇帝听的,心想今日老小皇
帝父子相会,多拍老皇帝马屁,比之拍小皇帝马屁更为灵验有效。

  他转身走到行痴跟前,说道:「三位大师,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且到前
面金阁寺去换过衣衫,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免得这些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

  行痴等点头称是。

  一行人又行数里,来到金阁寺。韦小宝一进寺门,便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
住持,说道:「暂借宝刹休息,一切不可多问。问一句话,扣十两银子。一句不
问,这一千两银子都是香金。如问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两,不折不扣,童
叟无欺。」

  那住持乍得巨金,又惊又喜,当即诺诺连声,问道:「师兄要……」话到口
边,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

  匆匆入内端茶。他本来想问:「师兄要不要喝杯茶?」

  总算尚有急智,临时改口,省下了十两银子。

  韦小宝出寺暗传号令,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守卫,又差两名侍卫
去奏报皇上:「奴才韦小宝职责重大,不敢擅离,在金阁寺候驾。」

  一名侍卫道:「启禀韦副总管:咱们做臣子的,该当前去叩见皇上才是,不
能等皇上过来见你。」

  韦小宝双手一摊,笑道:「没法子,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

  两名侍卫答应了,转过身来,都伸了伸舌头,心道:「好大的胆子,连性命
也不要了。」

  当即奔去奏报。

  众僧换过衣衫,坐下休息,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侍卫亲兵已在围捕喇嘛。
扰攘良久,声音渐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突然万籁俱寂,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
自远而近,来到寺外而止。跟着靴声橐橐,一群人走进寺来。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到了。」

  拔出匕首,执在手中,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脸上自是摆出一副忠心护主、
万死不辞的模样,单以外表而论,行颠的忠义勇烈,那可远远不如了。

  脚步声自外而内,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手提灯笼,站在两旁。
一名侍卫低声喝道:「快收起刀子。」

  韦小宝退了几步,以背靠门,横剑当胸,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概,
喝道:「禅房里众位大师正在休息,谁都不可过来啰唣。」

  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康熙。

  韦小宝这才还剑入鞘,抢上叩头,低声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师在里
面。」

  康熙颤声道:「你给我……给我通报。」

  转身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待众侍卫退出后,韦小宝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说道:「晦明求见。」

  过了好一会,内无应声。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在门上敲了两下。韦小宝摇
摇手,示意不可说话,康熙将已到口边的「父皇」一声叫唤强行忍住。

  又过良久,只听得行颠说道:「方丈大师,我师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见。他
身入空门,尘缘已了,请你转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

  韦小宝道:「是,是,请你开门,只见一面便是。」

  行颠道:「我师兄之意,此处是金阁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还盼莫
怪。」

  韦小宝转头向康熙瞧去,见他神色凄惨,心想:「你说我在这里不是方丈,
不能叫你开门,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也容易得紧。」

  正想转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声大哭。

  韦小宝心想:「若要本寺方丈来叫开门,倒有逼迫老皇爷之意,倒还是软求
的好。」

  双手在胸口猛捶数下,跟着也大哭起来,一面干号,一面叫道:「我在这世
上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苦伶仃的,没人疼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头
撞死了干净。」

  假哭是他自幼熟习的拿手本事,叫得几声,眼泪便倾泻而出,哭得悲切异常。

  康熙听得他大哭,初时不禁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

  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颠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进来。」

  康熙悲喜交集,直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

  行痴轻轻抚摸他头,说道:「痴儿,痴儿。」

  眼泪也滚滚而下。

  玉林和行颠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
径行出外。行颠觉得太过无礼,心中又对他感激,走了十几步后,回头叫了声:
「方丈。」

  韦小宝正在凝神倾听禅房内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对行颠也没理会,
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

  行痴轻声说了几句,隔着房门便听不清楚。其后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
是极轻,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线,侧耳去
听,只得站在门外等候。

  过了好一会,隐约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韦小宝心道:「上次老
皇爷叫我转告小皇帝,不可难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这次老婊子也
上五台山来,不知老皇爷现下是否回心转意?」

  再过一会,听得行痴说道:「今日你我一会,已是非分,误我修为不小。此
后可不能再来了。」

  康熙没做声。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虽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历
练魔劫,乃应有之义,侍奉我太过周到,也是不宜……」

  两人又说了一会,只听行痴道:「你这就去吧,好好保重身子,爱惜百姓,
便是向我尽孝了。」

  康熙似乎恋恋不舍,不肯便走。

  终于听得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韦小宝忙退后几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父子两人对望片刻,康
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

  轻轻挣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门。又过片刻,喀的一响,已上了闩。

  康熙扑在门上,呜咽不止。韦小宝站在旁边,陪着他流泪。康熙哭了一会,
料想父亲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韦小宝的手,和他并肩坐在庭前
阶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泪,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出了一会神,说道:「小
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到,倒令他
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

  说到「出家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

  韦小宝听说老皇爷不再要他服侍,开心之极,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但
也不敢显得太过「忠」字当头,奋不顾身,以免又生后患,说道:「想害老皇爷
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法子,暗中妥为保护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恶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什么阴谋诡
计?」

  他本来只会说一句「他妈的」,数月不见,却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韦小
宝道:「师父,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

  康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里学来的。她和太后都
跟着上了山……」

  脸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见她们。」

  韦小宝点了点头。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图挟制于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
话。哼,哪有这么容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劳不小。」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了,派奴才到这里做和尚,本来就是
为了做这件事。奴才也没什么功劳,皇上不论差谁来办,谁都能办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

  韦小宝道:「奴才见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业,可真把我吓得魂
灵出窍,屁滚尿流。」

  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业?」

  韦小宝加油添醋地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韦小宝道:「只
是奴才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

  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若非如此,便有危险!」

  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帝吩咐我爱惜百姓,永
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嘱,我自是永不敢
忘。」

  韦小宝问道:「永不加赋是什么东西?」

  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皇帝穷奢极欲,用兵打仗,钱
不够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儿又贪污得厉害,皇帝要加赋一千
万两,大小官儿至少也要多刮二千万两。百姓本已穷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赋,明
年加税,百姓哪里还有饭吃?田里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
眼看全家要饿死,只好起来造反。这叫做官逼民反。」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

  康熙道:「可不是吗?明朝崇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所以东也反、
西也反。

  杀平了河南的,陕西又反;镇压了山西的,四川又反。

  这些穷人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

  明朝亡在这些穷人手里,他们汉人说是流寇作乱。其实什么乱民流寇,都是
给朝廷逼出来的。」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
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
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韦小宝心想:「天地会、沐王府的人,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
不恨得牙痒痒的。小皇帝却说明朝的皇帝不好,倒还是他鞑子皇帝好。那也不稀
奇,一个人自称自赞,总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静修参禅,想到我们满洲人昔年的所
作所为,常常惭愧得汗流浃背。

  明朝崇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大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
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
说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道:「想是他们糊涂。本来天下糊涂人多,聪明人少,又或者是他们
忘恩负义。」

  康熙道:「那倒不然。

  汉人说我们是胡虏,是外族人,占了他们花花江山。

  清兵入关之后,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得他们恨咱们满洲
人入骨。杀人抢劫,原本是不对的。」

  韦小宝本是汉人,康熙赐他做了正黄旗满洲人,跟他说起来,便「咱们、咱
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韦小宝什么都不懂。只是康
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嘱,便跟这小亲信讲论起来。

  韦小宝道:「奴才在扬州之时,也听人说过从前清兵杀人的惨事。」

  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
所做下的大大恶事。我要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的三年钱粮。」

  韦小宝心想:「扬州人三年不用交钱粮,大家口袋里有钱,丽春院的生意,
可要大大兴旺了。

  怎生想个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扬州办事?我叫妈妈不用做婊子了,自己开
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板,再来做庄,大赌十日,也来个『扬州十日』。然后带
了大批银两,去嘉定大赌他妈的三次,叫做『嘉定三赌』。」

  又想:「老皇爷和皇上都说嘉定三赌杀人太多,是件大惨事,为什么赌三次
钱,便杀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赌钱本事厉害,倒须小心在
意。」

  康熙问道:「小桂子,你说好不好?」

  韦小宝忙道:「好,好极了,这样一来,大家有饭吃,有钱……谁也不会造
反了。」

  话到口边,硬生生把「有钱赌」的「赌」字缩住了。

  康熙道:「虽然大家有饭吃,有钱使,却也未必没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
侍卫们送了一个人来,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已亲自问过了他几次。」

  韦小宝心中一惊,忙站起身来,说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闲事,以后
再也不敢了。」

  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也不是闲事,今后还得大大地多管。」

  韦小宝道:「是,是。」

  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声道:「我命侍卫传旨申斥你,乃掩人耳目,别让反贼有了防备。」

  韦小宝大喜,纵身一跳,这才坐下,低声道:「奴才明白了,原来皇上怕吴
三桂这反贼惊觉。」

  康熙道:「吴三桂是否想造反,现下还拿不定,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
年幼,不把我放在眼里。」

  韦小宝道:「皇上使点儿小小手段出来,叫他知道厉害。吴三桂他奶奶的,
有什么了不起?皇上伸个小指头儿,就杀他个横扫千军,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这两句成语用得不好,该说伸个小指头儿,就横扫千军,杀
他个落花流水。」

  韦小宝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几个月和尚,学问半点也没长进,以
后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语来就横扫千军,让人家听个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郁抑稍减,低声道:「吴三桂这厮善能用兵,手下猛
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连兵,倒也棘
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后动,一动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
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诗云
子曰读得多了,偶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
他今日见到父亲,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给摒诸门外,不知今
后是否再能相见,深感凄伤,幸得韦小宝出言有趣,稍解愁怀,又谈到了除逆定
乱的大事,更激发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来,在庭中取了四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
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让他们联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好
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倒容易对付。」

  说着轻轻一脚,踢开一块石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
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

  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又势成水火,自
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

  将第三块石头也踢开了,只留下一块最大的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

  韦小宝问道:「皇上,这是吴三桂?」

  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奸贼,自己老不死,却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
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当真拉开裤子,便在那石头上撒尿,笑道:「你
也来。」

  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
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横扫千军」这四字用在这里不妥,突然想到说
书先生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水淹七
军。」

  康熙更加好笑,缚好裤子,笑道:「哪一日咱们捉到这臭贼,当真在他身上
撒尿。」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
在外,韦小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
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

  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之后,急速赶
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可终身遗恨无
穷,罪不可逭了。」

  韦小宝奇道:「奴才没给您什么密报啊。」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他们说见到了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
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啊。」

  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
那蒙古王子叫做葛尔丹。那武官名叫马宝,是吴三桂那厮手下的总兵。他们和喇
嘛混在一起。」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原来如此!奴才见他们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
不知竟是吴三桂的部下。」

  其实那些人的姓名来历,他早已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追寻那绿衣女
郎,顺便诬陷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皇帝赶上五台山来。

  康熙道:「我大清向来信奉喇嘛教,西藏活佛教下那些喇嘛深明佛法,良善
恭顺,我起初也没在意。后来侍卫张康年跟踪青海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
到五台山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知。
我一听之下,知道情形不对,岂有不急的?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啰里
啰唆的仪注一大套,我虽下旨一切从简,还是迟到了一天。」

  韦小宝道:「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数千喇嘛,前来得罪老皇爷,
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么?」

  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他是
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

  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会差遣手下大将,去和这
些恶喇嘛阴谋暗害老皇爷?」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

  心下沉吟,缓缓地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对手,最好咱
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
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便宜了他?」

  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

  顿了一顿,说道:「父皇刚才叮嘱我,能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
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吴三桂
如趁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

  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

  康熙一笑,道:「对于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
我带你去辽东打黑熊,打老虎。」

  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望着禅房门,轻轻地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
今……」

  慢慢地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会,跪倒在地,拜了几拜,
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

  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总管多隆,
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前锋营都统、护军营都统等都候在殿中,见皇帝出来,
跪下参见。

  群臣站起后,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显是大哭过一场,均感诧异。

  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越,处事明断,朝中大臣都对他敬畏日增,不敢稍
存轻他年幼之意。

  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

  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韦小宝这小家伙逗得皇上哭了,两
个少年,不知搞些什么玩意儿。」

  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
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青海喇嘛,在清凉寺外啰唣争
闹,不知何故,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

  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

  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带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
神态倔强,叽里咕噜地说个不休。康熙突然叽里咕噜地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了
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青海喇嘛,传自蒙古,并非
来自西藏,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话。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
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里去,朕要密审。」

  多隆道:「是。」

  将三人拉入殿旁一间经房。

  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
一刀砍下两块桌角,再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
用蒙古话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
说了良久。韦小宝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吓,若见康熙
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

  康熙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关上了门,沉
吟道:「这可奇了。」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问道:「小桂子,父皇在这里出家,这事有几人知道?」

  韦小宝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
他师弟行颠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
师多半并不知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
……那个太后了。」

  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自己在内,再加我和你,也
不过六人。

  可是我刚才盘问那青海喇嘛,他说是奉了塔尔寺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接一
位和尚去青海。

  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活佛接他去干什么,反反复复
地问来问去,他确是不知。

  他最后说,好像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陀罗尼咒语,活佛要他去传授密
咒,好光大佛法。

  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么骗他,他就
信以为真。

  西藏现下已归我大清管束,达赖和班禅两位活佛对我都很忠顺,西藏僧俗都
虔信佛法,就是五台山上的喇嘛,也一向良善奉佛,青庙黄庙历来相处和睦。

  不过喇嘛教派别众多,虽大多是好的,但有几个教派妖邪不正。这次活佛派
人想来劫持老皇爷,定是受了邪派喇嘛的蛊惑,或许活佛自己根本不知,是他手
下大喇嘛下的命令。」

  韦小宝道:「是,青海活佛又不想占我大清江山,他是否知道老皇爷的身份,
现下难以明白。但那个挑拨活佛,前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
内情,想劫持了老皇爷,跟皇上讲斤头,占点便宜。」

  康熙点了点头。

  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说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确确守口如……如什么的,
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泄漏过半句。」

  康熙道:「你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

  玉林和行颠两位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晦聪方丈和澄光大师就算猜到了一些,
他们是有德高僧,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了。」

  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这老……老……」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她
当然担心事情败露。她杀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出了家,还是派遣
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在我身边。哼,这老贱人又怎睡得
着觉?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她才得
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没死,一定去禀报
了洪教主。看来这些青海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

  只是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见他脸色有异,
问道:「怎么?」

  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
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母后,又害
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
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就不灵了。」

  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你睁开
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是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一点头,道:「不错,这贱人
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
最好咱们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连青海的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然更
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
…」

  韦小宝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
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难以挽回,可得抢在头里。」

  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奴才是万万不做的。」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什么不好?他管的地
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
在一起。西藏王也好,东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

  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投机,虽然一
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侍卫,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远远分开,大家也真都不舍
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

  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朕有赏赐。」

  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
天心,菩萨保祐,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宝在这里做朕替身,代我出家为僧,
大大有功。」

  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今韦小宝做朕替身为期已满,随我回京,轮到察尔珠出家两年,
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一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官军士,
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
恩赐。」

  察尔珠一怔,虽不大愿意,也只得谢恩。

  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
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你将五台山的众喇嘛都锁拿回京,圈禁起来。
派人去告知青海活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崇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几
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青海。」

  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心想:「这些喇嘛再过得几十年,还有命回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
爷,皇上宽宏大量,不杀他们的头,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正式升你为骁骑营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
察尔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后,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

  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么一回事。察尔珠却十分
欢喜,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
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贝子公侯,都得屈膝请安,除了饷银
之外,又没什么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头上没人管束,自由自在,那可威
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
间石上溅满血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
拜如来和文殊菩萨后,便到后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小庙早
已焚毁一空,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逃出,不免便烧在庙中,我……
我……」

  一时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额图布施白银二千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
张大其事,因此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见这位小施主随从众多,气派极
大,自必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之流。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
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都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不
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
使得么?」

  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
晃动,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疾向康熙
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康熙急忙退后,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
惊之下,都向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
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拦。那僧人又袍袖一拂,少林寺
澄字辈的僧人各施绝技化开,可是众僧的虎爪手、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
等等,却也没能抓住此人。众僧惊诧之下,都心念一闪:「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

  韦小宝急跃而上,挡在康熙身前,噗的一声,剑尖刺正他胸口,长剑一弯,
竟没刺入。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挥去,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

  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挡架。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
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那小和尚
身子,更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身子拔
起,从殿顶的破洞蹿了出去。这一下去得极快,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
没一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蹿上,但见后山白影晃动,竟已在十余丈外,
这人轻功之高,委实匪夷所思。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遭擒,追不上也
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间,那团白色人影已翻过了山坳。

  注:

  本回回目均为佛家语,「劫」是极长的时间单位。佛家认为,人生所以苦海
无边,在于爱心和慈念难断。

       第二十五回:乌飞白头窜帝子,马挟红粉啼宫娥

  韦小宝给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
越高,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这贼秃一剑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
别法,且看从万丈高峰上掷下来,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

  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将韦小宝掷下。

  韦小宝大叫一声,跟着背心着地,却原来只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地瞧着他,
说道:「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神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小和尚也会。」

  韦小宝听那人语音清亮,带着三分娇柔,微感诧异,看那人脸时,只见雪白
一张瓜子脸,双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个极美貌的中年女子,只是剃光了头,
顶有香疤,原来是个尼姑。

  韦小宝心中一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

  忙欲坐起,只觉胸口剧痛,却是适才给她刺了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没刺伤
皮肉,但她内力太强,戳得他疼痛已极,「啊哟」一声,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地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

  韦小宝道:「不瞒师太说,清凉寺大雄宝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达
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都在其内,
个个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头挑高手。他们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哎唷…
…」

  顿了一顿,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师太为师,
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少林寺学艺几
年了?」

  韦小宝思忖:「她行刺皇上,说要为大明天子复仇,自然是反清复明之至,
只不知她跟天地会是友是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

  便道:「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爹爹给鞑子兵杀死了,从小给抓进了皇宫
去当小太监,叫做小桂子。后来……」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大奸
臣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

  韦小宝听得「鳌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字,忙道:「是……是我杀
的。」

  白衣尼将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
士,你怎杀他得了?」

  韦小宝慢慢坐起,说了擒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
防在鳌拜背上刺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眼中,如何以铜香炉砸他的头,后来
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这件事他已说过好几遍,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等等
作料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
可真要多谢你了。」

  韦小宝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们早谢过我了,还送
了个丫头给我,叫做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

  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了?」

  韦小宝据实而言,最后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

  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自当隐瞒,说道:「小皇帝派我做他替身,到少
林寺出家,后来又派我去清凉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其实就算再学几十
年,把什么韦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学全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
毫无用处。」

  白衣尼突然脸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汉人,为什么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
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韦小宝心中一寒,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
下,挺身遮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之人,就像
是亲哥哥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

  白衣尼冷冷地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
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说着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地道:「我把你从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护
体神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你只须轻轻在我
头顶一掌,我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

  白衣尼道:「那么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什么好处?」

  韦小宝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朋友,他……他说过要永不加
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

  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什么,却做梦也没想过,眼前性命
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

  韦小宝忙道:「不错。

  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

  他说鞑子进关之后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简直
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
嘉定三年钱粮。」

  白衣尼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鳌拜这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不听,
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他。

  好师太,你若杀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

  这老婊子坏得不得了,她一拿权,又要搞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你要杀
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

  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后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半
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望着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什么不好?」

  韦小宝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得造些罪名加在她头
上。」

  说道:「太后说该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里有什么宝
贝,又说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
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等事万万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学问,说得出什么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
的话?」

  韦小宝道:「我的道理可大着哪。

  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

  阳间固然是你们满洲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
官、小鬼、牛头、马面、黑无常、白无常,是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

  你在阳间欺凌汉人,皇上,世间并没有真正万岁之人,就算你活到一百岁,
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

  小皇帝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

  因此太后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大修大明皇帝
的坟,从洪武爷爷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祯皇帝,对了,还有什么福王、鲁王、唐
王、桂王。我也记不清那许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一滴滴眼泪从衣衫上滚下,滴在草上,过
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若真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
劳,要是我大明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这恶女人给掘了……」

  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上一块悬崖。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

  说着奔过去拉她左臂。在这片刻之间,他对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觉她
清丽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见女子中没一个及得上。奋力拉扯之下,只拉到一
只空袖,韦小宝一怔,才知她没了左臂,急忙松手。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么要寻短见?」

  韦小宝道:「我见你很伤心,怕你一时想不开。」

  白衣尼道:「我如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边,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

  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已,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
认贼作……作那个爹?」

  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

  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伸手给他,说道:「给你做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
吧。」

  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二百两,也有一百两,怎稀罕你这点儿钱?
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讨她的好。」

  不接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

  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

  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

  白衣尼道:「那你哭什么?」

  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样。
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

  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是出家人……」

  韦小宝道:「是,是!」

  站起身来,泪痕满脸,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
尚……」

  韦小宝心想:回去北京,那当真再好不过,忙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
山后换过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点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他衣
领,轻轻巧巧地一跃而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可及不
上她一点边儿,那白衣尼便似听而不闻。待韦小宝说到第七八遍时,白衣尼道:
「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
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

  解开外衣,露出背心,道:「这件背心才是刀枪不入。」

  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钢丝也扯断了,可是那背
心竟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
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

  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当真稀罕之至,说道:
「我对别人也不怎么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
是我把你当做是我……我妈……」

  白衣尼道:「以后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道:「是,是。」

  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这时候还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几声妈,就
算扯直了。」

  他叫人妈妈,就是骂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见到她高
华贵重的气象,不自禁地心生尊敬,好生后悔叫了她几声「妈」。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却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这件背心,我早该想到了。他……他
……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
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他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自然
决不离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
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韦小宝有的是银子,
只要市上买得到,什么人参、燕窝、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就买多贵。他
掌管御厨多时,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诞、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他点起
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客店中的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
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
说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
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白衣
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后,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

  韦小宝道:「去煤山吗?那是崇祯皇帝归天的地方,咱们得去磕几个头。」

  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即到。来到山上,韦小宝指着一株大树,说道:
「崇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忽然放声大哭,伏倒
在地。

  韦小宝见她哭得伤心,寻思:「难道她认得崇祯皇帝?」

  心念一动:「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样,也是大明皇宫里的宫女,说不定还是
崇祯皇帝的妃子。不,年纪可不对了,她好像比老婊子还年轻,不会是崇祯的妃
子。」

  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忍不住也掉下泪来,跪倒在地,
向那树拜了几拜。

  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来,抱住了树干,突然全身颤抖,昏晕了过去,身
子慢慢软垂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快醒来。」

  过了好一会,白衣尼悠悠醒转,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去皇宫瞧瞧。」

  韦小宝道:「好,咱们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
带你入宫。」

  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

  韦小宝道:「是,是。那么……那么……有了,师太扮作个喇嘛,皇宫里经
常有喇嘛进出的。」

  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宫去,谁能阻挡?」

  韦小宝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要大开杀戒。
师太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地瞧东西了。」

  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

  白衣尼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闯宫便了。你在客店里等着我,
以免碰到危险。」

  韦小宝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进宫,我不放心。皇宫里我
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么地方,我带你去便是。」

  白衣尼不语,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时,白衣尼和韦小宝出了客店,来到宫墙之外。韦小宝道:「咱
们绕到东北角上,那边的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没什么侍卫巡
查。」

  白衣尼依着他指点,来到北十三排之侧,抓住韦小宝后腰,轻轻跃进宫去。

  韦小宝低声道:「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

  白衣尼沉吟道:「什么地方都瞧瞧。」

  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绕过一道长廊,经玄穹宝殿、景阳宫、钟
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

  白衣尼虽在黑暗之中,仍行走迅速,转弯抹角,竟没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和
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韦小宝大奇:「她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
她以前定是在宫里住过的。」

  跟着她过御花园,继续向西,出坤宁门,来到坤宁宫外。白衣尼微一踌躇,
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

  韦小宝道:「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里,现今搬到慈宁
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人住。」

  白衣尼道:「咱们去瞧瞧。」

  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劲,窗闩嗤嗤轻响,已然断了,拉开
窗子,跃了进去。韦小宝跟着爬进。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韦小宝从没来过,这寝宫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
气。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听得扑簌簌有声,却是她眼泪流上了衣襟。

  韦小宝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样,本来是宫里的宫女,服侍过前
朝皇后。」

  只见她抬头瞧着屋梁,低声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

  韦小宝应道:「是。」

  心下更无怀疑,低声问道:「师太,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红英……」

  白衣尼轻声惊呼:「红英?」

  韦小宝道:「是啊,说不定你认识她。我姑姑从前是服侍崇祯皇帝的长公主
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里?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

  她一直泰然自若,即便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尽管行动迅速,仍不失镇
静,可是此刻语音中竟显得十分焦急。

  韦小宝道:「今晚是叫不到了。」

  白衣尼连问:「为什么?为什么?」

  韦小宝道:「我姑姑忠于大明,曾行刺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宫
里躲躲藏藏。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之后,明晚才能相见。」

  白衣尼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

  韦小宝道:「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插一根木条,她便
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们就做暗号去。」

  跃出窗外,拉了韦小宝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保华殿,向北
来到火场。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
将木条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来啦!」

  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韦小宝一拉白
衣尼的手,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之后,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奔将过去,站定身
四下一看,见到了韦小宝所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
月光照到脸上,韦小宝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里。」

  从瓦缸后面走了出来。

  陶红英抢上前来,一把搂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终于来了。每天晚上,
我都到这里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

  韦小宝道:「姑姑,有一个人想见你。」

  陶红英微感诧异,放开了他身子,问道:「是谁?」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
短剑在手,道:「是……是谁?」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

  陶红英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

  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

  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我……」

  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上,呜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见到你,我
……我便即刻死了,也……也欢喜得紧。」

  一听得「公主」二字,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
先前说过的往事: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一直服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后,崇
祯提剑要杀长公主,砍断了她手臂,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过去,醒转来时,皇帝
和公主都已不见。

  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条手臂,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
又在坤宁宫中哭泣,我早该想到了。

  似她这等高贵模样,怎能会是宫女?我到这时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不
过她必建宁公主,可又华贵美丽得多了。」

  只听白衣尼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宫里?」

  陶红英呜咽道:「是。」

  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
了。」

  说到这里,泪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里
耽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

  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
地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

  陶红英道:「宁寿宫……现今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
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哪里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
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

  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旧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

  陶红英道:「是。」

  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进宫来的。
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
思索地抢先跳了。

  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来到宁寿
宫外。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

  白衣尼道:「不用。」

  伸手推门,门闩轻轻一响地断了,宫门打开,白衣尼走了进去。虽换了朝代,
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不
待众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
「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
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间卧室,也给鞑子
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远在绝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按:
大明长平公主之事,请参阅拙作《碧血剑》。)

  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轻声叹息,幽幽
地道:「点起烛火。」

  陶红英道:「是。」

  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
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白衣尼道:「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
功却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

  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龙
令掉了出来,此刻早在阴世做小太监、服侍阎罗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

  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吧。」

  陶红英道:「是。」

  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
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白衣尼道:「什么经书?鞑子的龙脉?」

  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白衣尼默默地听完,沉吟半晌,
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自
然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
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一晚
哪里能再睡得着?

  韦小宝却想:「五部经书在我手里,有一部在皇上那里,另外两部却不知在
哪里。这位公主师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两语,撺掇
公主师太杀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钉。」

  此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里出去打听,皇
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
卫,拥卫着几辆大轿子入宫,知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
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比上次严密数
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

  韦小宝道:「公主师太,我跟你去。」

  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
的。」

  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了。白衣尼点头允可。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

  四下里静悄悄的,白衣尼带着三人绕到宫后,抓住韦小宝后腰越墙而入,落
地无声。

  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

  韦小宝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处,领着二人走入后院。

  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

  只见三间屋子的窗中透出淡淡黄光。

  白衣尼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张望,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
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

  她轻轻掀开帘子,径自走进太后寝殿。

  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桌上明晃晃地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
三口箱子,抽屉中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书影子,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
来了……啊哟,有人来啦!」

  韦小宝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

  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什么?」

  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

  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问起来,知道是我拿
的,非大大生气不可。」

  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
的是求菩萨保祐,回宫之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欢喜哪。」

  公主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
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祐他国泰平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
万万岁。」

  韦小宝心中喜道:「妙极,原来你差公主去偷经书。」

  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这次倘若不是和白衣尼同来,这部经书大可落入
自己手中,现下却没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如来问我,我说不知道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
乱语,也作得准的?」

  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么?经书明明在这里。」

  太后嗤地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

  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我也罢了,
却来欺侮女儿。」

  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什么?」

  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

  太后道:「差什么?」

  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儿的小太监。」

  太后又是一笑,说道:「小太监,宫里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哪个陪你玩,
就叫哪一个,还嫌少了?」

  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
桂子……」

  韦小宝心中一震:「这死丫头居然还记着我。陪她玩这件差事可不容易干,
一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一条老命。」

  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
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韦小宝肚里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里,全身若不是每天
长上十七八个大伤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哟,公主姓什么?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样
的姓,小皇帝却又姓什么?老子当真糊涂,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办什么事?」

  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声,轻声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
地没见到他?」

  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后,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
台山干什么。听侍卫们说,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

  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

  语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

  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里去?」

  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

  太后道:「胡说,什么闹鬼?」

  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个人都让
鬼给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恶梦。」

  太后道:「哪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奴才们心里害怕,
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吧。」

  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
见到墙上两个人影,随着烛焰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再看,果然是两个
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
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不敢回过头来。

  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

  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不
得,瞪视着墙上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轻轻呼吸,心中
一喜,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衣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容貌清秀,神
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为什么
在这里?」

  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地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

  白衣尼冷冷地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什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

  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慢慢拿过。

  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

  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

  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

  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

  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将经书在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
一化解。

  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

  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

  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韦小宝凝神看去,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
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
掌劈刺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韦小宝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伤了师
太。」

  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

  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凌厉的攻势一一
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
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
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地
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太后不答,仍竭力进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
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
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折,太后却直挺挺地跪
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

  只见白衣尼将火折轻轻向上一掷,火折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折为
袖风所送,缓缓飞向蜡烛,竟将四枝蜡烛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
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折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
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遭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涨,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
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

  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
教拉上了关系?」

  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后向她撒谎,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

  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

  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

  韦小宝肚里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我躲在这里,可
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见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
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

  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做……叫做柔云掌。」

  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
阴毒功夫?」

  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我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道。」

  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

  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

  韦小宝心想:「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

  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没跟人动过手,今
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用。」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

  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

  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

  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
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
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

  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
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

  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
难,实在无从劝起。」

  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

  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
经,请师太赐还了吧!」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

  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

  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哪一所庙宇寺院之中,
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

  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
对经如对先帝。」

  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

  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
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

  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
给我从实说来。」

  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
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

  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遭封的穴道登时解了。太后道:「多谢
师太慈悲!」

  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那便如
何?」

  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人能抵挡
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招『化骨
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
你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飞天外。

  她自然深知「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
绝,终于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

  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贞妃和孝康皇后,二人临死时的惨状,自己亲眼目睹。

  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亦为武学中所常有,此言
自非虚假,这便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

  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已竭尽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况连拍
七掌?霎时间惊惧到了极处,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业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

  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

  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好端端的就摆在你眼前,自己偏
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贵人,
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

  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会死得惨不堪言,贞妃和
孝康皇后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笫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
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

  白衣尼问道:「你是什么?」

  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

  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皇后哪有由汉人充任之理?」

  太后道:「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
旗的,就是汉人。」

  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听说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
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

  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

  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

  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
…」

  白衣尼道:「既不该说,就不用说了。」

  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咬牙,说
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后的韦小宝更大吃一惊。

  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问道:「怎么是假的?」

  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了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侍皇
后,后来……后来,我假冒了皇后。」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道:「这老婊子撒谎的胆子当真不小,这等怪话也敢说。
乖乖龙的东,老婊子还没入我白龙门,已学全了掌门使小白龙的吹牛功夫。我入
宫假冒小太监,难道她也是入宫假冒皇后?」

  只听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贝勒的女儿。
晚辈的父亲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汉人,便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晚辈名叫毛东珠。」

  白衣尼一怔,问道:「你是毛文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

  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后来给袁崇焕大帅所杀。其实…
…其实那是由于鞑子的反间计。」

  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奇闻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
给发觉?」

  太后道:「晚辈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惟肖惟
妙。我这副面貌,也是假的。」

  说着走到妆台之侧,拿起一块锦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
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胖胖的一张圆脸,
忽然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

  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

  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的宫女会认
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

  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
皇后这里住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

  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假扮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
…他……哼,他又怎会知道?」

  白衣尼微微点头,又问:「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难道也都认不出来?」

  太后道:「晚辈一制住皇后,便让她将坤宁宫的太监宫女尽数换了新人。我
极少出外,偶尔不得不出去,宫里规矩,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远远
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
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

  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她父亲是个汉人,有时偷偷来到宫里和
我相会,便假扮了宫女。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红英捏了捏韦小宝的手掌,两人均想:「假扮宫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
不过不是病死而已。」

  韦小宝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蛮胡闹,原来是那个假宫女生的杂种。老
皇爷慈祥温和,生的女儿决不会这样。」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怀孕生女,老皇帝若没跟你同房,怎会不起疑心?」

  只是这种居室之私,她处女出家,既不明就里,也问不出口,寻思:「这人
既处心积虑地假冒皇后,一觉怀孕,总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细查。」

  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太后急道:「前辈,连这等十分可耻之事,我也照实说了,余事更加不敢隐
瞒。」

  白衣尼道:「如此说来,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

  太后道:「晚辈诵经拜佛,虽对鞑子心怀深仇,却不敢胡乱杀人。真太后还
好端端地活着。」

  这句话令床前床后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还活着?你不怕泄
露秘密?」

  太后走到一张大挂毡之前,拉动毡旁的羊毛绳子,挂毡慢慢卷了上去,露出
两扇柜门。太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黄金钥匙,开了柜上暗锁,打开柜门,只见柜内
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问道:「她……她便是
真太后?」

  太后道:「前辈请瞧她相貌。」

  说着手持烛台,将烛光照在那女子脸上。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
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前甚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随即闭住,低声道:「我不说,你……你快将我杀了。」

  太后道:「我从来不杀人,怎会杀你?」

  说着关上柜门,放下挂毡。

  白衣尼道:「你将她关在这里,已关了许多年?」

  太后道:「是。」

  白衣尼道:「你逼问她什么事?只因她坚决不说,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
说了出来,你立即便将她杀了,是不是?」

  太后道:「不,不。晚辈知道佛门首戒杀生,平时常常吃素,决不会伤害她
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明白你心思?这人关在这里,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你不杀她,必有重大图谋。倘若她在柜内叫嚷起来,岂不立
时败露机关?」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对她说,这事要是败露,我首先杀了老皇帝。后
来老皇帝死了,我就说要杀小皇帝。这鞑子女人对两个皇帝忠心耿耿,决不肯让
他们受到伤害。」

  白衣尼道:「你到底逼问她什么话?她不肯说,你干吗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胁?」

  太后道:「她说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绝食自尽。她所以不绝食,只因我
答允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寻思:「真假太后一个以绝食自尽相胁,一个以加害皇帝相胁,各有
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说,真太后如此危险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
杀了之后,尚须将尸骨化灰,不留半丝痕迹,居然仍让她活在宫中,自是因为她
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终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

  问道:「我问你的那句话,你总是东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问她说什
么秘密?」

  太后道:「是,是。这是关涉鞑子气运盛衰的一个大秘密。鞑子龙兴辽东,
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为他们祖宗的风水奇佳。晚辈得知辽东长白山中,有一
道爱新觉罗氏的龙脉,只须将这道龙脉掘断了,我们非但能光复汉家山河,鞑子
还得尽数覆灭于关内。」

  白衣尼点点头,心想这话倒与陶红英所说无甚差别,问道:「这道龙脉在哪
里?」

  太后道:「这就是那个大秘密了。那时晚辈是服侍皇后的宫女,偷听到先帝
和皇后的说话,却没能听得全。我只想查明了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
长白山掘断龙脉,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道:「风水龙脉之事,事属虚无缥缈,殊难入信。我大明失却天
下,是因历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这些道理,直到近年来我周
游四方,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师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辈所及。不过为了光复我汉家山河,
那风水龙脉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能掘了龙脉,最糟也不过对
鞑子一无所损,倘若此事当真灵验,岂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于水深火
热之中?」

  白衣尼矍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是。到底是否具有灵效,事不可知,就
算无益,也绝无所损。只须将此事宣告天下,鞑子君臣深信龙脉之说,他们心中
先自馁了,咱们图谋复国,大伙儿又多了一份信心。你逼问这真太后的,就是这
个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这贱人知道此事关连她子孙基业,宁死不肯吐露,不论
晚辈如何软骗硬吓,这些年来出尽了法子,她始终宁死不说。」

  白衣尼从怀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经》,道:「你是要问她,其余那几部经
书是在何处?」

  太后吓了一跳,倒退两步,颤声道:「你……你已知道了?」

  白衣尼道:「那个大秘密,便藏在这经书之中,你已得了几部?」

  太后道:「师太法力神通,无所不知,晚辈不敢隐瞒。本来我已得了三部,
第一部是先帝赐给董鄂妃的,她死之后,就在晚辈这里了。另外两部,是从奸臣
鳌拜家里抄出来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宫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将这三部
经书都盗去了。师太请看。」

  说着解开外衣、内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个极大伤疤。

  韦小宝一颗心怦怦大跳:「再查问下去,恐怕师太要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只听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谁,可是这人并没取去那三部经书。」

  她想这三部经书若为陶红英取去,她决不会隐瞒不说。

  太后失惊道:「这刺客没盗经书?那么三本经书是谁偷去了,这……这可真
奇了。」

  白衣尼道:「说与不说,也全由得你。」

  太后道:「师太恨鞑子入骨,又法力神通,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里,由您
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鞑子的龙脉,正是求之不得,晚辈如何会再隐瞒?再说,
须得八部经书一齐到手,方能找到龙脉所在,现下有一部已在师太手中,晚辈就
算另有三部,也一无用处。」

  白衣尼冷冷地道:「到底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也不必费心猜测。你既是皮
岛毛文龙之女,那么跟神龙教定是渊源极深的了?」

  太后颤声道:「不,没……没有。晚辈……从来没听见过神龙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视片刻,道:「我传你一项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
此法拍击树木,连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许可将你体内所中『化骨绵掌』的阴毒掌
力散出。」

  太后大喜,跪倒叩谢。白衣尼当即传了口诀,说道:「自今以后,你只须一
运内力,出手伤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断,谁也救你不得了。」

  太后低声应道:「是。」

  神色黯然。

  韦小宝心花怒放:「此后见到老婊子,就算我没五龙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点了她晕穴,太后登时双眼翻白,晕倒在地。

  白衣尼低声道:「出来吧。」

  韦小宝和陶红英从床后出来。韦小宝道:「师太,这女人说话三分真,七分
假,相信不得。」

  白衣尼点头道:「经书中所藏秘密,不单关及鞑子龙脉,其中的金银财宝,
她便故意不提。」

  韦小宝道:「我再来抄抄看。」

  假装东翻西寻,揭开被褥,见到了暗格盖板上的铜环,低声喜呼:「经书在
这里了!」

  拉起暗格盖板,见暗格中藏了不少珠宝银票,却无经书,叹道:「没有经书!
珠宝有什么用?」

  白衣尼道:「把珠宝都取了。日后起义兴复,在在都须用钱。」

  陶红英将珠宝银票包入一块锦缎之中,交给白衣尼。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这一下可大大破财了。」

  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没珠宝银票?是了,上次放了经书,放不下别的东
西了,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红英道:「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图谋。你潜藏宫中,细加
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为惧。」

  陶红英答应了,与旧主重会不久,又须分手,甚为恋恋不舍。

  白衣尼带了韦小宝越墙出宫,回到客店,取出经书查看。

  这部经书黄绸封面,正是顺治皇帝命韦小宝交给康熙的。

  白衣尼揭开书面,见第一页上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点了点头,向韦
小宝道:「你说鞑子皇帝要『永不加赋』,这四字果然写在这里。」

  一页页地查阅下去。

  《四十二章经》的经文甚短,每一章只寥寥数行,只字体甚大,每一章才占
了一页二页不等。

  这些经文她早已熟习如流,从头至尾地诵读一遍,与原经无一字之差,再将
书页对准烛火映照,也不见有夹层字迹。

  她沉思良久,见内文不过数十页,上下封皮还比内文厚得多,忽然想起袁承
志当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经过,于是用清水浸湿封皮,轻轻揭开,只见里面包
着两层羊皮,四边密密以丝线缝合,拆开丝线,两层羊皮之间藏着百余片剪碎的
极薄羊皮。

  韦小宝喜叫:「是了,是了!这就是那个大秘密。」

  白衣尼将碎片铺在桌上,见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
形,皮上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朱线,另用黑墨写着满洲文字,只是图文均已剪破,
残缺不全,百余片碎皮各不相接,难以拼凑。韦小宝道:「原来每一部经书中都
藏了碎皮,要八部经书都得到了,才拼成得一张地图。」

  白衣尼道:「想必如此。」

  将碎皮放回原来的两层羊皮之间,用锦缎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带了韦小宝,出京向西,来到昌平县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崇祯
皇帝之所。陵前乱草丛生,甚是荒凉。白衣尼一路上不发一言,这时再也忍耐不
住,伏在陵前大哭。

  韦小宝也跪下磕头,忽觉身旁长草一动,转过头来,见到一条绿色裙子。

  这条绿色裙子,韦小宝日间不知已想过了多少万千次,夜里做梦也不知已梦
到了多少千百次,此时陡然见到,心中怦一跳,只怕又是做梦,一时不敢去看。

  只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什么,说道:「终于等到了,我……我
已在这里等了三天啦。」

  接着一声叹息,又道:「可别太伤心了。」

  正是那绿衣女郎的声音。

  这一句温柔的娇音入耳,韦小宝脑中登时天旋地转,欢喜得全身似已炸裂,
一片片尽如《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
形,说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谢,多谢。我……我听你的话,我不
伤心。」

  说着站起身来,一眼见到的,正是那绿衣女郎秀美绝伦的可爱容颜,只是她
温柔的脸色突然转为错愕,立即又转为气恼。

  韦小宝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好苦……」

  话未说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飞起,向后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却是给
她踢了一脚。但见那女郎提起柳叶刀,往他头上砍落,急忙一个打滚,啪的一声,
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还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抛下刀子,扑在白衣尼怀里,叫道:「这坏人,他……他专门欺侮我。师父,你
快把他杀了。」

  韦小宝又惊又喜,又是没趣,心道:「原来她是师太的徒弟,刚才那两句话
却不是向我说的。」

  哭丧着脸慢慢坐起,寻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装好人,最好能骗得师
太大发慈悲,做主将她许配我为妻。」

  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说道:「小人无意中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
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姑娘要打,尽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饶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双手搂着白衣尼,并不转身,飞腿倒踢一脚,足踝正踢中韦小宝下颚。
他「啊」的一声,又向后摔倒,哼哼唧唧,一时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不问情由,一见面就踢人两脚?」

  语气中颇有见责之意。

  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你名叫阿珂,终于给我知道了。」

  他随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谨谦让,在她面前,越吃亏越有好处,忙道:
「师太,姑娘这两脚原是该踢的,实在是我不对,真难怪姑娘生气。她便再踢我
一千一万脚,那也是小的该死。」

  爬起身来,双手托住下颚,只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这倒不是做作,实在那
一脚踢得不轻。

  阿珂抽抽噎噎地道:「师父,这小和尚坏死了,他……他欺侮我。」

  白衣尼道:「他怎么欺侮你?」

  阿珂脸上一红,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韦小宝道:「师太,总而言之,是我糊涂,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
去玩……」

  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儿家怎么能去少林寺?」

  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来不是师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

  说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师姊要去,姑娘拗不过她,只好
陪着。」

  白衣尼道:「你又怎知道?」

  韦小宝道:「那时我奉了鞑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
见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来,姑娘跟在后面,显然是不大愿意。」

  白衣尼转头问道:「是阿琪带你去的?」

  阿珂道:「是。」

  白衣尼道:「那便怎样?」

  阿珂道:「他们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说他们寺里的规矩,不许女子入寺。」

  韦小宝道:「是,是。这规矩实在要不得,为什么女施主不能入寺?观世音
菩萨就是女的。」

  白衣尼道:「那便怎样?」

  韦小宝道:「姑娘说,既然人家不让进寺,那就回去吧。可是少林寺的四个
知客僧很没礼貌,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劲得很。」

  白衣尼问阿珂道:「你们跟人家动了手?」

  韦小宝抢着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伸手
去推两位姑娘。师太你想,两位姑娘是千金之体,怎能让四个和尚的脏手碰到身
上?两位姑娘自然要闪身躲避,四个和尚毛手毛脚,自己将手脚碰在山亭的柱子
上,不免有点儿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少林寺武功领袖武林,岂有如此不济的?阿珂,
你出手之时,用的是哪几招手法?」

  阿珂不敢隐瞒,低头小声说了。白衣尼道:「你们将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

  阿珂向韦小宝望了一眼,恨恨地道:「连他是五个。」

  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将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的
手足打脱了骱。」

  双目如电,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吓得脸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见到她颈中一条
红痕,问道:「这一条刀伤,是寺中高手伤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

  抬头向韦小宝白了一眼,突然双颊晕红,眼中含泪道:「他……他好生羞辱
我,弟子自己……挥刀勒了脖子,却……却没死。」

  白衣尼先前听到两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闹,甚是恼怒,但见她颈中刀痕甚长,
登生怜惜之心,问道:「他怎地羞辱你?」

  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的的确确,是我大大不该,我说话没上没下,没有分寸,姑娘
只不过抓住了我,吓我一跳,说要挖出我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胆小没用,
吓得魂飞天外,双手反过来乱打乱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子,虽不是有意,总
也难怪姑娘生气。」

  阿珂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眼光中却满是恼怒气苦。

  白衣尼问了几句当时动手的招数,已明就理,说道:「这是无心之过,却也
不必太当真了。」

  轻轻拍了拍阿珂肩头,柔声道:「他是个小小孩童,又是……又是个太监,
没什么要紧,你既已用『乳燕归巢』那一招折断了他双臂,已罚过他了。」

  阿珂眼中泪水不住滚动,心道:「他哪里是个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坏
事。」

  但这句话却也不敢出口,生怕师父追问,查知自己跟着师姊去妓院打人,心
中一急,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几脚出
气吧。」

  阿珂顿足哭道:「我偏偏不踢。」

  韦小宝提起手掌,劈劈啪啪,在自己脸上连打了几个耳光,说道:「是我该
死,是我该死。」

  白衣尼微皱双眉,说道:「这事也不算是你的错。阿珂,咱们也不能太欺侮
人了。」

  阿珂抽抽噎噎地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关在庙里不放。」

  白衣尼一惊,道:「有这等事?」

  韦小宝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对,想讨好姑娘,因此请了她进寺。
我心里想,这件事总是因姑娘想进少林寺逛逛而起,寺里和尚不让她进寺,难怪
她生气,因此……这就大了胆子,请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个老和尚陪着姑
娘说话解闷。」

  白衣尼道:「胡闹,胡闹,两个孩子都胡闹。什么老和尚?」

  韦小宝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观大师,就是师太在清凉寺中跟他对过一掌
的。」

  白衣尼点头道:「这位大师武功很了得啊。」

  又拍了拍阿珂肩头,道:「好啊,这位大师武功既高,年纪又老,小宝请他
陪你,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件事就不用多说了。」

  阿珂心想:「这小恶人实在坏得不得了,只是有许多事,却又不便说,否则
师父追究起来,师姊和我都落得有许多不是。」

  说道:「师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她,瞧着崇祯的坟墓只呆呆出神。

  韦小宝向阿珂伸伸舌头,扮个鬼脸。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韦小宝
只觉她就算生气之时,也美不可言,心中大乐,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欣赏她的
神态,但见她从头到脚,头发眉毛,连一根小指头儿也是美丽到了极处。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见他呆呆地瞧着自己,脸上一红,扯了扯白衣尼的
衣袖,投诉道:「师父,他……他在瞧我。」

  白衣尼「嗯」了一声,心中正自想着当年在宫中的情景,这句话全没听进耳
里。

  这一坐直到太阳偏西,白衣尼还是不舍得离开父亲的坟墓。韦小宝盼她就这
样十天半月地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着阿珂,就算不吃饭也不打紧。阿珂却给
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虽不去转头望他,却知他一双眼总是盯在自己身上,心
里一阵害羞,一阵焦躁,又一阵恚怒,心想:「这小恶人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些
什么谎话,骗得师父老护着他。一等师父不在,我非杀了他不可,拚着给师父狠
狠责罚一场,也不能容得他如此辱我。」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黑,白衣尼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当晚三人在一家农家借宿。韦小宝知白衣尼好洁,吃饭时先将她二人的碗筷
用热水洗过,将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饭的桌子抹得纤尘不染,又去抹床扫地,
将她二人所住的一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向来懒惰,如此勤力做事,实是生平
从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点头,心想:「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带了他倒方便得多。」

  她十五岁前长于深宫,自幼给宫女太监服侍惯了,身遭国变后流落江湖,日
常起居饮食自大不相同。韦小宝做惯太监,又尽心竭力地讨好,竟令她重享旧日
做公主之乐。白衣尼出家修行,于昔时豪华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个人幼时如何
过日子,一生深印脑中,再也磨灭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韦小宝却服侍得她犹
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悦。

  晚饭过后,白衣尼问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后,
就没再见到师姊,只怕……只怕已给他害死了。」

  说着眼睛向韦小宝一横。

  韦小宝忙道:「哪有此事?我见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尔丹王子在一起,还
有几个喇嘛、吴三桂手下的一个总兵。」

  白衣尼听到吴三桂的名字,登时神色愤怒之极,怒道:「阿琪她干吗跟这些
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

  韦小宝道:「那些人到少林寺来,大概刚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师太,你要找
她,我陪着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

  白衣尼道:「为什么?」

  韦小宝道:「那些蒙古人、喇嘛,还有云南的军官,我都记得他们的相貌,
只须遇上一个,就好办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

  韦小宝大喜,忙道:「多谢师太。」

  白衣尼奇道:「你帮我去办事,该当我谢你才是,你又谢我什么了?」

  韦小宝道:「我每日跟着师太,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是永远陪在师太身边。
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

  白衣尼道:「是吗?」

  她虽收了阿琪、阿珂两人为徒,但平素对这两个弟子一直都冷冰冰的。

  二女对她甚为敬畏,从来不敢吐露什么心事,哪有如韦小宝这般花言巧语、
甜嘴蜜舌?她虽性情严冷,这些话听在耳中,毕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边露出
微笑。

  阿珂道:「师父,他……他不是的……」

  她深知韦小宝热心帮同去寻师姊,其实是为了要陪着自己,什么「我每日跟
着师太,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永远陪在师太身边」云云,其实他内心的真意,该
把「师太」两字,换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一眼,道:「为什么不是?你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
跟你说,江湖上人心险诈,言语不可尽信。但这孩子跟随我多日,并无虚假,是
可以信得过的。他小小孩童,岂能与江湖上的汉子一概而论?」

  阿珂不敢再说,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韦小宝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与众不同,岂能与江湖上的
汉子一概而论?你听师父的话,包你不吃亏。最多不过嫁了给我,难道我还舍得
不要你吗?放你一百二十个心。」

  注:

  本回回目中,「帝子」是皇帝的女儿,通常指公主。《楚辞·九歌·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

  帝子是尧的女儿。马怀素《送金城公主适西番诗》:「帝子今何在?重姻适
异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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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回:草木连天人骨白,关山满眼夕阳红

  次日三人向南进发,沿路寻访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韦小宝服侍二人十分
周到,心中虽爱煞了阿珂,却不敢露出丝毫轻狂之态,只怕给白衣尼察觉,那就
糟糕之极了。阿珂从来没对他有一句好言好语,往往乘白衣尼不见,便打他一拳、
踢他一脚出气。韦小宝只要能陪伴着她,那就满心喜乐不禁,偶尔挨上几下,那
也是拳来身受,脚来臀受,晚间睡在床上细细回味她踢打的情状,但觉乐也无尽。

  这一日将到沧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韦小宝到街上去买
新鲜蔬菜,交给店伴给白衣尼做早饭。他兴冲冲地提了两斤白菜、半斤腐皮、二
两口蘑从街上回来,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当即笑吟吟地迎上,从怀里掏出
一包玫瑰松子糖,说道:「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想不到这小镇上,也有这
么好的糖果。」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说道:「你买的糖是臭的,我不爱吃。」

  韦小宝道:「你吃一粒试试,滋味可真不差。」

  他冷眼旁观,早知阿珂爱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没什么钱给她零花,偶尔买一
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买了一包糖讨她欢喜。

  阿珂接了过来,说道:「师父在房里打坐。我气闷得紧。这里有什么风景优
雅、僻静无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

  韦小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全身热血沸腾,一张脸涨得通红,道:
「你……你这不是冤我?」

  阿珂道:「我冤你什么?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个儿去好了。」

  说着向东边一条小路走去。韦小宝道:「去,去,为什么不去?姑娘就是叫
我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忙跟在她身后。

  两人出得小镇,阿珂指着东南方数里外一座小山,道:「到那边去玩玩倒也
不错。」

  韦小宝心花怒放,忙道:「是,是。」

  两人沿着山道,来到了山上。

  那小山上生满了密密的松树,确实僻静无人,风景却一无足观。

  但纵是天地间最丑最恶的山水,此刻在韦小宝眼中,也是胜景无极,何况景
色好恶,他本来也不大分辨得出,当即大赞:「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

  阿珂道:「有什么美?许多乱石树木挤在一起,难看死啦。」

  韦小宝道:「是,是。风景本来没什么好看。」

  阿珂道:「那你怎么说『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

  韦小宝笑道:「原来的风景是不好看的,不过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无
比了。

  这山上没花儿,你的相貌却比一万朵鲜花还要美丽。山上没鸟雀,你的声音
可比一千头黄莺一齐唱歌还好听得多。」

  阿珂哼了一声,说道:「我叫你到这里,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是叫你立刻
给我走开,走得远远的,从今而后,再也不许见我面。如再给我见到,定然挖出
了你眼珠子。」

  韦小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姑娘,以后我再也不敢得罪你
啦。请你饶了我吧。」

  阿珂道:「我确是饶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饶你。」

  说着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来,又道:「你跟着我,心中老是存着坏
念头,难道我不知道?你如此羞辱于我,我……我宁可给师父责打一千次一万次,
也非杀了你不可。」

  韦小宝见刀光闪闪,想起她刚烈的性情,心知不是虚言,说道:「师太命我
帮同找寻阿琪姑娘,找到之后,我就不再跟着你便是。」

  阿珂摇头道:「不成!没有你帮,我们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师姊又不
是三岁小孩,难道自己不会回来?」

  提刀在空中虚劈,呼呼生风,厉声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无情!」

  韦小宝笑道:「你本来对我就挺无情,那也没什么。」

  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胆敢向我风言风语?」

  纵身而前,举刀向韦小宝头顶砍落。

  韦小宝大骇,忙跃开闪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

  韦小宝道:「你就算将我碎尸万段,我变成了鬼,也跟定了你。」

  阿珂怒极,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这些招数,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过,
澄观和尚──想出了拆解之法。韦小宝受过指点,当下逐一避过。阿珂砍他不中,
气恼愈甚,柳叶刀使得越加急了。再过数招,韦小宝已感难以躲闪,只得拔出匕
首,当的一声,将她柳叶刀削为两截。

  阿珂惊怒交集,舞起半截断刀,向他没头没脑地剁去。韦小宝见她刀短,不
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艺平庸,一个拿捏不准,如此锋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腕上
轻轻一带,便割下了她手掌,避了几下,只得发足奔逃下山。

  阿珂持着断刀追下,叫道:「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便不杀你。」

  却见他向镇上奔去,心下大急:「这小坏人去向师父哭诉,那可不妥。」

  忙提气疾追,想将他迎头截住。但白衣尼只传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内功心法
却从未传过,她的内功修为和韦小宝半斤八两,始终追他不上,眼见他奔进了客
店,急得险些要哭,心想:「倘若师父责怪,只好将他从前调戏我的言语都说了
出来。」

  收起断刀,慢慢走进客店。

  一步踏进店房,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激扑出来,撞上她身,
登时立足不定,腾腾腾倒退三步,一跤坐倒。

  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的,却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撑着站起,右手反过去
一撑,正按在那人脸上,狼狈之下不及细想,挺身站起,回身看时,见地下那人
正是韦小宝。

  她吃了一惊,喝道:「你干什……」一言未毕,突觉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
定,一跤扑倒,向韦小宝摔将下来。这一次却是俯身而扑,惊叫:「不,不……」

  已摔在他怀里,四只眼睛相对,相距不及数寸。

  阿珂大急,生怕这小恶人趁机来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全
身没了丝毫气力,只得转过了头,急道:「快扶我起来。」

  韦小宝道:「我也没了力气,这可如何是好。」

  身上伏着这个千娇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疯了,暗道:「别说我没
力气,这当儿就有一万斤力气,也决不会扶你起来。是你自己扑在我身上的,又
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师父正受敌人围攻,快想法子帮她。」

  原来刚才她一进门,只见白衣尼盘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挥动衣袖,
正在与敌人相抗。对方是些什么人,却没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细看,已给
房中的内力劲风撞了出来。

  韦小宝比她先到了几步,遭遇却一模一样,也是一脚刚踏进门,立给劲风撞
出,摔在地下,阿珂跟着赶到,便跌在他身上。韦小宝先摔得屁股奇痛,阿珂从
空中跌下,压得他胸口肚腹又一阵疼痛,心里却欣喜无比,只盼这个小美人永远
伏在自己怀中,再也不能站起,至于白衣尼跟什么人相斗,可全不放在心上,料
想她功力通神,再厉害的敌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撑在韦小宝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站起,嗔道:
「你干吗躺在这里,绊了我一跤?」

  她明知韦小宝和自己遭际相同,身不由己,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忍
不住要发作几句。韦小宝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这地方,我该当向旁爬开
三尺才是。不,三尺也还不够,若只爬开三尺,和你并头而卧,却也不大雅相。」

  阿珂啐了一口,挂念着师父,张目往房中望去。

  只见白衣尼坐在地下,发掌挥袖,迎击敌人。围攻她的敌人一眼见到共有五
人,都是身穿红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极地出掌拍击,但为白衣尼的掌力所逼,
均背脊紧贴房中板壁,难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这五人外是否另有敌
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觉劲风压体,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倒退两步,趁势踢了韦
小宝一脚,道:「喂,还不站起来?你看敌人是什么路道?」

  韦小宝手扶身后墙壁,站起身来,见到房中情景,说道:「六个喇嘛都是坏
人。」

  他站在阿珂之侧,多见到了一名喇嘛。

  阿珂道:「废话!自然是坏人,还用你说?」

  韦小宝笑道:「是不是坏人,也不一定的。

  好比我是好人,你偏说我是坏人。这六个喇嘛胆敢向师太动手,可比我坏得
多啦。」

  阿珂横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们是一伙。这六个喇嘛是你引来的,想
来害师父。」

  韦小宝道:「我敬重师太,好比敬重菩萨一样;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
样,哪有加害之理?」

  阿珂凝神瞧着房中情景,突然一声惊呼。

  韦小宝向房内望去,只见六个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杀,只是给白
衣尼的袖力掌风逼住了,欺不近身。

  但白衣尼头顶已冒出丝丝白气,看来已出尽了全力。

  她只一条臂膀,独力拚斗六个手执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难以抵敌,
韦小宝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艺低微,连房门也走不进,就算在地下爬了进去,
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顾,反而帮她倒忙。

  焦急之下,忽见墙角落里倚着一柄扫帚,当即过去拿起,身子缩在门边,伸
出扫帚,向近门的一名喇嘛脸上乱拨,只盼他心神一乱,内力不纯,就可给白衣
尼的掌力震死。

  扫帚刚伸出,便听得一声大喝,手中一轻,扫帚头已遭那喇嘛一刀斩断,随
着房中鼓荡的劲风直飞出来,擦过他脸畔,划出了几条血丝,好不疼痛。

  阿珂急道:「你这般胡闹,那……那不成的。」

  韦小宝身靠房门的板壁,只觉不住震动,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为刀风掌
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动,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断他扫帚的喇嘛
身后,拔出匕首,隔着板壁刺了进去。

  匕首锋利无比,板壁不过一寸来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着插入了那喇
嘛后心。那喇嘛大叫一声,身子软垂,靠着板壁慢慢坐倒。韦小宝听得叫声,知
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后,又一匕首刺出。转眼之间,如此连杀四人。匕首刃
短,刺入后心之后并不从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剑坐倒,房中余人均不知他们如
何身死。

  其余两名喇嘛大骇,夺门欲逃。白衣尼跃身发掌,击在一名喇嘛后心,登时
震得他狂喷鲜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风,
点了他身上五处穴道。那喇嘛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白衣尼踢转四名喇嘛尸身,见到背上各有刀伤,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
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

  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敌六,
内力几已耗竭,最后这一击一拂,更以全力施为,再也支持不住。

  阿珂和韦小宝大惊,抢上扶住。阿珂连叫:「师父,师父!」

  白衣尼呼吸细微,闭目不语。韦小宝和阿珂两人将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许
多血来。阿珂慌了手脚,只是流泪。

  客店中掌柜与店小二等见有人斗殴,早躲得远远的,这时听得声音渐息,过
来探头探脑,见到满地鲜血,死尸狼藉,吓得都大叫起来。韦小宝双手各提一柄
戒刀,喝道:「叫什么?快给我闭上鸟嘴,否则一刀一个,都将你们杀了。」

  众人见到明晃晃的戒刀,吓得诺诺连声。韦小宝取出三锭银子,每锭都是五
两,交给店伙,喝道:「快去雇两辆大车来。五两银子赏你的。」

  那店伙又惊又喜,飞奔而出,片刻间将大车雇到。

  韦小宝又取出四十两银子,交给掌柜,大声道:「这六个恶喇嘛自己打架,
你杀我,我杀你,你们都亲眼瞧见了,是不是?」

  那掌柜如何敢说不是,只有点头。韦小宝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是房饭钱。」

  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车,取过炕上棉被,盖在她身上,再命店伙将
那给点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辆大车。

  韦小宝向阿珂道:「你陪师父,我陪他。」

  两人上了大车。韦小宝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师太身受重伤,再有喇嘛
来攻,那可糟糕。得找个偏僻所在,让师太养伤才好。」

  生怕那喇嘛解开穴道,可不是他对手,取过一条绳子,将他手足牢牢缚住。

  行得十余里,阿珂忽然叫停,从车中跃出,奔到韦小宝车前,满脸惶急,说
道:「师父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只怕……」

  韦小宝一惊,忙下车去看,见白衣尼已气若游丝。阿珂哭道:「有什么灵效
伤药,那就好了。咱们快找大夫去。只是这地方……」

  韦小宝忽然想起,太后曾给自己三十颗丸药,叫什么「雪参玉蟾丸」,是高
丽国国王进贡来的,说道服后强身健体,解毒疗伤,灵验非凡,其中廿二颗请自
己转呈洪教主和夫人,当即从怀中取出玉瓶,说道:「灵效伤药,我这里倒有。」

  倒了两颗出来,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过水壶,喂着师父喝了两口。韦小
宝趁机坐在白衣尼车中,与阿珂相对,说道:「师太服药之后,不知如何,我得
时时刻刻守着她。」

  命两辆大车又行。

  过了一盏茶时分,白衣尼忽然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睁眼。阿珂大喜,叫道:
「师父,你好些了?」

  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忙又取出两颗丸药,道:「师太,丸药有效,你再
服两颗。」

  白衣尼微微摇头,低声道:「今天……够了……我得运气化开了药力……停
……停下车子。」

  韦小宝道:「是,是。」

  吩咐停车。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盘膝而坐,闭目运功。

  阿珂目不转睛地望着师父,韦小宝却目不转睛地瞧着阿珂。

  但见阿珂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地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彩,又过一会,
小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韦小宝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运功疗伤大有进境。再
过一会,见阿珂喜色更浓,韦小宝心想:「倘若车中没有师太,就只我和小美人
儿两个,而她脸色也这般欢喜,那可真开心死我了。」

  突然间阿珂抬起头来,见到他呆呆地瞧着自己,登时双颊红晕,便欲叱责,
生怕惊扰了师父行功,一句话到得口边,又即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韦小宝向
她一笑,顺着她眼光看白衣尼时,呼吸已然调匀。

  白衣尼呼了口气,睁开眼来,低声道:「可以走了。」

  韦小宝道:「再歇一会,也不打紧。」

  白衣尼道:「不用了。」

  韦小宝又取出五两银子分赏车夫,命他们赶车启程。当时雇一辆大车,一日
只须一钱半银子,两名车夫见他出手豪阔,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白衣尼缓缓地道:「小宝,你给我服的是什么药?」

  韦小宝道:「那叫做『雪参玉蟾丸』,是朝鲜国国王进贡给小皇帝的。」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说道:「雪参和玉蟾二物,都是疗伤大补的圣药,
几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叫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该绝。」

  她重伤之余,这时说话竟然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

  阿珂喜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了?」

  白衣尼道:「死不了啦。」

  韦小宝道:「我这里还有二十八颗,请师太收用。」

  说着将玉瓶递过。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两三颗,也就够了,用不着
这许多。」

  韦小宝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颗丸药就都给你吃了,又打什么紧?老婊子
那里一定还有。」

  说道:「师太,你身子要紧,这丸药既然有用,下次我见到小皇帝,再向他
讨些就是了。」

  将玉瓶放在她手里。白衣尼点了点头,但仍将玉瓶还了给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么僻静所在,停下车来,问问那喇嘛。」

  韦小宝应道:「是。」

  命大车驶入一处山坳,叫车夫将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后牵骡子到山后吃草,
说道:「不听我叫唤,不可过来。」

  两名车夫答应了,牵了骡子走开。白衣尼道:「你问他。」

  韦小宝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割下一条树枝,随手批削,顷刻间将树枝削成
一条木棍,问道:「老兄,你想不想变成一条人棍?」

  那喇嘛见那匕首如此锋利,早已心寒,颤声问道:「请问小爷,什么叫做人
棍?」

  韦小宝道:「把你两条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来的东西
通统削平,那就是一条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将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几擦。

  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

  韦小宝道:「我不骗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

  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

  韦小宝道:「你又没做过,怎知不好玩?咱们试试再说。」

  说着将匕首在他肩头比了比。

  那喇嘛哀求道:「小爷饶命,小的大胆冒犯了师太,实是不该。」

  韦小宝道:「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虚言,就叫你做一条人
棍。我将你种在这里,撒泡尿当肥料,过得十天半月,说不定你又会长出两条臂
膀和耳朵、鼻子来。」

  那喇嘛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僧老实回答就是。」

  韦小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冒犯师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青海的喇嘛,奉了大师兄桑结之命,想要
擒……擒拿这位师太。」

  韦小宝心想桑结之名,在五台山上似乎也听说过,问道:「这位师太好端端
的,又没得罪了你那臭师兄,你们为什么这等大胆妄为?」

  呼巴音道:「大师兄说,我们活佛有八部宝经,给这位师太偷……不,不,
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请师太赐还。」

  韦小宝道:「什么宝经?」

  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乌经。」

  韦小宝道:「胡说八道,什么叽里咕噜乌经?」

  呼巴音道:「是,是。这是我们青海人说的西藏话,汉语就是《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你的臭师兄,又怎知道师太取了《四十二章经》?」

  呼巴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韦小宝道:「你不知道,留着舌头何用?把舌头伸出来。」

  说着把匕首一扬。呼巴音哪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

  韦小宝道:「你臭师兄在青海,哪有这么快便派了你们出来?」

  呼巴音道:「大师兄和我们几个,本来都是在北京,我们是一路从北京追出
来的。」

  韦小宝点点头,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

  问道:「你们这一伙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还有几个?」

  呼巴音道:「我们同门师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给师太打死了五个,还有
八个。」

  韦小宝暗暗心惊,喝道:「什么八个?你还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条人棍。」

  呼巴音道:「小爷答应过,不让小僧变人棍的。」

  韦小宝道:「余下那七条人棍,现今到了哪里?」

  呼巴音道:「我们大师兄本领高强得很,不会变人棍的。」

  韦小宝在他腰眼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臭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吹
大气。你那臭师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条人棍给你瞧瞧。」

  呼巴音道:「是,是。」

  可是脸上神色,显是颇不以为然。

  韦小宝反来覆去地又盘问良久,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钻进大车,放下了车
帷,低声将呼巴音的话说了,又道:「师太,还有七个喇嘛,如果一齐赶到,那
可不容易对付。若在平日,师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白衣尼摇头道:「就算我安然无恙,以一敌六,也难以取胜,何况再加上一
个武功远远高出侪辈的大师兄。听说那桑结是西藏密宗宁玛派的第一高手,大手
印神功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韦小宝道:「我倒有一个计较,只是……只是太堕了师太的威风。」

  白衣尼叹道:「出家人有什么威风可言?你有什么计策?」

  韦小宝道:「我们去到偏僻所在,找家农家躲了起来。

  请师太换上乡下女子装束,睡在床上养伤。阿珂姑娘和我换上乡下姑娘和小
子的衣衫,算是师太……师太的儿子女儿。」

  白衣尼摇了摇头。

  阿珂道:「你这人坏,想出来的计策也就坏。师父是当世高人,这么躲了起
来,岂不是怕了人家?」

  白衣尼道:「计策可以行得。你两个算是我的侄儿侄女。」

  韦小宝喜道:「是,是。」

  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儿跟侄儿媳妇。」

  阿珂白了他一眼,听师父接纳他的计策,颇不乐意。

  韦小宝道:「留下这喇嘛活口,只怕他泄露了风声,咱们将他活埋了就是,
不露丝毫痕迹。」

  白衣尼道:「先前与人动手,是不得已,难以容情。这喇嘛已无抗拒之力,
再要杀他,未免太过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却也不行,咱们暂且带着,再作
打算。」

  韦小宝应了,叫过车夫,将呼巴音抬入车中,命车夫赶了大车又走。一路上
却不见有什么农家,生怕桑结赶上,只待一见小路,便转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见
的岔道都太过窄小,行不得大车。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数十骑马急驰追来。韦小宝暗暗叫苦:
「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数十名之多。」

  催大车快奔。两名车夫口催鞭打,急赶骡子。但追骑越奔越近,不多时已到
大车之后。

  韦小宝从车厢板壁缝中一张,当即放心,透了口大气,原来这数十骑都是身
穿青衣的汉子,并非喇嘛。顷刻之间,数十骑马都从车旁掠过,抢到了车前。

  阿珂突然叫道:「郑……郑公子!」

  马上一名骑者立时勒住了马,向旁一让,待大车赶上时与车子并肩而驰,叫
道:「是陈姑娘?」

  阿珂道:「是啊,是我。」

  声音中充满喜悦之意。马上骑者大声道:「想不到又再相见,你跟王姑娘在
一起吗?」

  阿珂道:「不是,师姊不在这里。」

  那骑者道:「你也去河间府?咱们正好一路同行。」

  阿珂道:「不,我们不去河间府。」

  那骑者道:「河间府很热闹的,你也去吧。」

  他二人说话之时,车马仍继续前驰。

  韦小宝见阿珂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彩,神情欢喜,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近
之人一般,霎时之间,他胸口便如给大锤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她的
意中人到了?」

  低声道:「咱们避难要紧,别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阿珂全没听见他说话,问道:「河间府有什么热闹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么?」

  车帷一掀,一张脸探了进来。

  那人面目俊美,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满脸欢容,说道:「河间府要开『杀
龟大会』,天下英雄好汉都去参与,好玩得很呢。」

  阿珂问道:「什么『杀龟大会』,杀大乌龟么?那有什么好玩?」

  那人笑道:「是杀大乌龟,不过不是真的乌龟,是个大坏人。他名字中有个
『龟』字的。」

  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个『龟』字的?你骗人。」

  那人笑道:「不是乌龟的龟,声音相同罢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
是什么人?」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个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杀我小桂子
么?」

  却听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汉奸吴三桂。」

  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着。」

  阿珂道:「你们把吴三桂捉到了么?」

  那人道:「这可没有,大伙儿商量怎么去杀了这大汉奸。」

  韦小宝舒了口气,心道:「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个小小孩童,他们不会
要杀我的,就算要杀,也用不着开什么『杀龟大会』。他妈的,老子假冒姓名,
也算倒霉,冒得名字中有个『桂』字。」

  只见那人笑吟吟地瞧着阿珂,蹄声车声一直不断。这人骑在马上,弯过身来
瞧着车里,骑术甚精。

  阿珂转头向白衣尼低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虽高,却殊乏应变之才,武林豪杰共商诛杀吴三桂之策,自己亟
愿与闻,但桑结等众喇嘛不久就会追赶前来,情势甚急,沉吟片刻,问韦小宝道:
「你说呢?」

  韦小宝见到阿珂对待那青年的神态语气,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决不愿让阿珂
跟他在一起,忙道:「恶喇嘛一来,咱们对付不了,还是尽快躲避的为是。」

  那青年道:「什么恶喇嘛?」

  阿珂道:「郑公子,这位是我师父。我们途中遇到一群恶喇嘛,要害我师父。
她老人家身受重伤,后面还有七名喇嘛追来。」

  那青年道:「是!」转头出去,几声呼啸,马队都停了下来,两辆大车也即
停住。

  那青年跃下马背,卷起车帷,躬身说道:「晚辈郑克塽拜见前辈。」

  白衣尼点了点头。郑克塽道:「谅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辈代劳,打
发了便是。」

  阿珂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心,说道:「那些恶喇嘛很厉害的。」

  郑克塽道:「我带的那些伴当,武艺都很了得,谅可料理得了。咱们就算不
以多胜少,一个对一个,也不怕他七八个喇嘛。」

  阿珂转头瞧向师父,眼光中露出询问之意,其实祈求之意更多于询问。

  韦小宝道:「不行,师太这等高深的武功,还受了伤,你二十几个人,又有
什么用?」

  阿珂怒道:「又不是问你,要你多啰唆什么?」

  韦小宝道:「我是关心师太的平安。」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关心师父。你这小恶人,就只会做坏事,还
安着好心了?」

  韦小宝道:「这姓郑的本事很大么?比师太还强么?」

  阿珂道:「他带着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难道二十几个人还怕了七个喇
嘛?」

  韦小宝道:「你怎知道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我看个个武艺低微。」

  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过他们出手,每个都抵得你一百个。」

  白衣尼沉吟不语,韦小宝要她扮作农妇,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却实大违所
愿,若只两个小孩子知道,那也罢了,要她当着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之前去乔装避
祸,那是宁死不为,缓缓地道:「这些喇嘛只冲着我一人而来,郑公子,多谢你
的好意,你们请上路吧。」

  郑克塽道:「师太说哪里话来?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何况师
太是陈姑娘的师父,晚辈稍效微劳,那是义不容辞。」

  阿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却显得十分得意。

  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河间府瞧瞧,不过你不必对旁
人说起。我生性疏懒,不愿跟旁人相见。」

  郑克塽喜道:「是,是!自当谨遵前辈吩咐。」

  白衣尼道:「郑公子属何门派?尊师是哪一位?」

  问他门派师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郑克塽道:「晚辈蒙三位师父传过武艺。启蒙的业师姓施,是武夷派高手。
第二位师父姓刘,是福建泉州少林寺的俗家高手。」

  白衣尼道:「嗯,这位刘师傅尊姓大名?」

  郑克塽道:「他叫刘国轩。」

  白衣尼听得他直呼师父的名字,并无恭敬之意,微觉奇怪,随即想起一人,
道:「那不是跟台湾的刘大将军同名么?」

  郑克塽道:「那就是台湾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刘国轩刘大将军。」

  白衣尼道:「郑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

  郑克塽道:「晚辈是延平郡王次子。」

  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忠良后代。」

  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夺得台湾。桂王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永
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郑成功逝世,其时世子郑经镇守金门、厦门,郑
成功之弟郑袭在台湾接位。郑经率领大将周全斌、陈近南等回师台湾,攻破拥戴
郑袭的部队,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郑经长子克臧,次子克塽,自郑成功的父亲郑
芝龙算起,郑克塽已是郑家的第四代了。

  其时延平郡王以一军力抗满清不屈,孤悬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义士
无不敬仰。郑克塽说出自己身份,只道这尼姑定当肃然起敬,哪知白衣尼只点点
头,说了一句「原来是忠良后代」,更无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祯皇帝的
公主。他师父刘国轩是父亲部属,他自己对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郑
经也不过是一个忠良的臣子而已。

  韦小宝肚里已在骂个不休:「他妈的,好稀罕么?延平郡王有什么了不起?」

  其实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师父陈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
越来越觉不妙。

  眼看郑克塽的神情,对阿珂大为有意。

  他是坐拥雄兵、据地开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
可同日而语,何况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谈吐高出百倍,年纪又比自己大得
多。

  武功如何虽不知道,看来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总是有的。

  阿珂对他十分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来。

  倘若师父知道自己跟郑公子争夺阿珂,不用郑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将自己
打死了。

  师太又赞他是忠良后代,自己是什么后代了?只不过是婊子的后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郑克塽,缓缓问道:「那么你第一个师父,就是投降满清鞑子的
施琅么?」

  郑克塽道:「是。这人无耻忘义,晚辈早已不认他是师父,他日疆场相见,
必当亲手杀了他。」

  言下甚是慷慨激昂。

  韦小宝寻思:「原来你的师父投降了朝廷。这个施琅,下次见到倒要留心。」

  郑克塽又道:「晚辈近十年来,一直跟冯师父学艺,他是昆仑派的第一高手,
外号叫做『一剑无血』,师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

  白衣尼道:「嗯,那是冯锡范冯师傅,只不知他这外号的来历。」

  郑克塽道:「冯师父剑法固然极高,气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剑的剑尖点
人死穴,遭杀的人皮肤不伤,决不见血。」

  白衣尼「哦」的一声,道:「气功练到这般由利返钝的境界,当世也没几人。
冯师傅他有多大年纪了?」

  郑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辈就要给师父办五十寿筵。」

  白衣尼点了点头,道:「还不过五十岁,内力已如此精纯,很难得了。」

  顿了一顿,又道:「你带的那些随从,武功都还过得去吧?」

  郑克塽道:「师太放心,那都是晚辈王府中精选的高手卫士。」

  韦小宝忽道:「师太,天下的高手怎地这么多啊?这位郑公子的第一个师父
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个师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个师父是昆仑派高手,所带
的随从又个个是高手,想来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郑克塽听他出言尖刻,登时大怒,只不知这孩童的来历,但见他和白衣尼、
阿珂同坐一车,想必跟她们极有渊源,当下强自忍耐。

  阿珂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郑公子由三位名师调教出来,武功自然
了得。」

  韦小宝道:「姑娘说得甚是。我没见识过郑公子的武功,因此随口问问。姑
娘和郑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强些?」

  阿珂向郑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强得多。」

  郑克塽一笑,说道:「姑娘太谦了。」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说明师必出高徒,原来你武功不高,只因为
你师父是低手、是暗师,远不及郑公子的三位高手明师。」

  说到言辞便给,阿珂如何是韦小宝的对手,只一句便给他捉住了把柄。阿珂
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忙道:「我……我几时说过师父是低手、是暗师了?你自己
在这里胡说八道。」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宝斗嘴,是斗不过的。咱们走吧。」

  大车放下帷幕。一行车马折向西行。郑克塽骑马随在大车之侧。

  白衣尼低声问阿珂道:「这个郑公子,你怎么相识的?」

  阿珂脸一红,道:「我和师姊在河南开封府见到他的。那时候我们……我们
穿了男装,他以为我们是男人,在酒楼上过来请我们喝酒。」

  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可不小哇,两个大姑娘家,到酒楼上去喝酒。」

  阿珂低下头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装模作样,好玩儿的。」

  韦小宝道:「阿珂姑娘,你相貌这样美,就算穿了男装,人人一看,都知道
你是个美貌姑娘。这郑公子哪,我瞧是不怀好意。」

  阿珂怒道:「你才不怀好意!我们扮了男人,他一点都认不出来。后来师姊
跟他说了,他还连声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哪像你……」

  一行人中午时分到了丰尔庄,那是冀西的一个大镇。众人到一家饭店中打尖。

  韦小宝下得车来,但见那郑克塽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个
半头,不由得更觉自惭形秽,又见他衣饰华贵,腰间所悬佩剑的剑鞘上镶了珠玉
宝石,灿然生光。他手下二十余名随从,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负刀
剑,个个神气十足。

  来到饭店,阿珂扶着白衣尼在桌边坐下,她和郑克塽便打横相陪。韦小宝正
要在白衣尼对面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边座位很多,你别坐在这里
行不行?我见到了你吃不下饭。」

  韦小宝大怒,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心道:「这位郑公子陪着你,你就多吃
几碗饭,他妈的,胀死了你这小娘皮。」

  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对小宝如此无礼?」

  阿珂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师父吩咐不许杀他,否则……」

  说着向韦小宝狠狠横了一眼。

  韦小宝心中气苦,自行走到厅角的一张桌旁坐下,心想:「你是一心一意,
要嫁这他妈的臭贼郑公子做老婆了,我韦小宝岂肯轻易罢休?你想杀我,可没那
么容易。待老子用个计策,先杀了你心目中的老公,叫你还没嫁成,先做了寡妇,
终究还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妇改嫁,便宜了你这小娘皮!」

  饭店中伙计送上饭菜,郑家众伴当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韦小宝拿了七
八个馒头,去给缚在大车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觉这呼巴音比之郑家那些人倒还更
可亲些。他回入座位,隔着几张桌子瞧去,见阿珂容光焕发,和郑克塽言笑晏晏,
神情亲密,韦小宝气得几乎难以下咽,寻思:「要害死这郑公子,倒不容易,可
不能让人瞧出半点痕迹,否则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谋杀亲夫,为奸夫报仇。」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几个人乘马冲进镇来,下马入店,却是七个喇嘛。韦
小宝的心怦怦乱跳,但又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郑公子刚才胡吹大气,什么
跟三个高手师父学了武功。且让你们打场大架,老子袖手旁观,倒是妙极!」

  那七名喇嘛一见白衣尼,登时脸色大变,咕噜咕噜说起话来。其中一名身材
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几句,七人在门口一张桌边坐下,叫了饭菜。各人目不转睛地
瞧着白衣尼,神色甚是愤怒。白衣尼只作不见,自管自地缓缓吃饭,过了一会,
一名喇嘛站起身来,走到白衣尼桌前,大声道:「兀那尼姑,我们的几个同伴,
都是你害死的么?」

  郑克塽站起身来,朗声道:「你们干什么的?在这里大呼小叫,如此无礼?」

  那喇嘛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自跟这尼姑说话,关你什么事?滚开!」

  只听得呼呼几声,郑克塽手下四名伴当跃了过来,齐向那喇嘛抓去。那喇嘛
右手一格,挡开了两人,飞出一腿,将一名伴当踢得向饭店外摔了出去,跟着迎
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当的鼻梁,将他打得晕倒在地。

  其余众伴当大叫:「并肩子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杀去。那边五名喇
嘛也各抽戒刀,杀将过来,只那高瘦喇嘛坐着不动。顷刻之间,饭堂中乒乒乓乓,
打得十分热闹。店伙和吃饭的闲人见有人打大架,纷向店外逃出。郑克塽和阿珂
都拔出长剑,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盏纷飞,桌椅乱掷,每一名喇嘛都抵挡
四五名郑府伴当。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柄单刀向上飞去,砍在屋梁之上,韦小宝抬头看去,
白光闪动,又有两把刀飞了上来,砍在梁上。跟着又有三四柄长剑飞上,几名郑
府伴当连声惊呼,空手跃开,呼呼声接连不断,一柄柄兵刃向上飞去,都钉在横
梁或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钢鞭、铁锏等沉重兵器,却穿破了屋顶,掉上瓦
面。

  不到半炷香时分,郑府二十余名伴当手中都没了兵刃。韦小宝又惊又喜,欢
喜却比惊讶更多了几分。

  几名喇嘛纷纷喝道:「快跪下投降,迟得一步,把你们脑袋瓜儿一个个都砍
下来。」

  郑府众伴当兵刃虽失,并无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长凳,又向六喇嘛扑
来。

  六名喇嘛齐声吆喝,挥刀掷出,噗的一声响,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
坐的桌上,整整齐齐地围成了一个圆圈,跟着六人跃入人群,但听得「哎哟」、
「啊哟」,呼声此起彼落,混杂着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二十余名伴
当个个都被折断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满了一地。

  韦小宝这时心中害怕已远远胜过欢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们就要去
为难师太和我的小美人儿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双手合十,叽里咕噜的似乎念了一会儿经,坐回桌旁,拔下桌上戒
刀,挂在身旁。那高瘦喇嘛叫道:「拿酒来,拿饭菜来!」

  喝了几声,店伴远远瞧着,哪敢过来?一名喇嘛骂道:「他妈的,不拿酒饭
来,咱们放火烧了这家黑店。」

  掌柜的一听要烧店,忙道:「是,是!这就拿酒饭来,快快,快拿酒饭给众
位佛爷。」

  韦小宝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对策,但见她右手拿着茶杯缓缓啜茶,衣袖纹
丝不动,脸上神色漠然。阿珂却脸色惨白,眼光中满是惧意。郑克塽脸上青一阵、
白一阵,手按剑柄,手臂不住颤动,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当上前厮杀。

  那高瘦喇嘛一声冷笑,起身走到郑克塽面前。郑克塽向旁跃开,剑尖指着那
喇嘛,喝道:「你……你待怎地?」

  声音又嘶哑,又发颤。那喇嘛道:「我们只找这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
你是她弟子?」

  郑克塽道:「不是。」

  那喇嘛道:「好!识相的,快快滚吧。」

  郑克塽道:「尊驾……尊驾是谁,请留下万儿来,日后……日后也好……」

  那喇嘛仰头长笑,韦小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头晕脑涨。阿珂站立不定,坐
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结,是青海活佛座下的大护法。你
日后怎么样?想来找我报仇是不是?」

  郑克塽硬起了头皮,颤声道:「正……正是!」

  桑结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脸上拂去。郑克塽举剑挡架。桑结右手中指弹
出,铮的一声响,长剑飞起,插到屋顶梁上,跟着左手一探,已抓住他后领,将
他提了起来,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吧!」

  郑克塽给他抓住了后颈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全身动弹不得。
桑结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韦小宝心想:「他们在等什么?怎地不向师太动手?难道还有帮手来么?」

  四下张望,饭堂四边都是砖墙,已不能故技重施,用匕首隔着板壁刺敌,忽
地想起大车中那个呼巴音,暗道:「糟糕,他们将呼巴音一救出,立时便知我跟
师太是一伙,说不定还会知道那四个喇嘛是我杀的。

  那时候韦小宝不去阴世跟四个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难得很了。最怕他们先将
我削成一根人棍,这可是我的法子。」

  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还削其人为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竖,转头向桑结瞧
去,只见他神情肃然,脸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登时明白:「是了,他不知师
太已负重伤,忌惮师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出手才好。」

  这时店伙送上酒菜,一壶酒在每个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个喇嘛
拍桌骂道:「这一点儿酒,给佛爷独个儿喝也还不够。」

  店伴早就全身发抖,更加怕得厉害,转身又去取酒。

  韦小宝灵机一动,跟进厨房。他是个小小孩童,谁也没加留意。只见那店伙
拿了酒提,从坛中提了酒倒入壶中,双手发颤,只溅得地下、桌上、坛边、壶旁
到处都是酒水。韦小宝取出一锭小银子,交了给他,说道:「不用怕。这是我的
饭钱,多下的是赏钱。我来帮你倒酒。」

  说着接过了酒提。那店伙大喜过望,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韦小宝道:
「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们在干什么?」

  店伙应了,到厨房门口向店堂张望。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蒙汗药,打开纸包,尽数撒入酒壶,又倒了几提酒,用力
晃动。那店伙转身道:「他们在喝酒,没……没干什么!」

  韦小宝将酒壶交给他,说道:「快拿去,他们发起脾气来,别真的把店烧了。」

  那店伙谢不绝口,双手捧了酒壶出去,口中兀自喃喃地说:「多谢,多谢,
唉,真是好人,菩萨保佑!」

  众喇嘛抢过酒壶,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够,再去打酒。」

  韦小宝见七名喇嘛毫不疑心,将碗中药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
喇嘛枉自武功高强,连这一点粗浅之极的江湖上道儿也不提防,当真可笑。」

  殊不知桑结等一干人先前眼见五个同门死于非命,其中一人更是为掌力震得
全身前后肋骨齐断,敌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桑结自忖若和此人动手,只怕还
是输面居多。

  在饭店中见白衣尼始终神色自若,的是大高手风范,七人全神贯注,尽在注
视她的动静,又怎会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的大高手,竟会偷偷去使用
蒙汗药这等下三滥勾当?他们口中喝酒,其实全都饮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师兄
弟惨死的情状,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惧。

  倘若饭店中并无白衣尼安坐座头,这一壶下了大量蒙汗药的药酒饮入口中,
未必就察觉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个好色之徒,见到阿珂容色艳丽,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脚,
只是忌惮白衣尼了得,不敢无礼,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过得片刻,
药性发作,脑中昏昏沉沉,登时什么都不在乎了,站起身来,笑嘻嘻地道:「小
姑娘,有了婆家没有?」

  伸出大手,在阿珂脸蛋上摸了一把。

  阿珂吓得全身发抖,道:「你……你……」挥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
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钢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将她抱在怀中。阿珂高声
尖叫,拚命挣扎,但那喇嘛一双粗大的手臂犹如一个大铁圈相似,将她紧紧箍住,
却哪里挣扎得脱?

  白衣尼本来镇静自若,这一来却也脸上变色,心想:「这些恶喇嘛倘若出手
杀了我,倒不打紧,如此当众无礼,我便立时死了,也不闭眼。」

  郑克塽双手撑桌,站起身来,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
直挺,砰的一声,将他打得在地下连翻了两个筋斗。

  韦小宝见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药还不发作,难道臭喇嘛另有
古怪功夫,不怕迷药?」

  眼见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脸上乱吻乱嗅,再也顾不得凶险,袖中暗藏匕首,笑
嘻嘻地走过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啊?」

  右手碰到他左边背心,手腕一翻,匕首从衣袖中戳了出来,插入那喇嘛心脏,
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么把戏?」

  急速向左闪开,防他反击。

  匕首锋锐无匹,入肉无声,刺入时又对准了心脏,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
立不动,双手却仍抱住了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吓得只尖声大叫。

  韦小宝走上前去,扳开那喇嘛的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声道:「阿珂,快
跟我走。」

  一手拉着她手,一手扶了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

  那胖大喇嘛一离阿珂的身子,慢慢软倒。余下几名喇嘛大惊,纷纷抢上。韦
小宝叫道:「站住!我师父神功奇妙,这喇嘛无礼,已把他治死了。谁要踏上一
步,一个个叫他立刻便死。」

  众喇嘛一呆之际,砰砰两声,两人摔倒在地,过得一会,又有两人摔倒。桑
结内力深湛,蒙汗药一时迷他不倒,却也觉头脑晕眩,身子摇摇晃晃,脚下飘浮,
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武功,心慌意乱,神志迷糊,哪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药?

  阿珂叫道:「郑公子,快跟我们走。」

  郑克塽道:「是。」

  爬起身来,抢先出外。韦小宝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结追得两步,身子一晃,
摔在一张桌上,喀喇一声响,登时将桌子压垮。韦小宝见车夫已不知逃向何处,
不及等待,扶着白衣尼上车,见车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内,生怕桑结等喇嘛追出,
见阿珂和郑克塽都上了车,跳上车夫座位,扬鞭赶车。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骡子脚程已疲,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时,只听得马
蹄声隐隐响起,数乘马追将上来。

  郑克塽道:「唉,可惜没骑马,否则我们的骏马奔跑迅速,恶喇嘛定然追赶
不上。」

  韦小宝道:「师太怎么能骑马?我又没请你上车。」

  说着口中吆喝,挥鞭赶骡。郑克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来给人奉承
惯了的,给抢白了两句,登时满脸怒色。

  但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韦小宝道:「师太,我们下车躲一躲。」

  一眼望出去,并无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几个大麦草堆,说道:「好,我们去
躲在麦草堆里。」

  说着勒定骡子。

  郑克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给人知道了,岂不堕了我延平王府的威
风。」

  韦小宝道:「对!我们三个去躲在草堆里,请公子继续赶车急奔,好将追兵
引开。」

  当下扶着白衣尼下车。阿珂一时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来!」

  阿珂向郑克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来吧。」

  郑克塽见三人钻入了麦草堆,略一迟疑,跟着钻进草堆。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草堆中钻出,走进大车,拔出匕首将呼巴音戳死,
心念一动,将他右手齐腕割下,又在骡子臀上刺了一刀。骡子吃痛,拉着大车狂
奔而去。只听得追骑渐近,忙又钻入草堆。

  他将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吓阿珂一吓,左手摸出去,
碰到的是一条辫子,知是郑克塽,又伸手过去摸索,这次摸到一条纤细柔软的腰
肢,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几把,叫道:「郑公子,你干什么摸我
屁股?」

  郑克塽道:「我没有。」

  韦小宝道:「哼,你以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动手动脚,好生无礼。」

  郑克塽骂道:「胡说。」

  韦小宝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缩手,大叫:「喂,郑公子,你还在
多手!」

  跟着将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脸上,来回抚摸,跟着向下去摸她胸脯。

  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还道真是郑克塽在草堆中
趁机无礼,不禁又羞又急,接着又有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脸上,心想韦小
宝的手掌决没这么大,自是郑克塽无疑,待要叫嚷,又想给师父和韦小宝听到了
不雅,忙转头相避,那只大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口,心想:「这郑公子如此无赖。」

  不由得暗暗恼怒,身子向左一让。

  韦小宝反过左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叫道:「阿珂姑娘,
打得好,啊哟,郑公子,你又来摸我,摸错人了。」

  郑克塽只道这一记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却害我……害我
……」

  阿珂心想:「这明明是只大手,决不会是小恶人。」

  韦小宝持着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后颈。

  便在此时,马蹄声奔到了近处。

  原来桑结见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赶,却全身无力。

  他内功深湛,饮了蒙汗药酒竟不昏倒,提了两口气,内息畅通无阻,只头晕
眼花,登时明白,叫道:「取冷水来,快取冷水来!」

  店伙取了一碗冷水过来,桑结叫道:「倒在我头上。」

  那店伙如何敢倒,迟疑不动。

  桑结还道这迷药是这家饭店所下,双手抬不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将脑袋往
冷水碗撞去,一碗水都泼在他头上,头脑略觉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
快,快!」

  店伙又去倒了两碗水,桑结倒在自己头上,命店伙提了一大桶水来,救醒了
众喇嘛,那胖大喇嘛却说什么也不醒。

  待见他背心有血,检视伤口,才知已死。

  六名喇嘛来不及放火烧店,骑上马匹,大呼追来。

  阿珂觉到那大手又摸到颈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韦小宝反手
一掌。郑克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见物,难以闪避,又吃了一记耳光,叫道:
「不是我!」

  这两声一叫,踪迹立遭发觉,桑结叫道:「在这里了!」一名喇嘛跃下马来,
奔到草堆旁,见到郑克塽一只脚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踝,将他拉出草堆,怕他反
击,随手一甩,将他摔出数丈之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韦小宝蜷缩成一团,这时草堆已被那喇嘛掀开,
但见一只大手伸进来乱抓,情急之下,将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里。那喇嘛摸到
一只手掌,当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将这人拉出草堆,跟着也随手一甩,哪料到
这一拉竟拉了个空。

  他使劲极大,只拉到一只断手,登时一跤坐倒。

  待得看清楚是一只死人手掌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所使的这一股力道,本拟从草堆中拉出一个人来,用力甩了出去。

  郑克塽有一百二三十斤,那喇嘛预拟第二个人重量相若,这一拉之力少说也
有二百余斤。

  何况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够,反给对方拉入草堆,
是以使劲更加刚猛。

  哪知这股大力竟用来拉一只几两重的手掌,自是尽数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
二百余斤的掌力重重一击无异。

  韦小宝见他坐倒,大喜之下,将一大捆麦草抛到他脸上,那喇嘛伸手掠开,
突然间胸口一痛,身子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了,却是韦小宝乘着他目光为麦草
所遮,急跃上前,挺匕首刺入了他心口。

  他刚拔出匕首,只听得身周有几人以西藏话大声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
无路可逃,只得将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来,一抬头,便见桑结和余下四名
喇嘛站在麦田之中,离开草堆却有三丈之遥。

  那喇嘛尸首上堆满了麦杆,如何死法,桑结等并不知情,料想又是白衣尼施
展神功,将他击死,当下都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桑结叫道:「小尼姑,你连
杀我八名师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来,算是什么英雄?」

  韦小宝心道:「怎么已杀了他八名师弟?」

  一算果然是八个,其中只一个是白衣尼杀的,眼见桑结说出了这句话后,又
向后退了两步,显是颇有惧意,忍不住大声道:「我师父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
没第二个比得上,不过她老人家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杀人了。你们五
个喇嘛,她老人家说饶了性命,快快给我去吧。」

  桑结道:「哪有这么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经》乖乖地交出来,
佛爷放你们走路。否则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爷也决不罢休。」

  韦小宝道:「你们要《四十二章经》?这经书到处寺庙里都有,有什么稀罕?」

  桑结道:「我们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韦小宝一指郑克塽,道:「这一部经书,我师父早就送了给他,你们问他要
便是。」

  这时郑克塽刚从地下爬起,还没站稳,一名喇嘛扑过去抓住他双臂,另一名
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声响,外衫内衣立时撕破,衣袋中的金银珠宝掉了一地,
却哪里有什么经书?韦小宝叫道:「郑公子,你这部经书藏到哪里去啦?跟他们
说了吧,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郑克塽怒极,大声道:「我没有!」一名喇嘛啪的一掌,打得他险些晕去,
喝道:「你说不说?」

  跟着又是一掌。韦小宝见他两边脸颊登时肿起,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叫道:
「郑公子,你带这几位佛爷去拿经书吧。我见你在那边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
埋藏经书?」

  桑结喜道:「是了,小孩子说的,必是真话,押他回店去取。」

  那喇嘛应道:「是!」又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

  阿珂再也忍耐不住,从草堆中钻出,叫道:「这小孩子专门说谎,你们别信
他的。这位郑公子从没见过什么经书。」

  韦小宝回头低声道:「我是要救师太和你,让郑公子引开他们。」

  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郑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

  韦小宝道:「师太和你的性命,比郑公子要紧万倍。」

  桑结向抓住郑克塽的喇嘛叫道:「别打死了他。」

  转头道:「小尼姑,你出来,还有两个娃娃,跟我们一起去取经书。」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救师父。你有种,就去跟这些喇嘛打上一架。」

  韦小宝心头热血上涌,心想:「你这样瞧不起我,我就给这些恶喇嘛打死了,
又算得了什么?」

  说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没什么,只是救不了你和师太。倘若我赢了呢?」

  阿珂道:「哼,你转世投胎,也赢不了。你打得赢一个喇嘛,我永远服了你。」

  韦小宝道:「什么打得赢一个?我不是已杀了七个喇嘛?」

  阿珂道:「你使鬼计杀的,那不算。」

  韦小宝道:「我打赢一个喇嘛,你就嫁给我做老婆。」

  阿珂怒道:「胡说!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监,怎么……怎么……」

  韦小宝道:「小和尚可以还俗,小太监可以不做太监,总而言之,我非娶你
做老婆不可。」

  阿珂急道:「师父,你听,在这当口,他还在不干不净地瞎说。」

  白衣尼叹了口气,心想当真形势危急,只好自绝经脉而死,免得受喇嘛的凌
辱,低声道:「小宝,你伸手到草堆中来。」

  韦小宝道:「是。」

  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觉手掌中多了一个小纸包,听得白衣尼低声道:「这
是经书中所藏的地图,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将来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经书,我
大汉山河说不定便有光复之望。那可比我一人的生命要紧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对自己如此看重,这件要物不交给徒儿,反交给自己,登时精神
一振,突然心中有了主意,当下不及细想,便大声道:「我师父是当世高人,不
愿跟你们动手。你们派一人出来,先跟我比划比划,倘若打得赢我,我师姊才会
出手。哼,哼!料你们也不敢,识相的,还是快快夹了尾巴逃走吧。」

  说着将那纸包揣入怀中。

  五名喇嘛纵声大笑。他们对白衣尼虽颇为忌惮,对这小孩子却哪里放在心上?
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须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个筋斗,比划个屁!」

  韦小宝踏上一步,朗声道:「好,就是你跟我来比。」

  回头向阿珂道:「我打赢之后,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赖。」

  阿珂道:「你打不赢的,说什么也不会赢。」

  韦小宝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几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韦小宝大声道:「那还有假的?咱二人一对一地比,你放心,我师父决不出
手。你那四个师兄弟,会不会帮你?」

  桑结哈哈大笑,说道:「我们自然不帮。」

  韦小宝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们是否一拥而上,想倚多为胜?咱们
话说在前头,倘若你们一起来,我可敌不过,我师父也只好出手了。」

  桑结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几名师弟都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这尼姑使的是
什么武功,让一名师弟先和这小孩单打独斗,看明白这尼姑的武功家数,当可大
大有利,便道:「你们二人单打独斗便是,双方谁也不许相帮。」

  韦小宝道:「有人帮了,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桑结道:「不错。有人想帮,便是乌龟女儿王八蛋。」

  桑结武功既高,又十分机灵,眼见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将「乌龟儿
子王八蛋」说成了「乌龟女儿王八蛋」,以免对方反正做不成乌龟儿子,就此出
手相助。韦小宝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

  桑结道:「你再走上几步。」

  他见韦小宝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贴住他背心,暗传功力,师弟便抵敌不
住。

  韦小宝道:「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岂有作弊之理?」

  白衣尼低声道:「小宝,你赢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抢了马逃走吧。」

  韦小宝道:「是。」

  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许。桑结见白衣尼再也没法暗中相助,便点了点头。

  那喇嘛也走上数步,和他相对而立,笑问:「怎样比法?」

  韦小宝道:「文比也可以,武比也可以。」

  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样?武比又是怎样?」

  韦小宝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
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为止。你打我的时候,我不能躲闪退让,也
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地站着,运起内功,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时候,你
也一样。如是武比,那么比兵刃也罢,比拳脚也罢,自然可以闪避招架,奔跑跳
跃。」

  桑结心想:「这顽童身子灵便,倘若跳来跳去,只怕师弟一时打他不到。他
有恃无恐,必有鬼计,多半他会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师弟追过去,那尼姑便在草
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这小小拳头,就在师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当
是搔痒。」

  用藏语叫道:「跟他文比,可别打伤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
的武功家数。」

  韦小宝道:「你师兄害怕了,怕你打我不过,叫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头胡说八道。师哥见你可怜,叫我别一拳便打死了你。
谅你小小年纪,兵刃拳脚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文比吧。」

  韦小宝道:「好!」挺起胸膛,双手负在背后,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
躲闪招架,不算英雄好汉。」

  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

  说着学他的样,也是双手负在背后,挺出了胸膛。他比韦小宝足足高了一个
头有余,脸上笑嘻嘻的,全不以这小顽童为意。韦小宝左手拳头伸出,刚好及到
他的小腹,比了一比。

  五名喇嘛见了他的小拳头,都哈哈大笑起来。

  韦小宝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过大意,生怕他得异人传授,
内力有独到之处,当下将一股内力,都运上了小腹。韦小宝右手衣袖突然拂出,
拳头藏在袖中,无声无息地在他左边胸口打了一拳。桑结等见这一拳如此无力,
又都大笑。

  笑声未歇,却见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现下你打我了。」

  那喇嘛突然一跤扑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动。桑结等人大惊,一齐奔出。韦
小宝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谁过来就是乌龟喇嘛王八蛋。」

  四名喇嘛登时停步,只见那喇嘛仍然不动,不是闭气重伤,便已死去。四人
张大了嘴,惊骇无已,都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双手拳头高举过顶,说道:「我师父教我的这门功夫,叫做『隔山打
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况一个小小喇嘛?哪一个不服,再来尝尝滋
味!」

  低声道:「阿珂老婆,你赖不了吧?」

  阿珂见他这等轻描淡写的一拳,居然便将这武功高强、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
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讶异之极,听了他的话,竟然忘了斥责。韦小宝笑道:
「哈哈,你答允了,乖老婆。」

  阿珂怒道:「没有。」

  韦小宝道:「你又耍赖,不是英雄好汉。」

  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样了?」

  白衣尼却看到韦小宝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后,那喇嘛胸前便渗出鲜血,
摇晃几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间,已知韦小宝袖中暗藏匕首,其实并不是打了一
拳,而是对准了对方心脏戳了一剑。这匕首锋利绝伦,别说戳在人身,便是钢铁
也戳了进去。韦小宝先用左手拳头比一比,让人瞧见他使用拳头,使了匕首后立
即藏起,双拳高举,旁人更绝无怀疑。

  桑结叫了那喇嘛几声,不闻回音,一时惊疑难决。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
戒刀,叫道:「小鬼头,就算你拳法高明,却又怎地?佛爷来跟你比比刀法。」

  心想这小孩得到高明传授,内功拳劲果然非同小可,但跟他用兵刃相斗,他
的拳劲便无用处。

  韦小宝道:「比刀法也可以,过来吧!」

  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种的便过来。」

  韦小宝道:「你有种,你过来!」

  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

  韦小宝道:「好!一、二、三!」

  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了三步,戒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上盘,只怕他
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

  那喇嘛哪里肯信,仍将戒刀舞得呼呼风响,叫道:「快拔刀!」

  韦小宝笑道:「我练成了『金顶门』的护头神功,你在我头顶砍一刀试试,
包管你这柄大刀反弹转来,砍下了你自己的光头。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免得你上
当。」

  那喇嘛将信将疑,眼见他随手一拳便打死了师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一时
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举刀往他头上砍去。韦小宝道:「你武功太低,我决不还
手就是。不过你只能砍我的头,可不能斩我胸口。我年纪小,胸口的护体神功还
没练成,你一刀斩在我胸口,非杀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问道:「你脑袋当真不怕刀砍?」

  韦小宝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辫子已经练断了,头发越练越短,头顶
和头颈中的神功已经练成。等到练得头发一根都没有了,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
怕了。」

  他在少林寺、清凉寺出家,头发剃得精光,这时长起还不过一寸多长。

  当时除了和尚和天生秃头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辫子,似他这般头上只长一寸
头发,确是世间所无。

  至于头发越练越短云云,是他记起了当日在康亲王府中,见到吴应熊那些
「金顶门」随从的情景。

  那喇嘛见了,更多信了几分,又知武林中确有个「金顶门」,铁头功夫十分
厉害,说道:「我不信你脑袋经得起我刀砍。」

  韦小宝道:「我劝你还是别试的好,这一刀反弹过来,你的吃饭家伙就不保
了。」

  那喇嘛道:「我不信!站着别动,我要砍你!」

  说着举起了戒刀。

  韦小宝见到刀光闪闪,实是说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当真一刀砍在自己头
上,别说脑袋一分为二,连身子也非给剖成两爿不可。只是一来不能真的跟这喇
嘛动手,除了使诈,别无脱身之法;二来他好赌成性,赌这喇嘛听了自己一番恐
吓之后,不敢砍自己脑袋和项颈,这场赌,赌注是自己性命。

  这时自己的生死,只在这喇嘛一念之间,然而是输是赢,也不过跟掷骰子一
般无异。何况这一场大赌是非赌不可的,倘若不赌,这喇嘛提刀乱砍,自己和白
衣尼、阿珂三人终究还是会给他砍死,更何况阿珂这小美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瞧着
自己,想到这里,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郑克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
跟我这婊子儿子相比,又是谁英雄些?他妈的,你敢不敢站在这里,让人家在脑
袋上砍一刀?」

  桑结用藏语叫道:「这小鬼甚是邪门,别砍他脑袋项颈。」

  韦小宝道:「他说什么?他叫你不可砍我的头,是不是?你们阴险狡猾,说
过了话不算数,那可不行。」

  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师兄叫我别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脑袋砍成两
半。」

  这「半」字一出口,一刀从半空中砍将下来。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满腔英雄气概,霎时间不知去向,急忙缩头,暗叫:
「我命休矣!」不料这一刀砍到离他头顶三尺之处,已然变招,戒刀转了半个圈
子,化成一招「怀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内,扑的一声,砍在他背上。

  这一刀劲力极大,韦小宝背上剧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怀中,右手匕首
立即在他胸口连戳三下,低头在他胯下爬了出来,叫道:「啊哟,啊哟,你说话
不算数!」

  那喇嘛口中嗬嗬而叫,戒刀反将过来,正好砍在自己脸上,蜷缩成一团,扭
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本盼他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宝衣护身,不会丧命,便可将四
名喇嘛吓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将自己推入他怀中,正好趁机用匕首戳
他几剑,只是在对方胯下爬出,未免太过狼狈,临危逃命,也顾不得英雄还是狗
熊了。他大叫大嚷:「师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练成啦,你瞧,咳,咳……这一刀
反弹过去,杀死了他,妙极,妙极!」

  其实戒刀反弹,那喇嘛脸上受伤甚轻,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伤。但桑
结等三人哪知其中关窍,只道真是戒刀反弹杀人,只吓得纵出数丈之外,高声叫
唤那喇嘛的名字。

  韦小宝穿有护身宝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两次砍他不伤,这一次倒也
不以为奇,但他竟敢用脑袋试刀,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只是韦小宝刚才这一下
只吓得尿水长流,裤裆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却谁也不知道了。那喇嘛这
一刀劲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几乎断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

  白衣尼道:「快给他服『雪参玉蟾丸』。」

  阿珂向韦小宝道:「药丸呢?」

  韦小宝道:「在我怀里,我可活不了啦。」

  阿珂从他怀中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取出一颗丸药,塞上塞子,将玉瓶放回
他怀中,说道:「快吃了吧!」韦小宝伸手去接,却假装提不起手来。阿珂无奈,
只得送入他嘴里。韦小宝见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药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
阿珂急忙缩手,却已给他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韦小宝大声道:「师父,这些喇嘛说话如同放狗屁。讲好砍我的头,却砍我
背心。现下还剩下三个,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将他们都打死了吧!」

  桑结等听了,又退了几步。三喇嘛商议了几句,取出火折,点燃几束麦杆,
向草堆掷将过来。起初三束草落在空处,桑结又点了一束,奔前数丈,使劲掷出,
双掌虚拍护身,以防韦小宝使「神拳」袭击,随即飞身退回。

  草堆一遇着火,立即便烧了起来。韦小宝拉白衣尼从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
见西首山石间似有一洞,当下不及细看,道:「阿珂,你快扶师父到那边山洞去
躲避,我挡住这些喇嘛。」

  向桑结走上两步,叫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不怕小爷的『隔山打牛神拳』、
『护头金顶神功』。桑结,你是头脑,快上来吃小爷两拳。」

  桑结甚是持重,一时倒也真的不敢过来,但想到经书要紧,而十名师弟俱都
丧命,倘若就此罢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见白衣尼步履缓慢,要那小姑娘
扶着行走,若非受伤,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机,难道连眼前这一个小孩子也斗不
过?只是他武功怪异,中人立毙,一时迟疑不决。

  韦小宝一转头,见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过头来,叫道:「你不敢跟
我比武,老子要过来杀人了,你们还不逃走?」

  这句话可露了马脚,桑结心想:「你真有本事杀我,何不就此冲过来?叫我
逃走,便是怕了我。」

  一阵狞笑,双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走上两步。

  韦小宝暗叫:「糟糕。这一次却用什么诡计杀他?」

  这时身后草堆已烧得极旺,即将烧到身上,寻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
慢慢再想法子。」

  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见物,又好向阿珂动手动脚
了。一弯腰,从死喇嘛手中将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过来,放入怀中,见桑结又
走上了几步,便大声叫道:「这里太热,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种的,就到那边
去比比。」

  说着转身奔向山洞,钻了进去。

  只见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这山洞其实只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块,并无
可资躲避之处,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着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脚,绝无可能,
不由得微感失望。

  桑结和两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着三丈站定。桑结叫道:「你们已走上了
绝路,无路可逃。拿火把来。」

  两名喇嘛捡起一束束麦杆,交在他手中。

  韦小宝道:「很好,你快将火把丢过来,且看烧不烧死我们。那部《四十二
章经》,烧起来倒快得很。」

  桑结高举火束,正要投掷入洞,听他这么说,觉得此话不错,要烧死三人,
那部经书却也毁了。便掷下火把,叫道:「快把经书交出来,佛爷慈悲为怀,放
你们一条生路。」

  韦小宝道:「你向我师父磕十八个响头,我师父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

  桑结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阵浓烟随风卷入洞中,韦小宝和阿珂都
给薰得双目流泪,大咳起来。白衣尼呼吸细微缓慢,却不受呛。另外两名喇嘛纷
纷投掷火束。

  韦小宝道:「师太,那部经书已没有用了,便给了他们,先来缓……缓将之
计。」

  阿珂道:「缓兵之计。」

  韦小宝道:「他们又不是兵。」

  阿珂连声咳嗽,没法跟他争辩。白衣尼道:「也好。」

  将经书交了给他。

  韦小宝大声道:「经书这里倒有一部,我抛出来了。抛在火里烧了,可不关
我事。」

  桑结听他答允交出经书,心中大喜,生怕经书落在火中烧了,当即拾起几块
大石,抛在火束上。他劲力既大,投掷又准,火束登时便给大石压熄。

  韦小宝见他掷大石的劲力,不由得吃惊,心想:「倘若他将大石向山洞中投
来,我们三人都给他砸死了,经书却砸不坏。这主意可不能让他想到。」

  桑结叫道:「快将经书抛出来。」

  韦小宝道:「很好,很好!我师父说,你们想读经书,是佛门的好弟子,吩
咐我不可伤害你们……」

  一面说,一面抽出匕首,将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数块,放在经书上,从怀中取
出那瓶「化尸粉」,在断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

  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让她们见到,大声道:「我师父说,
这部《四十二章经》,是从北京皇宫里取出来的,十分宝贵。听说其中藏有重大
秘密,参详出来之后,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萨,男的都做和尚,
女的都做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头儿……」

  他说话之时,断掌渐渐化为黄水,渗入经书。

  桑结听得这部经书果然是从皇宫得来,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时心花怒放,
知道「昌盛佛法」云云,显非实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经书,口中便胡乱敷衍,说
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韦小宝道:「我师父读了以后,想不出其中秘密,现下把这经书给你,请你
好好想想。倘若发现了其中秘密,你务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庙、尼姑庵,可不许
自私,只兴旺你们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

  桑结笑道:「自然答允,请你师父放心好啦。」

  韦小宝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请你们
交到五台山清凉寺。清凉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扬州的禅智寺去。一个交一个,
总之要找到经书中的秘密为止。」

  桑结道:「好啦,我必定办到。」

  心道:「这尼姑只道经书中的秘密和佛法有关,幸亏她不明真相,否则怎肯
轻易交出?哼,得了经书之后,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们。」

  韦小宝又道:「我师父说,你念完这部《四十二章经》后,如心慕佛法,还
想再念,你可再来找她老人家,我们还有金刚经、法华经、心经、大般若经、小
般若经、长阿含经、短阿含经、不长不短中阿含经、老阿含经、少阿含经……」

  一连串说了十几部佛经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凉寺出家时听来的,其
中自不免说错了不少。

  桑结不耐烦起来,却又不敢径自过去强抢,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们将
经书毁了,只得随口敷衍,说道:「是了,我念完这部经后,再向你师父借就是
了。」

  韦小宝见断掌血肉已然化尽,所化的黄水浸湿了经书内外,当即除下鞋子套
在手上,拿起经书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经》来了。」

  桑结大喜,纵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这经书十分宝贵,哪有如此
轻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诈?只怕他乘我去拿经书,便即发射暗器。」

  一迟疑间,两名喇嘛已将经书拾起,说道:「师兄,是不是这部经书?」

  桑结道:「到那边细看,别要上当,弄到一部假经。」

  两名喇嘛道:「是。师兄想得周到,可别让他们蒙骗过去。」

  三人退出数丈,忙不迭地打开书函,翻阅起来。桑结道:「经书湿了,慢慢
地翻,别弄破了纸页。瞧样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说果然一模一样。」

  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师兄,正是这部经书。」

  韦小宝听到他们大声说话,虽不懂藏语,但语气中欣喜异常的心情,却也听
得出来,叫道:「喂喂,你们脸上怎么有蜈蚣?」

  两名喇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了几下,没什么蜈蚣昆虫,骂道:「小顽童就
爱胡说。」

  桑结修为甚深,颇有定力,听得韦小宝叫嚷时不觉脸上有虫豸爬动,便不上
他当,只凝神翻阅经书。

  韦小宝又叫:「啊哟,啊哟,十几只蝎子钻进你们衣领去了。」

  这一次两名喇嘛再不上当。一人道:「这顽童见我们得到经书,心有不甘,
说些怪话来骗人。这小贼杀了咱们两个师弟,可不能就此饶他性命。」

  另一人却似颈中有些麻痒,伸手去搔了几把,只搔得几下,突觉十根手指都
痒不可当,当下在手臂上擦了几擦。

  这时桑结和另一名喇嘛也觉手指发痒,一时也不在意,过得半晌,竟然痒得
难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见十根指尖都渗出黄水。三人齐声叫道:「奇怪,那是
什么东西?」

  两名喇嘛只觉脸上也大痒起来,当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痒,又过片刻,
脸上也渗出黄水来。

  桑结突然省悟,叫道:「啊哟,不好,经书上有毒!」

  使力将经书抛落,只见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黄水,犹如汗珠般渗将出来,大惊
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几擦,但见两名师弟使劲在脸上搔抓,一条条都是血痕。

  韦小宝从海大富处得来的这瓶化尸粉十分厉害,沾在完好肌肤之上绝无害处,
但只须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黄水,腐蚀性极强,化烂血肉,又成为黄色毒
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将一个大草料场烧成飞灰一般。
这化尸粉遇血而成毒,可说是天下第一毒药,最初传自西域,据传为宋代武林怪
杰西毒欧阳锋所创,系以十余种毒蛇、毒虫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后不必再
制,只须将血肉化成的黄色毒水晒干,便成化尸毒粉了。

  两名喇嘛搔脸见血,顷刻间脸上黄水淋漓,登时大声号叫,又痛又痒,摔倒
在地,不住打滚。桑结侥幸没在脸上搔那一搔,但十根手指也奇痒入骨,当即脱
下外衣,裹起经书,挟在胁下,飞奔而去,急欲找水来洗去指上毒药。两名喇嘛
痒得神志迷糊,举头在岩石上乱撞,撞得几下,便双双晕去。

  白衣尼和阿珂见了这等神情,都惊讶无已。韦小宝只见过化尸粉能化去尸体,
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际,只好一试,居然一举成功,也幸好有了
呼巴音那只断掌作为引子,倘若将化尸粉撒在经书之上,便一无用处了。他本来
只想拿断掌再去抚摸阿珂,岂知竟成此大功。

  他见桑结远去,两名喇嘛晕倒,忙从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
戳上两剑。奔到临近,只见两名喇嘛脸面已然腐烂见骨,不用自己动手,不多时
全身便会化成两滩黄水。当下走到郑克塽身边,笑道:「郑公子,我这门妖法倒
很灵验,你要不要尝尝滋味?」

  郑克塽见到两名喇嘛的可怖情状,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向后急纵,
握拳护身,叫道:「你……你别过来!」

  阿珂从山洞中出来,对韦小宝怒喝:「你……你想干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吓吓他的,要你担什么心?」

  阿珂怒道:「不许你吓人!」韦小宝道:「你怕吓坏了他么?」

  阿珂道:「好端端的干什么吓人?」

  韦小宝招招手道:「你过来看。」

  阿珂道:「我不看。」

  嘴里这样说,还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尖声
叫了出来,只见两名喇嘛脸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烂去,只剩下满脸白骨、四
个窟窿,但头发、耳朵和项颈以下的肌肉却尚未烂去。

  世上自有生人以来,只怕从未有过如此可怖的两张脸孔。阿珂一阵晕眩,向
后便倒。韦小宝忙伸手扶住,叫道:「别怕,别怕!」

  阿珂又是一阵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气道:「师父,师父,他……他把两个
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

  白衣尼缓缓站起,阿珂扶着她走到那两名喇嘛身旁,自己却闭住了眼,不敢
再看。白衣尼见到这两个白骨骷髅,不禁打一个突,再见到远处又有三名喇嘛的
尸体,不禁长叹,抬起头来。此刻太阳西沉,映得半边天色血也似红,心想这夕
阳所照之处,千关万山,尽属胡虏,若要复国,不知又将杀伤多少人命,堆下多
少白骨,到底该是不该?

       第二十七回:滇海有人闻鬼哭,棘门此外尽儿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见韦小宝笑嘻嘻地走近,知他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
「若不是你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但杀人
情非得已,实属无可奈何,不用这般开心。」

  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

  白衣尼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
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

  韦小宝又答应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
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地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得漂亮,岂
能使这等胡闹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间,难道寺中
高僧师父,没传你武功么?」

  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皮
毛,却没练内功。」

  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来不及练。」

  白衣尼道:「什么来不及?」

  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冒犯了她,要杀我,时候紧迫,只好胡乱学
几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口地叫我师父,那是什
么意思?」

  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意,想拜你为师。」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

  阿珂急道:「不是的。」

  她知韦小宝想拜白衣尼为师,真意只不过想整日缠着自己而已,但这话却说
不出口。

  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也不能让你白叫了。」

  韦小宝大喜,当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后,可得严守规矩,不能胡闹。」

  韦小宝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一向规规矩矩。」

  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这小恶人拜了师父
为师,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当真头痛之极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
嘛追到,自己唯有束手待擒,情势更加凶险。

  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

  她知喇嘛教是大乘佛法,弘扬佛义,西藏、青海、蒙古的喇嘛也大都为高僧
大德,但自满清入主中原,宠信喇嘛,教中混入了不少奸恶之徒,违背佛教正义,
胡作非为,其实与密宗的正宗喇嘛无关。

  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躯,心中的感
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儿顽皮胡闹,
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调教,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

  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宝既已入了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决不能另
行拜师,但他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
肯收他入门,就能时时和阿珂见面,就算康熙跟他调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
了。他学武之心甚懒,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头痛,然而只要
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真如
天上掉下了宝贝来一般。

  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
知道了他的真心用意,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瞧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

  韦小宝道:「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高人收我为徒,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
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
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

  韦小宝道:「是,弟子记住了。」

  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

  阿珂道:「自然是我大。」

  韦小宝道:「我大。」

  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后两个别『阿珂姑娘』、
『小恶人』地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

  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

  阿珂哼了一声,碍着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
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抵偿有余了。」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
个太监。」

  又道:「小宝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
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
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

  阿珂答应了,想到这小恶人是个太监,过去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
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塽一跛一拐地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

  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
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

  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

  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
又行动不便。」

  韦小宝道:「师父,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大车。」

  韦小宝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
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弃了牛车,改雇两辆大车。

  路上韦小宝定要师父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
药助力,内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

  投店后,郑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道
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

  郑克塽道:「两河大侠冯不破、冯不摧兄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
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五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
只差四天了。」

  九难点点头,缓缓地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

  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
哪知……哼……」

  神色甚是气恼。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了讯息,有甚异动,以致冯氏兄
弟改了日子地方。」

  郑克塽悻悻地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

  郑克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地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
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

  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我们神不
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城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
吧。」

  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

  郑克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吧。」

  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

  这晚郑克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了客店,
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郑克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
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九难问起有哪些人前来赴会。

  郑克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
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

  半夜集会,是防清廷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
就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
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己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
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

  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郑公子徒然外表好看,却没什么才干。」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韦小宝不得出外乱走,
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
湖豪侠设宴相请。

  到得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
帕,脸上涂了黄粉,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本来面目。韦小宝和阿珂
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塽却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
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难久已不见故国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欢喜,又感慨。
阿珂瞧着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心魂俱醉。只韦小宝自惭形秽,肚里暗暗骂了十
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
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
压压地坐满了人。

  郑克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
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
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会和
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杀了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
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

  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
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难敌有礼。」

  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

  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

  想起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
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
人清、师父铜笔铁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当
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
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

  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水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什么忽然想
哭,难道这老头是她的旧情人么?我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什么重圆。
不过师父年纪这样轻,不会爱上这老头儿吧。」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
儿都知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
该万死的……」

  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
群山。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
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我操他
十九代祖宗的奶奶!」

  群雄本来十分愤恨,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位都哈哈大笑。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怎么说这般难听的话?」

  韦小宝道:「大家都骂,我为什么骂不得?」

  阿珂道:「人家哪有骂得这么难听的?」

  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

  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纪虽幼,也知
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
去诛杀这奸贼。」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

  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鸡犬不留;有
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
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
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烂。

  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
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

  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不如去将
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

  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
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

  数百名豪杰大声喝彩,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

  一条汉子说道:「清廷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熏天,
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

  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
事,只听得群雄更加义愤填膺,热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
天权,便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
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异想天开。

  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

  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

  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

  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
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

  韦小宝应道:「是。」

  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里几千人,没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站起来说道:「咱们粗鲁武人,一刀一枪地杀敌拚
命,那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
当世大儒,国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
儿都十分仰慕的。」

  群豪中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
动。

  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
赞,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
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
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
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
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
斗,伤了义气。」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门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后如各干各的,力量太
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
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
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

  群豪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心觉群豪齐心要诛
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未必不能成事。

  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胡虏,光复汉家江山。

  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

  学武之入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

  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

  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

  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
位盟主也容易得多。

  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

  他一倡此议,听得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

  冯难敌道:「顾先生此议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
各组『锄奸盟』,每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
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人也好,
云南人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
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却
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

  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
弟们来了几人。」

  冯难敌低声和顾亭林商议了几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
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结盟共图大事,并非拆散了原来的
门派帮会。『锄奸盟』盟主的职责,只是就近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
于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
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

  群豪之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
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地分别聚集,自行推举。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又算哪一省?」

  九难道:「哪一省都不算。我独来独往,不必加盟。」

  韦小宝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

  九难「嘿」的一声,说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
耻笑。」

  在她心中,与会群雄之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
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
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远远地青出于蓝,
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外疏疏落落地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
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
武林高人的脾气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
相助。

  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
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门人「八面威风」冯难敌,
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塽,都是众望
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地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
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任
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

  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云
雁道人等都没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
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露机密。」

  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
两位,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

  群雄欢声雷动。韦小宝听师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了「锄奸盟」的总军师,
十分得意。

  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
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

  韦小宝见郑克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口地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
阿珂听他说了一会,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韦小宝道:「你真聪明,猜得很对。有这许多人要去杀吴三桂,哪有不成功
之理?我自然开心得很了。」

  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

  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什么高兴?」

  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

  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说道:「啊,是了。郑公子确是好人,
刚才我出去雇车,见到他带着四个美貌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后,要我问候师
父和你。」

  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他又说什么?」

  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
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

  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

  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跟在我后面,都听见了。」

  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呢。」

  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
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地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
惜,可惜!不是!」

  阿珂道:「可惜什么?」

  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

  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

  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九难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

  韦小宝心里大喜,口中答应:「是,是。」

  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
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山东、浙江、福建,只怕还
得再带几个美女……」

  九难喝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骑自西而
来。

  一行人来到面店门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
快,快!」

  纷纷坐下。

  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李力世、风际中、
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

  他想:「昨晚我在会中虽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人,但这么许多人,乱嘈嘈
的,他们离得我又远,黑夜之中一定没认出,否则当时怎么不过来招呼?此刻我
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了师父,多半要不开心,不如
装作不见的为妙。」

  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
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
快!」

  阿珂喜极而呼:「啊,郑……郑公子来了。」

  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塽和他伴当。

  他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说道:「陈姑娘、
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寻你们不见。」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
空桌。郑府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
出来。」

  昨晚「杀龟大会」之中,郑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
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为无礼,众人
一听,都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什么东西?」

  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

  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
让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时郑克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
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什么女侠……」

  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又要说见到我便吃不下
面,那也不相干。」

  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

  徐天川等一见,都又惊又喜。

  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万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
色。

  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没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

  徐天川站起身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伙
儿装作素不相识。」

  李力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
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
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
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

  九难道:「恭喜郑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

  郑克塽道:「是。好在这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

  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
昨晚会中人多,郑克塽却不认得。

  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说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
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
不敢喘上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
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倒便壶的……」

  关安基怒道:「哪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
打仗的军官……」

  徐天川低声道:「关夫子,小声些。」

  关安基点点头。

  韦小宝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的坏话。

  旁人说尹香主早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人头儿又
次,我早知是个短命鬼……』」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
一把抓住他手腕。

  韦小宝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何况这小子是王爷的儿子,若非
大肆挑拨,难以激得他们动手,眼见众人恼怒,心下暗暗欢喜,脸上却深有忧色,
说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
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
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柱香,他自己便烧七柱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
解说……」

  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爪耳中,天地
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塽神色轻浮,所带的伴当飞扬跋扈,这哪里还
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中之事,得意洋
洋地自称当了福建省盟主。

  韦小宝道:「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大事不妙。」

  群雄都缓缓点头。韦小宝道:「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
只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打抱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了给我。」

  风际中微微点头。韦小宝又道:「钱老本,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
子认得你。」

  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避开了。」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
川背上轻轻一推,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

  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
公子儿子,仗势欺人。」

  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地喷出,向郑克塽吐去。

  郑克塽正和阿珂说话,全没提防,待得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
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个
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

  一名伴当随即向徐天川便是一拳。

  徐天川叫声「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出,假意跌得狼狈
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

  郑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

  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塽喝道:「有什么好笑?」

  郑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么?」

  风际中一伸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塽又惊又怒,扑上去
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

  郑克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风际中明白韦小宝
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一拳、西一脚地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

  群雄跟着吆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
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

  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穿金戴银
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

  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
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
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地打得十分热闹。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
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让众喇嘛折断了手足,个个
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给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夺去他们兵刃,将
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

  那边郑克塽斗得十余合,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为不稳,
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炫耀,以博美人
青睐,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着着进逼。风际中神情狼狈,似乎只有招架之功,
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

  韦小宝走近前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这些大盗凶悍得
紧,待会郑公子如果落败,你老人家别出手吧。」

  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

  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
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

  阿珂不信,问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

  九难微笑道:「那还用说?这人武功着实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什么伏牛山的
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盗,嘴里就不会乱叫乱嚷,说什么要绑票做案。」

  韦小宝心想:「毕竟师父眼光高明。」

  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吧?」

  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劝得他们动?」

  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拳脚中却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下,我
在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难知他武功低微,但说不定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胜,说道:
「这伙人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非面临生死
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名头。」

  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不损伤他们便是。」

  九难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年华山之巅,铁剑门掌门人玉真子来向木桑
道人寻衅之事。玉真子奸淫投敌,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头,一来门下人丁
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于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什么光彩。这小弟子轻浮跳脱,
如不走正途,只怕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不明白其中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雄武功不弱,
她武功未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性命。」

  阿珂啐道:「又来胡说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什么性命?」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塽的长袍已给拉下一片,郑克塽大怒,
出手更加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鹰爪一般,将他长
袍、内衣、裤子一片片地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肉。郑克
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
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郑克塽急忙后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
手握住他左手,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
丈远。

  玄贞道人展开轻功追去,抬头叫道:「高兄弟,你来接班!」

  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觉得有趣,纷纷大呼奔去。玄贞
道人接住了郑克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后再掷给数丈外的
徐天川。

  这些人的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时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投
掷之际,都凑好了同伴的功夫,郑克塽在半空中飞出数十丈以外,始终没落地。
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塽向天
掷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力道并在一起,郑克塽犹似
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

  韦小宝看得高兴之极,拍手大笑,突然后脑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
重打了个爆栗。他一惊回头。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们绑了他去啦,你……
你快去救人!」

  韦小宝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冤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着急?」

  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两银子。」

  韦小宝道:「郑公子家里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
银子打什么紧?」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他给这些强
盗整得死去活来。」

  韦小宝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这也不难,你得答允做我老婆。」

  阿珂怒道:「胡说!」远远望去,见郑克塽给人接住后不再抛掷,听得有人
叫道:「喂,你们快回去拿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我们不会伤害这小子性命,
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多吃三千板。」

  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板,这里
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

  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吧,两个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
不过一千八百板……」

  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

  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
登峰造极了。」

  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

  又气又急,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来想法子。不过我刚才提的条款,你可不能
赖。」

  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说。」

  韦小宝知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允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的,说
道:「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后你可不得再欺侮我。」

  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

  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瞧着远处的郑克塽,但见他双手已遭反
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上推了推。
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去救她心上人。
老子这冤大头可做得熟手之极,只怕『冤大头功』也练得登峰造极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众位大王老兄,在下有话说。」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当下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什
么话说?」

  韦小宝道:「你们干吗要抓他?」

  高彦超道:「我们山寨兄弟众多,缺了粮草,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
借一百万两银子。」

  韦小宝道:「一百万两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给你们便是。」

  高彦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凭什么说这等大话?」

  韦小宝道:「我名叫韦小宝。」

  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
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

  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

  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天大的面子,这小子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
也不敢要了。」

  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元宝,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说道:「韦英雄,你
路上倘若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

  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个小恶
人名头竟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
头上司一般。她哪知这个「小恶人」,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
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地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
公子终于脱却了危难。

  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
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
出来招摇撞骗?」

  韦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

  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
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点到即止。」

  风际中道:「正是,还请韦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风大哥向来不爱说话,哪知做起戏来,竟然似模
似样。」

  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对手。」

  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
正是澄观试演过的「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

  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是『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
什么的。」

  伸手一接,向后一仰,险些摔倒。

  韦小宝掌上原无半分内力,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

  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了几下。

  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鹫听经』。」

  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
声大叫,向后急翻三个筋斗。

  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已涨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
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
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

  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

  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又沮丧,又感激,
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

  徐天川迈步而前,说道:「韦英雄武功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几
招。」

  韦小宝道:「好!」欺身而上,双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
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

  徐天川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韦香主聪明之极,一
学武功便进步神速。」

  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
一无所损。

  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功是巧打擒拿,当即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
拆将起来。

  数招之后,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给扭
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
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时,
一丝不苟,上得干净利落。

  跟着樊纲、玄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
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朗声道:
「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韦英雄路过
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桓数日。」

  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
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

  阿珂终于服了:「这小恶人原来武功高强,每次假装打我不过,都是故意让
我的。」

  到此地步,郑克塽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
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远远不及阁下了。」

  他这几句话其实倒是真话,但郑克塽听来,却觉得是极辛辣的讥刺,不由得
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

  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
不是?」

  九难眼光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塽和阿珂,
却怎瞒得过这位武学高人?韦小宝知西洋镜已遭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
友。」

  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该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怎肯陪着
你如此闹着玩?」

  韦小宝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挫折一下他的骄气。」

  九难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
也不错啊。」

  韦小宝笑道:「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大声道:「一间上房,
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些也就罢了。」

  韦小宝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摇头狮子吴立身。

  韦小宝问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

  九难道:「我这次所受内伤不轻,虽然伤势好了,内力未复,须得找个清静
所在将养些时日,再定行止。否则再遇上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靠你去胡混瞎
搞,咱们铁剑门太不成话。」

  说着也不由得好笑。

  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身子要紧。」

  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弟子日后学会了
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地动手了。师父,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
什么新鲜蔬菜。」

  走出房来,只见阿珂与郑克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亲热,登时心底一股醋
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后。

  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吗?」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着你。我去给师父买菜。」

  阿珂道:「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

  伸手向着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小心些,别碰上
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

  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了?」

  郑克塽知他是重提自己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

  韦小宝眼见二人渐渐走远,忽听得阿珂咯咯一声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
便欲追上去将郑克塽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

  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菇、木耳、粉丝,提着回到房中,
见阿珂和郑克塽尚未回来,想象他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兄弟,你在这里?」

  韦小宝转头一看,原来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
来了?」

  只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的却是寻常小兵装束。众侍卫见
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里人杂,到我房里
说话。」

  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在这客房里。

  到得房中,众侍卫才一一上前参见,韦小宝笑道:「罢了,罢了!」

  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兄弟们去喝酒花用吧。」

  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

  多隆低声道:「韦兄弟,你在五台山拚命护驾,立功不小,其后遇险,皇上
好生记挂,派我们出来寻找你的下落。」

  韦小宝心下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皇上恩德。却怎敢劳动多大哥大
驾?」

  多隆笑道:「皇上本来也没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卫兄弟,是我自告奋勇。
一来做哥哥的也真牵记着你,二来也好趁机出京来玩玩,这是托了你兄弟的福。」

  众人都笑了起来。

  多隆道:「这一下,我们几个算立了功啦,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韦兄弟脱险,
定然十分欢喜。我们一路上打听,韦兄弟的讯息没听到,却查到一伙叛贼密谋造
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我们就过来瞧瞧。」

  韦小宝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这次他们聚会,叫做什么『杀龟大会』。


  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厉害,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韦兄弟的眼去。」

  韦小宝道:「你们探到了什么消息?」

  多隆道:「这里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
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

  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哪几个?」

  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做郑克塽。」

  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塽等人的相貌,
可认得出么?」

  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

  韦小宝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请你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
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

  多隆道:「是,是。韦兄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
赏。」

  韦小宝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伙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
要请各位辛苦一趟。」

  众侍卫都道:「韦副总管差遣,自当效劳。」

  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可气人得紧。我有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
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气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哪一个小
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副总管的人?咱们立刻去把这小子杀了。」

  韦小宝道:「杀倒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过这
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太过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

  众侍卫笑道:「这个自然理会得,韦副总管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

  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一动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
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风头。」

  众侍卫齐声大笑,都道:「韦副总管分派的这桩差事,最有趣不过。」

  多隆笑道:「大伙儿这就去干,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要是露出了马脚,
韦副总管可不拿你们当好兄弟啦。」

  众侍卫都笑道:「韦副总管的大事,大伙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后?」

  一名侍卫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副总管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
想做我的便宜老子,我还不跟他拚命?」

  众人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

  众侍卫摩拳擦掌,嘻嘻哈哈地一拥而出。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子,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
慢地向城西行去。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骂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
兵刃,打得甚是热闹,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

  缓缓走近,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众侍卫围住了七八人狠斗。

  对方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人。

  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上却有人携手
观战,正是阿珂和郑克塽。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先看到了沐
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

  见多隆手握一柄鬼头刀,站在后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
了,是城头上那两个。」

  说了这话,立即走开。

  多隆待他走远,大声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好,
大伙儿都退下,放他们走吧!」

  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

  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这些清兵是来
捉拿的,幸亏他们退开,正是求之不得。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道:「惭愧,
原来这次又蒙韦恩公相救。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公爷落入鞑子手中,可就万死
莫赎了。」

  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什么打架?都是些什么人?」

  阿珂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这些官兵是讨债来的。」

  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吧,别让师父又记挂。」

  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奔上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塽,叫道:「是他,欠
我银子的是这小子。」

  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走。鞑子官兵胡作非为,惹上了挺
麻烦。」

  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吧。」

  一名侍卫抢上前来,指着郑克塽道:「前晚在河间府妓院里玩花姑娘,你欠
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怒道:「胡说八道,谁到妓院里去啦,怎会欠了你银子?」

  一名侍卫道:「还说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上坐了两个粉头,叫做什么
名字哪?」

  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的那个叫阿翠,小的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个嘴,
喝一口酒,右边摸摸人家脸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

  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
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后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位借了
二千两……」

  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两,一共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五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

  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
之中,郑公子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
「杀龟大会」的前夕,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他满脸酒意,说是什么英
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粉头,想
到此处,不由得珠泪盈盈。

  众侍卫截住郑克塽后路,将他团团围住,后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后领。
郑克塽大怒,手肘后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
人一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塽对手,但七八人一齐动
手,将他揿在地下。

  阿珂急叫:「有话好说,不可胡乱打人。」

  抢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淌混水。」

  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去。

  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后跌开数步。

  那边众侍卫向郑克塽拳打脚踢,劈劈啪啪地不住打他耳光。

  阿珂急攻数招,却被多隆笑吟吟地逼得她离郑克塽越来越远。

  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还在向
我借五千两银子,说要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于他?」

  阿珂道:「哪有此事?你骗人!」

  心中将信将疑,退开几步,急叫:「你们别打,有话……有话慢慢地说。」

  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会打他。」

  说着又在郑克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出刀来,
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

  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得要哭了出来,道:「怎么办?怎么办?」

  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我倒有,只是送给他还赌账嫖账,可不大愿意。」

  阿珂道:「他们要割他耳朵了,你就……你就借给我吧。」

  韦小宝道:「师姊要借,别说一万两,就十万两也借了,不过日后你是我老
婆,这笔账不能算。你叫郑公子向我借。」

  阿珂顿足道:「唉,你这人真是。」

  叫道:「喂,你们别打,还你们钱就是。」

  众侍卫也打得够了,便即住手,但仍按住郑克塽不放。

  阿珂叫道:「郑公子,我师弟有银子,你向他借来还债吧。」

  郑克塽气得几欲晕去,但见钢刀在脸前晃来晃去,怕他们真的割了自己耳朵,
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韦小宝,露出祈求之色。

  阿珂拉拉韦小宝的袖子,低声道:「就借给他吧。」

  一名侍卫冷笑道:「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没中没保,怎能轻易借了给人?
这小子最爱赖债,大伙儿可不是上了他当吗?」

  另一人道:「除非这位姑娘做中保,这小子倘若赖账不还,就着落在这位姑
娘身上偿还。」

  那高举钢刀的侍卫大声道:「人家大姑娘跟这臭小子没亲没故,干吗要给他
做保?如一万两银子还不出,除了拿身子偿还,嫁给这位小财主之外,还有什么
法子?」

  众侍卫哄笑道:「对了,这主意十分高明。」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不成,你听他们的话,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啪的一声响,一名侍卫又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他手脚全给拉住,绝无
抗拒之力。一名侍卫喝道:「狠狠地打,打死了他,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掉在水
里。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

  劈劈啪啪,又打了起来。

  郑克塽叫道:「别打!别打!韦兄弟,你手边如有银子,就请借给我一万两,
我……我保证一定归还。」

  韦小宝斜眼瞧着阿珂,道:「师姊,你说借不借?」

  阿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哽咽道:「借……借好了!」

  一名侍卫在旁凑趣,大声道:「大姑娘做的中保,日后大姑娘嫁小财主,这
臭小子倒是媒人。」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捡了一万两,便要去交换郑克塽,一转念间,
交给了阿珂。阿珂接了,说道:「银子有了,你们放开他啊。」

  众侍卫均想,先前韦副总管说好由他出手救人,现下变成了使银子救人,不
知是否合他心意,当下仍抓住郑克塽不放。

  韦小宝道:「这一万两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吧,他妈的,总算是大伙儿辛苦
一场。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快快给我放入!」

  众侍卫一听大喜,韦小宝言中意思,显然是将一万两银子赏给他们了,当下
放开了郑克塽。阿珂伸手将他扶起,将银票交给他。郑克塽怒极,随手接过,看
也不看,便交给身旁一名侍卫。

  韦小宝骂道:「你们这批王八蛋,鞑子官兵,将我朋友打成这个样子,老子
不和你们干休。」

  阿珂生怕多起纠纷,忙道:「别骂了,咱们回去。」

  韦小宝道:「这件事想想也叫人生气,欠债还钱,那已经还了。郑公子这一
顿打,可不是白挨了吗?」

  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穷星刚脱,色心又起,他妈的,你老是挨着
人家大姑娘干吗?」

  一伸手,抓住郑克塽的后领,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喝道:
「我把你抛下城墙去,瞧你是死是活!」

  郑克塽和阿珂齐声大叫。

  多隆将郑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以后你给我离得这位姑娘远远的,
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这狂嫖滥赌、偷鸡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没的坏了名头。我
跟你说,以后我再见到你缠在这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断你的狗头不可。」

  说着左手握住他辫根,右手将他辫子在手掌绕了两转,深深吸了一口气,胸
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臂用力向外一分,啪的一
声响,辫子从中断绝。

  众侍卫见他如此神力,登时彩声雷动。多隆膂力本强,又练了一身外家硬功,
双膀实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辫根,否则,郑克塽这根辫子是假的,轻
轻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多隆抛下半截辫子,五根鼓槌儿般的大手指叉在郑克塽颈中,跟着左手叉住
他后颈,双手渐渐收紧,郑克塽的脸渐渐涨红,到后来连舌头也伸了出来,眼见
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卫各抽兵刃,团团围在二人身周,不让阿珂过来相救。

  韦小宝叫道:「钱也还了,还想杀人吗?」

  一冲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小腹之上。

  那侍卫「啊哟」一声,一个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乱伸,说什么也爬不
起来。

  韦小宝双拳一招「双龙抢珠」,向多隆打去。

  多隆两只手正叉在郑克塽颈中,难以招架,登时中拳。

  这招「双龙抢珠」本是打向敌人太阳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韦小宝却生得矮
小,两个拳头都打在他胁下。

  多隆假装大怒,骂道:「死小鬼,老子叉死了你!」

  放开郑克塽,和韦小宝斗了起来。

  韦小宝使开从海大富与澄观处学来的武功,身法灵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
美观。多隆出拳有风,尽往他身旁数寸之处打去,突然斗得兴发,飞腿猛踢,喀
喇一声,将韦小宝身旁的一株枣树踢断了,众侍卫大声喝彩。

  阿珂见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韦小宝给他打死了,叫道:「师弟,莫打了,咱
们回去。」

  韦小宝大喜:「她关心起我来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没良心。」

  多隆又是一脚,将地下一块斗大石头踢得飞了起来,掉下城头。韦小宝出招
越来越快,啪的一掌,正中对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双腿一弯,坐倒在地,
叫道:「老子不服,再来打过!」

  一跃而起,双臂直上直下地急打过来。韦小宝侧身闪避,多隆一拳打上城墙,
登时打下三块大青砖来。尘土飞扬之中,韦小宝飞起右脚,脚尖还没碰到他身子,
多隆大叫一声,从城墙上溜了下去,掉在城墙脚下,动也不动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头一笑,霎了霎眼,
摇手示意不妨,随即伏倒。韦小宝这才放心。众侍卫都惊惶不已,纷纷奔下城头。

  韦小宝一拉阿珂,低声道:「快走,快走!」

  三人一溜烟地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难见阿珂神色有异,气喘不已,问道:「遇上了什么事?」

  阿珂道:「有十多个鞑子官兵跟郑公子为难,幸亏……幸亏师弟打倒了官兵
的头脑。」

  九难道:「给我在客店里安安静静地耽着,别到处乱走,惹事生非。」

  阿珂低头答应,过了一会,总是记挂着郑克塽的伤势,到他房中去看望,见
众伴当已给他敷上伤药,已睡着了。

  韦小宝见她从郑克塽房里出来,又有气,又有些懊恼:「刚才怎不叫他们当
真割了这小子的两只耳朵?」

  又想:「这妞儿一心一意,总是记挂着这臭小子。我就算把这小子耳朵割了、
眼睛戳瞎了,看来她还是把他当做心肝宝贝。」

  饶是他机警多智,遇上了这等男女情爱之事,却也一筹莫展了。

  注:

  回目中「棘门此外尽儿嬉」一句,原为汉文帝称赞周亚夫语,指其军令森严,
其他将军所不及,原诗咏吴三桂残暴虐民而治军有方。「棘门」即「戟门」,亦
可指宫门,本书借用以喻众御前侍卫出宫胡闹。

       第二十八回:未免情多丝宛转,为谁辛苦窍玲珑

  韦小宝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敲,迷迷糊糊地坐起,只听窗外有
人低声道:「韦恩公,是我。」

  他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近窗边,低声道:「是吴二叔么?」

  吴立身道:「不敢,是我。」

  韦小宝轻轻打开窗子,吴立身跃入房内,抱住了他,甚是欢喜,低声道:
「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这里相会。」

  转身关上窗子,拉韦小宝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里,我向贵
会朋友打听你的消息,他们却不肯说。」

  韦小宝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
是乔装改扮了的,会中众兄弟也都不知。」

  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鞑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围,否
则的话,只怕我们小公爷要遭不测。小公爷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实是深感大德。」

  韦小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这么恩公长、恩公短的,
听来着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称呼今后还是免了。」

  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后兄弟称呼。我
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吧。」

  韦小宝笑道:「妙极,你那个刘一舟师侄,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

  吴立身微觉尴尬,说道:「这家伙没出息,咱们别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
去?」

  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二哥,做兄弟的已对了一头亲事。」

  吴立身道:「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姑娘?」

  随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

  满脸都是喜色。

  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姓陈,不过有一件事,好生惭愧。」

  吴立身问道:「怎么?」

  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却另有个相好,姓郑,这小子人品极不规矩。想勾搭
我老婆,倒还是小事,他却向鞑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来跟小公爷为难,就
是他出的主意。」

  吴立身大怒,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却又不知为了什么?」

  韦小宝道:「你道这小子是谁?他便是台湾延平郡王的第二儿子。他说延平
郡王统领大军,你们沐王府却已败落,无权无势,什么何足道哉?」

  吴立身怒道:「我们沐王爷是大明开国功臣,世镇云南,怎是他台湾郑家新
进之可比?」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这小子说道:是谁杀了吴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
大露脸;你们在云南是地头蛇,要杀吴三桂,比他们台湾郑家要方便百倍。

  他跟我来商量,说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

  我说我们天地会跟沐王府早有赌赛,瞧谁先干掉吴三桂。

  英雄好汉,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计对方之理?这小子
不服气,便另生诡计。幸亏鞑子官兵不认得小公爷,我骗他们说认错了人,你们
才得脱身。」

  吴立身连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

  韦小宝道:「二哥,这小子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们
也不能杀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顿,兄弟便挺身出来相劝,跟你动手。你故意让
我几招,假装败退,不知肯不肯?」

  吴立身道:「兄弟是为我们出气,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湾
郑家破面,多惹纠纷。」

  韦小宝道:「那个头脸有伤、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

  吴立身道:「是。他郑家又怎么了?沐王府今天虽然落难,却也不是好欺侮
的。」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

  随即问起那天在庄家大屋「见鬼」之事。他日间虽见到徐天川,但当时不便
问,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吴立身脸有惭色,不住摇头,说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声二哥,我这做
哥哥的实在好生惭愧。那日我们让那批装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岂知这批
家伙给人引出屋去,拿了起来。几个女子刚过来放了我们,却又有一批鬼家伙攻
进屋来,把章老三他们救了出去。」

  韦小宝点点头,心道:「那是神龙教的,庄三少奶她们抵敌不住。」

  吴立身摇头道:「那时我和徐老爷子穴道刚解开,手脚还不大灵便,黑暗之
中糊里糊涂地乱斗一场,大伙儿都失散了。

  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个,却说什么也
找不到,我们又去那间鬼屋找寻。

  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聋还是假聋,缠了半天,问不出半点所以
然来。

  徐老爷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访,直搞了大半个月,唉,半点头绪也没有。

  好兄弟,今天见到你,真是开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点讯息
吗?我们小王爷记挂着妹子,老是不开心。」

  韦小宝含糊以应:「我也挺记挂着她两个。方姑娘聪明伶俐,小郡主却是个
老实头,早些跟他哥哥见面就好啦。」

  心想:「原来你们没给神龙教捉去,没给逼服了毒药来做奸细,那好得很。」

  他知吴立身性子爽直,决不会说谎,倘若这番话是刘一舟说的,就未必可信。

  吴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

  说着站起,颇为依依不舍,拉着他手,摇头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
你那夫人倘若对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韦小宝长叹一声,黯然无语。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吴立身推开窗子,跳
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塽带了伴当,仍是同行。九难问
他:「郑公子,你要去哪里?」

  郑克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奔到近处,只见来
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耙之属,当先一人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
了。」

  韦小宝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

  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塽骂道:「贼小子,昨晚你在
张家庄干的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

  郑克塽怒道:「什么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

  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是你骗的,你自己招认了。他妈
的,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

  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吴立身拉过一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

  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
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去雇了来的,心下暗暗好笑。

  乡下姑娘粗声粗气地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
里,强行剥了我的裤子,呜呜,这……可丑死人了,啊唷,呜呜,啊,妈呀……」

  说着号啕大哭。

  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
老子跟你拚命。」

  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韦小宝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经会过,刘一
舟却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
露了机关。

  阿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塽会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
其事,这些乡下人又跟他无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
小宝皱眉道:「郑公子也未免太风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
……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

  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

  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这小贼给了你什么东
西?」

  那乡姑从怀里取出一锭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
的话。他说他是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
……」

  阿珂「啊」的一声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
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
姑娘,身边也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
么?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给你强奸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
可。

  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
女儿,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贱人,难道是要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
干什么的?」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那乡姑而问。

  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来做媒,娶我做老婆,
带我去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

  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说,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这么一走
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郑克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中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
其妙地找上我来,提起马鞭,啪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
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
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叫:「哥哥啊,你给你妹夫
打死了!」

  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

  郑克塽一惊,眼下身在异乡,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了人
命案子,那可大大不便,当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

  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塽左手反手一拳,
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
马鞍上,右手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
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
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

  郑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

  郑府众伴当拔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
手不弱,举起锄头铁耙,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

  那乡下人抱住郑克塽,滚下马来,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
别让他逃走了。」

  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

  纵身而上,将郑克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
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塽,
使的这身法虽非上乘,却也是擒拿手。

  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

  九难摇头道:「这郑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
也不会伤他性命。」

  她躺在大车之中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
则以她眼光,一见到这些人的身手,立时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
是会武功的。」

  韦小宝道:「武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

  敖彪从地下爬起,叫道:「他妈的,险些打死了你老子。」

  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是老子?」

  敖彪道:「好,抓住这小子!大舅子既没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
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吧。」

  众乡人欢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

  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塽,上马向来路而去。

  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哪里追赶得上?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哪,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
庄。」

  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

  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书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
么?」

  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

  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韦小宝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
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
公子回来,哭道:「师弟,你怎生想个法儿,去救了他脱险。」

  韦小宝睁大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他又没打死人,不
会要他抵命的。」

  阿珂道:「你没听见?那些人要逼他跟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

  韦小宝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

  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可惜你不肯。」

  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后睬
不睬你?」

  韦小宝道:「师父说道,郑公子品行不好,让他吃些苦头,大有益处。

  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郑公子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
上他又怎会去找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在骡子后蹄上砍了一刀,骡子
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韦小宝知她夜里定会赶去救郑克塽,吃过晚饭,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
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
走到马厩来牵马。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

  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身欲逃,随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
「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

  阿珂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道:「山人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

  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宝,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

  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
么奖赏?」

  阿珂道:「你要什么都……」

  本来想说你要什么都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头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
得。」

  一句话没说完,便改口道:「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来不肯真心
帮我。」

  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
是郑克塽的轻薄无行,以及他陷身险境,不知拜了堂、成了亲没有。

  韦小宝给她这么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

  阿珂大喜,抽抽噎噎地道:「谢……谢谢你。」

  韦小宝道:「谢是不用谢,就是不知道高老庄在哪里。」

  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了弯在骂郑克塽,低声道:
「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从来路驰回。

  韦小宝悄声道:「郑公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样喜欢他?」

  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危难,自然
要去相救。」

  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

  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

  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顺眼,说不定有哪一个姑娘瞧着我挺俊挺帅呢?」

  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得你老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
你。」

  阿珂微微一惊,心想若真遇到这等事,自必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地道:
「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韦小宝道:「为什么?」

  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叫你是我师弟呢?」

  这句话韦小宝听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下,
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急问:「郑公子呢?」

  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

  说着向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

  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
拳打足踢,凶狠得紧。」

  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

  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

  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去救人,你们带
路。」

  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佬说,我们如再去啰唣,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
了。」

  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等贪生怕死!」

  那伴当道:「是,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

  阿珂哼了一声,和韦小宝一齐跳下马,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放下灯笼,
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
闹之声。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

  一拉韦小宝的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
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进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

  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韦小宝却开心之极。

  只见郑克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
晃地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
拜!」

  郑克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

  阿珂一听,气得险些晕去。

  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向新娘连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
十次,还得拜七十次。」

  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塽屁股上踢一脚,郑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
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

  韦小宝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刻,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
不妨多瞧一会儿,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
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否则姑娘一个个把你们杀了!」

  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么动刀动枪?」

  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厉。敖彪急
忙跃开,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不
称手,竟让她逼得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

  伸手接过,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
插去。郑克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背心上让人砰砰两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弟,师弟,快来。」

  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

  又听得窗上拳打足踢,显然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

  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眼色,喝道:「什么人!」他两名弟子抢了
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柳叶刀。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韦小宝独自一人,
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大响,哪里有人在和他动手?吴立身险些笑出声来,叫道:
「大家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入!啊哟,不好,你这乡下
佬武功了得。」

  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笑着追了出去。

  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

  吴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是……
嘿嘿,不错。」

  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武功精妙,倒
颇佩服。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
你们能逼得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如能逼得她跟我……」

  灵机一动,说道:「二哥,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那
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好?」

  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
我摇头是习惯成自然,不过……不过……」

  说到这里,颇为踌躇。韦小宝问道:「不过怎样?」

  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做哥哥的
说话老实,那贪花好色的淫戒,却万万犯不得。」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之后,就是我明媒正娶
的老婆。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
么贪花好色了?」

  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应我,对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么不合侠义
道的坏事。」

  韦小宝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姑娘嫁了给你,那
真是她的造化。」

  韦小宝微笑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喝的。」

  吴立身笑道:「妙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

  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

  吴立身左手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哪里去!」

  将他推进大厅。只见阿珂手中单刀已遭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
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不敢有丝毫无礼。

  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
住了。韦小宝不住口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眼珠子。」

  韦小宝道:「我偏偏要骂,臭贼!」

  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

  韦小宝这才住嘴。

  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
弟,还没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媳妇吧。」

  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

  吴立身怒道:「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
豪杰,又不辱没了你。当真不识抬举!奏乐。」

  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嘡嘡,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惊吓,莫过于此刻,心想这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弟弟也决
计好不了,倘若失身于这等乡间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来不及了。她牙齿紧
紧咬着嘴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允了。」

  右手一挥,众人停了敲击锣鼓。

  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允。你们快杀了我!」

  吴立身道:「好,我这就杀了你,连你师弟也一起杀了。」

  说着从敖彪手中接过钢刀,高高举起。阿珂哭道:「你快杀,不杀的不是好
汉。你……你快杀我师弟,先……先杀他好了。」

  吴立身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这姑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娶
她?」

  韦小宝心中也在怒骂:「臭小娘,为什么先杀我?」

  吴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杀你师弟。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

  说着向郑克塽一指。敖彪应道:「是。」

  便去拉郑克塽。

  阿珂惊呼:「不,别害他……他是杀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弟媳妇?」

  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

  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我不杀你,先抽你一百鞭子。」

  心中怒气勃发,一时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声,虚击一鞭,便要
往她身上抽去。

  韦小宝叫道:「且慢!」吴立身马鞭停在半空不即击下,问道:「怎么?」

  韦小宝道:「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这一百鞭
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见吴立身狠霸霸地举起鞭子,早吓得慌了,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中一喜,
道:「师弟,你真是好人。」

  韦小宝向吴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情都由我一力担当。这叫做大丈夫
不怕危难,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么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
由我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连销两个,总差
不多了吧?就算还有,一起都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

  他说到这里,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
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
条汉子。我本想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空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
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到底是你拜堂,还是她?」

  阿珂急于脱身,忙道:「是他,是他!」

  吴立身瞪眼凝视着她,大声道:「你说要他拜堂成亲?」

  阿珂微感惭愧,低头道:「是。」

  吴立身道:「好!」指着韦小宝大声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亲不可。」

  韦小宝望着阿珂道:「我……我……」阿珂低声道:「师弟,你今日救我脱
却大难,我永不忘记,你就答允了吧!」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你要我拜堂成亲?唉,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为难。」

  阿珂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帮我这个大忙,我只好一头撞死了。我
……无可奈何,只好求你。他们……他们恶得很。」

  韦小宝道:「你别撞死。师姊,你求我什么?」

  阿珂道:「求你今日拜堂成亲。」

  韦小宝大声道:「师姊,今日是你开口求我,我韦小宝只好勉为其难,答允
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亲,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

  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急人之难,
又……又最听我话的。」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师姊,我对你一番心意,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不论
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一口答允,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既要我拜堂成亲,我自然
答允。」

  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后……以后我也会待你好的。」

  吴立身道:「就这么办。

  小兄弟,我没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们哪一个有姊姊
妹妹的,快去叫来,跟这位小英雄拜堂成亲。」

  敖彪笑道:「我没有。」

  另一人道:「这位小英雄义薄云天,倘若我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
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没有姊妹。」

  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人了,已生了八个小孩。小英雄,你若等得,待我
姊夫死了,我劝姊姊改嫁给你。」

  吴立身道:「等不得。哪一个有现成的?」

  众人都摇头道:「没有。」

  个个显得错过良机,可惜之至。

  韦小宝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没有姊妹,那就放了我
们吧。」

  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
则的话,冲撞了煞神太岁,这里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这玩笑也开得的?好,你
就和她拜堂成亲。」

  说着向阿珂一指。

  阿珂叫道:「不,不好!」

  吴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还是跟这位
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

  阿珂涨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不要!」吴立身怒道:「到这时候还在
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好时辰,凶煞降临,这里没一个活得成。喂,阿三、
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先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割了下来吧。」

  敖彪和一名师弟齐声答应,提起钢刀,将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几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

  韦小宝道:「别割我师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吴立身道:「要割两个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个。喂,姓郑的,割了你的鼻
子代这姑娘的,好不好?」

  阿珂眼望郑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怜之意。郑克塽转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
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你师弟待你好得多了。这种人
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

  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头上的头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的绑
缚。阿珂出手便是一拳,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好并无内力,虽然打中,却
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架在她后颈。

  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娘拜天!」

  阿珂只觉后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无可奈何,只得和韦小宝并肩向外跪
拜。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

  敖彪推转她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两人面对面地跪了下去,
拜了几拜。

  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

  阿珂怒极,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脚可着实不轻,吴立身「啊」
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不住咳嗽,摇头笑道:「新娘子好凶,连媒人都踢!」

  便在此时,忽听祠堂外连声胡哨,东南西北都有脚步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吴立身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

  祠堂中立时一团漆黑。

  韦小宝抢到阿珂身边,拉住她手,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

  阿珂甚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

  韦小宝低声道:「我这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拜天地拜得太马虎了些。」

  阿珂怒道:「不算数的。你道是真的么?」

  韦小宝道:「那还有假?这叫做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狗。」

  阿珂呜咽道:「什么木已成狗?木已成舟。」

  韦小宝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学问好,以后多教教相公我。」

  阿珂听他居然老了脸皮,称起「娘子、相公」来,心中一急,哭了出来。

  却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齐声呐喊,若兽吼,若牛鸣,叽哩咕噜,浑
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韦小宝靠去。韦小宝伸左臂搂住了她,
低声道:「别怕,好像是大批喇嘛来攻。」

  阿珂道:「那怎么办?」

  韦小宝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龛之后。

  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韦小宝和阿珂
一见之下,都大吃一惊。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赤裸,
腰间围着兽皮,胸口臂上都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韦小宝怀里只是发抖。

  众蛮子哇哇狂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
杀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众蛮子纵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

  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语,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
「我们汉人是好人,大家不杀。」

  那蛮子首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众蛮子齐叫:「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

  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惊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
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韦小宝和阿珂也看了
出来。吴立身边打边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过我们汉人的武功,不可轻忽。」

  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法,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众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
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占不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惊,忽听
得「啊啊」两声叫,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彪腿上被猎叉戳中,一跤
摔倒,三名蛮人扑上擒住。

  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遭打倒。郑克塽早就遍体是伤,稍一抵抗就给
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缚起来。那蛮子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

  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着韦小宝和众弟子,当下奋力狠斗,
只盼能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入。突然那首领迎头挥刀砍下,吴立身举刀挡
格,当的一声,手臂隐隐发麻,突觉背后一棍着地扫来,忙跃起闪避。那首领单
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叫道:「汉人,输了。蛮人,不输了。」

  吴立身摇头长叹,掷刀就缚。

  韦小宝心道:「这蛮子好笨,不会说『赢了』,只会说『不输了』!」

  众蛮子举起火把到处搜寻。韦小宝眼见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
「蛮子,好人,我们两个,都是蛮子。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那首领一伸手,抓住阿珂后领。另外三名蛮子扑将上来,抱住了韦小宝。韦
小宝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

  蛮子首领一见到他,忽然脸色有异,伸臂将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
里温登。」

  抱住了他走出祠堂。韦小宝大惊,转头向阿珂叫道:「娘子,这蛮子要杀我,
你可得给我守寡,不能改嫁……」

  话未说完,已给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奔出十余丈外,放下韦小宝,说道:
「桂公公,怎么你在这里?」

  声音显得又惊奇,又欢喜。

  韦小宝惊喜交集,道:「你……你这蛮子识得我?」

  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溢之。桂公公认不出吧,哈哈。」

  韦小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他手,说道:「咱们再走远些说话,
别让人听见了。」

  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里竟会遇到桂公公,
真叫人欢喜得紧。」

  韦小宝问道:「杨大哥怎么到了这里,又扮成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杨溢之笑道:「有大批家伙在河间府聚会,想要不利于我们王爷,王爷得到
讯息,派小人前来查探。」

  韦小宝暗暗心惊,脑中飞快地转着主意,说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宫
行刺,陷害平西王……」

  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
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谢。」

  韦小宝道:「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什么事
能帮王爷一个小忙,总是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
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瞧瞧。」

  杨溢之大喜,说道:「原来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就不得逞了。那当
真好极了。小人奉王爷之命,混进了那他妈的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推举各省
盟主,想加害我王爷。不瞒桂公公说,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
难防,反贼们倘若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
杀一万;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非为,嫁祸于我们王爷,那
可是无穷的后患。」

  韦小宝一拍胸膛,昂然道:「请杨大哥去禀告王爷,一点不用担心。我一回
到京里,就将那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详详细细地奏知皇上。
他们跟平西王作对,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恨平西王,越显得王爷对皇上忠心
耿耿。皇上一欢喜,别说平西王爷,连你杨大哥也重重有赏,升官发财,不在话
下。」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发财。王爷于先
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临死之时曾有遗命,吩咐小人誓死保护王
爷周全。公公,你到这里,是来探听沐家众狗贼的阴谋么?」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
佩服。我和师姊乔装改扮,来探听他们捣些什么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
道一番,他们居然信以为真,反逼我和师姊当场拜堂成亲,哈哈,这叫做因祸得
福了。」

  杨溢之心想:「你是太监,成什么亲?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对
情侣,骗信了他们。」

  说道:「这摇头狮子武功不错,却是有勇无谋。」

  韦小宝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们?」

  杨溢之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大亏,一直还没翻
本。这次在狗头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倘若在直隶闹出事来,皇
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们王爷,说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师附近不遵守王法,杀人
生事。」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蛮子生番,
咕花吐鲁,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伙人尽数杀了,旁人也只道是蛮子造反,谁
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身上。」

  杨溢之笑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稀奇古怪的模样,倒叫公公见笑
了。」

  韦小宝道:「什么见笑?我心里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
花花绿绿,跟你们大叫大跳一番。」

  杨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兴,咱们这就装扮起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次不行了,我老婆见到我这等怪模样,定要
大发脾气。」

  杨溢之道:「公公当真娶了夫人?不是给那些狗贼逼着假装的么?」

  这却不易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韦小宝便改换话题,说道:「杨大哥,我跟
你投缘得很,你如瞧得起,咱两个便结拜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
着可多别扭。」

  杨溢之大喜,一来平西王正有求于他,今后许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
维持;二来这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
分客气,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

  韦小宝道:「什么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是你高呢还是我高?」

  杨溢之哈哈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
称。

  杨溢之道:「兄弟,咱俩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
哥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们怎么样?」

  杨溢之道:「我抓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后,
解到京里,好让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
没保错。」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么?」

  杨溢之道:「是摇头狮子吴立身。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
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会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
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

  韦小宝道:「不错,计策不错。」

  杨溢之听他语气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为
不妥,还请直言相告。」

  韦小宝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声,还有个硬
背乌龙柳什么的人。」

  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父。」

  韦小宝道:「是了,大哥你记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个人的踪迹。
你也捉住了他们么?」

  杨溢之道:「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撮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
他溜了。」

  韦小宝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
点头狮子,说要带我去见他们小公爷。我本想查明他们怎生阴谋陷害平西王,回
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倒不用兄弟冒险了。」

  杨溢之寻思:「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内情,就算知
道,沐家那些狗贼骨头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王爷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
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查明回奏,来得有力。倘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
得太多了。」

  当即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
们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贼,叫他们不起疑心?」

  韦小宝道:「那要你来想法子。」

  杨溢之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
了进来,两人乱七八糟大讲蛮话。讲了一阵,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
就不露半点痕迹。」

  韦小宝笑道:「妙极,我桂公公精通蛮话。那是有出戏文的,唐明皇手下有
个李什么的有学问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来,只吓得众蛮子屁滚尿流。」

  杨溢之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

  韦小宝拍手道:「对,对!桂公公醒讲吓蛮话,一样的了不起。

  大哥,咱们可须装得似模似样,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

  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背心,刀枪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
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

  杨溢之道:「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

  韦小宝吹牛:「皇上派我出来探查反贼的逆谋,怕给他们知觉了杀我,特地
从身上脱下这件西洋红毛国进贡来的宝衣,赐了给我。大哥,你不用怕伤了我,
先砍上几刀试试。」

  杨溢之拔出刀来,在他左肩轻轻一划,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遇到内衣时便
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又在他左肩轻轻斩了一刀,仍丝毫不损,赞道:「好
宝衣,好宝衣!」

  韦小宝道:「大哥,里面有个姓郑的小子,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的绣花枕头公
子爷,这家伙老是向我师姊勾勾搭搭,兄弟见了生气得很,最好你们捉了他去。」

  杨溢之道:「我将他一掌毙了便是。」

  韦小宝道:「杀不得,杀不得。这人是皇上要的,将来要着落在他身上办一
件大事。请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来,不可难为他,也不要盘问他什么事。过
得二三十年,我来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来吧。」

  杨溢之道:「是,我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嘘老嘘老!」

  低声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

  韦小宝也尖声大叫,说了一连串「蛮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
比起做哥哥的来,可流利得多了。」

  韦小宝笑道:「这个自然,兄弟当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为驸马,
那蛮话是说惯了的。」

  杨溢之哈哈大笑。

  韦小宝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为难,你得帮我想个法子。」

  杨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这条性命交了给你
也成,只要你吩咐,无有不遵。」

  韦小宝叹道:「多谢了,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十分不易。」

  杨溢之道:「兄弟说出来,我帮你琢磨琢磨。

  倘若做哥哥的办不了,我去求我们王爷。几万兵马,几百万两银子,也调动
得来。」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千军万马,金山银山,只怕都无用。

  那是我师姊,她给逼着跟我拜堂成亲,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什么妙
法,帮我生米煮成熟饭,弄他一个木已成舟。」

  杨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却原来只不过
要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你是太监,怎能娶妻?是了,听说明朝太监常有娶几个老
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来搞这套玩意儿,过过干瘾。」

  想到他自幼给净了身,心下不禁难过,携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人
生在世,不能事事顺遂。古往今来大英雄、大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极多,那也不
必在意。咱们进去吧。」

  韦小宝道:「好!」口中大叫「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
刀赶来,也是大呼「蛮话」,一进大厅,便将韦小宝一把抓住。两人你一句「希
里呼噜」,我一句「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指阿珂。

  吴立身和阿珂等又惊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他懂得蛮子话,
最好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

  杨溢之提起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

  韦小宝忙道:「老婆,我的,不杀!」

  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

  韦小宝连连点头,说道:「老婆,我的,不杀!」

  杨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杀。杀你!」

  韦小宝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杀。杀我!」

  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韦小宝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大,
但刀锋一碰到韦小宝身上,立即收劲,手腕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
一惊,跳起身来,连砍三刀,在韦小宝衣襟上划了三条长缝,大声叫道:「你,
菩萨,杀不死?」

  韦小宝摇头道:「我,菩萨,不是,杀不死。」

  杨溢之大拇指一翘,说道:「你,菩萨,不是的。大英雄,是的。」

  指指吴立身等人,问道:「汉人,杀了?」

  韦小宝摇手道:「朋友,我的,不杀。」

  杨溢之点点头,问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

  阿珂见他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
张供桌削为两爿,喝道:「老公,你的?」

  指着韦小宝。阿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

  杨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韦小宝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

  韦小宝张开双臂,将阿珂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

  杨溢之指着郑克塽,问道:「儿子,你的?」

  韦小宝摇头道:「儿子,我的,不是!」

  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塽奔了出去,口中连声呼哨。他手下蛮
子从人一拥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韦小宝双臂仍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说道:「放开手。」

  韦小宝道:「老婆,我的,抱抱。」

  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挣,挣脱了他手臂。

  韦小宝拾起地上一柄钢刀,将吴立身等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
蛮子武功好生了得,亏得新郎倌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
大伙儿得你相救。」

  韦小宝道:「这些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便都信
了。」

  阿珂道:「郑公子给他们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给蛮子捉了去,定要煮熟来吃了。」

  放声大哭。

  吴立身向韦小宝拱手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

  韦小宝道:「不敢,在下姓韦。」

  吴立身道:「韦相公和韦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两锭小小的金元宝。韦小宝道:「多谢了。」

  伸手接过。

  阿珂涨红了脸,顿足道:「不是的,不算数的。」

  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过了,你刚才对那蛮子说过『老公,我的』,
怎么还能赖?新娘新郎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了。」

  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的更无人声。

  阿珂又害怕,又羞愤,向韦小宝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说过「老公,我
的」这话,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韦小宝柔声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几时我再想个法儿,救了郑公子出
来,你就说我好了。」

  阿珂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么?」

  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白玉镶
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韦小宝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问你啊,怎么去救郑公子出来?」

  韦小宝这才惊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蛮子头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
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来大伙儿吃了……」

  阿珂惊叫一声,道:「煮来大伙儿吃了?」

  想起那「新娘」的惊叫,更是心惊。

  韦小宝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

  阿珂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回。

  韦小宝续道:「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就放过了你。」

  阿珂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了去,岂不是被他们煮……煮……」

  韦小宝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奋勇,去让他们吃了,将郑公子换了出来。」

  阿珂道:「那你就去换他出来!」

  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俏脸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钱,宁可让蛮子将我
煮来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来。」

  冷冷地道:「就算换了他出来,那也没用了?」

  阿珂急道:「怎……怎么没用了?」

  韦小宝道:「郑公子已和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你亲眼见到了的。他已有了
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

  阿珂顿足道:「那是假的。」

  韦小宝气忿忿地道:「好,你要我去换,我就去换。就不知蛮子的山洞在哪
里。哼,咱们走吧。」

  阿珂默默跟着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又不肯去换郑公子了。来到
大路,只见郑府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在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
道:「陈姑娘来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

  快步迎上。

  人丛中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极快,韦小宝眼睛一花,便
见这人到了身前,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我家公子在哪里?」

  这人背着灯光,韦小宝瞧不见他的脸,心中一惊,退了两步,岂知他退了两
步,那人跟着上前两步,仍和他面对面地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问:「我家公
子在哪里?」

  阿珂道:「他……他给蛮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来吃了。」

  那人道:「中原之地,哪来的蛮子?」

  阿珂道:「是真的蛮子,快……快想法子救他。」

  那人道:「去了多久?」

  阿珂道:「没多久。」

  那人身子陡然拔起,向后倒跃,落下时刚好骑在一匹马的鞍上,双腿一夹,
那马奔驰而去,片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韦小宝和阿珂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一个欢喜,眼见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
快,生平殊所罕见,心下大为钦佩。阿珂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

  那年老伴当道:「他是公子的师父冯锡范,外号『一剑无血』。冯师傅天下
无敌,去救公子,定然马到成功。」

  韦小宝和阿珂都道:「原来是他。」

  阿珂又道:「既是冯师傅到了,你们怎么不请他立即到那边祠堂去救公子?」

  一名伴当道:「冯师傅刚到。他接到我们飞鸽传书,连夜从河间府赶来。」

  韦小宝道:「冯师傅在河间府,怎么我们没遇见?」

  众伴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话。那伴当自知失言,低下了头。韦小
宝心想:「原来台湾郑家在『杀龟大会』中暗伏高手,一直没露面。这臭小子给
人捉了去,这才赶来相救。」

  捏捏自己的面颊,说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郑公子,你们就不用去掉换这
心肝宝贝,给众蛮子吃了。」

  阿珂脸上一红,待要说句话解释,转念又想:「也不知道冯师傅单枪匹马,
打不打得过这许多蛮子。」

  韦小宝见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说道:「你放心,冯师傅救他不出,
仍旧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阿珂道:「冯师傅能救他回来就好了。」

  韦小宝大怒,便即走开,但一瞥眼见到她俏脸,心中一软,转身回来,坐在
路旁。

  阿珂见他拔足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他又走了,
谁去掉郑公子回来?见他回来坐倒,这才放心。

  这时不敢得罪了他,将身子挨近他坐下。

  韦小宝心想:「此时你有求于我,不趁机占些便宜,更待何时?」

  伸过左手,搂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

  阿珂微微一挣,就不动了。

  韦小宝大乐,心想:「最好这姓冯的给杨大哥他们杀了,永远不回来,我就
这样坐一辈子等着。」

  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没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
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可是事与愿违,只搂不到片刻,便听得大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
起,叫道:「郑公子回来了。」

  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韦小宝道:「好啊,我拾回
了一条性命,不用去送给蛮子们吃了。」

  语气中充满了苦涩之意。这时他便再说得气恼十倍,阿珂也哪里还来理会?
急步向大路上迎去。

  两匹马先后驰到。众伴当提起灯笼照映,欢呼起来,当先一匹马上乘的正是
郑克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一跃下马,两人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阿珂将
头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将你……将你……」

  韦小宝本已站起,见到这情景,胸口如中重击,一跤坐倒,头晕眼花了一阵,
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塽的十七
八代灰孙子。

  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就算再加二蛋、三蛋,又有何妨?」

  常人身历此境,若非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
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老,心肠又硬:「总而言之,老子
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
嫁还得嫁给老子。」

  他在妓院之中长大,见惯了众妓女迎新送旧,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

  只难过得片刻,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说道:「郑公子,你回来了,身上没
给蛮子咬下什么吧?」

  郑克塽一怔,道:「咬下什么?」

  阿珂也是一惊,向他上下打量,见他五官手指无缺,这才放心。

  冯锡范骑在马上,问道:「这小孩儿是谁?」

  郑克塽道:「是陈姑娘的师弟。」

  冯锡范点了点头。韦小宝抬头看他,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
尾须,一双眼睛成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
「冯师傅,你真好本领,一下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

  冯锡范道:「什么蛮子?假扮的。」

  韦小宝心中一惊,道:「假扮?怎么他们会说蛮子话?」

  冯锡范道:「假的!」不屑跟这孩子多说,向郑克塽道:「公子,你累了,
到那边祠堂去休息一忽儿吧。」

  阿珂记挂着师父,说道:「就怕师父醒来不见了我着急。」

  韦小宝道:「我们赶快回去吧。」

  阿珂瞧着郑克塽,只盼他同去。郑克塽道:「师父,大伙儿去客店吃些东西,
再好好睡上一觉。」

  路上韦小宝向郑克塽询问脱险经过。郑克塽大吹师父如何了得,数招之间就
将众蛮子杀散。韦小宝问明「蛮子头脑」并未丧命,这才放心。

  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韦小宝去救郑
克塽,不见了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塽等到来,为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
难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炯炯,心想:
「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来名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

  用过早饭后,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咱们可得分手了。」

  郑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难得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不知师
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

  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

  带着阿珂和韦小宝,径行上车。郑克塽茫然失措,做声不得。阿珂登时红了
双眼,差点没哭出声来。韦小宝努力板起了脸,暗暗祷祝:「师父长命百岁,多
福多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问道:「师父,咱们上哪里去?」

  九难道:「上北京去。」

  过了半晌,冷冷地道:「那姓郑的要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哪一个不听话,
我就把那姓郑的杀了!」

  阿珂惊问:「师父,为什么?」

  九难道:「不为什么。我爱清静,不喜欢旁人啰唆。」

  阿珂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要是师弟跟他说话呢?」

  九难道:「我一样把郑公子杀了。」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师父,这不公
平。师弟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

  九难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如不跟来,小宝怎能跟他说话?他同我纠
缠不清,便是死有余辜。」

  韦小宝心花怒放,真觉世上之好人,更无逾于师父者,突然拉过九难的手来,
在她掌心中亲了一吻。九难将手甩开,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
跟她如此亲热过,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然出自真情,口中呼叱,嘴角边却带着
微笑。

  阿珂见师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郑公子重聚,越想越伤心,泪珠簌簌而
下。

  数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一处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韦小宝房
中,闩上了门,低声道:「小宝,你猜我们又来北京,为了何事?」

  韦小宝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姑姑,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

  九难点头道:「不错,是为了那几部经书。」

  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这次身受重伤,很有感触。

  一个人不论武功练到什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
众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
贼一人,江山还是在鞑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甚事?倘若取齐
了经书,断了鞑子龙脉,号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
有指望。」

  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说得不错。」

  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内力就可全复,那时再到宫中探听确讯,总要设
法找到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第一等大事。」

  韦小宝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朵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保佑,
会听到些什么线索。」

  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事。这一桩大功劳……」

  说到这里,叹了口长气,眼光中尽是激励之意。

  韦小宝一阵冲动,登时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经书,都在弟子手中。」

  但随即转念:「小玄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如帮着师父,毁了他的江山,
让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没义气吗?」

  九难见他迟疑之色,只道他担心不能成功,说道:「这件事本来难期必成。
大家尽心竭力,也就是了。这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气数
已尽呢,还是兴复有望?这数十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尘心已断,想不到遇见
了你和红英之后,我本不想理会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却理到我头上来。」

  韦小宝道:「师父,你是大明公主,这江山本来是你家的,给人强占了去,
非得抢它回来不可。」

  九难叹道:「那也不单是我一家之事。我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伸手抚摸他头,说道:「小宝,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师姊面前泄露半句。」

  韦小宝点头答应,心想:「师姊这等美丽可爱,师父却不大喜欢她,不知是
什么缘故?想来因为她不会拍师父的马屁。」

  次日清晨,他进宫去叩见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他手,笑道:「他妈的,怎么今天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
我先前一直担心,怕你给那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到多隆回奏,说
见到了你,我这才放心。你怎么脱险的?」

  韦小宝道:「多谢皇上记挂,又派了御前侍卫来找寻奴才。那恶尼姑起初十
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后来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是大大的好皇帝,杀不得的。
她却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我赞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记耳光。后来我不肯吃眼
前亏,只好闷声大发财了。」

  康熙点头道:「你给她打死了也是白饶,这恶尼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来行
刺,是受了何人指使?」

  韦小宝道:「奴才不知她受谁指使。那时候她捉住了我,用绳子绑住了我双
手,好像耍猴儿般拉着走。皇上,我嘴里不敢骂,心里却将她十七八代祖宗骂了
个够。」

  康熙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

  韦小宝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跟奴才大有交情,帮我说了好多好话,这尼姑才不打我。」

  康熙奇道:「那是谁?」

  韦小宝道:「这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

  康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么会帮你说好话?」

  韦小宝道:「其实那还是出于皇上的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
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无比,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
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上识得奴才的。」

  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进宫之时,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谎话,又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
跟那尼姑说起沐家这会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过鸟生鱼汤,聪明智
慧,简直就是神仙菩萨下凡。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么紧了。一天晚上,
杨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说话,我假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刺皇上,果然是有
人主使。」

  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

  韦小宝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

  康熙道:「不是。吴三桂的卫士头目识得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地商议,还
能有什么好事了?」

  韦小宝又惊又喜,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我跟着您办事,真是痛快。有
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给人
家。」

  康熙笑道:「起来,起来!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够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
命在我身前这么一挡……」

  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

  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

  韦小宝道:「其实这尼姑一剑刺来,你身手敏捷,自然会使一招『孤云出岫』
避了开去,你跟着反手一招『仙鹤梳翎』,打在那恶尼姑肩头,她非大叫『投降』
不可。

  不过我生怕伤了你,一时糊涂了,只想到要挡在你身前,代你受这一剑。皇
上一身武功没机会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风头,实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当日若非韦小宝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刺死了,这
小家伙如此忠心,却又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
大了。等你大得几岁,再升你的官。」

  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给皇上办事,不惹你生气,那
就心满意足了。」

  康熙拍拍他肩头,道:「很好,很好。你好好为我办事,我很欢喜,怎会生
气?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什么?」

  韦小宝道:「杨溢之不断劝那尼姑,说了皇上的许许多多好处。他说吴三桂
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临死之时,嘱咐他要保护吴三桂,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
皇帝,大逆不道,那是万万不可。将来事情败露,大家都要满门抄斩。那尼姑却
说,她全家都给鞑……鞑……都给咱们满洲人杀了,吴三桂又对她这样客气。她
来行刺,一来是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她家里人早死光了,
也不怕什么满门抄斩。」

  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
了你,吴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
那尼姑心肠很软,讲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决定不干
了。二人商商量量,说道吴三桂如再派人来行刺,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

  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深明大义哪。」

  韦小宝道:「不过杨溢之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

  康熙问:「又有什么古怪?」

  韦小宝道:「他二人低声说了好多话,我可不大懂,只听到老是说什么延平
郡王,台湾郑家什么的,好像吴三桂说要跟一个姓郑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道:「原来这厮跟台湾的反贼暗中也有勾结。」

  韦小宝问道:「台湾郑家是他妈的什么王八蛋?」

  康熙道:「那姓郑的反贼盘踞台湾,不服王化,只因远在海外,一时不易平
定。」

  韦小宝一脸孔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那时奴才越听越气,心想这
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吴姓郑的是什么东西,胆敢想来平分皇上的天下?杨溢之说,
台湾那姓郑的派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叫作郑克……郑克……」

  康熙道:「郑克塽。」

  韦小宝喜道:「是,是。皇上什么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他近年来一直在筹划将台湾收归版图,郑家父子兄弟,以及
台湾的军政大事、兵将海船等情形,早打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道:「这郑克塽最近到了云南,跟吴三桂去商议了大半个月。」

  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

  台湾和云南两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
郑克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韦小宝道:「台湾有个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塽。这家伙姓冯,
叫什么一剑出血……」

  康熙道:「一剑无血冯锡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

  韦小宝听得皇帝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凛,说道:「是,是,正是一剑无
血冯锡范。杨溢之说,台湾这三只老虎之中,陈永华是好人,冯锡范和另外那人
是坏的。陈永华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过他一只老虎,敌不过另外两只老虎。」

  他在康熙面前大说九难、杨溢之、陈近南三人的好话,以防将来三人万一为
清廷所擒,有了伏笔,易于相救。

  康熙摇头道:「那也未必,陈永华可比另外两只老虎厉害得多。」

  韦小宝道:「杨溢之跟那尼姑又说,江湖上有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
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样杀了吴三桂。那郑克塽和冯锡范要混到
会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低声,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
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会,后来我真的睡着了。皇上,奴才这件事有
点贪懒了,不过那时实在倦得要命。半夜里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解开我的穴
道,说那尼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有良心。」

  韦小宝道:「可不是么?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杨溢之还请皇上开恩饶了
他性命。」

  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有封赏。在『杀龟大会』中,
还听到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
将福建、广东、浙江、陕西什么,都划归他郑家的。」

  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错了,定是江西,不是陕西。」

  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突然说道:「小
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

  韦小宝一惊,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问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里去打探
消息?」

  康熙点了点头,道:「这件事着实有点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
么提防。那杨溢之又是你朋友,定会照顾你。」

  韦小宝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
又要离开你身边,实在舍不得。」

  康熙点头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随便走动,
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妈的
吴三桂,投不投降?』岂不有趣?」

  韦小宝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去云南,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到宫
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猾,不肯上当。啊,小桂
子,我想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

  康熙道:「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

  韦小宝一怔,道:「嫁给吴应熊这小子?这……这岂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这是那老贱人的女儿,咱们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先吃点儿苦头。
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

  说着恨恨不已。他本来挺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亲生母
亲、气得父皇出家之后,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贱人教
女无方,逼她自尽。」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

  康熙道:「什么好消息?」

  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贱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地
在慈宁宫中。」

  在康熙面前,他终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什么假太后?」

  韦小宝于是将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

  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
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贱人心地恶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买通了慈宁
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先下手为强。
奴才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

  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

  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
大胆,将她推入了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

  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
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

  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

  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口交了给韦小宝,低声道:「这事
就咱们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

  韦小宝点头道:「皇上,老贱人武功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
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

  康熙点头道:「好!」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
真情形不对,只好叫人进来。否则倘若奴才抱不牢假太后,这贱人行凶,冲撞了
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
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
与韦小宝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
都到花园去,谁也不许过来。」

  众人凛遵退开。

  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太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数
逼还给自身,他师父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
即寸断。

  屈指算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已经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
自己有五龙令在手,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

  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厉害,自己所学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个韦小
宝,两人仍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以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就如当
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

  韦小宝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
不顾身,其实只不过是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见到疯狗,老子远而避之,打死
狗嘛,老子最拿手不过。」

  低声道:「这贱人武功了得,皇上千万不可涉险。由奴才先上!」

  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

  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了,身子可安好
吗?」

  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憎恨,
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
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

  向韦小宝使个眼色,吩咐:「挂起了帐子!」韦小宝应道:「喳!」走向床
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话,径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

  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过药了么?」

  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

  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发烧?」

  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吧。」

  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甚么鬼?」

  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沉的,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
去抱住了她双腿,皇帝便一剑斩落。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那便如何?
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秽乱宫禁,并无别情。我这一
剑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糊涂又不孝?宁可让假
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也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真太
后。」

  当即摇摇头,挥手命韦小宝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

  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子。

  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
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

  语音已然发颤。

  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
饭,照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贱人没料到我突然会来,她睡在床
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我已亲眼目
睹,难道还会弄错?」

  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挂毡后面。来人哪,
快卷起挂毡来捉老鼠!」

  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

  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

  韦小宝上前拉动羊毛索子,卷起挂毡,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
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

  心想:「这时候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

  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
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

  韦小宝道:「是。」

  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传侍卫。」

  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

  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
不到,定是在柜子里。」

  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
柜子的钥匙在哪里?」

  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里来玩,快快给我出
去。」

  众侍卫知皇帝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

  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

  韦小宝应道:「是。」

  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
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柜中所见,却哪里有什么人?

  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见
了?莫非老婊子怕泄漏了大事,将真太后杀了?」

  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忙放下
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
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里。」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

  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
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
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跌了出去。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从被中跃出,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

  八名侍卫大惊,急忙拦阻,给那赤裸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
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身法奇快,几个起伏,
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
侍卫给那赤裸肉团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
见那肉团的影子。

  韦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到柜边,伸手入被,抓
起那部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

  韦小宝又一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
「大家站好,别出声。」

  康熙回进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扶桌站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
头道:「不是妖怪!是老贱人的奸夫。」

  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问道:「什么奸夫?」

  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瞧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

  韦小宝又吃惊,又好笑,颤声道:「老贱人被窝里,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
…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

  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贱人害死了……」

  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底下有暗格。」

  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娥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们
掀开床板瞧瞧。」

  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垫子上,
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

  寝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

  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
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见到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
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道:「你……你……」韦小宝道:
「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

  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当真是皇上?」

  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四下照着,不见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宫女之
类,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

  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地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招手
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
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

  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
玩。」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
哪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

  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

  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好端端地
受了伤?」

  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个儿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
互相打伤了。」

  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拚命!」

  三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

  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

  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

  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

  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就都给我小心些!如怕
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把自己舌头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

  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
今后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们服
不服?」

  众人心中明白,大家见到了刚才的怪事,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
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
公公救命大恩。」

  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
道:「小桂子进来。」

  他初时不应,表示坐得挺远,听不到屋里话声。得康熙叫了第二声,才答应
道:「是!来了。」

  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

  他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
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个胆敢泄露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
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哪一个敢胡说八道。」

  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
人命。」

  康熙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

  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

  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无能,没尽忠办事,
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

  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
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恩典,封你一等子爵。」

  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值得多少银子?」

  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

  韦小宝回到下处,从怀中取出书来,果然便是见惯了的《四十二章经》,这
部是蓝绸书面,镶了红边,寻思:「这是镶蓝旗的经书,嗯,是了,陶姑姑说,
她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书,经书没盗到,却给神龙教的高手打得重伤而
死,这部经书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龙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将经书交
给洪教主?也说不定当时没得到,最近才拿到的。」

  料想中间曲折甚多,难以推测,只觉胸口兀自痛得厉害,又想:「这矮胖子
肉团武功了得,啊哟,莫非他就是盗得这部经书的神龙教高手?他到宫里跟老婊
子相会,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将大柜子让了出来给他睡。

  我和小皇帝刚才去慈宁宫,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这肉团可别来报仇,
又想到慈宁宫去取回经书。」

  于是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
严密保卫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龙岛,向洪教主禀报,可不大
妙了。老子先下手为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后将一两部空经书送去神
龙岛,洪教主要我再找余下的经书,非给解药不可。他在空经书中找不到地图,
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反正他寿与天齐,不用心急,慢慢地找,找上这
么九万八千年、十万八千年,终会找到吧!」

       第二十九回:卷幔微风香忽到,瞰床新月雨初收

  韦小宝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
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韦
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

  韦小宝道:「是,是。那真太好了!」

  想到再见师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当即打酒杀鸡,为他接风。

  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高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高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
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

  高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

  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
西进去。」

  高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道:「前天夜里,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
友一场,非给他不可。」

  高彦超更奇怪了,唯唯称是。

  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

  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只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
开棺盖,取出包着那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高彦超在门外呼
喝:「什么人?」

  接着有人喝问:「陈近南在哪里?」

  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

  听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高彦超道:「你是谁?」

  又有一人冷冷地道:「不论他躲到了哪里,总能揪他出来。」

  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塽。他更加惊奇:「怎么这臭小子到
了这里?」

  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
相交,跟着高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棺材,只听得郑克塽道:「这叛
贼定是躲在里面。」

  韦小宝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给踢
破,郑克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
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
了他的徒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

  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大喜:「师父来了!」

  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
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干什么了?」

  冯锡范冷冷地道:「我奉命拿你!」

  只听郑克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

  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
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

  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吧?」

  陈近南道:「是。」

  郑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

  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
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

  郑克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
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

  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

  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
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

  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

  郑克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

  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塽道:「这是父王的谕
示,你读来听听。」

  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塽前赴中原公
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按:文书中「便宜行事」意谓有权
依据情况任意行动。)

  郑克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

  韦小宝心想:「便宜就是不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
不必客气。」

  哪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
禀王爷,自行处断。」

  郑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

  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

  郑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吧。」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

  郑克塽冷冷地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

  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
地会,哪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

  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

  郑克塽道:「哼!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
知道么?」

  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

  郑克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

  陈近南默然。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原来是喝天地会的醋。」

  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师父的上司,本来这件事很有点麻烦。现下他二
人大起冲突,那是妙之极矣。只不过师父中了暗算,身上受伤,可别给他们害死
才好。」

  只听郑克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得福建一省。跟你天
地会相比,我郑家算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
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了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

  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
鞑子。

  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
行。」

  郑克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哪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
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郑的。」

  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
朱的为主。」

  郑克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

  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
一臂,你就不奉号令。

  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
来保护我。

  若不是冯师父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

  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
哥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

  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地侍奉,岂敢有所偏颇?」

  郑克塽道:「我哥哥日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

  韦小宝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这小子想跟他哥哥争位,怪我
师父拥他哥哥,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趁机除了我师父。」

  只听郑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吧。」

  陈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
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

  郑克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地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
便是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去了。」

  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哪里?」

  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
叛,人人得而诛之。」

  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的,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

  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
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

  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

  陈近南朗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
我头上。」

  郑克塽喝道:「陈永华造反,给我拿下。」

  冯锡范道:「是。」

  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

  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

  郑克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

  连问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分自
左右夹攻陈近南。

  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

  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

  郑克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
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

  韦小宝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
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

  但外面静悄悄的,土屋中乒乒乓乓地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

  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黏。郑克塽
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左腿上
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
右肩。

  陈近南浴血苦战,难以支持,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
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
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
「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却如何刺得着他?郑克塽喝道:「反贼,
还不弃剑就缚?」

  韦小宝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逼紧了喉咙,突然吱
吱吱地叫了三声。

  冯锡范等三人听了,都吃了一惊。郑克塽问道:「什么?」

  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地叫了三下。郑克塽怕鬼,
吓得打了个寒战。

  突见棺材盖开处,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
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当日高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韦小宝抓
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秃
的一声,剑尖刺入棺材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剧痛,知是中了暗算,
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
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出棺材,只见冯锡范、
郑克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手持刀剑乱挥乱舞,见冯锡范虽胸口中剑,却
非致命之伤,韦小宝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
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
一时彷徨无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
石灰撤将过去。这一招「飞灰迷目」原也是他的拿手绝招。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估计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
过来。

  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

  韦小宝连爬带滚,逃出门外。

  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

  以他武功修为,韦小宝狼狈万状地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陡然间眼不见物,
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
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
出。

  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
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
立。

  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
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
须挨墙移步,便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
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
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尖声叫道:
「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
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

  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
而出。

  韦小宝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他对这郑
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
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吧。」

  陈近南一怔,问道:「谁?」

  韦小宝道:「是弟子小宝。」

  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

  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
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吧!」

  郑克塽大吃一惊,哪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

  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
郑克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塽咽喉,喝道:「站起来,
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塽便战战兢兢地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韦小宝哈哈大
笑,抢上前去,推上了棺材盖,拿起那包经书揣入怀里,说道:「师父,咱们快
洗眼去。」

  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高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高彦
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

  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高彦超道:
「总舵主眼睛怎样?」

  陈近南皱眉道:「石灰。」

  高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

  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

  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
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也就不用还了。你
是大大的便宜了。」

  大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高彦超已用菜油为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手臂上伤口。厅上
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际中等并非
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
不便破口大骂。高彦超说了韦小宝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
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高兄弟,
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

  钱高二人答应了。

  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
他手臂,问道:「怎样?」

  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
…手脚都没了力气……」

  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

  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行径,当年茅十八曾为此打
了他一顿,虽然群雄大赞他机智,但想他们是我属下,自然要拍马屁,师父是大
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
手,当真要打,落手也好轻些。

  钱高二人匆匆奔回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
了。」

  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

  钱高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怎么会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

  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后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
「屁股啊屁股,师父听到我将那臭小子赶入了棺材,你老兄难免要多挨几板了,
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塽的人影。陈近南
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
「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

  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
了。」

  陈近南喝道:「胡说!快打开,别闷死了他。快,快!」

  钱老本和高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
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一见,都「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
材。

  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
关安基。

  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没了呼吸,已然毙命,但身子
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
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失声叫道:「冯
锡范!」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
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他妈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
却害死了关二哥?」

  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呼天抢地地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

  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
之事。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
当做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趁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
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了。」

  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

  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

  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
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
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

  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
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

  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
好由他。

  只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
命了,唉,可惜关二哥……」

  韦小宝听师父并不追究撒石灰、钉棺材之事,登时宽心,生怕他只是一时想
不起,须得立即岔开话头,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怕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
是报知官府,只怕……只怕……须得赶快搬家。」

  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到此节。」

  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
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中时时搬迁,换个住所乃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
师父考问武功,趁机辞别,回去皇宫。

  他回到自己住处,闩上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见每部经书封皮的夹
缝中,都有许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将书函缝起还原,缝不到半部,便觉厌
烦,心想:「双儿如在这里就好了,她此刻多半还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给九难师
父捉了去,这好丫头一定担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来。」

  又缝了几针,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
去云南,赐婚给那吴家的小王八蛋。」

  韦小宝道:「是。可惜没服侍皇上几天,又要远离。」

  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了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就可趁机办一办。」

  韦小宝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
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想要设法破了。」

  韦小宝冲口而出:「这老婊子罪大恶极!」

  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骂这等粗话,未免太过不敬。岂知康熙丝
毫不以为意,跟着道:「对!这老婊子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耐苦,宁死不说,
才令老婊子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
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早已知道,却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
人知道,多一分泄露的危险。」

  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
从来没泄露过什么。倘若连你都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的了。」

  韦小宝周身数百根骨头,每根骨头登时都轻了几两几钱,跪下磕头,说道:
「皇上如此信得过,奴才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话。」

  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
中。」

  韦小宝假作惊异,连声道:「咦,奇怪,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

  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
正黄、正白、镶黄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
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
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

  韦小宝心道:「老皇爷宠爱端敬皇后,最好的东西自然要赐给她。要是换作
我,八部经书一古脑儿没入宫中,全都赐了给她。」

  康熙续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

  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两部经书,一部
便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

  韦小宝道:「是。早知老婊子这样坏,奴才便回禀老婊子说找不到,将经书
悄悄献给皇上。」

  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
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

  韦小宝道:「是,是。」

  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你也甭客气啦!」

  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哪里得来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了
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

  韦小宝道:「是。这样一来,老婊子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

  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
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
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定是给老婊子杀了灭
口。」

  韦小宝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

  心道:「你认定瑞栋是给老婊子杀的,我又赞过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钉转
脚。日后你就算知道瑞栋是我杀的,也已不能转口,再来向我查问了。否则的话,
你就承认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为皇上,岂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

  韦小宝忙道:「决计不错。」

  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
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
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

  韦小宝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

  康熙道:「建宁公主!」韦小宝不敢接口,心道:「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

  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
砍了。」

  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

  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

  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婊子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
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

  多半他也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么汉子不好偷,
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

  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

  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

  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分别在正红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
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
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
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
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

  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
取了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滑,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

  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糊
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了侍卫到他家搜查,一
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
匿不肯上缴。」

  韦小宝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去,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

  心想:「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

  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这六部经书却又到了何处?」

  随即微感懊悔:「我这句话可说错了,自己太也吃亏。我说老婊子得了六部
经书,得了六部经书的其实是韦小宝。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

  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

  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
很了。

  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
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

  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

  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行了。

  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
这小……小……」

  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韦小宝肚里给他补足:「小婊子!」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

  「儿啊,你精明能干,爱护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强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
章经》中所藏地图,是一个极大藏宝库的所在。当年我八旗兵进关,在中原各地
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藏在这宝库之中。宝库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图要分为八
份,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独吞。关内汉人比咱们满洲人多过百倍,倘若一齐起
来造反,咱们万万压制不住,那时就当退回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数
百年也就不愁温饱。」

  康熙当时便想起了父皇要韦小宝带回来的话:「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
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
里来,就回哪里去。」

  听得顺治又说:「我满清唾手而得天下,实是天意,这中间当真十分侥幸。
咱们不可存着久居中原之心,可别弄得满洲人尽数覆灭于关内,匹马不得出关。」

  康熙口中唯唯称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业越来越稳,
今后须当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么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
父亲出了家,心情恬退,与世无争,才这样想。」

  果然听得父亲接下去道:「不过当年摄政王吩咐各旗旗主:关外存有大宝藏
之事,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满洲王公兵将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大家不
肯拚死相斗,那就大事去矣。

  因此八旗旗主传交经书给后人之时,只能说经中所藏秘密,关及满清的龙脉,
龙脉一遭人掘断,满洲人就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一来使得八旗后人不敢忽起贪心,偷偷去掘宝藏;二来如知有人前去掘宝,
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国之主,才能得知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

  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
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太后昨天对我说,父皇当
年决意出家之时,已将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长之后转告,太后所以
忍辱偷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台山去见到了父皇,也幸而如
此,太后没给老婊子害死。」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
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

  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
「查明白了吗?」

  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
的。」

  康熙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衣料是
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

  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内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

  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吧。」

  那太监磕头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

  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

  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
旧部。」

  韦小宝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

  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
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

  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
万剐,好给太后出这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
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
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

  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里佩
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这家伙聪明伶俐,
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

  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书。」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
整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
「韦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韦副总管有空没有?」

  韦小宝问道:「王爷在哪里?」

  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

  韦小宝道:「他亲自来了?」

  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副总管去喝酒听戏,就是担心皇上有要紧
大事差韦副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了身。」

  韦小宝笑道:「他妈的,我是什么老人家了?」

  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
忧色。他一见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
不见,可想杀我了。」

  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之事有求于己,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
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地赶来么?你
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

  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

  韦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就是
我亲生老子死了,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
客。饭罢,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
无数功德善果,又赞他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
实是不可限量。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

  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
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

  韦小宝假装大为惊奇,说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
皇上正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
赐了一部佛经。我祖上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
帝赐经呈缴。可是……可是我这部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

  韦小宝满脸惊讶,说道:「真稀奇了!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
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

  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赐
物,委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知道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
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

  说着站起身来,请下安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

  康亲王愁眉苦脸地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子,我……我只好自尽了。」

  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知皇上,最
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严词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关之理?」

  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
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
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说着脸上肌肉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刑的惨酷。

  韦小宝皱眉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啊,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
后命我到他家里去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三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
就是这个东西么?」

  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

  一抄鳌拜的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
找到了没有?」

  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

  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什
么稀奇?我给你到和尚庙里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给皇上就是。」

  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里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不
来。」

  韦小宝神色郑重,说道:「这样倒真有点儿麻烦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

  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
君之事?」

  韦小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

  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

  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

  皇上问起来,我一口承认,毫不推搪。皇上这几天很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
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

  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
借经书去看。」

  韦小宝点头道:「我虽然做过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
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们得另想法子。」

  康亲王道:「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

  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

  左手抓住自己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
说道:「已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的大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

  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
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
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

  韦小宝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

  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半点破绽。做了样子之
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

  其实他明知仓促之间仿造一部经书,要造得全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
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皇帝。料想韦小
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伪,将来能不发觉,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已连
累不到自己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不能直言。

  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好音便了。」

  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他到门外,又不住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几十片羊皮碎片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
空下一些,也能拼个大概出来。哪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的一只角也凑
不起来。他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
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红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然是红
封皮的,明儿我另拿一部给他便是。」

  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粘上封皮,揣在怀中,径去康亲王
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地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
样?」

  韦小宝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
本来为难,今日没能成功……」

  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

  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抱入书房。

  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

  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
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
个法儿,怎生推搪得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
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

  韦小宝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
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的那部,
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

  康亲王道:「就只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

  韦小宝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

  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
要牵累到兄弟。」

  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
哼哼,谅这狗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

  康亲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

  他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
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中抄来,镶蓝从老婊子的柜中取得,这
三部书老婊子都见过的,这时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大不妙。

  正红旗的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的从瑞栋身上取得,老婊子虽知来
历,却也不妨。

  于是交给胖陆二人的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

  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
当真喜从天降。

  韦小宝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
道另外六部经书的下落。我白龙使为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
不辞,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送我去再为教主立功。」

  胖陆二人欣然答应。

  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
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妥人送到云南来。」

  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教主这大位,日
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趁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

  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
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
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

  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

  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

  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级,永享清福,寿比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
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
太子太保。

  韦小宝取钱赏了太监,心想:「倒便宜了吴应熊这小子,娶了个美貌公主,
又封了个大官。说书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岳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
何能跟岳爷爷相比?」

  转念又想:「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
脑袋。鳌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吗?对,对,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可见官封
少保,便是要杀他的头。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

  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什么锦
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吧。」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小桂子没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
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
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主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臣二人开始
了。」

  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康熙笑道:「很好。你记性好,教了你的成语,便记住了。」

  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总记不住,也不
知是什么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这匹什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

  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
…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吧。」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地对妹
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
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
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
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
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

  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平西王世子好俊好帅,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
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

  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哪有这等事?」

  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卫
兵勇,妥为保护?」

  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

  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

  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
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

  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
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奴才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
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

  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
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

  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

  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
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

  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上书房里不见了一
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颇为严峻。韦小宝应道:「是,是。」

  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

  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
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

  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
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

  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了云南,要什么东
西,尽管向我要好了。」

  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
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

  到得午夜,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地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
皇上。皇上很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

  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啊。」

  康亲王低声问道:「宫里失了那部经书,皇上没查问吧?」

  韦小宝低声道:「我求得建宁公主认了账。她就要远嫁了,皇上很舍不得她,
自然算了。」

  康亲王大喜,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做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
子爵,二来给你饯行。」

  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
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梁画栋,花木山石,陈设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

  韦小宝笑道:「好极,漂亮之极!王爷真会享福。这是小福晋的住所么?」

  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

  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
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按理他该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
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

  韦小宝奇道:「什么本宅主人?」

  康亲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
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
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

  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
虽然明知他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
「这……这个……那怎么可以?」

  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哪还分什么彼此?来
来来,大伙儿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监是奉旨假扮
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了。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
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
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
起去。」

  韦小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

  韦小宝更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
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了。不过这
实是大好机会。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
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定会向王爷进
谗,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众兄弟,
你都带了去云南吧。」

  韦小宝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加害师父,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
师父吧,否则弟子放心不下。」

  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父
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他只不过攻了咱们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
先伤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
咱们须得倾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
让沐家着了先鞭。」

  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后天地会要奉他们号令,可差
劲得很了。」

  陈近南伸手搭他脉搏,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的毒怎么又转
了性?幸好一时也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

  韦小宝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练功夫,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怪我。」

  又想:「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
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的胖
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
混入人群。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打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穿了骁骑营
军士的服色。韦小宝胯下康亲王所赠的玉骢马,前呼后拥,得意洋洋地往南进发。
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此时唯一美中不足的,
便是身边少了这个温柔体贴的俏丫头。

  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
足十。韦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奉旨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
「老婊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他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赐
婚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花差花差,可比干什么
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开封,河南省巡抚、藩台、臬台等宴请韦小宝后告辞,知府迎接
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宿。建宁公主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
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生怕公主拳打脚踢,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高彦超随伴
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

  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韦小宝。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韦小
宝坐了,钱高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宫女手执
团扇,在她身后拨扇。公主脸上红扑扑的,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
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
熊这小子娶得了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

  韦小宝道:「还好。」

  公主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

  韦小宝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
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

  公主喜道:「好,装一碗给我尝尝。」

  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
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开封府,也藏得有冰。」

  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弥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有声,韦小宝和钱
高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

  韦小宝和钱高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
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够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
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

  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

  公主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着好了。」

  韦小宝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公主问道:「怎样?
热得中了暑么?」

  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辞了。」

  公主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

  韦小宝道:「多……多谢。」

  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高二人也感头脑晕眩,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
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只喝
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待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
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咯」地一笑,睁
开眼睛,只见公主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却发觉自己躺在地
下,忙想支撑起身,哪知手足都已给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
得。

  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
上衣服已给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更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
…怎么啦?」

  烛光下见房中只公主一人,众宫女和钱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
…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韦小宝道:「他们呢?」

  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

  韦小宝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高二人真的
给她杀了,也不稀奇。一转念间,已猜到酸梅汤中给她做了手脚,问道:「酸梅
汤中有蒙汗药?」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

  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

  自己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后来这包蒙汗药在迷倒桑结
等喇嘛时用完了,这次回京,立即又要张康年再找了一大包来,放在行囊之中,
「匕首、宝衣、蒙汗药」,乃小白龙韦小宝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建宁公主平时
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
自是半点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

  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
法。」

  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地乱转,打什
么鬼主意啊?」

  提起他那把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个窟窿。
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韦小宝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
天,这把匕首随便在我身上什么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
不敢杀我,再行想法脱身。」

  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
尸。」

  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又想吓我!」

  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

  公主骂道:「肚肠又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
肠就出来了?猜中了,就放你。」

  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什么事也猜不中。」

  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来试。一脚,二脚,三脚!」

  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脚。韦小宝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脚,
我肚子里的臭屎要给你踏出来了。」

  公主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
冲天,再也不好玩了。

  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

  公主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

  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啪啪啪啪,在韦小宝精光皮肤上连抽
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他伤痕。韦小宝
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了,我可没得罪你啊。」

  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
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给吴应熊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

  韦小宝道:「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

  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最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
做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

  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
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这个秘密可不
能说。」

  公主哭了一会儿,恨恨地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说着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

  公主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
的。」

  韦小宝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
皇上也拿他没法子。」

  公主奇道:「那是谁?」

  韦小宝道:「阎罗王!」公主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

  韦小宝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

  公主一怔,道:「哪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

  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

  公主道:「你说把他害死?」

  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什
么缘故。」

  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
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说着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顿抽击。韦小宝痛得大声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
可不大英雄气概。」

  韦小宝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

  公主骂道:「臭太监!原来你是狗熊。」

  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韦小宝不由得一怔。公
主顺手拿起一只袜子,乃是从韦小宝脚上除下来的,一把塞在他嘴里,提起鞭子
又狠狠抽打。

  打了几下,韦小宝假装晕死,双眼反白,全身不动。公主骂道:「小贼,你
装死?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

  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
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啪啪,声音清脆。

  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地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

  韦小宝大急:「今日遇上了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

  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
才行。」

  说着转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哪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
忽然想起师父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后来是陈总舵
主师父、洪教主寿与天齐师父、洪夫人骚狐狸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
尚师父、九难美貌尼姑师父,可是这一大串师父,没一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
子倘若学到了一身高强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断了,还怕
什么鬼丫头来火烧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
来。」

  正是九难美貌尼姑师父。

  这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

  又听得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

  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我不穿衣服,为什么不能救,难道定要
穿了衣服,才能救么?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自己做小寡妇,好开心么?」

  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成了?」

  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
么办?师父,还是你去救他吧。」

  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等事?」

  韦小宝虽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以
看得?

  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
我了?」

  苦于口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
变之才。

  她二人扮作宫女,以黄粉涂去脸上丽色,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
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
声,便到卧室窗外来察看,见到韦小宝给剥光了衣衫绑着,正遭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已回进室来,笑嘻嘻地道:「一时之间也
找不到猪油、牛油、菜油,咱们只好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
熊,狗熊油怎生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

  说着拿起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

  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后急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
继续用烛火烧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

  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转
过了头,紧紧闭上了双眼,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

  阿珂给师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
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后颈中劈去。公主惊叫:「什么人?」

  伸左手挡格,右手一晃,烛火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
照得室中明晃晃的。阿珂接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敌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
腿给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
不好,还在骂人?」

  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
匕首,割断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
飞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

  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
得入内,哪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了这颗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

  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千奇百怪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
谁也不以为异。

  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色,出身于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
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无人来管。

  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了的钱老本、高彦超二人拖出,绑了起来,各
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万万料不到公主竟会给人打得动弹不得。

  韦小宝听得美貌尼姑师父和阿珂已然远去,当即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
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
来瞧瞧。」

  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双手反到背后,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
了。公主手足上关节给扭脱了骱,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
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她所穿罗衫本薄,这一撕
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

  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她胸口,骂道:
「臭小娘,咱们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么
一碗,也就够了。」

  公主受痛,「啊」的一声。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

  俯身拾起袜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里,她扮
作奴才服侍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得她又这样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
荡漾。只听她又柔声道:「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吧,你如心里不快活,就鞭打
奴才一顿出气。」

  韦小宝道:「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轻声呼叫:「哎哟,哎哟!」

  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骂道:「贱货,好开
心吗?」

  公主柔声道:「我……奴才是贱货,请桂贝勒再打重些!哎哟!」

  韦小宝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

  转身去找衣衫,却不知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骱吧,让……奴才来服侍桂贝勒穿衣。」

  韦小宝心想:「这贱货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

  骂道:「操你奶奶,你这臭小娘。」

  心道:「你妈是老婊子,操妈没胃口。你奶奶虽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没见
过。」

  公主笑问:「好玩吗?」

  韦小宝怒道:「你奶奶才好玩。」

  拿起她手臂,对准了骱骨,用力两下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
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哟,哎哟」地呼叫不止。

  待为她接续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
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搞法,老子可要把
你当老婆了。」

  公主昵声道:「我正要你拿我当老婆。」

  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
头晕眼花,此后飘飘荡荡,便如置身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狐狸精说
不出的娇美可爱,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醒似睡,浑不知身在何处,
两人谁也不说话,其实也不想说,只有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热烈的,急雨般的吻。

  这时公主的小手,缓缓地一个一个地在解自己的衣扣,韦小宝也配合她赶快
脱下,脱光,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四只颤抖的手是那样的笨拙,不听使唤,这更激起了他们那动荡的情潮。

  粉红小袄,内衣都松开了钮扣,韦小宝双手一分,全部的衣服一下敞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粉嫩、高耸,丰满的双乳,猩红的乳罩,褐红的乳头,支
支楞楞地来回弹跳着,仿佛在向他招手。他激动得如痴如醉,他望着她的灼灼发
亮的眼睛,她那柔软湿润的红唇,她那灸热急促的娇喘,她那丰满滚烫的身躯,
好似化成了一阵阵烈火,一阵急速涌来的潮水,汹涌迅速,令人心花怒放、热血
沸腾。

  公主感到心里像有一团火在滚动,燃烧着她、折磨着她,使她感到一阵阵的
晕眩。终于,深埋的火山爆发了,像闪电、似狂风,像倾盆大雨。她只是急切地
等待着,那幸福时刻的来临,那双妖媚的杏眼,秋波涟涟、含情脉脉地看着韦小
宝,好像再说:「傻样儿?还愣着干吗?」

  韦小宝好像接到了命令,猛一扎头一只手托着乳房,一下叨住了这只红嫩的
乳头,拼命地吸吮着;另一只手在另一只乳房上揉弄起来,俩只乳房来回地倒替
着。

  「啊!太美了……太舒服了……」

  她只是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就像撒娇的羊羔偎在小宝

  的怀里,紧紧贴着他,她的两只小手在他的头发上,胡乱地抓弄着。

  一阵强烈的身心刺激,震撼着她整个肌肤,她全身颤抖了,春潮泛滥了,似
江河的狂澜,似湖海的巨浪,撞击着她曲芳心,拍打着她的神经,冲斥着她的血
管,撩拨她成熟至极的性感部位。

  使得自已的下身,一片湿潮。

  她挥动着玉臂,两只小手颤颤微微地在摸索着什么,从他的头部向下滑落,
触到他的胸部、腹部,接着又向他的双腿之间伸去,但是,太遗憾了,她的胳膊
太短了,伸不到他那神秘的禁区。

  一种急燥的情绪,占有的欲望和淫荡的渴求,促使着她,强迫着她那一双小
手,迅速地伸向自己的腹部,哆哆嗦嗦地去解开那大红的丝绸腰带。

  韦小宝还在贪婪地吸吮着。

  公主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腰带,一把抓住了韦小宝的右手,伸入了她的内裤,
死死按住那没有经过市面的小丘上,然后,微闭杏眼,等待着那即渴望又可怕的
一瞬。

  然而韦小宝并没有立即行事,而是起身跨入了她的双腿之间,将青缎面裤,
从腰际一抹到底。她急切地的曲腿退出了裤筒,又一蹬腿将裤子踢到了一边。

  韦小宝,伏身一看,只见那光闪闪、亮晶晶的淫液,已经将整个的三角地带
模糊一片,黄色而弯曲的穴毛,闪烁着点点的露珠,高耸而凸起的小丘上,好像
下了一场春雨,温暖而潮湿,两片肥大而外翻的穴唇,鲜嫩透亮,阴蒂饱满圆实
整个地显露在穴唇的外边。还有那粉白的玉腿,丰腴的殿部,无一不在挑逗着他,
勾引着他,使他神魂颠倒,身不由已了。

  公主静静地等待。

  韦小宝仔细地观察。一股少女的体香加杂着小穴的骚腥,丝丝缕缕地扑进了
他的鼻孔。此时此刻他舍不得一下将肉棒插入,他要尝一尝这熟透的浸着糖汁的
蜜桃是什么滋味。

  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双手张开十指,按住两片穴唇缓缓地向两侧推开,掰开
了阴唇,鲜红鲜红的嫩肉。里面浸透了汪汪的淫水,他几乎流下了口水,一种难
以抑制的冲动,指挥着他的大脑,支配着他的全身,他不顾一切地向禁区发起了
攻势。那怕是云雨过后,砍头斩首,他也在所不辞了。猛一扎头,那尖舌便开始
了无情的扫荡。

  先用舌尖,轻轻地刮弄着又凸又涨的小阴蒂,每刮一次公主的全身便抖动一
下,随着缓慢的动作,她的娇躯不停地抽搐着。

  「啊……痒……」

  他的尖舌开始向下移动着,在她那大小阴唇的鸿沟里来回上下的舐动着,从
下至上,一下一下地滑弄着。他从小在丽春院长大,而且与公主厮混这么久,手
上和嘴上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了。他的舌尖,那样的稳、准、狠,是那样的有
力、有节。只上下十九个回合,公主就开始了纤腰轻摆,手舞足蹈了。

  她只觉得,小穴的鸿沟里,好像发起了强烈的地震,以穴洞为中心,翻天地
覆,排山倒海,一排一排的热浪在翻滚,奔腾,一阵阵的震颤在波及漫延,霎那
间,她全身整个地陷入了颠狂的状态。

  而就在这凶猛的热浪中,她突然感到小穴里面,开始了骚痒,痒得发酸,痒
得发麻,痒的透顶,痒的舒服,痒得豪爽,痒的醉人,痒的钻心透骨,这是一种
特殊的痒,神秘的痒,用人类的言语无法表达的痒,痒得她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
叫:

  「好……好哥哥……韦爵爷……桂贝勒……你……把我小穴……舐得好痒…
…又麻……又酸……哎呀……痒死了……快……快……止痒……痒……啊……」

  韦小宝这时抬起头,看着这张小浪穴,只见淫水一股一股地涌出,顺着穴沟
向大腿、肛门不住地流淌。他微微一笑,一咬牙,一扎头,将舌尖一直伸入穴洞
深处,他用力使舌尖挺直,要穴洞里来回的转动起来,他转得是那样的有力、有
节,只觉得穴壁,由微微的颤动,变成了不停的蠕动,又由蠕动变成了紧张的收
缩,细长舌尖被它挟得生痛。

  随着长舌的深入,她感觉无限的充实,涨满,穴壁的骚痒似乎减弱,不!不
是减弱,而是下沉:逐步地向深处发展,而且,越来越凶,越来越猛……

  「里……里……边……痒……死……我了……使劲……不……在最……里边
……我受……了……」

  她扭动着肥白的屁股,她的小穴里充满了淫水,不住顺着他嘴边溢了出来。

  韦小宝抬头,看见公主红霞满面,娇喘嘘嘘。浪声四起,腰臀舞动,他也忍
无可忍了,他伸手抓住了红里发紫的大肉棒,对准了穴沟,上下滑动了几下,使
肉棒醮满了淫水,才上下移动着,寻找洞口,对准了洞口,全身往下一压。

  「啊──!」

  她拼命地一声嘶叫。

  别说公主一直犯贱,喜欢被人打,现在欲火焚身,韦小宝才不管她的死活,
猛地一压,只听「滋」地一声,大肉棒一下子,整根插入。韦小宝感觉肉棒插入
后,小穴挟得很紧很紧,而且穴壁急剧收缩,好像一下子要把肉棒挤压出去,韦
小宝只得崩紧臀部,压足劲头,使劲的抽送。开始,还有一点紧紧的,过了一会
儿,一股淫水流了出来,抽插顺利多了,韦小宝一阵冲刺。

  慢慢的,公主的疼痛感觉消失了,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酸楚和酥麻,而韦
小宝这一阵冲刺,又驱赶酸楚和酥麻,一种燥热和酥痒又重新攫住了她的身心。

  肉体的踫击,再加淫液的粘糊,发出了「啪,啪,啪」的水音。

  公主禁不住地大声喊叫:「哦,好美,好舒服……啊……喔……」

  一条香舌伸出嘴外「喔……喔……喔……」

  摇晃着头脑,寻找着另一张嘴,两张嘴终于会合了,香舌也顺势伸了进去,
贪婪地吸吮着,直吮得舌根生痛。

  强烈的刺激,折磨着她,嘴对嘴吸吮,使她感到窒息,涨得满脸通红,才使
劲扭头拨出了香舌,便开始了更加猖狂的呐喊:「啊……韦爵爷……你……你…
…的……那个……东西……好人……好长……好长……好硬……插得我……我舒
服……极了……真美……美极了……插呀……插吧……哎……唷……」

  她又是兴奋,又是心爱,又是连连不断的浪叫:「哼……哼……舒服……太
舒服……哎呀……那东西……插得……好深……」

  韦小宝,十分得意地,越插越猛,越插越深,越插越快。

  公主边扭着屁股,两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身体,牙齿在他的肩上乱咬乱啃。

  突然,用力一咬,直咬得汪笑天痛叫起来:「哎呀,……痛……臭婊子……
不要咬我……」

  她咯咯地浪笑起来:「韦爵爷……好哥哥……你真劲……真大……插得我…
…美死了……太好了……唔……」

  她拼命用手压住他的屁股,自己也用力向上迎合,让阴穴紧紧地和肉棒相结
合,不让它们之间有一丝丝的空隙。

  韦小宝觉得公主的小穴里,一阵阵收缩,只爽得龟头酥痒起来。他不由自主
地说:「好……好紧……太过瘾了……」

  公主已经美爽得欲仙欲死:「桂贝勒,好哥哥……你那东西太好玩了,太了
不起了……我爽快死了……嗯……嗯……韦爵爷……我……真爱死……你啦……
想不到……我这辈子……遇上了你……喔……顶得好深……啊……」

  公主那淫声浪语的叫床,使韦小宝感到无比的兴奋,无比的自豪,这一个少
女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韦小宝的淫劲越来越大了。

  公主已经香汗淋淋,娇喘嘘嘘,但仍不断地嚷叫:「哎呀……韦……爵……
爷……往里……里边又……痒开了……好……真准哪……我爽死了。」

  韦小宝,服从指挥,听从命令,按照她的意志,狠狠地抽插着。

  「啊……好……就是那里……好极了……哎哟……妈呀……爽死了……」

  公主那狂呼滥喊声,在房间里迂回震荡。她已经四肢无力,周身瘫软,只有
中枢神经在颠狂中震颤,只有兴奋至极的肉棒在欲海中挣扎,只有全身的血管在
惊涛骇浪中奔涌,理智早已不复存在,大脑完全失去作用,向她袭来的只有一浪
高过一浪的奇痒。颠狂的顶峰,使她浪水四溢,淫语不断,挣扎在浪淫的肉搏之
中。

  「啊……我不行……了,快断气……了,这下……真……深……啊……快顶
到……心脏……了……啊……真硬……喔……撑破……肚皮了……的……韦爵爷
……手下……留情吧……我……」

  在惊人的吼叫之中,淫水如喷泉似地,由肉棒边隙,迸溅而去。

  韦小宝只觉得肉棒一阵阵的发涨,龟头一阵阵的发痒,这种痒,顺着精管,
不断地向里深入。完全集中在小腹下端,一种无法忍耐的爽快立刻漫延了全身。
又返回肉棒,它猛劲地作着最后的冲刺,终于像火山爆发一样,喷犀而出乳白的
精液,与透明的浪水,在不断收缩的穴洞里相会合。

  韦小宝把鸡巴拔出来,大量的透明液体夹带着点点鲜红立即从秘道口流了出
来,这夺目的色彩

  失去控制的一对狂人,在极度的兴奋之中,竟在床上翻滚着、翻滚着……直
到睡着。

  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

  韦小宝一惊,登时从绮梦中醒觉,应道:「我在这里。」

  阿珂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惊惶失措,道:「是!干……不……不干什么。」

  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公主却牢牢抱住了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
滚蛋,那是谁?」

  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

  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

  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师姊,师姊!」

  不听得答应,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足地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
钱老本和高彦超无恙,兀自给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去见
两人,命太监快去释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
被窝中便即睡了。

  这日午后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
责罚,说不定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温言相慰,说道:「这
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

  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

  见阿珂瞪眼瞧着自己,道:「多蒙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
烧死了我。」

  阿珂道:「你……你昨晚……」

  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师
姊跳进房来救了我,可是她……那时药性还没过,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不料你竟
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

  韦小宝倘真有心学练上乘武功,此时出声求恳,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
成少许,便终身受用不尽。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给公
主绑住了鞭打焚烧,心中怨怪众师父不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
唧唧地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要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
一块块地掉下来。」

  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
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
能吃喝。」

  韦小宝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昨晚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
不知皇帝很喜欢你么?」

  韦小宝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俩对付她
母亲,好像小贱人也知道了。」

  这样轻轻一句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难身上。

  九难点头道:「定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了,以后可得加倍小心。」

  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宝没露面,难
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报复?」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
时还怕师父和天地会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
上身来,哪肯割舍不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离「正人君
子」四字十万八千里。起初几日还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
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众宫女太监一来畏惧公主,二来韦小宝大批银
子不断赏赐下来,又有谁说半句闲话?

  那晚阿珂扭脱公主手足关节,公主自然要问韦小宝这个「师姊」是谁。韦小
宝花言巧语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浓之际,便也不问了。

  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蛮脾气,自
居奴才,一见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贝勒、桂驸马」地叫不住口。当日方怡
骗韦小宝去神龙岛,海船之中,只不过神态亲昵,言语温柔,便已迷得他六神无
主,这一会儿真个销魂,自是更加颠倒。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阿珂
杂在宫女队里,韦小宝白天设法去讨好勾搭,每次都给她厉声呼斥,拔拳便打,
只得讪讪离去。

  这日到了郑州,知府早有准备,迎了一行人宿于当地首富仕绅家中。

  当夜,公主再次召唤韦小宝。两人一丝不挂,大演火烧藤甲兵,烤熬狐狸精
油的戏码。

  不久窗外来了一人。

  这人身着骁骑营军服,看来是骁骑营军士,却落地无声,身法极好。这军士
纵身落地后,四顾无人,军帽往后一推,脸颊贴于窗缝上。室内烛光透缝射出,
照在那军士脸上,微光下只见得半边素脸。两眼点漆、樱唇紧闭、肤色雪白,宛
如女子。年龄虽小却已长得极为甜美,竟然便是韦小宝心上的一块肉,俏丫头双
儿!夜来护主。

  她把一个眼睛贴于窗缝上,往内看去。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一手捂口脸红
耳赤。半晌后,把脸颊拉开。

  眼睛离了窗缝,耳朵仍然听得室内传出的诸般声音。

  双儿身子轻倚在门边,心如鹿撞,怦怦乱跳。羞得转头四顾,东张西望,抬
头望了望上方。见了一勾月牙正微笑的看着她,又羞得慌慌张张把一顶军士帽拉
得更低,连耳根都红了。

  房内,烛火甚为明亮。建宁公主裸裎着,半身仰卧在软榻,半身躺于韦小宝
身上。两条浑圆雪白的长腿大开。一条曲放于韦小宝肚皮,一条懒洋洋的高放在
锦被上。

  韦小宝这赐婚使大人,也是赤条条的,一手抱着肚皮上那粉腿。一手握着底
下那只巨大挺立的阳物。「啪!啪!」打着建宁公主饱满粉红的阴部。

  公主腻声道:「贝勒爷,您用那只什么硬东西敲本宫的……的好地方,敲得
奴婢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骂道:「浪小皮,光敲敲你就心慌意乱?待会儿教你意乱心慌,快活
得喊爹叫娘!」

  说完,伸手拉过她,令她面向韦大人,跨开双腿趴蹲在韦大人身上。

  这般难看下贱的姿势,公主还是不情不愿做了。

  通明的烛光下,韦小宝见这蛮辣公主娇艳如花,两个大奶雪白晶亮,浑身阵
阵幽香。底下那大棒又怒涨到极点,握着大棒头顶住她的阴唇,屁股一转,磨了
起来。

  那唇处原已淫液密布,甚为滑溜。棒头磨来顺畅无阻,越磨越快,公主细喘
渐渐急促。

  韦小宝又磨了几下,建宁公主「啊!啊!」叫着,扭着屁股,小手往后面抓
去,捉住韦小宝握棒那手,猛力往内磨去。

  这公主武功虽浅,蛮力却甚大。那大如鹅卵,满是淫液的棒头,竟然塞进了
她小巧的肉洞内。

  建宁公主受痛,「哎唷!」大叫一声,松了手,不敢再动。

  见她居然浪得自己把大棒头硬塞入小洞内。

  暗骂道:「辣块妈妈的浪蹄子,老子今晚嫖死你!」

  一手压住她肌肤细腻的背部,一手扶着巨棒,屁股猛力往上一顶。

  建宁公主又「哎唷!」大叫一声,韦小宝一条既硬且长的扬州巨棒,已破门
而入,再次进入这大清公主的花蕊。

  公主咽呜道:「死小桂子!弄的什么!痛死人了!」

  韦小宝一条巨棒在她紧热的阴道里,涨得甚为难受,便两手托着她屁股,叱
道:「抬高!」

  建宁公主吓了一跳,双手一撑,拱高了屁股。那巨棒在里面拖动,既痛又乐。
大声呻吟起来。

  韦小宝留一个大棒头紧框在里面,低头见那拖出来的巨棒身带血丝,暗中大
为得意。又道:「好了!」把屁股跟着拱起,那棒又戳了进去。

  建宁公主浑身颤抖,也不知是痛还是乐。只「啊呀!」叫着。

  韦小宝在她身子底下,公主幽香阵阵,肉体滑腻细嫩,两人贴在一起,都兴
奋得全身发红。

  双手抱着她猛力翻了一个身,把她压在下面。建宁公主阴部又受创,「哎」
叫一声,却无痛苦之意。

  韦小宝此刻欲火焚身,拉开她双腿。吸了一口气,将棒抽出大半,重又奋力
插了进去。

  丽春院中所见诸般性交姿势,依样画胡芦,尽情使于这大清公主,美丽绝伦
的肉体上。还是她的初夜呢!

  两个少年男女又抓又打,一条巨棒从未离洞,翻翻滚滚干了半天。

  建宁公主披头散发,香汗淋漓。高潮也不知来去多少回,淫液奔流,又稠又
腻又多。

  初夜的小屄被处男的巨棒插得红肿不堪。这只变态的小屄,越痛越有快感。

  弄到最后,开了屁眼,变态小屄奄奄一息。韦小宝又狠狠干了她一次,两人
欲火尽灭,抱着甜甜蜜蜜睡去,才算了事。

  双儿长年贴身护卫这么个有钱有势,好色的市井之徒。跟着他四处胡闹、出
生入死,声色场面见过不少。

  虽说年幼不解人事,躲在窗外听了半天,却也慢慢听出些苗头来。

  证之随韦小宝去过的声色场所,私处竟然发痒,心情激荡。

  转头四面看了看,不顾得害羞,军帽往后一推,再次贴了一个眼睛往窗缝瞧
去。

  正好瞧见那公主一身雪白的肉体,冰肌玉肤。却是披头散发,跪在软榻上。

  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抖动,摇摆着高高翘起的屁股,浑身汗水。

  韦大人一手紧紧扶着公主腰部,一手猛力拍打公主雪白圆满的屁股。底下挺
着一支大棍子,就在公主劈开的两腿之间,戳进拉出,又猛又快。

  双儿见状吃了一惊,那棍子她在服侍韦小宝更衣时,也不知见过、碰过多少
次了。却没想到会变得如此粗大,又可以弄出这等光景来。

  一个眼睛看得眨都不眨,韦小宝的大棍子越戳越快,她心里跟着越跳越快。

  几乎便要昏倒。只觉得全身发热,下体发烫、发痒。好似有虫子蠕动,更有
东西流动。

  她紧挟着两腿,心想,怎会来了月事?眼睛离开窗缝,缩了肚皮,小手羞羞
答答挤进裤内,摸到私处,触手细腻却有微许温液流出。

  诧异的又挖了挖,一阵快意从私处袭来,震了一下。两腿发软,差点跌倒。

  那温液越挖越多,越舒服,双儿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害怕。

  就在此时,公主突然叫道:「死小桂子啊!用力打~」

  韦小宝喘气低声怒骂道:「放低声!想害死老子吗?老子打死你这个骚狐狸
精!」

  一阵啪!啪!啪!挥手打得那骚公主浑身白肉颤抖,圆白的屁股乱摇乱挫。

  浪声叫道:「再用力!小桂子~用力!」

  声音果然放低了。

  韦小宝骂道:「什么小桂子!」住了手不再击她屁股。

  公主哀号道:「是!是!奴婢不敢!韦爵爷!韦大人!请再狠狠赐奴婢几巴
掌!求求您!」

  啪!啪!啪!击打声又响起,公主浪叫声却变得又腻又娇。

  双儿在窗外听得目瞪口呆,脸红耳赤。是否还看心中犹豫,室内声音突然静
了下来。急忙又凑上眼睛。

  室内两人却已换了姿势,那建宁公主仰卧褟上,分开双腿。韦小宝扛着那两
条雪白修长的大腿,身子压在公主身上。

  光光的屁股上上下下,急速朝建宁公主两腿间捣撞。两人紧紧搂着,双唇黏
在一块儿,热烈的吻着。

  只余急促的娇喘鼻音和韦大人喘息声,另加个噗嗤!噗嗤!捣撞声。

  双儿小手不禁又伸入裤内,抚着私处。看韦小宝紧搂着建宁公主亲吻,心中
却升起从未有过的感觉,彷佛打翻了数十个醋坛子。

  韦小宝和她早已彼此互信互赖,越过了主仆界线。

  双儿小手抚着黏湿一片的私处,如点漆般的大眼睛,透缝盯着室内纠缠在一
起的,两条赤裸裸的人儿。回想韦小宝有时如刚发情的少年般,借机偷摸她的胸
部,偷碰她的私处。两只大眼隐露笑意,心中一股遐思升起,那床上的建宁公主
好似化成了自己。小手碰触的私处,竟然有点颤抖,更加发热。

  不久,室内缠动的两人渐渐静了下来,烛光一枝一枝熄灭。

  双儿闭上眼睛,小手抚着私处,在光滑无比的外阴部,抚揉了几下,突然触
及一只小如红豆,又软又硬,圆湿的东西,全身震了一下。

  她指头甚为灵敏,立即察觉这软硬兼具的小豆豆,平时绝非长成这付模样。

  因为平时沐浴摸到她就不是这个样子。

  再捺着那豆轻揉了几揉,又是浑身发颤。双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再碰那
豆。

  但这冰清玉洁、小巧可爱的阴部,面积能有多大?指头抚揉势必触及挺起的
小阴蒂,双儿每次碰及那豆总是快意倍增。

  越揉越快,那温液如泉水般冒出,变得又黏又滑。阵阵畅意如浪袭来。

  全身滚烫,两颗小白牙咬着下唇,闷着气息,不敢出声。娇美的素脸涨得通
红,汗如雨下。

  只觉得尿意传来,颤了一下。子宫痉挛,咬住下唇细喘着,羞羞答答把那藏
于阴道深处的甜汁蜜液,尽数泄了出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全身舒畅,不
想再动。

  过了半响,突然听到「喳!」的一声,有人跳了进来,离她仅数尺之距,传
来一股幽香。

  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

  双儿转眼看去,那人体态婀娜,面貌极为艳丽,正是阿珂。

  她坐于暗处,阿珂粗枝大叶并未看见她。这阿珂虽然天生丽质,但是自幼教
育不完整,书读得并不多。「九难」尼姑把她当作复仇工具看待。弄得文不文,
武不武,草包一个。

  韦小宝和阿珂师姐弟两人,隔窗几句话说完。阿珂一跺脚嘴里喃喃咒骂着,
转身去了。

  双儿忖道:「瞧公主和韦大人好得如胶似漆,这一觉到天亮,应该不会有事
了。」

  自己私处又水湿狼藉,甚为难受,急需洗涤干净。

  慢慢爬起,单脚一顿,冲天拔起,也跟着去了。

  隔了两天,又宿于一处大户豪房。酒宴一罢,公主回寝室安眠。赐婚使和府
官闲谈三两句话,便哈欠连连。府官以为大人白日护行劳累,不敢再谈,紧紧告
退离去。府官前脚刚走,赐婚使立即变得生龙活虎般,一头钻进公主房内。

  韦小宝轻轻推开了房门,反手关上。房内几盏宫灯照得通亮,却不见公主踪
影。那房甚大,房内诸般设施,早经赐婚使视察过。正中央摆置一张大床,一阵
异香若有若无钻入鼻内。韦小宝「咳!」了一声,床后如回音般也传出「咳!」
的一声,娇腻荡人。

  韦小宝暗骂道:「小贱人和老子玩起捉迷藏来了!」

  跳到床上,循声摸了过去。爬到那头,只见公主身缠白纱,一手掩着私处,
一手托腮,曲卧在一张大凉席上。容色娇艳,倩笑盈盈,仰首迎着他,不由得一
呆。

  公主见他到来,腻声道:「贝勒爷,怎教奴婢等那么久?」

  伸出皓白的双臂,又娇声道:「这纱缠着令人好不舒服,贝勒爷,亲老公,
帮人家解脱了罢!」

  韦小宝见那白纱纱细如蝉翼,薄薄几层轻缠在身上。下面仅缠及腿根,上面
也隐隐露出两颗鲜红的乳头。

  乳房颤动、两条浑圆雪白的大腿交并。

  几撮黑亮的阴毛尾端,露于白晰细腻的腿根上。建宁公主曲线曼妙的身子,
更形惹火。

  裤底那条巨棒一阵跳动,差点没破裤而出。

  韦小宝笑骂道:「小浪皮,你这般穿法,老子先自行解脱了再说!」

  边骂,边脱衣裤。三两下子便已剥个精光。底下那棒早就高高翘起,贴着肚
皮。

  公主媚眼如丝,看着他当面脱衣解裤,双颊艳红略带羞意,笑道:「贝勒爷
好雄壮威武的身子!」

  韦小宝握住那既长且粗的巨棒,笑骂道:「小狐狸精,你说的雄壮威武,是
这根插得你咬牙切齿,喊爹叫娘,抓破床单,乐翻天的大棒槌吧罢?」

  建宁公主两手抚摸那巨棒,捉住韦小宝「雄壮威武,又长又大」的巨棒,凑
上粉脸,磨擦着。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抢过棒子一手抓住她头发,大棒子往她微张的小嘴顶
去。喝道:「含住他!」

  建宁公主吃惊道:「什……什么?」

  韦小宝迅将棒头顶入她尚未合上的小嘴巴内。那棒头甚大,公主嘴小,一径
塞入也仅半个。

  韦小宝心里得意,却不甚满意。用力抓了她头发,又喝道:「张大口!」

  公主果然把口张个大开,含了那棒头。

  韦小宝巨棒在她嘴里抽插了几下,那公主何曾遇过这等阵仗?呆嘴呆舌,满
口利齿刮得巨棒生痛。韦小宝急忙抽出来,检视一番,幸好既没流血也没破皮。

  心里头暗暗骂道:「丽春院寻春大爷都喜欢这一套,被阿姨、妈妈含得哼哼
大叫。怎的,这浪小皮含起来既痛又不舒畅?」

  转头瞪了公主一眼,建宁公主两个大眼似要滴水,也正痴痴看着他。双手缓
缓解着缠于身上的白纱。似雪如玉的胴体,一寸一寸露在他眼下。首先见到的,
就是一对巍巍摇动,滚圆雪白的玉乳。

  韦小宝血液充脑,脑袋轰的一声,棒子顿时火焰冲天。手一伸,抓住那纱,
两下子扯个精光。

  两人气喘吁吁搂在一起,建宁公主大乳房压着他,两个艳红的乳尖顶着韦小
宝胸膛,磨来揉去。

  一个是好色无学识的市井之徒,一个是娇纵蛮横的天朝公主。却都是热情奔
腾、初尝美味的少男少女。

  公主一把抓住坚硬、长挺的巨棒,又捏又撸。韦小宝也是往下摸弄着两天前
才钻开的一口小井。

  两人各自找到目标,下面,撸、套、抚、抠。上面一对嘴唇吻个密不透气,
舌头交缠,情欲升到极点。

  建宁公主脸色艳丽,双颊酡红。捉着那棒,分开大腿,腻声道:「贝勒爷,
今晚再拿奴婢当您老婆可好?」

  边说,手中长棒已经拉来,棒头抵住自己淫液潺流的小洞口了。

  韦小宝吮着她乳头,也不答话。屁股猛力一沉,那硕大的龟头挤了进去。

  建宁公主「哎唷!」痛叫一声,放开手。眉宇间却是畅快无比。

  戳了几十下,公主也「哎唷!哎唷!」跟着浪叫了几十声,觉得小屄痛感渐
失,快意也跟着降低。「啪!」的一声用力击了韦小宝屁股,又尖爪拖过他背。

  昵声道:「贝勒爷,痛快么?」

  韦小宝正插得痛快,被她一搅,痛得停了下来。一巴掌往她头上拍去,怒骂
道:「死婆娘!疯婆娘!」

  两眼四下一转,瞧见床上丢着长长几条白纱。

  抽出湿淋淋的巨棒,取白纱把那野蛮公主反手绑了。

  韦小宝喝令她,头抵着床,两腿张开跪在床上。

  建宁公主酒宴当中,几杯入口,小穴渐热,奶头发硬,满脑袋就尽想着韦小
宝那只巨棒。宴罢之后,急忙回房裸了身子半缠白纱,浓抹艳妆。预备和韦小宝
续接两人的肉体春戏。

  却没想到,仅两下子,已披头散发,双手反绑跪在床上。

  韦小宝站在她后面,撸着发烫的巨棒,抵住犹自红肿的小唇口。狠力击她屁
股。骂道:「腿张开!」

  公主双腿又开了开,呻吟道:「好爵爷,不能再张,那好地方要裂开了。」

  韦小宝见她圆白细腻一个屁股,高高抬在眼前。上面浮现一片红红的手印,
情欲火冒,巨棒用力刺了进去,又抽又插,一堆淫液挤得冒泡。

  左手抓着她半边圆臀,右手照准那片红印,猛力拍打。

  建宁公主双手被反绑,头抵着床,只被他插得一对圆饱雪白的大奶跳上跳下,
细声吟叫。

  韦小宝越插越猛越起劲,那手却打得发酸。建宁公主脸颊赤红贴于床上。

  什么「死小桂子打死我……韦爵爷戳死贱奴婢……用力打……使力捅……」

  等等,咬牙切齿骂个不停,却媚眼如丝,爽入骨子里。

  韦小宝血气方刚,「叭!叭!叭!叭!」

  抽插了几百回,气喘如牛,那手也打得发痛,举不起来。建宁公主腿根、蚌
口,满是淫液。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韦小宝满身是汗,喘气道:「暂且先休息喝口水,再干工。」

  「啵!」的一声,从建宁公主小屄内,抽出那条湿淋淋巨棒。仰天卧倒床上。

  公主媚声道:「贝勒爷,您大人累了,不如松了奴婢,让奴婢帮大人按摩,
按摩。大人会很舒服的!」

  韦小宝却好似睡着了,不理会她。

  建宁公主娇哼了一声,又待再说。房门「咑!」的轻响,闯入一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紫巾罩头蒙面,只露出两个眼睛。身材高挑体态婀娜,
虽然故做神秘,那身劲装却穿又得凸凹有致,一看即知是个女子。

  公主见有人闯入,「啊!」的一声,正要呼叫。韦小宝起身伸手掩住她口,
低声道:「你叫人就害死你老公了!不准出声,我来对付他!」

  松手,两眼盯着那人。

  韦小宝全身光溜溜的,眼珠一转,见自己衣物就在旁边,心中大喜。正要伸
手去抓,那人突然抽出背后长剑,大跨一步,剑尖抵住他胸口。手脚并不见得快
速。只碰上韦小宝这三流角色,才轻易得手。

  韦小宝满头大汗,板脸道:「瞧你身材如此好看,应该是个美貌大姑娘,怎
的半夜闯入人家民房,看人家夫妻做这个房事?」

  那人低声骂道:「不要脸!」音细娇嫩,果然是个女子。

  韦小宝一惊,讶道:「啊!老婆,师……师姐!」

  阿珂怒道:「谁是你老婆了,我杀了你两人!」

  那黑衣人确是阿珂。话完,长剑扬起就要砍下。

  公主见状,高声大叫:「来人啊!有……」

  一句话尚未叫完,阿珂转过来,长剑怒往她掷去。

  公主双手反绑,跪在床上,见银光闪动,一柄长剑直射过来,吓得闭了口,
在床上滚了几滚,「噗!」的落下床。头一仰,又要大叫,太阳穴一麻,昏了过
去。

  阿珂长剑一掷不中,怒不可遏,舍了韦小宝,一跃上床就要追去。

  窗子「喀!」的一声,房内又多了一人。那人身快如风,一指便点倒阿珂,
跃到大床彼端,又踢昏了建宁公主。

  韦小宝坐在床上,看得眼花撩乱。见这人一身骁骑营军服,身材矮小,身形
面貌似是双儿。心中暗喜。

  赤着身子,下床闩了房门。屋外,已听到宫女低声叫道:「公主殿下呼叫奴
婢,奴婢来了!」

  韦小宝高声道:「没事,我和公主殿下练武套招,你们下去睡觉休息罢!」

  宫女们一听是韦小宝的声音,也都见怪不怪,齐应声:「是!谢韦大人!」

  阵阵碎步声,渐渐远去。

  韦小宝转过身来,明亮的宫灯下,见那军士站在床前,两个大眼痴痴的看着
他。明眸皓齿,秀丽端庄,正是双儿。

  韦小宝全身发烫,走上前去,取下她军帽,满头秀发倾泻而下。

  一把抱住她,在她耳旁低声道:「好双儿想死我了,你几时跟上来的?我早
差人去找你的!就是找不着!」

  一连串问话,搂得双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双儿红脸低声道:「相公,我一直跟在你身旁的……你先穿衣免得着凉了。」

  韦小宝轻笑道:「被阿珂那凶婆娘吓得忘了如何穿衣,好双儿帮我穿吧?」

  双儿取过他的衣裤,细心的便要帮他穿上。韦小宝只借机吃豆腐,搂住她腰,
笑道:「几天不见你,好象又长高了?」

  双儿道:「哪有,还不是一样?快穿了衣服才是。」

  韦小宝又搂了搂她腰道:「来,比比看。」

  双儿缠不过他,放下衣服便要转身和他比个高低。

  韦小宝紧抱了她腰,托起她下颏,盯着那对大眼睛。低声道:「背对背是和
别人比的,和我的好双儿比,就要面对面比才是。」

  双儿鼻子吸进呼出尽是男人气息。小腹被一根硬棒顶住,私处又开始发热、
发痒,温液汨汨流出。

  期期艾艾,羞道:「就没见过这般比法的!」

  韦小宝见她满脸娇羞,未施粉脂,却唇红齿白,清秀绝俗。

  软腰也仅堪一握,不禁低下头,往她红唇吻去。

  双儿闭上眼睛,一颗心乒乓乱跳,口唇间传来热气,两片滚烫的柔唇贴住嘴
角。一条舌头挑开唇儿,伸了过来。脑袋一片空白,又感甜蜜,又觉全身发热。

  也不知拥吻了多久,双儿迷迷糊糊,心中深处又隐隐有些害怕。伸手往下挡
去。那宽大的军裤不知何时已褪落在脚踝。下身仅剩一条薄亵裤,韦小宝手指隔
了薄薄丝布,抚摸着她的阴部。

  心里一惊,张开大眼,那手拍了下去。一声清响,韦小宝动都不动,反变本
加厉,两根指头勾开裤角,摸索钻入。

  双儿满面通红,挣扎道:「相公,那地方尚未洗,脏的!」

  韦小宝紧搂着她,涎脸道:「好双儿那地方未洗,韦小宝那地方也是一棍子
公主的骚水未洗。这房内就有间澡房,咱夫妻俩这就一道洗去罢!」

  不待她答话,拦腰抱了她便往里面行去。一条军裤吊在脚踝,摇晃着。

  双儿只把一张烧烫的素脸,埋在他赤裸的肚胸间,毫无主张。

  走了几步,低声道:「相公,您什么东西顶着人家了?」

  那韦小宝使坏,抱着她时,故意垂下她圆小的屁股。又把一条怒挺的巨棒摆
正了位置,棒头顶在她小屄处。一走路,棒头便隔着薄亵裤顶着她小屄磨动。

  双儿不知究里,那棒顶着舒服,温液直泌,却有些害怕,便问了起来。

  韦小宝嘻笑道:「好双儿要洗那好地方,你相公先帮你来个洗前按摩。这可
是宫廷秘术。」

  编造谎言。胡说一通。

  双儿大羞,「啊!」了一声,心中半信半疑,却只能闭上眼睛任他宰割。

  韦小宝抱着佳人,慢慢吞吞,又拖了几步。那松松的薄亵裤受温液一渗,变
得纤毫毕露,溪谷分明。棒头隔着薄亵裤蹭磨,竟把双儿阴唇顶开了条小裂缝。

  巨大的棒头前端,就隔着薄薄一层丝布,顶在裂开的小唇缝口。

  双儿受创,大叫一声,身子一扭,小屁股挺了起来。

  韦小宝吓一跳,停步低声问道:「怎么啦?」

  双儿脸红耳赤,埋首于他怀内,颤声道:「相公,你……你使奸诈,把那东
西刺进人家里面,好痛!」

  屁股挺得高高的,不敢放下。

  韦小宝失声笑道:「哈!傻丫头,隔着一条亵裤,如何能刺进去?」

  双儿满脸红霞抬头看他,见韦小宝目光温柔情致绵绵,两人对视片刻。

  挺起的小屁股,不知不觉又垂了下去。

  韦小宝心情愉快,怀中抱着一个身穿骁骑营军服,下身却仅着一条薄亵裤,
露出一双雪白匀称的大腿,骁骑营军裤还垂挂在脚踝上的女孩。

  赤身裸体,行走之间屁股往上直点。越走越慢,双儿小屄水汪汪的,痒耐不
住轻扭了一下腰,羞声问道:「相公,还要走多久?」

  韦小宝硬梆梆的棒头被她一扭,脚一软,差点便喷了出来。赶紧把腰挺直,
撑了起来。

  低头笑道:「前面就是了。」

  推开一门,走了进去,放下她。双儿四下环顾,祇见那浴房极小,地上摆了
俩只竹篮,一张软褟,左右俩面墙壁具是镜子,室顶上前后开了俩个大孔。就是
不见浴桶、水等,洗澡基本对象。眉头一皱,轻启朱唇正待要问。

  韦小宝扶着她腰坐于软褟上,双儿急道:「相公,你……请坐,我站着就可
以。」

  韦小宝轻抓着她小手,笑嘻嘻道:「我不坐了,我去变个戏法给好双儿看。」

  双儿祇好乖坐在褟上。

  韦小宝伸手往那第四面墙壁右方推去,那第四面墙壁轻「喀!」一声,底下
突然翻出一幅尺许见方的图画。双儿坐于软褟那边,好奇伸头仔细瞧了过去。

  那画颜色鲜艳,工笔细腻。划的是一男俩女,赤裸着身子,正在行淫做乐。

  双儿眼尖,祇瞄一下,便知那画内容。羞得低叫一声,挺腰往后仰去。

  壁内又传出一阵嘎嘎细响,那画突然流动起来。

  祇见那尺许见方的图画,一幅接一幅,一直变化着。画中人像竟然宛如真人
般,动了起来。

  双儿大吃一惊,凝目瞧去。画中一男俩女,肤色浅黑,眼大鼻高,显非中土
人士。那男子举着女子一条美腿,挺只巨棍戳她妙处。另一女子一手掰着下体,
一手揉着乳房。

  图像流动,画中男子如真人般,作动起来。挺了巨棍又戳底下女子的妙处,
又吐舌舔上面女子掰开的下体。俩个女子还时会张口,时会闭眼。

  双儿好似听到建宁公主的浪叫声,一时看得眼睛发直,耳根烧烫。那小屄处,
温液又润湿了唇儿。

  正瞪眼瞧着,身旁传来韦小宝声音:「这戏法奇怪的紧,好看罢?」

  双儿突然惊醒过来,好似偷吃糖果被大人发现的小孩般。俩手蒙脸,细声道:
「你越来越坏了,又骗我看这个。」

  韦小宝低声道:「这可是远从天竺来的」天竺宫廷秘品「。」

  咽了一口口水接道:「不过我已看了三次,也没甚么好看的,快快洗澡去才
是。」

  牵起双儿,伸手往那墙左边推去。墙壁一推而开,一阵热气跑了出来,往室
顶大孔冲去,瞬间不见。

  里面灯光甚亮却罩于一片蒙蒙水气之中。

  双儿蹲下身子正待脱了脚上军靴,韦小宝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外面
那俩个老婆……那个较晚醒那个遭殃,得教她们睡上一整夜才行!」

  双儿站起来缓缓说道:「有一重穴可教人昏睡六、七个时辰。使得不好却能
要了人命!」

  垂下头低声道:「我会,但从未使过。」

  韦小宝看着她那付娇羞清丽模样,委实舍不得放弃今夜的天赐良机。却又怕
她下了重手。俩个老婆不论死了那一个,可都是糟糕至极的事。

  俩手背在后面,赤着身子,走来走去。一条巨棒配合脑瓜后的辫子甩动,极
是可笑。

  双儿见他满头大汗,着急模样,闭目凝思想了一下,睁眼道:「相公,当年
师父教我这门功夫,曾说,」劲透八分功力减半「。」

  韦小宝问道:「那是啥意思?」

  双儿俩个清澈的大眼睛露出智能的光芒,微笑道:「那是说,若是我仅使了
八成内力打他穴道,他一定不死,但祇教他昏睡三、四个时辰。」

  韦小宝听了一把搂过她,叫道:「三、四个时辰?够了!够了!好双儿,咱
俩又大功告成,来!亲个嘴儿。」

  低头便往那俩片娇小红润的樱唇吻去。

  双儿不想推开他,祇「嗯!」了一声,又被他紧抱着吻得迷迷糊糊。

  过了一会儿,墙壁「咑!」的一声,双儿一惊,挣脱开来,身子晃动,把韦
小宝护在身后。

  韦小宝从她背后探出脑袋,瞧了一下,并无异状。又看了看那面秘墙,骂道:
「妈的王八羔子!吓了我的宝贝双儿!」

  却是那流动的图片,转了半天,「咑!」的一声,停止了。

  告诉她声音来源。

  双儿道:「相公,你且在此稍候,我去点了公主、阿珂小姐的穴道再来。」

  韦小宝也怕那俩个女人苏醒,闹出祸事。

  点头道:「快去!快去!可千万记得那个」劲透八分功力减半「。」

  双儿「?!」

  的笑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过了半响,韦小宝正等得无聊,人影闪动,双儿俏身立在室内,笑吟吟的看
着他。

  韦小宝和她相处已久,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便知已办好事情。心下大乐,
冲上前,拉着她手,笑道:「脱了靴子,洗澡去罢!我帮妳洗背、擦背。」

  双儿脱去军靴,俩人进了浴房。

  双儿见那浴房全为木造,中央埋置了俩个巨大的长形浴桶,竟似用数千龄之
巨木,整株剖开精工制成。

  浴房之顶,前后亦开俩孔,房内数盏宫灯照得通明。

  韦小宝看她长发披肩,脸颊娇红。那身军服一再折腾,绑紧的衣带已经有些
松散,衣襟微翻。

  军服极不合身,长度掩住小屁股。薄亵裤底下露了一双雪白的美腿,赤着双
足。

  韦小宝见她这付腼腆娇美模样,棒子又硬了起来。

  笑道:「咱们应该在外间脱了衣服再进来洗的。」

  双儿转眼瞧见那棒挺起,心中暗惊。平时常看他裸身,早习以为常。此刻心
中却泛起阵阵涟漪,不敢再看他。低头悄声道:「你原就光着身子,不用脱衣了。」

  说完,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

  韦小宝「吱!吱!」怪笑道:「是了!是了!那双儿该穿衣洗还是脱衣洗?」

  双儿大窘,满脸通红,垂着头不理会他。

  韦小宝知她个性极为贤慧、正派,绝无可能当面解衣。当下俩手掩住那只乱
甩的棒槌,高呼道:「洗澡啰!」

  光着屁股,「噗通!」一声跳进右手边那热气腾腾的巨桶里。

  双儿站在门边,心里一阵踌躇,探头看去,袅袅雾气中,韦小宝正在戏水,
那长形巨桶足可容得三、五人共浴。

  左边那巨桶,却是冷水,亦是六、七分满,清澈见底。

  转身解光了衣裤,见门边木墙上,挂着数条丝巾,取了俩条,掩掩遮遮,往
右边巨桶行去。

  韦小宝见她赤足走来,一身雪白,体态曼妙,神情羞涩。

  慌忙俩手遮脸轻笑道:「快请下水!我甚么都没看见!」

  水中的棒槌,却已硬得贴住肚皮。

  双儿知他从指缝偷看,身子微晃,那池浴水祇动了几圈水纹。一个曼妙的人
儿,已浸于热水中。

  韦小宝放下双手,嘻笑道:「又不是在太湖打渔,那有人洗澡这般进澡桶的?」

  这双儿自幼在庄家长大,庄家在太湖湖畔,是渔船出租大户,是以水性极佳。

  入水几乎不扬一点水波。

  双儿红着脸说道:「相公你请过来,我帮你洗背。」

  韦小宝还道是听错话了,结结巴巴说道:「洗……洗背?妳……妳要帮我洗
背?」

  双儿心想:「怎可叫相公过来洗背!又非幼儿。」

  单脚在桶底一点,整个人朝韦小宝射了过去。

  韦小宝见水中一对白色、上点俩颗小红果似的乳房,朝自己投来。

  张开双臂正待迎接,双儿腰微一摆动,身子已经停在他背后了。

  韦小宝还未回过神来,肩头搭了俩只温软的小手,左右各传入一道热力,直
透胛骨。

  韦小宝呻吟一声,闭上眼睛。那俩只温软的小手转动,在他背部推、拍。又
揉又捶,轻重不一。

  整个身子有说不出来的舒服,正昏昏欲睡之际,耳旁传来双儿娇柔的声音:
「相公,你勿睡着,且听我说话。」

  小宝迷迷糊糊应道:「妳说,妳说,我的好双儿说话,我一向仔细听的。」

  双儿樱唇贴在他耳旁说道:「自幼庄少奶奶就教导我们,女子一生要贞节,
要清白。要忠于丈夫。」

  韦小宝睁开眼睛,佯怒道:「妳又不肯嫁给我,怎么说到要忠于丈夫了?」

  双儿躲在他背后,娇羞道:「我钟情于相公,这一生就是忠于相公。但在未
和相公成婚之前,相公务必要保护我的清白之身。不可受到一丝沾污。」

  韦小宝前俩句话听她娇言软语,表白心意。一身骨头如酥糖般,几乎溶入水
中。

  听到最后,竟是沾她不得。

  转过头来,苦笑道:「好聪慧的小丫头!那,咱俩亲亲嘴儿,东摸摸西摸摸,
总可以罢?」

  双儿见他突然转过头,羞得无地藏身,一闭气沉入了水底。

  韦小宝不会游泳,但那水甚清澈,又浅。一手捏住鼻子,跟着沉了下去。

  他屁股半浮于水中,瞇着眼睛看去,一个圆圆的小肚脐,白白净净饱满高突
的阴阜,吓然就在眼前。

  立刻伸手抓去。双儿在水下见他潜来,忙把头钻出水面,就要转身游开。腿
根一紧,已被韦小宝搂住。韦小宝满头脸是水,咳了半响方止。双儿一直拍着他
背心。

  这个小色鬼,咳得脸红脖子粗,搂住双儿玉腿那手,仍是不肯放松。

  韦小宝止了咳嗽,上面一手搂住她腰。喘气道:「咱们这就来亲亲嘴儿,东
摸摸西摸摸。」

  水底那手轻拉,巨棒贴着张开的阴部,滚搓着。

  双儿细细闷哼一声。「不要……」叫得含含糊糊,又被韦小宝亲个甜甜蜜蜜。

  韦小宝双膝一曲一直,把那巨棒搓得双儿温液乱冒,全身发软。

  韦小宝搂腰那手伸到水下,握住巨棒,擦着小唇口,便想顶入。

  双儿樱唇突然挣脱他的纠缠,水底下那被搂的玉腿,也一挣而出。俩条长腿
并了起来。

  脸上全是水珠,红扑扑的。斜转身子垂头低声道:「相公,你不是说,咱俩
亲亲嘴儿,东摸摸西摸摸。怎么又要弄那个……那个……?」

  声音呜咽,便要哭出来。

  韦小宝陪笑道:「对不住!是我不对,我该死!」

  接着「啪!」的一声,掴了自己耳光,骂道:「丽春院养出来的死杂种!辣
块妈妈!王八羔子!打死你!」

  骂完,「啪!」的又掴了一下。

  双儿见他掌掴自己又胡咒乱骂,心一慌。转身抱住他,叫道:「相公!相公!
不要这样!」

  韦小宝也抱着她,喘气道:「好双儿,我这一生是少不了妳,娶定妳了。待
把公主送到吴三桂那老小子手中,完了差事。回到京城,咱俩成婚之事,须得禀
报皇上,皇上恩准才行。」

  亲了亲她耳朵,又道:「届时,咱俩人明媒正娶,风风光光。说有多快乐就
有多快乐!」

  他又说又亲,俩手抽空,轮流在双儿细腻无比的胸腹之间,轻轻抚摸、搔抓
着。

  一席话听得双儿满心甜蜜,身体也舒服得想全部张开,任他轻摸细抚。

  她自小成长于太湖湖畔,炎夏之季,就常闭着眼睛,放松四肢,仰天躺于太
湖水中。

  这一闭眼躺着,一心钟爱之人又在身旁,真正四肢大开,放松到底。

  双儿闭眼,身子半沉半浮,浸在水中,韦小宝一手托着她头,一手摸着她洁
白的身体。四周一片寂静。

  俩人出生入死多次,今夜又已互表心意。但韦小宝在她身上抚摸,她心里委
实害羞不已,祇闭着眼睛,故装迷糊任他轻薄。

  韦小宝越摸越起劲,差点没把那「十八摸」唱出口。摸到了双儿饱满的阴户,
双儿震了一下,俩腿稍稍合拢。韦小宝心想:「原来妳在装睡。」

  又想:「刚才在水底祇匆匆看了一眼,这」好地方「的美,可真是天下少有。」

  顺着凹陷处仔细摸去。

  他已有经验,轻抚着紧闭的唇缝,未几,指尖感到滑腻。伸手轻轻张开双儿
大腿,又去摸她微开的唇缝。那滑腻液体愈来愈多,双儿身子微微颤动,呼吸也
急促起来。

  双儿原本不理会他,等他摸到阴部,祇觉得比自己摸着快活好几倍。滋味难
以形容,就盼他继续施为,勿停下手。

  心里喃喃道:「相公!相公!还有一个小圆豆,你没碰到,快去抚她!」

  心里想着,浸在水中的阴部,往上挺了一下。

  韦小宝指头,果然轻触了那小圆豆。双儿再受忍不住,轻轻的:「哎呀!」

  娇叫一声。探手紧抓着他。

  韦小宝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笑。故做不知,装聋作哑。

  指头轻搓那软唇,有意无意轻触那可爱的小豆。如此摸弄了有一会儿。

  双儿在水中,扭着身子,轻声叫道:「相公!相公!你又想拿人家当老婆了!
这样不对,不可以的!」

  双儿聪慧过人,却是纯洁可爱。但也知道「拿来当老婆」,祇是韦小宝惯用
的话罢了。其意便是拿他喜欢的女子来做那件事儿。

  她自从前晚见了韦小宝和建宁公主的艳事之后,一直便是春心荡漾。

  韦小宝一阵撩拨,少女的肉体自然蠢蠢欲动,心里好奇。芳心深处却害怕着。

  反抗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哼!哼!啊!啊!」

  欢悦呻吟声。小唇口越张越开,温液流得韦小宝在水中的指头,也滑腻不堪。

  双儿发烫、呻吟的红唇被俩片更热的嘴唇黏住不放。

  这主仆俩人早已彼此暗生情愫,相互倾心。祇是女的天性贞节,德美情坚。

  行为规规矩矩,从不敢踰越本份。

  直到今夜,才借口洗背,藏身她相公身后,含羞道了情话。

  男的尽管不学无术,却也是天生侠义本色。尤其成长于妓院,每见一些雏妓
受尽欺凌。他心中总是气愤不平,恨不得打死那龟公老鸨。

  这双儿年龄和那些雏妓相当,性格和他相近,皆是性情中人。尤其是清秀姣
美,长得非常动人,对他忠心耿耿,照顾、保护有加。

  日子一久,对双儿怜爱之心,逐渐变成少男对倾慕的少女情爱之心。

  偏那双儿个性矜持,「好似无情若有情」,却又不让他稍越雷池一步。

  渐渐受她凛凛正气影响,对她又爱又尊敬。

  今夜温水池中,听她情话绵绵道出了一番心意。却又如何能坏她清白?

  双儿情欲激荡,带着一身水,纵了起来搂住韦小宝,胸前俩个如白馒头般的
乳房紧贴着他。

  一脚踩在水底,曲了一条玉腿勾住他的腿。清秀的小屄,热情如火,在温水
中努力凑上,承迎他的手指轻撩细抚。

  韦小宝手指摸着一个嫩细软腻的小洞,不敢伸入。低头轻啜着红艳小樱桃果
般的乳头。手指在那小洞周遭撩拨,碰着硬挺的小圆豆,轻轻抚她几下。

  便祇撩弄了一会儿,双儿细喘嘘嘘,小屁股往前挺出,小屄低住他的手指。

  在韦小宝脸颊旁低声叫道:「相公!我……我好象要……哎~。」

  轻叫一声,韦小宝觉得小洞涌出滑腻水液,喷到指头上。

  微笑问她:「好象怎么了?」

  双儿瘫吊在他身上,头冒白气,满脸红霞,娇羞道:「没事……很舒服,谢
谢相公。」

  闭上眼睛。

  韦小宝拦腰抱着几近昏迷的双儿,出了浴房,把她轻放于更衣室的软褟。

  取过被巾盖于她娇美的身子上。

  挺着一只巨棒,满身欲火,往外冲去。

  双儿伸手摸着小洞,发现并无异状。见他硬着那棒儿直冲出去,知他强忍欲
念,尽力保住自己清白之身,心中对他又爱又敬佩。闭上双眼,一颗清泪沿腮滚
落。

  韦小宝到了卧房,不禁呆立当场。阿珂已经不见人影,原本斜插在床上一柄
长剑,亦不翼而飞。

  祇见公主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身旁放了一张白纸。

  韦小宝急忙取下一看,纸上仅绘着一个单臂尼姑,再无任何文字。

  心想,原来是美貌师父救走了。吁了一口气,大为懊恼。

  他在浴房把双儿抚弄了半天,到底还是不忍心坏了双儿的清白。

  强压着焚身欲火,心想,卧房内还有俩个女子可拿来当老婆。尤其是阿珂。

  那知,卧房内不知何时已生变故

  原想拿阿珂当老婆,她竟被美貌师父救走了。

  转头看了看呼呼大睡的建宁公主。

  俩颊绯红,嘴小鼻挺。双峰高耸,小腹平坦。俩腿大开,雪白粉嫩。

  韦小宝欲火中烧,再无选择,轻爬上床。醮了口沫,涂在棒头。拨开她的阴
唇,一棒刺进那鲜红,熟睡中的小洞。韦小宝一条火热巨棒醮了口沫,在建宁公
主紧凑的小屄中,插了半天。那公主便像死人般,毫无反应。祇那俩个晶白巨乳,
被插得摇摇晃晃,煞是好看。

  韦小宝瞪大眼睛,盯着那对白球弹跳。又捅了数下,巨棒生痛,渐感无趣。

  抽出棒子,见公主睡得小口微开,一沫香涎流出嘴角。

  韦小宝低声骂道:「死狐狸精,满口利齿,否则插烂妳嘴巴!」

  看看那双滚圆的白奶,不再跳动。高耸挺立,俩乳之间夹了一线浅沟,心想:
「妈的王八羔子,没得了玩,且试试这小狐狸精俩个大奶!」

  跨开俩腿跪在建宁公主胸口。伸手醮了一把公主口水,低声笑道:「急用!
急用!改天还妳一口大的!」

  将满手口水,抹在棒头。

  便把那棒塞于乳沟,双手合了俩个豪乳,挪动屁股,顶动起来。

  韦小宝祇觉得那双乳之间细腻至极,前后抽挤数下,棒头在乳沟间捅出了一
个状如阴道的小圆洞,松紧却可随意调动。

  乐得一只棒子,越捅越粗,越硬。建宁公主俩个大乳房,被他挤来压去,玩
得不亦乐乎。

  又弄了几下,韦小宝放松俩手,低头瞄准棒子,满口口水吐了上去。双手一
合,更用力抽插起来。

  那巨棒在乳沟之间戳得「嗤!嗤!」做响,他也「哼!哼!」猛喘,满身大
汗。

  直弄到棒子一阵跳动,精液直喷出去。

  韦小宝站了起来,低声喘笑道:「老子喷妳这小贱人一头脸!」

  握住肉棒,精液便如撒尿般继续往建宁公主脸上浇去。

  泄完精,「呼~」

  的喘了一口大气。劳累一整天,竟然仰卧在公主身旁睡着了。

  俩人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那建宁公主脸上、发间尚留着白白的精液呢!

  韦小宝光着身子,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逐渐感到凉意。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
把他搂入怀中,盖了被子,身体一阵舒服温暖。

  那人怀抱馨香、柔软。几丝长发拂在他脸上,韦小宝伸手想去撩开,疲倦已
极,拥着那人,又沉睡而去。

  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啼之声。韦小宝半睡半醒间,祇觉得那股馨香、柔软,极
是熟悉。张开眼睛,身旁并无人影,却有残香。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被巾,正是更
衣室内,他为双儿覆上那条。

  窗外已经微微发白,韦小宝见公主盖着被子,睡在床边,离得老远。尚未醒
来。

  赶忙起身,找了那套赐婚使臣大人衣服,匆忙穿上。

  跑到那间更衣室,已然不见双儿芳踪。返身偷偷溜出公主殿下的行房。

  天一大亮,赐婚使臣大人便招了骁骑营领兵官来见。令他招齐了队内,个子
和赐婚使臣大人一般高的军士。集合了,大人要检视,不得漏失一个半个。

  康熙心细,出发之前早有安排。他想,此番远去云南,尽管祇是护婚,亲家
却是吴三桂。何况还有谋取经本重任。因而,那骁骑营出此趟任务者,尽是高头
大马彪形巨汉。

  全队仅五人个子较小,皆为厨事杂役老兵。

  韦小宝见了大失所望,问那领兵官:「就是这些?当真没漏失了?」

  那领兵官回答道,全队就是这五人个子和韦大人相近。其余至少高出一个头
来。

  韦小宝无奈,赏了五人银两,另赏银两给那领兵官,令他们散了。

  但那双儿夜间到来,却又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骁骑营军士服打扮。颇令韦大
人百思不解。

  双儿自那夜俩人互表情意之后,再无禁忌,每晚都来。而且时间恰到好处,
皆在韦大人奉召进入公主殿下的行房,「练武套招」。俩人一丝不挂,练得气喘
如牛,双方鸣金收兵,才悄然出现。

  施了打穴功夫,「劲透八分功力减半」,点昏建宁公主。

  韦小宝也总是趴在床上装睡,等她到来。

  俩人光着身子戏玩,韦小宝手舌并用,每次都弄得双儿脸红耳赤,提着湿亵
裤,跑出房门。却又不准韦小宝越过她那最后一个雷区。

  这一天,大队已近贵州,此地虽不属贵州,却是吴三桂马鞭所及之地。当晚
公主停驾于一地。

  那府官简直把建宁公主当做皇帝驾到来迎接。酒宴、唱戏,极尽讨好取欢之
能事。

  可惜,这公主心思就祇放在那赐婚使臣身上。酒菜吃喝,俩条玉腿在桌下,
不住交缠磨擦。一只蚌肉磨得淫汁淋漓,大眼漾水,双颊酡红。

  这一夜,公主殿下依旧召了韦大人进房「练武套招」。

  韦小宝低头进了房间,公主娇声呖呖道:「把门闩了!」一条长鞭无声无息
打上了脑袋瓜。

  韦小宝「哎唷!」痛叫了一声,门外一个宫女「嗤!」的笑了出来。

  韦小宝回身骂道:「笑甚么笑!没妳们事了!统桶睡觉去!明天赏银两。」

  砰!的一声,把门闩上。

  转身见公主就站在床边,身披薄纱腰扎花带。手中拿着一条长鞭,拖在地板
上,正嘻皮笑脸的看着他。

  韦小宝抚着脑袋,横眉竖目,怒道:「好小浪屄子,妳用的甚么下流招术,
暗算老子了?」

  建宁公主娇声道:「贝勒爷,奴婢这招可是独门的绝技,名叫」你一鞭我一
鞭,咱俩挨鞭快活似神仙「。」

  笑靥满面,扬着手上长鞭,又道:「奴婢用这条鞭轻轻的抽贝勒爷,贝勒爷
就用你底下那条又硬又粗的长马鞭,狠抽奴婢。如此便是,」你一鞭我一鞭,咱
俩挨鞭快活似神仙「了。」

  韦小宝站在门边,听得啼笑皆非,呆立当场。

  建宁公主疯疯癫癫,娇滴滴的把话说完,一扬长鞭又要打来。

  韦小宝吓得抱着头,猛冲上前,把她撞倒在床上。

  「啪!」的便是一巴掌。

  骂道:「辣块妈妈!老子先鞭死妳这只小狐狸精!」

  抢过长鞭,双手拉开,勒在她颈上。

  公主双腿乱蹬,俩手猛力推着那鞭。韦小宝使劲压住,半响,见公主吐着舌
头,俩眼翻白,祇「呵!呵!」的喘气,却叫不出来。心怕当真勒死她了,急忙
松了手。

  公主呼的喘了一口气,白他一眼,叫道:「哎呀!贝勒爷,你勒痛了人家脖
子,轻点嘛!」

  韦小宝拿着长鞭骂道:「臭小娘皮!妳偷袭老子一鞭就不痛了?」

  建宁公主喘着气,伸手往下探去,隔裤摸着他的巨棒,马上又娇声笑道:
「奴婢今夜要用舌头,来鞭贝勒爷裤底这条又硬又粗的大长鞭,你还以为真用皮
鞭抽你啊?」

  韦小宝呆了一下,笑骂道:「妳那满口的骚狐狸尖牙,弄得老子好痛!」

  公主腻声笑道:「不会了,俩天前咱们停宿于那个齐家庄。在他房中柜里,
我发现一些香料还有几本书册。其中一本我看了有趣,忘记放回木柜。」

  韦小宝冷笑道:「说甚么忘记放回木柜了,妳要拿,谁敢说不了?」

  建宁公主摸着巨棒那手一紧,红着脸续道:「那书名曰」春房秘鉴「提到妇
人如何用唇舌口技,使男人快乐。」

  玉面大红,盯着韦小宝妮声道:「昨夜贝勒爷拿你大长鞭,抽得奴婢死去活
来。奴婢还想用那」春房秘鉴「的唇舌口技,教贝勒爷痛快一番,不知怎的却睡
着了,真该死。」

  韦小宝心中暗道:「妳是被双儿给」劲透八分功力减半「弄昏了,甚么睡着
了。」

  公主这时已满面通红,略带醉意,俩手伸在底下解着他裤带,吃吃笑道:

  贝勒爷……趁早让奴婢使那「春房秘鉴」的唇舌口技……先教贝勒爷痛快一
番罢。」

  说完,翻身把韦小宝压在底下,褪下裤子,抓了肉棒,俩手撸动。伸出一段
小舌尖,便往那光亮的大棒头舔去。

  韦小宝这才知道丽春院里,许多的寻春老板,会被阿姨、妈妈含得哇哇叫好
的原因何在了公主「春房秘鉴」的唇舌口技,尽管初试身手,韦小宝也是初尝异
味。

  但一个却是含得滋滋有味,一个则是被吸吮、舔吻得全身酥软。

  韦小宝肉棒被含得火热,抓着公主头发,屁股挺动。他肉棒既粗且长,顶得
公主哇哇作呕。头往后一仰,抓住那棒拉了出来。

  咳嗽道:「今夜当做习练,明晚再来。」

  接着一阵咳声。

  韦小宝脑中祇想尽快收拾了她,好让双儿进来。

  翻过身,又抓起她头发,「啪!」的甩了她一记耳光。骂道:「小贱屄,」
春妳妈的,甚么房秘贱「的啥唇舌口技!」

  放开头发,叱道:「脱了衣服躺下!张开腿!」

  建宁公主泪汪汪的又抚脸颊,又摸头皮。又忙着脱下身上那件披纱。

  祇一下功夫,一具雪白如玉,双峰饱挺的少女肉体,便横躺在床上。俩手扶
着腿弯,抬得老高,把一双美腿分得大开。

  这浪荡公主已止了泪水,媚眼盯着那条巨棒,软声道:「贝勒爷,奴婢这样
子张开大腿还和你意么?」

  脸颊犹留着红红的手印!

  韦小宝早光了身子,肩了她双腿,手扶满身都是口水的巨棒,顶住那只嫣红
微张,唇口淫液淋漓的小屄。习惯性的磨擦俩三下,才捅了进去。

  建宁公主张着嘴巴,又扭又叫。赐婚使臣边插边打,出嫁公主浑圆雪白的大
腿、屁股片片红印。

  驸马爷吴应熊尚未见过的小屄,被赐婚使臣插得鲜汁滚滚,屄毛东倒西歪。

  建宁公主张着嘴巴,双手捻着艳红的乳头,又扭又叫。

  韦小宝喘嘘嘘低声骂道:「小浪蹄子!这儿又不是丽春院,把妳浪叫声压低
些!」

  他和公主接连几夜干了下来,见她阴道痉挛,身体颤抖,狠摇屁股。知道她
就快玩完了。

  猛力插了几十下,公主热液乱喷,韦大人也耐不住,压在她身上,一条巨棒
狠狠穿入阴道最深处。跳动数下,精水箭般射了进去。

  建宁公主又颤抖了一下,抱着他娇声道:「哎~妈妈唷!贝勒爷,你鞭死奴
婢了!」

  俩人紧紧搂了片刻,韦小宝解开她双手。翻身趴在床上假睡。

  房内的大藤衣橱里,双儿躲了半天。透过间缝,早已看得亵裤尽湿,腿酸足
软。

  见公主四肢摊开,好似睡着。推开橱门,悄然无声一晃上前,认准了穴道,
纤指一点,内力发出。「劲透八分功力减半」又弄昏了建宁公主。

  韦小宝祇道她会从窗子进来。趴在床上,瞇着眼睛,盯住窗户。却不知双儿
早已藏身房内。

  正待换个趴姿,一个温香柔软的身子,从背部贴了上来。

  双儿细嫩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叫道:「相公~」

  韦小宝心中「突!」的跳了一下,却装睡不理她。

  双儿甚聪敏,把乳房贴在他背上,细声道:「可惜,我刚刚在暗处中学到了
一门」春房秘鉴「的唇舌口技,想来习练,习练。以后好得丈夫欢心,哎~那知
道~」

  闭口不再说下去。

  果然韦小宝正竖着耳朵。听她突然止了口,抬头问道:「那知道甚么了?」

  双儿俩眼和他对个正着,急忙把脸藏在他背后,羞道:「那知道……那知道
相公却睡着了。」

  韦小宝反手抚着她光滑的大腿,笑道:「我现下醒了,妳可以把那」春房秘
鉴「的唇舌口技,拿来习练,习练了。」

  双儿羞道:「相公,咱俩相约一事,我习练那」春房秘鉴「的唇舌口技。你
闭上眼睛切勿偷窥。可好?」

  韦小宝大喜,忙道:「当然好!当然好!」

  摆正了身子,闭上眼睛。

  双儿仔细瞧去,见他双目紧闭,便如小儿一般。转眼看到那条棒子,正慢慢
膨涨挺动。脸色又一紧,颤着小手往它摸去。

  那棒高高挺起,紫筋盘身,巨头垂了一滴透明液珠。

  双儿抓在手中,小舌尖轻往那珠舔去。

  双儿轻吐舌尖正待舔了那液珠,发觉棒身黏手。

  暗暗叹息道:「唉~死蛮婆子!弄得我相公一棒子骚水!」

  伸手抓过公主披纱,仔细将一条热腾腾大棒揩拭了个干干净净,又道:「还
把我手弄脏了!」

  俩手握住了巨棒,撸了几下,一个大头光滑紫亮,呆头呆脑甚为可爱。

  双儿瞧着,不禁赤颊含羞,学着公主模样,便在那呆头上上下下,轻挑腻吮,
丁香半吐,绕了几圈。

  她舌尖灵活,细舔慢扫,上下绕动。把一只巨大的肉棒,舔得精光发亮,在
小手中跳动不已。

  韦小宝肉棒亦曾被昏睡一旁的建宁公主吞吐过,却无这般「美味」。

  震了一下,「哼!哼!」几声,就是不敢睁开眼睛。

  那知巨头又是一热,竟教双儿小口含进半个。一条软舌压住巨头,俩片樱唇
啜得「啧!啧!」有声。

  韦小宝怪声叫道:「哎哟!妈妈!」屁股一耸,便想将他的棒子顶进双儿嘴
里。

  双儿躲在衣橱窥见他诸般动作,早想好法子应付他。

  见他顶来,手劲一压,韦小宝便挺动不得。

  殷红的小嘴巴努力一张,果然把那巨头含入口中。

  臻首前后点动,韦小宝半条粗大的肉棒,在她俩片薄唇间抽插着,几线香涎
流到韦小宝旺盛的阴毛上。

  韦小宝被她一掌压住,屁股挺动不得,祇痛快到「啊!啊!」鬼叫。

  又弄了几十下,韦小宝伸手轻抚着她头脸,颤声道:「好……好双儿~拉我
坐起,我要摸摸妳……」

  双儿情窦初开,几晚下来,祇除了没有真正的和他「做夫妻」之外。肌肤相
贴,浑身上下早被他狎戏、亲腻遍了。俩腿间的一只小蜜桃,更是夜夜被他玩弄
得春水潺潺,湿到一榻胡涂。

  这俏丫头情愫既动,便如春花之怒放,势不可歇。每晚饭后,匆匆浴罢,就
悄悄躲于公主房内,等着销魂。

  就这会儿,舌头舔着肉棒,心里想着俩人亲密的事,小蜜桃又开始发痒、渗
水。在衣橱里流出的蜜汁,干了又湿,俩腿间一片淋漓。

  听韦小宝要坐起摸她。吐出那巨棒,红着脸细声道:「你要摸便摸,祇在我
习练那」唇舌口技「之时,不许偷看!」

  韦小宝紧闭着眼睛,连连应声道:「是!是!决不偷看!决不偷看!」

  双儿听他答应了,才伸手将他拉起。

  仔细瞧了瞧他双眼,见他确实闭着眼睛,「噗嗤!」一笑,低头张口,又把
那只硕大的龟头含入口中。

  韦小宝如瞎子般,轻搭着俩手,从她圆滑的双肩摸到光滑细腻的背部。张了
十指抚搔着那细致的肌肤。双儿小嘴含了肉棒,祇痒得鼻音娇娇「嗯嗯~」

  了几声。

  韦小宝轻搔了几下,闭着眼睛笑道:「这样搔不到痒处啦!妳把双腿翻到我
的脸上来,屁股朝着我的脸。妳可习练那」唇舌口技「我可搔妳痒处,岂不甚好?」

  双儿的脸一红,拉出了口中肉棒,嚅道:「屁股朝着相公的脸那……可不太
好……」

  韦小宝催促道:「咱俩夫妻床上的事,有甚么不太好?快来便对了!」

  说完躺了下去。

  双儿无奈,举手拭了一把口水。起身调头,跨开了俩腿,羞死人的高翘着屁
股,趴在他身上。

  摆好姿势,回头看去,韦小宝仍闭着眼睛。悄声道:「相公,好了。」

  韦小宝瞇着一眼看去,果然是又圆滑又白晰的一个美妙屁股摆在脸上。

  当下又假扮瞇眼的瞎子,俩手轻摸着那俩个滑腻的圆球。摸了半天,越看越
美,越摸越妙。仰头张口,轻

  轻咬去细细舔着。

  当韦小宝顺着那道雪白的股沟抚摸下去,分开俩片鲜汁淋漓的小唇儿时。俩
人都已经鼻息加粗,气喘吁吁,快忍不住了。

  双儿娇哼道:「相公~轻些~」

  韦小宝喘气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就轻轻来了。」

  见双儿雪白浑圆的腿股间,被他俩手分开露出的红色蚌肉,娇嫩湿润。一个
小洞倒挂其上,洞口汨汨流水,神秘美妙至极。

  气息更加急促,伸长舌头,舔了上去。

  双儿小肉洞在他舌尖下颤动了一阵子,阴道痉挛,温液直冒。

  俩手紧紧握住那巨棒,祇乐得「喔!喔!」低声呻吟。

  韦小宝越舔越兴奋,抽出舌头低声叫道:「好双儿,吃我的棒子!吃我的棒
子!」

  双儿正美得昏昏沉沉,听他出声,随口一含,又用力吸吮起来。却发现棒子
变得更粗更硬,心下怦怦直跳。

  韦小宝几夜来,亲玩、舔吻这付纯净美丽的胴体。用爱抚、口舌之技、数度
把她送上高峰,享受了数次高潮。

  待她尽兴而眠,自己再找昏睡中的建宁公主泄欲。可怜,那建宁公主被双儿
「劲透八分功力减半」打了穴道,裸着一身美妙的浪肉,千金玉体祇能任他随意
摆布。要怎么玩便怎么玩,要插那个洞便是那个洞。

  这韦小宝就喜欢边插她的浪屄,边伸手去轻摸双儿光洁滑溜的小屄屄,还伸
长脖子亲吻双儿一对乳房。

  双儿其实都知道,祇闭着眼睛任他胡摸乱吻。但毕竟是处子,韦小宝若是指
头乱抠,她马上把双腿了起来。

  今夜却不太相同,双儿的「唇舌口技」越来越熟练,小嘴越吸,棒子越乐。

  韦小宝舌头往那轻微颤抖的小圆豆卷去,揉了数下。双儿含着巨棒,「啊啊
~」

  低低呻吟了俩声。一指往后抚着那只小豆,蜜汁从小洞如泉般涌出,淋得韦
小宝温香满鼻嘴。急忙张大口,尽数咽了。

  双儿正流得心慌意乱,一只小蚌抖个不止。韦小宝竟又把滚烫的嘴唇,贴上
了她冒泡的小洞穴,舌尖一卷,吸将起来。

  韦小宝见她雪白的俩股间夹了红红一个小肉洞,蜜汁淌个不停,冒出几个小
泡,极是诱人。不禁将整个脸贴了上去,啜嘴卷舌,直把小双儿卷得俩腿发软,
吐出巨棒,一手紧握着棒子,一手抓住半边屁股,低声哼叫起来。

  韦小宝吸了又吸,卷了又卷,双儿哆嗦着娇声道:「相公……相公饶命,不
行了,尿……尿好多次,想要睡觉了……」

  韦小宝在她的腿间应道:「好双儿,乖乖,妳不是要施展」唇舌口技「甚么
的,教我舒服的么?」

  双儿在上面羞答答说道:「你今夜再拿公主做夫妻罢,」唇舌口技「明晚再
使,好么?」

  韦小宝在下面应道:「不好!」舌尖又用力往她小圆豆舔了几下。

  双儿倒抽一口凉气,俩腿发软,再撑不住,瘫趴于他身上。

  她一瘫,韦小宝逃都来不及逃,一个湿腻腻的小肉蚌将整张脸都压在底下。

  韦小宝挣扎着从她白白的俩腿间钻出来,气喘嘘嘘笑道:「呼~又热又香,
还带些骚味。」

  双儿赶紧抬高屁股,连声说道:「哎!哎!相公对不住!可压痛你了!」

  俩人平日辩口惯了,脸红耳赤又轻声道:「你才带些骚味。」

  话刚说完,韦小宝倒转身子,搂住她一翻,将她压在底下。

  轻咬着她耳朵,说道:「妳闻着我那处带骚味了?」

  一只手不安份的在她小腹、阴户间摸来摸去。

  双儿细声喘气道:「相公用来和那骚公主做夫妻的地方,就带骚味了。」

  韦小宝把正摸着小蚌肉的手举到了俩人眼前,瞧了瞧满是透明黏液那几根手
指,凑近鼻子用力嗅了几下。笑道:「嗯哼!微带骚味,却香得紧,我好喜欢这
气味。」

  说完,把一根沾满蜜汁的中指塞入嘴里,吮得吱吱做响。

  双儿眼里看得脸飞红霞,耳中听得甜蜜万分。

  紧紧搂住他,低声道:「相公……我……我也好喜欢你的气味。」

  一对乳房挺着俩只樱桃似的小艳果,紧贴着他光裸的胸部。韦小宝情意激荡,
板过她脸,往那红唇深深吻了下去。

  俩人意乱情迷,赤体缠绵,搂吻了半响。韦小宝颤手扶着大棒子,调整了一
下姿势。分开小唇儿,那大棒头顶住满是甜汁蜜液的小肉洞,就想插进去。

  双儿一身内功源自武林正宗华山派,迷乱之中总能保住一线灵光。

  迷迷糊糊之际,小屄传来微痛,吃了一惊。虽然浑身酸软无力,也是勉强伸
手抓住了那条巨棒。

  弱声道:「相公~你很想进来么?」

  韦小宝被欲火烧得脑筋浑浑沌沌,双儿婉言柔语却听得清清楚楚。

  闻言也是暗吃一惊,脑筋清楚过来。祇觉得她抓住自己话儿那只手,轻软无
力。

  嘴唇靠在她耳旁细声问道:「妳说呢?」

  双儿心中着实又想又怕,手里抓着那条热硬粗大的肉棒,棒头紧紧地撑在洞
口,蜜汁积在阴道里,阵阵骚痒,流都流不出来。

  想及他真诚的眼神,对待自己的温柔。羞红着脸,蚊声道:「相公想进来,
就进来,却得轻柔来,慢慢来。」

  松了手中巨棒,柔声道:「那藤衣橱中放了几条白布丝巾,相公稍候,待我
取了再来,可好?」

  韦小宝祇静静的听她温言说话,心里头却是大喜欲狂。

  颤抖着声音回答道:「要和好双儿好老婆大功告成,自然应当慢慢来,轻柔
来。妳且躺着,待我去拿。」

  翻身爬起,光着屁股跑到那大衣橱,开了橱门。果真见到里头,除挂满衣袍
之外,底下还整整齐齐放了几叠布巾。

  心想:「这丫头真是神通广大,连里头藏了白布巾她都知道!」

  却不晓得刚才「这丫头」就藏身在这大衣橱之中。抓了上面几条白色布巾,
返身跑回床上。

  双儿看他光着屁股跑来跑去,接过布巾轻笑道:「谢谢你了!」

  她在庄家中,曾听及年长老妇训诫,女子落红之事。也听及女孩新婚初夜,
底下垫一纯白布巾,以证清白身子之事。

  红着脸将那布巾展开一条,垫于臀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韦小宝一旁嘻笑着看她准备妥当,轻将她双腿拉开。

  祇见双儿瞇着眼睛,清秀绝俗的脸,又害羞又紧张,红晕满面。

  一身雪白,双峰圆挺,纤腰平腹,一个小肚脐又圆又深。

  张着玉腿,小肉蚌娇嫩高突,陷了一缝,甜液潺潺,粉白可爱。

  双儿见他盯着俩腿间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大窘,娇嗔一声,举了双手摀住脸
孔。

  韦小宝跪在双儿的腿间,瞧了又瞧,不再嘻皮笑脸,祇觉得此生除了斗擒鳌
拜、巧杀瑞栋、柳燕几个神龙教高手等等,生死临头诸事外,就数目前这桩事最
是头等重要了。一手撸着棒子,一手轻轻分开俩片粉唇。

  双儿浑身抖了一下,韦小宝口中喃喃念道:「慢慢来,轻柔来。」

  把铁硬的棒头顶在小洞口。

  轻声道:「插进去时,会痛一下下,妳稍忍着点,若是受不住,好老婆就得
出声,咱们且停了,好罢?」

  双儿蒙着脸,轻轻应道:「嗯!相公放心,我尽量忍住便是!」

  韦小宝又挪了挪屁股,将棒头再醮满甜汁,缓缓往那宝洞挤去。

  四周一片寂静,双儿全身火热,俩手蒙着脸,祇听得胸腔内,一颗心怦怦的
跳动声。下阴部一阵胀痛,俩腿不禁微缩。韦小宝那吓人巨棒,终于撞了进来。

  韦小宝眼看粉嫩的俩片小唇儿,跟着大棒头陷了下去。抬头看看双儿,双儿
紧闭着嘴巴,俩手依旧蒙脸。指节骨却拉得有些泛白。

  柔声问道:「痛得厉害么?暂缓一下再来罢?」

  双儿不敢看他,蒙脸羞声道:「相公温柔,祇微痛而已,就是胀得厉害,再
来罢。」

  韦小宝伸手轻轻抚着她光滑细腻的腿根,又柔声道:「那我继续了?」

  双儿被他摸得汗毛直竖,祇低低「嗯!」了一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自幼习武,又从小太湖泅水耍戏长大,全身柔软且富弹性,连阴道都不例
外。韦小宝棒头插在里面,舒服万分,一心祇想更加深入。

  一手握住大棒,挺动屁股,借着黏滑的甜汁蜜液,再顶进去。

  那宝洞轻「吱!」了一声,大棒又顶进几分触及一物。韦小宝再度伸手去抚
摸双儿。这次却是微倾上身,轻抚她平滑白晰的小腹。

  双儿又胀又紧张,忍不住瞇了眼睛从指缝瞧去。才见到韦小宝一头的大汗,
俩眼柔情盯着自己,就看到他动了一下,接着那巨棒突的,破门而入,闯到里面
来。

  那从未有过外物侵入的秘径、花房,立即就被占得满满的。

  双儿闷「哼!」了一声,痛得顾不得蒙脸,俩手急忙往下推去。

  韦小宝却已压着她,轻抚道:「好老婆!好双儿!咱们这下子可终于大功告
成了!」

  吻着她香软的嘴唇。

  双儿湿着大眼,细喘不已,微微挣扎道:「相公……相公,待我喘口气……
还痛的。」

  韦小宝吻着她娇嫩的脸颊,柔声道:「好老婆,真是对不住,笨手笨脚的,
弄痛妳了。」

  放开她。

  双儿见他一脸歉疚,俩眼蕴着无限情意,瞧着自己。底下小花径被他一只大
棒深深插着,又热又胀。

  便如软了一身骨头般,闭上眼睛,瘫在他怀中。

  韦小宝在她耳畔甜声道:「好老婆!好双儿!妳且再忍着,待我把那棒子抽
动几下,就可尝到天下第一美味了。」

  说完,啜着她柔唇,轻轻抽动被夹缠得紧紧的一条大肉棒。双儿年龄不大秘
洞也生得小巧,祇是那甜汁蜜液甚多。一只宝洞虽细小,那条巨棒插弄起来,却
溜溜顺顺,极为爽口。「噗!噗!嗤!嗤!」

  一片声响。

  韦小宝抽插了数十下,那棒越胀越大,俩人都低低呻吟起来。

  双儿紧紧拥抱着他,娇喘道:「相公……相公,果然是天下第一美味……可
是……可是……」

  韦小宝也是喘着气,问道:「可是,可是怎么了?」

  双儿蹙眉道:「可是有些微疼痛呢!」

  韦小宝轻声道:「女子初夜会痛,那是难免,再弄几下自然不觉疼痛了。」

  又弄了数十下,那棒作动虽轻,戳得却深。

  双儿玉腿张得大开,那巨棒每次一戳,便捅出米浆般蜜汁。

  小双儿初次破功,便碰上这个自幼成长于妓院的「小霸王」。

  韦小宝趴在她的身上,一手揉着小甜瓜似的俩个乳房,一手拨弄她如云的秀
发。身下一条巨棒,藏在她洁白无瑕,又紧又湿的宝洞内,长抽轻送。

  双儿饱满热红的额头微微冒汗,长发披散在枕上。闭着眼睛,瑶鼻闷喘,小
口微张,端的美丽异常。

  韦小宝看得发愣,心想:「阿珂那凶婆娘如何能比得上我这小丫头的温柔美
丽?建宁公主那小浪娘们更加不用说了。」

  越看越觉得双儿从头发到脚底,从屁股到小屄,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妙。

  他正发愣,双儿眉头一蹙,俩眼睁了开来,见他呆呆瞧着自己,赶紧又闭上
眼睛。

  含羞低声道:「相公……你做甚么事去了?发着呆?」

  韦小宝回过神来,笑道:「我看妳这般美丽,连阿珂都比不上,公主那小番
婆娘更加不用说了,看出神竟然忘了工作。」

  双儿听了,又欢喜又害羞。睁开一双清纯的大眼,微笑道:「相公,我就是
我,就是你的小丫头双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我永远就是跟随在你身旁的双
儿。阿珂小姐美若天仙,建宁公主金枝玉叶,不要和她们相比了。」

  她口芳气香,吐气如兰,说完又闭上眼睛,羞答答续道:「我们……我们继
续做我们的……夫妻罢。」

  韦小宝见她这付娇美模样,又听她柔言软语。心中阵阵激情沸沸腾腾,不知
如何表达才是。祇叹了口气,紧抱着她,又将巨棒「噗嗤!噗嗤!」抽插起来。

  双儿几夜来,窥了公主和他办事诸般情节。今夜换她办事,方知那浪荡公主
会大呼小叫,确是情不自禁,自自然然,并非她野蛮放荡。

  韦小宝巨棒越顶越深,双儿又乐又痛,搂着他,一个小蛮腰闪来闪去。

  肉棒抽一下,她就呻吟一声。甜汁蜜液流了又流,舒畅得不知如何是好。

  软了双手双腿,细声道:「相公~相公~好累……休息罢。」

  韦小宝见她松了俩手,瘫软在身下。喘着气,亲亲她,双手一撑,心惜的不
再压着她。

  低头看去,双儿细腻的俩腿间,一道小裂缝挟着一条粗大的巨棒,棒身满是
红白交混的汁液,闪烁发亮。

  一时之间,室内除了建宁公主轻微的打鼾声外,就祇他俩人的低低喘气声。

  那肉棒插在热乎乎的小肉洞里,被紧紧束着。韦小宝能忍多久?轻轻抽动了
一下。双儿「嗯!」的闷叫一声,张开眼睛,展了双臂娇羞道:「来~」

  韦小宝赶紧趴上去,那肉棒也跟着顶了进去。

  双儿受痛,却祇暗中咬牙强颜作笑,轻声道:「相公可舒畅么?」

  韦小宝全身火热,一只棒子又胀又痛,急急道:「舒畅!舒畅!再来几下更
加舒畅!」

  双儿抓过枕旁一条白巾,轻拭着他满头大汗,怜惜道:「那就来罢,祇是不
要太累了。」

  又开了开俩条玉腿。

  韦小宝喜道:「不累!不累!」抱着她,大棒一拉,干了起来。

  这二度开花,双儿初始阴部里外,委实疼痛不堪。那扬州巨棒在花宫点了数
十下,花蜜便又潺潺流出。祇余满身畅快,那还记得被插的疼痛?

  低低哼叫了起来,学着身旁那浪荡公主的样,俩条玉腿颤抖着,缠上了他的
腰。

  韦小宝粗着气越抽越快,双儿水流不止,颤声叫道:「相公~相公~」

  韦小宝转过头来,见她半闭着眼睛,满脸潮红极为艳丽,又听她荡声叫着,
气息芬芳甜美。浑身一颤,肉棒猛跳了几下,再耐不住,闷哼几声,那热腾腾的
精水喷了又喷,尽数灌入双儿花房深处。

  双儿有生以来花房头一次被灌进男人精水。热腾腾的,力道又强,一股又一
股,打在精致细腻的花田之上。小肉蚌一紧,挟着跳动的扬州巨棒,又痛痛快快
的狠丢了一次。

  韦小宝把棒子泡在她小肉洞里,搂着她,翻下身子。捏弄着俩个晶莹剔透的
乳房,轻笑道:「好双儿,待这趟任务完了,我找师父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人主持
婚礼,也不必请示皇上了。」

  双儿晕着脸颊羞涩道:「你不怕被斩了头?」

  韦小宝笑道:「怕他个鸟!」

  说着,张大口「啊!」的打了一个哈欠。他白天「护卫」,晚上接连干了俩
次,疲惫已极。

  双儿体贴,轻拍着他背,柔声道:「不要说话了,睡罢。」

  韦小宝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他是被远处军营的钟声吵醒的,双儿已不在怀
中,空留余香。

  建宁公主还在酣睡,赶紧着了衣服,摸出房间。

  自那夜之后,双儿就失了踪影,再没来过。

  大队依旧前进,不见了双儿,护婚使大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动辄骂人摔物,
就连公主那般恶女和他讲话,也是小心翼翼。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口谕,说道教
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功臣,
特赐「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剧毒,听
他如此说,却也欢喜,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服了解药。胖陆二人躬身道谢,说
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大患。

  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
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

  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
难报答。」

  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

  韦小宝微笑不语,心道:「清福有什么好享?日日像眼下这般永享艳福,寿
比南山才有点儿道理。」

  注:

  郑成功生子郑经等十人。郑经于康熙元年继位为明延平郡王,生子克臧、克
塽等八人。克臧年最长,庶出,是陈永华之婿,后为监国世子,为祖母董夫人害
死。次子克塽为冯锡范之婿。郑克塽继位时年仅十二岁,本书因故事情节所需,
加大了年纪,与史实稍有出入。

        第三十回:镇将南朝偏跋扈,部兵西楚最轻剽

  韦小宝和公主只盼到云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但路途虽遥,行得虽慢,
终于也有到达的一日。

  贵州省是吴三桂的辖地,在贵州罗甸驻有重兵。建宁公主一行刚入贵州省境,
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

  将到云南时,吴应熊出省来迎,见到韦小宝时称谢不绝。按照朝礼,在成亲
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

  其时公主正和韦小宝好得如胶似漆,听到吴应熊到来,登时柳眉倒竖,大发
脾气。

  当晚公主对韦小宝说,怎生想个法子,把吴应熊送去见阎王,便可和他做长
久夫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假驸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做做,真驸马却万万做
不得。

  公主见他皱眉沉吟,怒道:「怎么不做声了?要送吴应熊这小子去见阎王,
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韦小宝道:「送是一定要送的,只不过咱们得等个机会,这才下手,可不能
让人起了疑心。」

  公主道:「好,暂且听你的。

  总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决不跟这小子同床。

  你如不送他去见阎王,咱们什么事都抖了出来。

  我跟吴三桂说,你强奸我。

  就算皇帝哥哥再宠你,只怕吴三桂也会将你斩成了十七廿八块。你就先见到
了阎王老子,算是替吴应熊做先行官吧!」

  韦小宝大怒,挥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强奸你了?」

  公主嘻嘻而笑,说道:「你没强奸吗?这就快强奸了!」

  伸臂搂住了他,柔声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这么重,也不怕人
家痛吗?」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名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
鸾驾。」

  韦小宝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眼前,一
齐下马,排列两旁。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手执旌旗,引着一名将军
来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亲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

  韦小宝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
虽老,仍步履矫健,高视阔步地走来。韦小宝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这老乌
龟的名头,却原来是这等模样。」

  韦小宝见他走到公主车前,跪倒磕头,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乌龟吴三
桂免礼。」

  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

  吴三桂站起身来,走到韦小宝身边笑道:「这位便是勇擒鳌拜、天下扬名的
韦爵爷?」

  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不敢。卑职韦小宝,参见王爷。」

  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说道:「韦爵爷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便
请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韦爵爷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
自己家人一般便是。」

  韦小宝听他说话中带着扬州口音,倒有三分欢喜,心道:「辣块妈妈,你跟
我可是老乡哪。」

  说道:「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

  话中也加了几分扬州口音。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扬州人吗?」

  韦小宝道:「正是。」

  吴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辽东,原籍扬州高邮。咱们真正是
一家人哪。」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原来你是高邮咸鸭蛋。扬州出了你这个大汉奸,
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

  吴三桂和韦小宝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
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竞来瞧热闹。城中挂灯结彩,到
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韦小宝和吴三桂并骑进城,见人
人躬身迎接,大为得意,但转念又想:「这样如花似玉的公主,又骚又嗲,平白
地给了吴应熊这小子做老婆,老子还千里迢迢地给他送亲,臭小子的艳福也忒好
了些。」

  又感愤愤不平。

  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园暂住。那是明朝黔国公沐家的故居,本就
崇楼高阁,极尽园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后,更大兴土木,修建得
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韦小宝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里,吴三桂入居之后,
连年来不断增添楼台馆阁。这时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内院也已相差无几。

  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钦差大臣韦小宝自然坐
了首席。

  酒过三巡,韦小宝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

  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只听他续道:「……今日来到王府,
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

  吴三桂神色稍宁,道:「韦爵爷明鉴,卑鄙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

  韦小宝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过是想做皇帝。

  可是皇上的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

  皇上的饭食向来是我一手经办,惭愧得紧,也没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
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
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万万不干。」

  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地听着他不伦不类的一番
说话,心下都怦怦乱跳。吴三桂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寻
思:「听他这么说,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

  只得哈哈地干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
不及。」

  韦小宝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

  吴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微臣
仰慕皇上俭德,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荡浩,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
慢,只好尽心竭力,侍奉公主和韦爵爷。待得婚事一过,那便要大大节省了。」

  心想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说我这里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
塞住他嘴巴才好。

  哪知韦小宝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
不使,又做什么王爷?你如嫌金银太多,担心一时花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
何不可?哈哈!」

  他这句话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
那还不容易?

  文武百官听他在筵席之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
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一面便心中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
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韦小宝回到安阜园,来到大厅坐定。

  吴应熊双手奉上一只锦盒,说道:「这里一些零碎银子,请韦爵爷将就着在
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韦爵爷的辛劳。」

  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客气。

  我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我说:『小桂子,大家说吴三桂是奸臣,你给我亲眼
去瞧瞧,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

  你可得给我瞧得仔细些,别走了眼。

  『我说:『皇上万安,奴才睁大了眼睛,从头至尾地瞧个明白。『哈哈,小
王爷,是忠是奸,还不是凭一张嘴巴说么?」

  吴应熊不禁暗自生气:「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给你打下的。大事
已定之后,却忘恩负义,来查问我父子是忠是奸,这样看来,公主下嫁,也未必
安着什么好心。」

  说道:「我父子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做狗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韦小宝架起了腿,说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
不过你,也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连升八级,可真快
得很哪。」

  吴应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荡。韦爵爷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道:「我给一只小乌龟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也感激不尽?」

  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银票,每扎四十张,每张五百
两,共是二十万两银子。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二十
万两银子,只是给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一百万、二百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场阅兵。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站在阅兵
台上。平西王属下的两名都统率领数十名佐领,顶盔披甲,下马在台前行礼。随
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下操演。藩兵过尽后,是新编的五营忠勇兵、五营义勇兵,每
一营由一名总兵统带,排阵操演,果然是兵强马壮,训练精熟。

  韦小宝虽全然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地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
「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都统,我们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
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勇营、义勇营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不
可。」

  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韦爵爷夸奖,愧不敢当。小王是行伍出身,训练
士卒,原是本分的事儿。」

  只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韦小宝吃了一惊,双膝一软,
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时面如土色。

  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小弄臣,仗着花言巧语,
哄得小皇帝的欢心,除此之外,又有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居然晋封
子爵,做到骁骑营都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

  他本来就没把康熙瞧在眼里,这时见了韦小宝这等脓包模样,更暗暗欢喜,
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

  阅兵已毕,韦小宝取出皇帝的圣谕,交给吴三桂,说道:「这是皇上的圣谕,
王爷给大伙儿读读吧。」

  吴三桂跪下接过,说道:「是皇上的圣谕,还是请钦差宣读。」

  韦小宝笑道:「它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他。我瞎字不识,怎生读法?」

  吴三桂一笑,捧着圣谕,向着众兵将大声宣读。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
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场上数万兵将屈膝跪倒,鸦雀无声地聆听。圣谕中嘉奖平
西亲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抚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辛绩,各
升职一级,赏赐有差。

  待圣谕读完,吴三桂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韦小宝事先有备,倒没吃惊,但数万兵将如此惊天动地地喊了出来,
却也令他心旌摇动,站立不稳。

  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韦小宝皱起眉头,甚是不快。

  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韦爵爷瞧这日子
可好?」

  韦小宝心想:「公主一嫁了给吴应熊,我这假驸马便做不成了。」

  说道:「这似乎太局促些了吧?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预
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什么事马虎了,咱们
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

  吴三桂一凛,心想:「你故意刁难,还不是在勒索贿赂?」

  笑道:「是,是。

  全仗韦爵爷照顾,有什么不到之处,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
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六也是极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克,
百无禁忌。」

  韦小宝道:「好吧!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说。」

  回到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韦小宝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
句,打发他们走了。想起来到云南之后,结义兄长杨溢之却未见过,便差人去告
知吴应熊,请杨溢之过来一见。

  杨溢之没来,吴应熊却亲自来见,说道:「韦爵爷,父王派了杨溢之出外公
干未回,不能来伺候爵爷。」

  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

  吴应熊脸色微变,说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韦爵
爷恐怕见他不着了。」

  韦小宝见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说话不尽不实,在捣什么鬼?」

  问道:「不知杨兄去西藏办什么要事?去了多久?」

  吴应熊道:「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礼来,父王便命杨
溢之送回礼去。还是前几天走的。」

  韦小宝道:「这可不巧得很了。」

  送走吴应熊后,越想越觉这件事中间有些古怪,他们明知自己跟杨溢之交情
甚好,自己来到云南,正好派杨溢之陪伴接待,怎么迟不走,早不走,自己刚到
云南,吴三桂便派了杨溢之出门,倒似是故意不让他跟自己相见。当下叫了赵齐
贤和张康年二人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的侍卫喝酒赌钱,设法打探杨溢之的
消息。

  这晚他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柳眉倒竖,怒道:
「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吴应熊这小子亲眼去见阎王,否则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
嚷,说什么也不行礼。」

  韦小宝心情本已不佳,听她这么说,更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
抢上拉住他手,给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当没听见。

  坐下半晌,甚感无聊,叫了十几名侍卫来掷骰赌钱,这才心情畅快。赌到半
夜,赵齐贤和张康年走进房来。韦小宝拿起一把骰子,还没掷下去,见到二人,
笑道:「现下是霉庄,要下注趁早。」

  赵齐贤道:「副总管吩咐的事,属下查到了些消息。」

  韦小宝道:「好!」骰子掷下,翻牌吃了天门,赔了上门下门,拉了二人的
手来到厢房,问道:「怎么?」

  赵齐贤道:「回副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
西王关起来了。」

  韦小宝皱眉道:「犯了什么事?」

  赵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卫士喝酒,说起识得这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
喝酒赌钱。一名卫士说:『找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坎子在哪里。
旁的卫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

  韦小宝沉吟道:「黑坎子?」

  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一会儿酒,就分了手。回
到这里,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了。到
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

  韦小宝问:「黑坎子在什么地方?」

  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莫五里地。」

  韦小宝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辛苦,你们到外面玩玩去吧,代我做庄。」

  赵张二人大喜,径去赌钱。二人知道代他做庄,输了算他的,赢了有红分,
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韦小宝闷闷不乐,寻思:「杨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吴应熊不会骗我,说
派他去了西藏。若非大罪,他爷儿俩定会冲着我的面子,放了他出来。吴应熊已
撒了谎,我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
从此死无对证。要救他出来,只有硬干。吴三桂就算生气,老子也不怕他,谅他
也不敢跟我翻脸。」

  当下把李力世、樊纲、风际中、高彦超、钱老本、玄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
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
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向他动手,必定以
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个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韦小宝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
伙儿在黑坎子大监狱里赌钱,那可不妙了。」

  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对,大家快马加鞭就是。」

  韦小宝道:「你们去设法救人,我把吴应熊这小子请了来,扣在这里,做个
抵押,叫吴三桂不敢胡来。」

  钱老本道:「韦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
然后扮着吴三桂的手下亲随,冲进监狱去提人。」

  次日午后,韦小宝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

  安阜园大厅中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
服色,闯入了黑坎子大监。韦小宝吩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前后严密把守,监
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他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
是一出昆曲《钟馗嫁妹》,五个小鬼翻筋斗、钻台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
韦小宝看得连连叫好,吩咐赏银子。

  正热闹间,有人走到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韦小宝回头一看,却是高
彦超,见他缓缓点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宽坐,
我要去撒一泡尿。」

  吴应熊心道:「这小流氓,说话如此粗俗。」

  笑道:「爵爷请便。」

  韦小宝来到后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喜道:「很好,很好,众兄弟都
没损伤,人救出来了吗?」

  但见各人脸色郑重,料想另有别情。高彦超恨恨地道:「吴三桂这奸贼下手
好毒!」

  韦小宝道:「怎么?」

  高彦超和徐天川转身出去,抬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是鲜血,
韦小宝一惊之下,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的正是杨溢之。

  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韦小宝叫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
你来了。」

  杨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韦小宝道:「大哥,你受了伤么?」

  徐天川轻轻揭开毡毯。韦小宝一声惊呼,退后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钱老本伸手扶住。原来杨溢之双手已给齐腕斩去,双脚齐膝斩去。徐天川低声道:
「他舌头也给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这般惨状,韦小宝从所未见,心情激动,登时放声大哭。他和杨溢之本
来并没太大交情,只不过言谈投机,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之心,见到他四肢俱斩的模样,不禁悲愤难当,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
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

  风际中拉住他手臂,说道:「从长计议。」

  此人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韦小宝向来对他忌惮三分,当即定了定神,点
头道:「风大哥说得对。」

  徐天川盖上毡毯,说道:「这件事果然跟咱们有关。吴三桂怪杨大哥跟韦香
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说他背叛旧主,贪图富贵,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
死、活不活,好让他手下的将领,没一个敢起反叛之心。」

  韦小宝垂泪道:「吴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乌龟!杨大哥跟我拜把子,又
没背叛他。这大汉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大汉奸
造反的明证。就算杨大哥真的投靠朝廷,又有什么不对了?」

  钱老本道:「正是。韦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状。」

  韦小宝问徐天川:「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大哥怎
么得知?」

  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
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韦香主,这个家伙,你是久闻大
名了,却从没见过,他便是卢一峰。」

  韦小宝冷笑道:「啊哈,原来是卢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胆放肆,后来给吴
应熊打断了狗腿,怎么又在这里了?」

  卢一峰吓得只说:「是,是,小人不敢!」

  徐天川道:「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原来是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
变了灰,老子也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人,这家伙神气活现,
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他妈的,他自己这条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
谕。」

  韦小宝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

  料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八臂猿猴」反
正手臂多,顺手牵羊,将他也抓了来。

  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卢一峰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说
的,我……我可万万不敢泄漏平西亲王的机密。」

  韦小宝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
起疑,各位仔细盘问这家伙,他如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了下来便是。」

  卢一峰满口鲜血,忙道:「我说,我说。」

  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

  韦小宝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杨大哥!」

  杨溢之听到叫声,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于又向后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
状,都感愤慨。此人为汉奸做走狗,本来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吴三桂父子对
自己忠心部属竟也下此毒手,心肠之狠毒,可想而知。

  韦小宝拭干了眼泪,定了定神,回到厅上,哈哈大笑,说道:「当真有趣。」

  只见席前鸦雀无声,锣鼓丝竹全停,韦小宝心感诧异:「怎么不演戏了?」

  席前的戏子站着呆呆不动,一见韦小宝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钟馗嫁妹》
的众戏子又都演了起来。原来他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来,这才
接演下去,好让他中间不致漏看一段。

  韦小宝向吴应熊致歉,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他进去,细问额驸
平日爱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吴应熊大喜,
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后,韦小宝回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
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
个人来。

  原来徐天川逼问卢一峰,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
和韦小宝拜了把子,有背叛吴藩之意,同时警告部属不得模仿;二来却还和蒙古
王子葛尔丹有关。

  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亲热,不断地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
携带礼物到昆明来。

  这使者名叫罕帖摩,跟吴三桂长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
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怒。

  卢一峰官职卑小,不知其详,只是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了几句,在天地
会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地都说了出来。

  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又去将那蒙古使
者罕帖摩捉了来。

  韦小宝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他发射金镖,
若不是有宝衣护身,早已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帖摩约
莫五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

  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要全身都瞧清楚!」

  高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帖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
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高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
色,身子不断地发抖。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

  罕帖摩点点头。

  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时不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
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
句谎啊?」

  高彦超道:「说了七句。」

  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条腿、两颗眼珠
子、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

  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
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
地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

  韦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其中有什么虚言?」

  罕帖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

  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
不算数,最爱赖账。」

  罕帖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向
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

  罕帖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
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韦小宝脸一沉,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罕帖摩道:「小的不知。」

  韦小宝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韦小宝年纪
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带红宝石顶子、双眼孔雀翎,乃朝中的
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尊荣。

  这罕帖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
父亲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又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
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

  当下恭恭敬敬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

  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韦小宝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

  韦小宝一愕,骂道:「他妈的,你说什么?」

  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

  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
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挺不错的。」

  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
下招式,当真了得。」

  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了几下。

  罕帖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
原来是一家人。」

  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

  罕帖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府里做客。」

  韦小宝点头道:「这就是了。」

  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们王府吗?」

  罕帖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原来小王爷连…
…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了……了不起。」

  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
不瞒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她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
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

  两人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
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

  罕帖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疑心?」

  韦小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说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
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
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
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
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
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爷回禀王爷,咱们四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
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四分天下!却不知是哪四家?但如问他,显得我
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

  笑吟吟地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
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
兵,却是他殿下……」

  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帖摩续道:「……是
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
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

  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
刹」是佛经中恶鬼之意,因此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
曾和清兵数度交锋,虽每次均为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军国
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心想:
「乖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
想法子抵挡罗刹国的枪炮火器。」

  罕帖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

  韦小宝嗯了几声,念头电转,如何再套他口风,突然想起郑克塽和他哥哥争
位,派冯锡范来杀陈近南的事,当即站起,满腔愤慨地道:「他妈的,我能有什
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
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
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

  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
桂。」

  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
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

  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
零花吧。」

  罕帖摩见他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即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
疑的,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
主子葛尔丹王子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

  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

  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吴家的。四川归西藏活佛。天山
南北路和内蒙东四盟、西二盟、察哈尔、热河、绥远城都归我们蒙古。」

  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

  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小,但听罕帖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

  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

  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么罗刹国呢?」

  罕帖摩道:「罗刹国大皇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
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都是满洲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
决不占中国人的一寸土地。」

  韦小宝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

  罕帖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
的主意。」

  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

  罕帖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云贵,我们蒙古精兵就
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
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

  韦小宝「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
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

  听到神龙教竟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

  罕帖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长谈过两次,
教中五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

  罕帖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封,罗刹国
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
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
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

  心中却在暗叫:「糟糕,糟糕!」

  他毕竟年纪幼小,寻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这军国大事,
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妙极,妙极」四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
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
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韦小宝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
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

  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
一伙人,一个个都除掉就是。那时候如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

  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
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允过的话,就跟他王子殿下亲口答允一般无异。」

  罕帖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允,于是一拍胸膛,
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

  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
报父王。」

  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
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帖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帖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

  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
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
只识得一个「三」字,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什么字?」

  高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

  高彦超黯然道:「正是。」

  韦小宝命高彦超收起,日后呈给康熙作证。

  韦小宝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帖摩的话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
了一次大汉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他胸口有个
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
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此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
是罗刹国鬼子的火枪所伤。」

  韦小宝道:「道长曾和罗刹人交过手?」

  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于罗刹人之
手,贫道出家,也是为此。」

  当下略述经过。

  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

  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
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觊觎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

  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镖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
镖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枪和刀马之下。

  玄贞肩头中刀,胸口为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

  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

  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

  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
人。

  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
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

  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

  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闪避
不及,抵挡不了。」

  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抢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手旁观,
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趁机便可恢复大明江山。」

  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
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

  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洲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
「以后的事现下不忙定规。咱们劫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
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应付?」

  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走。

  韦小宝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
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这样吧,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
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

  群雄一怔:「送回去?」

  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
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尸体也是无用。」

  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富,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透彻,均觉
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等劫狱擒官的大事,卢一峰岂有不向上司禀报之理?李力
世踌躇道:「我瞧卢一峰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

  韦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
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拉
到自己头上来。你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

  高彦超转身出去,把卢一峰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惊,早已面
无人色。

  韦小宝道:「卢老哥,你可辛苦了。」

  卢一峰颤声道:「不……不敢。」

  韦小宝道:「卢老哥很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地都跟我们
说了,丝毫没有隐瞒。好吧,交情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
机密的事,我们也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
倘若自己喜欢张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卢一峰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不敢。」

  韦小宝道:「很好,众兄弟,你们护送卢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
也给送回去,免得上头查问起来,卢大人难以交代。」

  群雄齐声答应。

  卢一峰又惊又喜,又是糊涂,给群雄拥了出去。

  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的
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谋
定而后动,还是韦香主所料不错,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
日众议。

  韦小宝道:「这样吧,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气。」

  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韦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

  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
那也逃不了。」

  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地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起走进府里,说道:
「韦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动你大驾?」

  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
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

  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
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毫不稀奇。」

  韦小宝吓了一跳,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不大对了。」

  吴三桂笑道:「怎么不对?韦爵爷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贵为骁骑营都统、
御前侍卫副总管、钦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
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

  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小将这次出京,皇上曾说:『你叫吴三桂好好做官,
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婿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后,这亲王就是我外甥的;
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吧。』
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

  韦小宝道:「那还能骗你么?不过皇上吩咐,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
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番话就跟你说了,否则的话,嘿嘿,
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皇帝金口,说过了的话决不能反悔,那个一言既
出,死马能追!」

  吴三桂哼了一声,道:「韦爵爷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么当我是忠臣了?」

  韦小宝道:「可不是么?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谁是忠臣了。所以哪,
倘若韦小宝将来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征东王、扫北王、定南
王,可是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到做主人的份
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走去。吴三桂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十分高兴,拉着他
手,说道:「来,来,到我内书房坐坐。」

  穿过两处园庭,来到内书房中。

  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房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么书架书本,居中一
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甚为
奇特。

  韦小宝道:「啊哟,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
中,可也从来没见过,今日大开眼界了。」

  吴三桂大是得意,说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时,在宁远附近打猎打到
的。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极是少见,得到的大吉大利。」

  韦小宝道:「王爷天天在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尽头,啧
啧啧,当真了不起!」

  只见虎皮椅旁有两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
出来一般。

  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

  韦小宝赞道:「这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

  我在皇宫之中可也没见过。王爷,我听人说,老天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
的手里,这是有兆头的。」

  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什么兆头?」

  韦小宝道:「依小将看哪,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地叫,
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
爷了。」

  吴三桂心中一乐,随即心道:「他说这只小黄莺儿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
地叫,不管什么用,说的岂不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

  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的又是什么?」

  韦小宝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

  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要请韦爵爷指教。」

  韦小宝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里有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
哈哈,好兆头,好兆头!」

  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干舌燥。

  韦小宝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他见之已熟的《四十二章
经》,不过是蓝绸封皮,登时心中怦地一跳,寻思:「这第八部经书,果然是在
老乌龟这里,妙极,妙极!」

  当下眼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
英雄、大豪杰,书房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字不识,一听到『书房』
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你这书房却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来历。小王挂在这里,也
只是念旧之意。」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爷当年东扫西荡,南征北战,立下天大汗马功劳,
这些兵器,想来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

  吴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出死入生,这个王位,那是
拚命拚得来的。」

  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官封爵。
韦小宝点头称是,说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
是哪一件大功?」

  吴三桂倏地变色,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
洲人越多,韦小宝问这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登时双手微微发抖,忍不
住便要发作。

  韦小宝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于捉
到,给王爷用弓弦绞死……」

  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问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

  吴三桂当年害死明室永历皇帝,是为了显得决意效忠清朝,更无贰心,内心
毕竟深以为耻,此事在王府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韦小宝竟当面直揭他的疮疤,
一时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厉声道:「韦爵爷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愕然道:「没有啊!小将怎敢讥刺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
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
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的手,弓弦吱吱吱地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地
呻吟,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

  吴三桂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随即转念:「谅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
竟敢冲撞于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对头,有意指使他
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

  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地道:「本藩汗马功劳什么的,都不值
一提,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
北王,可得学一学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的忠心。」

  韦小宝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了几十年,明朝的
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叫小将没下手的地方。」

  吴三桂肚里暗骂:「总有一日,叫你落在我手中,将你千刀万剐!」

  笑道:「韦爵爷要立功,何愁没机会。」

  韦小宝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王爷一般,拚命厮杀一番,
拿住反贼,就可裂土封疆了。」

  吴三桂正色道:「韦兄弟,这种言语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
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

  韦小宝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

  吴三桂又是一怔,说道:「若说一定没人造反,自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
或是各地不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

  韦小宝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不是海内归心、人人拥
戴了?」

  吴三桂强抑怒气,「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说道:「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原来韦小宝见到书案上的《四十二章经》后,便不断以言语激怒吴三桂,盼
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趁机盗经。不料吴三桂城府甚深,虽然发作了
一下,但随即忍住,竟不中他计。

  韦小宝眼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书伸手即可拿到,却始终没机会伸手,
当下便即改口,尽说些吴三桂听了十分受用的言语。

  他嘴里大拍马屁,心下却在急转念头,如何能将经书盗了出去,寻思:「倘
若我假传圣旨,说道皇上要这部经书,谅来老乌龟也不敢不献。

  何况皇上确是要得经书,曾吩咐我来云南时趁机寻访,我要老乌龟缴书,也
不算是假传圣旨。就怕老乌龟一口答允,却暗做手脚,就像康亲王那样,另外假
造一部西贝货来敷衍皇帝,书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

  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便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

  吴三桂一惊,立即站起,道:「臣吴三桂恭聆圣旨。」

  韦小宝拉住他手,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这前因后果说给你听。」

  吴三桂道:「是,是。」

  却不坐下。

  韦小宝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
爷可知是什么用意?」

  吴三桂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

  韦小宝道:「原来皇上有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
你肯不肯尽力。将建宁公主下嫁给你世子,原是有……有那个……」

  吴三桂道:「有勉励之意?」

  韦小宝道:「是了,皇上说过有勉励之意,我学问太差,这句话说不上来了。」

  吴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
吩咐老臣去办什么事?」

  韦小宝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候,小
将再来传皇上密旨。」

  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

  韦小宝低声道:「安阜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里比较稳妥。」

  说着便即告辞。

  吴三桂不知他故弄什么玄虚,恭恭敬敬地将他送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韦小宝见那部《四十二章经》仍
放在桌上,心中大定,说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得很,你却千万
不能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

  吴三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机密。」

  韦小宝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
建,和吴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反谋,原是想和
尚耿二藩共谋大举,一听得皇帝说尚耿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慌,颤声道:
「那……那是真的么?」

  韦小宝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吓得吴三桂惊慌失措,以便趁机偷书,但他
毕竟年幼,于军国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乱语一番,一来吴三桂未必肯信,
二来日后揭穿,说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责怪;是以决定先回安阜园,和群雄
商议之后,次日再来假传圣旨。祁清彪献议诬陷尚耿二藩谋反,好吓吴三桂一大
跳,更促成他的谋反。此刻说了出来,果然惊得他手足无措。

  韦小宝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话,皇上日日都听到,全是生安白造,
就像沐家后人的诬陷那样,皇上从来不信。」

  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韦小宝道:「不过这次尚耿二藩的逆谋,皇上却是拿到了真凭实据。皇上说
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吴藩调集重兵,防守广东、
广西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吴藩立刻派兵去广东、福建,将这二名反贼拿了,
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轨异动,老臣立即出兵,擒获
二人,献到北京。」

  韦小宝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糊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不是吴
藩的对手,只须吴藩肯发兵,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便能手到擒来。」

  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老臣在这里操练兵马,不敢稍有
怠忽,专候皇上调用。老臣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
上誓死效忠。」

  韦小宝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

  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
什么疑心。」

  韦小宝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火枪,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

  吴三桂道:「正是,这是罗刹国的火枪。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时
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兵器。」

  韦小宝道:「我从来没放过火枪,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

  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这种火枪是战阵上所用,很能及远,但携带不便。
罗刹人另有一种短铳火枪。」

  走到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韦小宝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
取出马褂内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上,将桌上原来那部经书放
入马褂袋中。这一调包,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眼睁睁地
瞧着他,也让他背脊遮住了难以发觉。八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只书函颜
色不同,韦小宝昨晚将一部镶蓝旗的经书封皮拆去了所镶红边,便和正蓝旗的颜
色相同,当下掉了这部正蓝旗经书。

  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一尺的短枪来,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
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都交给韦
小宝,说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了出去。」

  韦小宝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吹着纸媒,点燃药线。只听得
轰的一声大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枪落地,眼前烟雾弥漫,不由
得退了两步。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火枪的力道十分厉害,是不是?」

  韦小宝手臂震得发麻,骂道:「他妈的,西洋人的玩意当真邪门。」

  吴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

  韦小宝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给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不由得伸
了伸舌头,半晌缩不回来,说道:「这一枪倘若轰在身上,凭你铜筋铁骨也抵挡
不住。」

  俯身拾起短枪,放回盒中。

  王府卫士听见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在和韦小宝说话,这
才放心。

  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韦兄弟拿去玩吧。」

  韦小宝摇头道:「这是防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

  吴三桂将盒子塞在他手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
的。」

  韦小宝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后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可收受。」

  心中却道:「你和罗刹人勾结,这种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稀罕。」

  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敢送给兄弟。寻常的物事,韦兄弟也不放
在眼里。哈哈!」

  韦小宝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火枪,
砰的就是一枪,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就是王爷所赐的了。」

  吴三桂拍拍他肩头,笑道:「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火枪的确很厉害,只
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线,手续挺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
发,前后不断。」

  韦小宝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枪也像弓箭一样,拿起来就能放,咱们中
国人还有命吗?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难保了。」

  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说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有了这两把枪,
武功也不用练了,什么武学高手大宗师,全都不是我的对手。」

  说了些闲话,韦小宝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正蓝旗
经书的封皮拆开,果然也有许多碎羊皮在内,心想:「八部经书中所藏的地图碎
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须花点心思,慢慢拼凑起来,鞑子的宝藏龙脉,龙头龙尾
龙心肝,全都在老子手中了。」

  不过要他花些心思,将这几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张图形,想起来就觉头痛,心
道:「这件事也不忙干,咱们有的是时候。」

  当下缝好了封皮,将碎羊皮与其余碎皮包在一起,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
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乌龟、洪教主、大汉奸,还有我师父不老
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这八部经书,终究还是让我韦小宝得了。哈哈,他们倘
若知道了,一个拉我手,一个拉我脚,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马分尸不可。」

  这件事想来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谁也不能说,没法夸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着扬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
哪里人。扬州,哪个地方,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个美人,情哥哥,手揽
美人,坐在膝头上,另外那廿三人……」

  忽然忘了另外那廿三人如何醋海兴波,大闹扬州,忽听得有人轻敲房门,敲
三下,停一停,敲了二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韦小宝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高彦超。他见两人神色郑重,问道:
「出了什么事吗?」

  徐天川道:「听得侍卫们说,王府的卫士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
是在查罕帖摩了。听口气似乎对咱们很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韦香主瞧
怎么办?」

  韦小宝道:「去把这家伙提来,绑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谅吴三桂的手下,也
不敢来搜查我屋子。」

  徐天川道:「就怕韦香主出去之时,大汉奸手下的卫士借个什么因头,硬要
进来查看。」

  韦小宝道:「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当真说僵了,便跟他们动手,难道他
们还敢行凶杀人?」

  徐天川、高彦超点头称是。

  忽然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什么?」

  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后察看,防大汉奸捣鬼。刚才见到西边树
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个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
等引火物事。」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大汉奸好大胆子,想烧死公主吗?」

  钱老本道:「那倒不是。他们疑心罕帖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
一起火,大批人马来救火,就可趁机搜查了。」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诡计。三位大哥有何高见?」

  徐天川挥手作个砍头的姿势,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韦小宝一听到「毁尸灭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再也容易不
过,管叫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间便化成一滩黄水。只是这家伙熟知大汉奸跟罗刹
国勾结的内情,须得送去让小皇帝亲自审问才好。」

  说道:「大汉奸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只须将他送到北京,
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帖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于我天地会的
法宝。」

  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
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提醒,我们险
些误了大事。」

  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佩服。

  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应付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样设法将
这罕帖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地关口盘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

  韦小宝笑道:「钱老本,你一口口茯苓花雕猪也运进皇宫去了,再运一口大
肥猪出昆明,岂不成了?」

  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当
死尸装在棺材里,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瞒过。」

  韦小宝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老本,你去剃了他的大胡
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营官兵的衣帽。
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告皇太
后和皇上。让这个没了大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令他叫嚷不得。吴三桂的部下,难道还能叫皇上的亲兵一个个自报姓名,才放过
关?」

  三人一起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韦小宝忽然问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吧?」

  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韦香主要去嫖妓?」

  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

  韦小宝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

  钱老本摇头道:「道长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韦香主倘若有兴致,属
下倒可奉陪。」

  韦小宝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贞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只有他
跟那大胡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帖摩。高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
大事,玄贞道长也只有奉命嫖院了。」

  四人一齐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黏
了从大胡子脸上剃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黄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
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妓院去喝酒胡闹,大家抢夺美貌粉头,打起架来,钱老
本一刀就将道长杀了……」

  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韦香主此计大
妙。玄贞道长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里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
备好一具尸体。」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子差不
多的坏人,随便捉一个来杀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钱老本一杀了道长之后,
将众妓女轰了出去。道长翻身复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

  高彦超笑道:「这具尸首的脸可得剁个稀烂,再将剃下来的那丛黄胡子丢在
床底下,好让吴三桂的手下搜了出来,只道是杀人凶手有意隐瞒死者罕帖摩的真
相。」

  韦小宝笑道:「高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儿拿些银子去,这就逛窑子去吧!
这件事好玩得紧,可惜我身材太小,容易露出破绽,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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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罗甸一军深壁垒,滇池千顷沸波涛

  韦小宝晚饭过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踱到建宁公主房中。

  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韦小宝气忿忿地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说话,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语,我跟他
争辩了半天。若不是牵记着你,我这时候还在跟他争呢。」

  公主道:「他说什么了?」

  韦小宝道:「他说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里很不舒服。我说皇上若有疑心,
怎会让公主下嫁你的儿子?他说皇上定是不喜欢你,有意坑害你。」

  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这老乌龟胡说八道,我去扯下他
的胡子来。你叫他快快来见我!」

  韦小宝也满脸怒容,骂道:「他奶奶的,当时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说:皇上
最喜欢公主不过。公主又貌美,又聪明,你儿子哪一点儿配得上了?我又说:你
胆敢说这等话,公主不嫁了,我们明天立刻回北京。像公主这等人才,天下不知
有多少人争着要娶她为妻。我心里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实在想跟老乌龟说:我
韦小宝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

  公主登时眉花眼笑,说道:「对,对!你干吗不跟他说?小宝,咱们明日就
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说,非嫁了你不可。」

  韦小宝摇头道:「老乌龟见我发怒,登时软了下来,说他刚才胡言乱语,不
过说笑,千万不可当真,更加不可传进公主的耳里。我说,我姓韦的对皇上和公
主最忠心不过,从来不敢有半句话瞒骗皇上和公主。」

  公主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说道:「我早知你对我十分忠心。」

  韦小宝也吻她一下,说道:「老乌龟慌了,险些儿跪下来求我,又送了两把
罗刹人的火枪给我,要我一力为他遮掩。」

  说着取出火枪,装了火药铁弹,让公主向花园中发射。

  公主依法开枪,见这火枪一声巨响,便轰断了一根大树枝,伸了伸舌头,说
道:「好厉害!」

  韦小宝道:「你要一支,我要一支,两根火枪本来是一对儿。」

  公主叹道:「两根火枪一雌一雄,并排睡在这木盒儿里,何等亲热?一分开,
两个儿都孤零零的十分凄凉了。我不要,还是你一起收着吧。」

  说这话时,想到皇帝旨意毕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韦小宝,终究是一句虚话
罢了。

  韦小宝搂住了她着意慰抚,在她耳边说些轻薄话儿。公主听到情浓处,不禁
双颊晕红,吃吃而笑。韦小宝为她宽衣解带,拉过锦被盖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
「怎地大汉奸的手下还不放火?最好他们冲到这里来搜查,撞见了公主赤身裸体,
公主便可翻脸发作。」

  他坐在床沿,轻轻抚摸公主的脸蛋,竖起了耳朵倾听屋外动静。公主鼻中唔
唔做声,昵声道:「我……我这可要睡了。你……你……」

  耳听得花园里已打初更,韦小宝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间锣声镗镗响动,有十
余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公主一惊坐起,搂住韦小宝的脖子,颤声问道:「走水?」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定是老乌龟放火,要烧死你我二人灭口,免得泄漏
了他今日的胡话。」

  公主更加惊慌,问道:「那……那怎么办?」

  韦小宝道:「别怕。韦小宝赤胆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卫我的亲亲好
公主平安周全。」

  轻轻挣脱了她搂抱,走到房门口,如见有人冲来,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卧房。

  但听得人声鼎沸,四下里呐喊声起:「走水!走水!快去保护公主。」

  韦小宝往窗外张去,只见花园中十余人快步而来,心想:「大汉奸这些手下
人来得好快。他们早就进了安阜园,伏在隐蔽之处,一听得火警,便即现身。」

  回头对公主道:「公主,没什么大火,你不用怕。老乌龟是来捉奸。」

  公主颤声道:「捉……捉什么?」

  韦小宝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来捉奸。」

  说着打开了屋门,说道:「你躺在被窝里不用起身,我站在门外。倘若真有
火头烧过来,我就背了你逃走。」

  公主大是感激,说道:「小宝,你……你待我真好。」

  韦小宝在屋门外一站,大声道:「大家保护公主要紧。」

  呼喝声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将卫士飞奔而至,叫道:「韦爵爷,园子中失
火,世子已亲来保护公主。」

  只见东北角上两排灯笼,拥着一行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

  韦小宝心想:「为了搜查那蒙古大胡子,竟由小汉奸亲自出马带队,可见对
大胡子十分看重,勾结蒙古、罗刹国造反之事,定然不假。」

  只听得吴应熊遥遥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吗?」

  一名卫士叫道:「韦爵爷已在这里守卫。」

  吴应熊道:「那好极了!韦爵爷,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道:「我辛苦什么?我搂着公主亲热,好辛苦么?你为此对我感激
不尽吗?这倒不用客气了。」

  接着韦小宝所统带的御前侍卫、骁骑营佐领等也纷纷赶到。各人深夜从床上
惊跳起身,都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没穿上衣,模样十分惊惶。大家一听得
火警,便想:「倘若烧死了公主,那是杀头的大罪。」

  是以忙不迭地赶来。

  韦小宝吩咐众侍卫官兵分守四周。张康年一扯他衣袖,韦小宝走开了几步。
张康年低声道:「韦副总管,这事有诈。」

  韦小宝道:「怎么?」

  张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将便四面八方跳墙进来,显是早就有备。
他们口中大叫救火,却到各间房中搜查,咱们兄弟喝骂阻拦也是无用,已有好几
人跟他们打了架。」

  韦小宝点头道:「吴三桂疑心我们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

  张康年吃了一惊,向吴应熊瞧去,低声道:「当真?」

  韦小宝道:「让他们搜查好了,不用阻拦。」

  张康年点点头,悄悄向北京来的官兵传令。

  这时园子西南角和东南角都隐隐见到火光,十几架水龙已在浇水,水头却射
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喷泉一般。

  韦小宝走到吴应熊身前,说道:「小王爷,你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当
年诸葛亮、刘伯温也不及你的能耐。」

  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取笑了。」

  韦小宝道:「决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初更时分,安阜园中要起火,
烧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预先穿得整整齐齐,守在园子之外,耐心等候。
一待火起,一声令下,大伙儿便跳进来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

  吴应熊脸上一红,说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
国相请客,兄弟吃酒回来,带领了卫士家将路过此地,正好碰上了园中失火。」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书先生说道:『诸葛一生惟谨慎』。我
说小王爷胜过了诸葛亮,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小王爷到姊夫家里喝酒,随身也带
了水龙队,果然大有好处,可不是在这儿用上了么?」

  吴应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布置,脸上又是一红,讪讪地道:「这时候风高物
燥,容易起火,还是小心些好的,这叫做有备无患。」

  韦小宝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爷还有一样没见到。」

  吴应熊道:「倒要请教。」

  韦小宝道:「下次小王爷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带一队泥水木匠,挑备砖瓦、
木材、石灰、铁钉。」

  吴应熊问道:「却不知为了何用?」

  韦小宝道:「万一你姊夫家里失火,水龙队只朝天喷水,不肯救火,你姊夫
家不免烧成了白地。

  小王爷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给你姊夫重起高楼。这叫做有备无患啊。」

  吴应熊嘿嘿嘿地干笑几声,向身旁卫士道:「韦爵爷查到水龙队办事不力,
你去将正副队长抓了起来,回头打断了他们的狗腿子。」

  那卫士奉命而去。

  韦小宝问道:「小王爷,你将水龙队正副队长的狗腿子打断之后,再升他们
什么官?」

  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这句话我可又不明白了。」

  韦小宝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爷只好在黑坎子再起两座大
监狱,派这两个给打断了腿的正副队长去当典狱官。」

  吴应熊脸上变色,心想:「你这小子好厉害,卢一峰当黑坎子监狱典狱官,
你竟也知道了。」

  当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韦爵爷真会说笑话,难怪皇上这么喜欢你。」

  打定主意:「回头就命人去杀了卢一峰,给这小子来个死无对证。」

  不久平西王府家将卫士纷纷回报,火势并未延烧,已渐渐小了下来。韦小宝
细听各人言语,并未察觉打何暗语,但见吴应熊每听一人回报,脸上总微有不愉
之色,显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们使何暗号。留神察看众家将的神情,
亦无所见。忽见一名家将又奔来禀报,说道火头突然转大,似向这边延烧,最好
请公主启驾,以防惊动。吴应熊点了点头。

  韦小宝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实却在留神他的神色举止,只见吴应熊
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将右腿。韦小宝顺着他眼光瞧去,见那家将右手拇指食指搭
成一圈,贴于大腿旁。韦小宝登时恍然:「原来两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说没找
到罕帖摩。说话中却无暗号。」

  吴应熊道:「韦爵爷,火头既向这边烧来,咱们还是请公主移驾吧,倘若惊
吓了公主殿下,那可罪该万死。」

  韦小宝知道平西王府家将到处找不着罕帖摩,园中只剩下公主的卧房一处未
搜,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公主卧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时童
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吴应熊脸前晃了几晃。

  这个记号一打,吴应熊固然大吃一惊,他手下众家将也都神色大变。吴应熊
颤声问道:「韦……韦爵爷……这……这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笑道:「难道这个记号的意思你也不懂?」

  吴应熊定了定神,说道:「这记号,这记号,嗯,我明白了,这是铜钱,韦
爵爷是说要银子铜钱,公主才能移驾。」

  韦小宝心道:「小汉奸的脑筋倒也动得好快。」

  当下笑笑不答。吴应熊笑道:「铜钱银子的事,咱们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
好商量。」

  韦小宝道:「小王爷如此慷慨大方,我这里代众位兄弟多谢了。小王爷,请
公主移驾的事,你自己去办吧。」

  笑了笑道:「你们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将可不便闯进公主
房里去。」

  心想:「就让你自己去看个明白,那蒙古大胡子是不是躲在房里。」

  吴应熊微一踌躇,点了点头,推开屋门,走进外堂,在房门外朗声道:「臣
吴应熊在此督率人众救火,保护公主。现下火头向这边延烧,请公主移驾,以策
万全。」

  隔了一会儿,只听得房内一个娇柔的声音「嗯」的一声。吴应熊心想:「你
我虽未成婚,但我是额驸,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进你房来,也不算越礼。罕
帖摩的事不查个明白,终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进你房来。」

  当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韦小宝和百余名御前侍卫、骁骑营将官、平西王府家将都候在屋外。过了良
久,始终不闻房中有何动静。

  又过一会儿,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边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
想的全是同一回事:「这对未婚夫妻从未见过面,忽在公主闺房中相会,情况定
极香艳。不知两人要说些什么话?小王爷会不会将公主搂在怀里,抱上一抱,亲
上一亲?」

  只有韦小宝心中大有醋意,虽知吴应熊志在搜查罕帖摩,这当儿未必会有心
情和公主亲热,但公主这骚货什么事都做得出,吴应熊远比自己高大英俊,公主
自行去跟吴应熊亲热,那也难说得很。

  突然之间,听得公主尖声叫道:「大胆无礼!你……你……不可这样,快出
去。」

  屋外众人相顾而嘻,均想:「小王爷忍不住动手了。」

  只听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脱我衣衫,我不脱!你剥我裤子,
那成什么样子?滚出去!啊哟,救命,救命!这人强奸我哪!他强奸我,救命,
救命!」

  众人忍不住好笑,均觉吴应熊太过猴急,忒也大胆,虽然公主终究是他妻子,
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来?有几名武将终于笑出声来。御前侍卫等都瞧着韦小宝,
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护公主,心中均想:「吴应熊这小子强奸公主,虽然无
礼,但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我们做奴才的妄加干预,定然自讨没趣。」

  韦小宝的心却怦怦乱跳:「这小汉奸为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闹?难道他……
他真想加害公主吗?」

  当即大声叫道:「小王爷,请你快快出来,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声音凄厉之极。韦小宝大吃一惊,手一挥,叫道:
「闹出大事来啦!」

  抢步入屋。几名御前侍卫和王府家将跟了进去。

  只见寝室房门敞开,公主缩在床角,身上罩了锦被,一双雪白的大腿露在被
外,双臂裸露,显然全身没穿衣衫。吴应熊衣裤皆脱,赤裸裸地躺在地下,一动
不动,下身全是鲜血,右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众人见了这等情状,都惊得呆了。
王府家将忙去察看吴应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脏也尚在跳动,却是
晕了过去。

  公主哭叫:「这人……这人对我无礼……他是谁?韦爵爷,快快抓了他去杀
了。」

  韦小宝道:「他便是额驸吴应熊。」

  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剥光了我衣裤,自己又脱了衣衫,他要强
奸我……这恶徒,快把他杀了!」

  一众御前侍卫均感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卫公主,公主是今上御妹,金
枝玉叶的贵体,却受吴应熊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说是有亏职守。王府家将
却个个神色尴尬,内心有愧。其中数人精明能干,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
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对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强词夺理的余地,当下假装手
忙脚乱地救护吴应熊,其实眼光四射,连床底也瞧到了,却哪里有罕帖摩的影踪?

  突然之间,一名王府家将叫了起来:「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

  吴应熊下身鲜血淋漓,众人都已看到,初时还道是他对公主无礼之故,这时
听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见鲜血还在不住涌出,显是受了伤。众家将都
惊慌起来,身边携有刀伤药的,忙取出给他敷上。

  韦小宝喝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来,奏明皇
上治罪。」

  众侍卫齐声答应,上前将他拉起。

  王府家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吴应熊确是对公主无礼,绝难抵赖,听韦小
宝这样说,只有暗叫:「糟糕,糟糕!」

  谁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将躬身说道:「韦爵爷开恩。世子受了伤,
请韦爵爷准许世子回府医治。我们王爷必感大德。世子确是万分不是,还请公主
宽宏大量,韦爵爷多多担待。」

  韦小宝板起了脸,说道:「这等大罪,我们可不敢欺瞒皇上,有谁担待得起?
有话到外面去说,大伙儿拥在公主卧房之中,算什么样子?哪有这等规矩?」

  众家将喏喏连声,扶着吴应熊退出,众侍卫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韦小宝
二人。

  公主忽地微笑,向韦小宝招招手。韦小宝走到床前,公主搂住他肩头,在他
耳边低声说道:「我阉割了他。」

  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什么?」

  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气,低声笑道:「我用火枪指住他,逼他脱光衣服,
然后用枪柄在他脑袋上重击一记,打得他晕了过去,再割了他的讨厌东西。从今
而后,他只能做我太监,不能做我丈夫了。」

  韦小宝又好笑,又吃惊,说道:「你大胆胡闹,这祸可闯得不小。」

  公主道:「闯什么祸了?我这可是一心一意为着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
假夫妻,总而言之,不会让你戴绿帽做乌龟。」

  韦小宝心下念头急转,只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出于意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公主又道:「强奸无礼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我大叫大嚷,你们在外面都听见了,
是不是?」

  韦小宝点点头。公主微笑道:「这样一来,咱们还怕他什么?就算吴三桂生
气,也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好。」

  韦小宝唉声叹气,道:「倘若他给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公主道:「怎么会割死?咱们宫里几千名太监,哪一个给割死了?」

  韦小宝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强奸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
手推他。他手里拿着刀子,又脱光了衣服,就这样一推一挥,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锦被,吃吃而笑,低声道:「对啦,就这样说,是他自己割了的。
自己割自己,又怪得谁了?」

  韦小宝回到房外,将吴应熊持刀强逼、公主竭力抗拒、挣扎之中吴应熊自行
阉割之事,低声向众侍卫说了。众人无不失惊而笑,都说吴应熊色胆包天,自遭
报应。有几名吴应熊的家将留着探听动静,在旁偷听到后,都脸有愧色。

  安阜园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王府家将迅即扑灭火头,飞报吴三桂,一面急
传大夫给吴应熊治伤。

  御前侍卫将吴应熊受伤的原因立即传了开去,连王府家将也众口一词,都说
全因世子对公主无礼而起。

  各人不免加油添酱,有的说听到世子如何强脱公主衣衫,怎样自己脱光衣裤;
有的说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强行威迫。

  至于世子如何惨遭阉割,各人更说得活龙活现,世子怎样用刀子架在公主颈
中,公主怎样挣扎阻挡,怎么推动世子手臂,一刀挥过,就此糟糕,种种情状,
皆似亲眼目睹一般。

  说者口沫横飞,连说带比;听众目瞪口呆,不住点头。

  过得小半个时辰,吴三桂得到急报,飞骑到来,立即在公主屋外磕头谢罪,
气急败坏地连称:「罪该万死!」

  韦小宝站在一旁,愁形于色,说道:「王爷请起,小将给你进去探探公主的
口气。」

  吴三桂从怀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里,说道:「韦兄弟,小王匆匆
赶来,没带银票,这些珠宝,请你分赏给各位侍卫兄弟。公主面前,务请美言。」

  韦小宝将珠宝塞还他手中,说道:「王爷望安,小将只要能出得到力气的,
决计尽力而为,暂且不领王爷的赏赐。这件事实在太大,小将之上到下,个个是
杀头的罪名,只盼不要满门抄斩就好了。唉,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贞九烈、
娇生惯养的黄花闺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容让她三分,世子实在……实在太大胆
了些。」

  吴三桂道:「是,是。韦兄弟在公主跟前说得了话,千万拜托。」

  韦小宝点点头,脸色郑重,走到公主屋门前,朗声说道:「启禀公主:平西
王爷亲来谢罪,请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从宽发落。」

  吴三桂低声道:「是,是!老臣在这里磕头,请公主从宽发落。」

  过了半晌,公主房中并无应声,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忽听得砰的一声,似是
一张凳子倒地。韦小宝和吴三桂相顾惊疑。只听得一名宫女叫了起来:「公主,
公主,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吴三桂吓得脸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尽而死,虽然眼下诸事尚未齐备,
也只有立刻举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却如何担当得起?」

  但听房中几名宫女哭声大作。一名宫女匆匆走出,哭道:「韦……韦爵爷,
公主殿下悬梁自尽,你……你快来救……救……」

  韦小宝踌躇道:「公主的寝殿,我们做奴才的可不便进去。」

  吴三桂轻轻推他背心,说道:「事急从权,快救公主要紧。」

  转头对家将道:「快传大夫。」

  说着又在韦小宝背上推了一把。

  韦小宝抢步进房,只见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宫女围着哭叫。韦小宝道:
「我有内功,救得活公主。」

  众宫女让在一旁。只见公主双目紧闭,呼吸低微,头颈里果然勒起了一条红
印,梁上悬着一截绳索,另有一截放在床头,一张凳子翻倒在地。韦小宝心下暗
笑:「做得好戏!这骚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闹的草包。」

  抢到床边,伸指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弹,又在上唇人中重重一捏。

  公主嘤的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没力地说道:「我……我不想活了。」

  韦小宝道:「公主,你是万金之体,一切看开些。平西王在外边磕头请罪。」

  公主哭道:「你……你叫他将这坏人快快杀了。」

  韦小宝以身子挡住了众宫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公主就
想笑了出来,强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声哭道:「我不想活了,
我……我今后怎么做人?」

  吴三桂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得公主的哭叫之声,得悉她自杀未遂,不禁长长舒
了一口气,又听她哭叫「今后怎么做人」,心想:「这事也真难怪她着恼。小两
口子动枪动刀也罢了,别的地方什么不好割,偏偏倒霉,一刀正好割中那里。应
熊日后就算治好,公主一辈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尽力掩饰,别张扬出去。」

  过了半晌,韦小宝从屋里出来,不住摇头。吴三桂忙抢上一步,低声问道:
「公主怎么说?」

  韦小宝道:「人是救过来了。只是公主性子刚强,说什么也劝不听,定要寻
死觅活。我已吩咐宫女,务须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离开。王爷,我担心她服
毒。」

  吴三桂脸色一变,点头道:「是,是。这可须得小心提防。」

  韦小宝低声道:「王爷,公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将是皇上差来保护公
主的,这条小命那也是决计不保的了。到那时候,王爷你可得给我安排一条后路。」

  吴三桂一凛,问道:「什么后路?」

  韦小宝道:「这句话现下不能说,只盼公主平安无事,大家都好。不过性命
是她的,她当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将有一番私心,只盼
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将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吴三桂心头一喜,说道:「那么咱们赶快办理喜事,这是小儿胡闹闯出来的
祸,韦兄弟一力维持,小王已感激不尽,决不能再加重韦兄弟肩上的担子。」

  压低嗓子问道:「只不知公主还肯……还肯下嫁么?」

  心想:「我儿子已成废人,只盼公主年幼识浅,不明白男女之事,刚才这么
一刀,她未必知道斩在何处,糊里糊涂地嫁了过来,木已成舟,已无话可说,说
不定她还以为天下男子都是这样的。」

  韦小宝低声道:「公主年幼,这种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贵之人,也说不出
口。」

  吴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见略同。」

  随即转念:「他妈的,这小子是什么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并论?」

  说道:「是,是。咱们就是这么办。刚才的事,咱们也不是胆敢隐瞒皇上。
不过万岁爷日理万机,忧心国事,已忙碌之极,咱们做奴才的忠君爱国,可不能
再多让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钟爱公主,听到这种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韦兄弟,
咱们做官的要诀,是报喜不报忧。」

  韦小宝一拍胸膛,又弹了弹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将今后全仗王爷栽培提
拔,这件事自当拚了小命,凭着王爷吩咐办理。」

  吴三桂连连称谢。韦小宝道:「不过今晚之事,见到的人多,若有旁人泄漏
出去,可跟小将没干系。」

  吴三桂道:「这个自然。」

  心中已在筹划,待韦小宝等一行回京之时,先派兵掘断云贵之间的要道,说
是山洪暴发,冲坏道路,叫韦小宝不得不改道去广西,那时再点一支兵马,假扮
强盗,到广西境内埋伏,一古脑儿地将他们尽数杀了。广西是孙延庆的辖地,他
妻子孔四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太后收了她为干女儿,封为和硕格格,朝廷
甚是宠幸。治境不靖、盗贼戕杀钦差的大罪名,就由孔四贞去担当吧。

  韦小宝虽然机灵,究不及吴三桂老谋深算,见他心有所思,只道他还在担心
此事泄漏于外,笑道:「王爷放心,小将尽力约束属下,命他们不得随口乱说。」

  吴三桂道:「韦兄弟今日帮了我这个大忙,那不是金银珠宝酬谢得了的。不
过韦兄弟统带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们的嘴巴,总得让小王尽些心意,回头就差
人送过来。」

  韦小宝道:「这就多谢了。只不知世子伤势怎样,咱们去瞧瞧,只盼伤得不
重才好。」

  吴三桂和他同去探视。那大夫皱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碍的,不过……不过
……」

  吴三桂点头道:「性命不碍就好。」

  生怕韦小宝要扣押儿子,吩咐家将立即送世子回府养伤,亲自绊住了韦小宝,
防有变卦,直至吴应熊出了安阜园,身在平西王家将拥卫之下,这才告辞。

  韦小宝心想:「小汉奸醒转之后,定要说明真相,但那有什么用?谁信得过
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平白无端地会将丈夫阉了?就是大汉奸自己,也决计不信,
多半还会狠狠将儿子痛骂一顿。」

  又想:「公主这一嫁出,回北京之时,我一路上可有机会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处,徐天川、玄贞等早已得讯,无不抚掌称快。韦小宝也不向他们说
明实情,问起嫖院之事,群雄说道依计行事,一切顺利。韦小宝心想:今晚发生
了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汉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禀告,还是待事定
之后,再送这蒙古大胡子出去。

  忙乱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御前侍卫赵齐贤匆匆走到门外,说道:
「启禀副总管:平西王遇刺!」

  韦小宝大吃一惊,忙问:「刺死了吗?刺客是谁?」

  他不想让赵齐贤见到天地会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会,当即走到门外,又问:
「大汉……大……平西王死了吗?」

  赵齐贤道:「没有死,听说受伤也不重。刺客当场逮住,原来……原来是公
主身边的宫女。」

  韦小宝又是一惊,连问:「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哪一个宫女?为什么要行刺
平西王?」

  赵齐贤道:「详情不知。属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讯息,即刻赶来禀报。」

  韦小宝道:「快去查明回报。」

  赵齐贤答应了,刚回身走出几步,只见张康年快步走来,说道:「启禀副总
管: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名叫王可儿。」

  韦小宝身子一晃,颤声道:「她……她……为什么?」

  他早知阿珂假扮宫女时,化名为王可儿。

  张康年道:「平西王已将她带回府中,说是要亲自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

  韦小宝一听得心上人遭逮,脑中一片混乱,再也想不出主意。张康年道:
「大家都说,又有谁主使她了?这王可儿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定是她忠于公
主,眼见公主受辱自尽,心下不忿,因此要为公主出气报仇。」

  韦小宝在一团漆黑之中,陡然见到一线光明,忙道:「对,对,定是如此。
这样一个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什么怨仇?咱们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决计不
会派个小姑娘去。」

  赵齐贤和张康年互望一眼,均想:「韦副总管说话有些乱了,咱们怎会派人
去行刺平西王?」

  张康年道:「想来平西王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这件事张扬开来,谁都没
好处。他多半派人悄悄将这宫女杀了,就此了事。」

  韦小宝颤声道:「杀不得,杀不得!他如杀了,老子跟他拚命,跟这老乌龟
大汉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赵张二人又对望一眼,心下起疑:「难道是韦副总管恼怒公主受辱,派这宫
女行刺?」

  二人垂手站立,不敢接口。

  韦小宝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张康年见他犹如神不守舍,焦急万状,安慰他道:「韦副总管,这事当真闹
将出来,告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祸首,那也是吴三桂父子的不是。强奸公主,
那还了得?何况吴三桂又没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们给他抵死不认,他
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摇头苦笑,说道:「的的确确,不是我指使她的。咱们自己兄弟,难
道还用得着相瞒?」

  赵齐贤和张康年登时放心,同时长长舒了口气。赵齐贤道:「那就好办了,
咱们蒙头大睡,诈作不知,也就是了。」

  韦小宝道:「不行。两位大哥,请你们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见平西王,
说道王可儿冲撞了王爷,十分不该,我很恼怒,但这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请王爷
将这妞儿交给你们带来,由我禀明公主,重重责打,给王爷出气。」

  赵张二人答应了自去,都觉未免多此一举,由吴三桂将这宫女悄悄杀了,神
不知,鬼不觉,大家太平无事。

  韦小宝匆匆来到九难房外,推门而进,见她在床上打坐,刚行功完毕,说道:
「师父,你知道师姊……师姊的……的事吗?」

  九难问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韦个宝道:「师……师姊她……她去行刺大汉奸,却给……给逮住了。」

  九难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可刺死了没有?」

  韦小宝道:「没有。可是……可是师姊给他捉去了。」

  九难哼了一声,脸有失望之色,冷冷地道:「不中用的东西。」

  韦小宝微觉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儿,她给大汉奸捉了去,你却毫不在乎。」

  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说道:「师父,你有搭救师姊的法子,是不是?」

  九难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这不中用的东西!」

  韦小宝一路之上,眼见师父对这师姊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疼爱,远不及待
自己好,可是师父不喜欢她,我韦小宝却喜欢得要命,急道:「大汉奸要杀了她
的,只怕现下已打得她死去活来,说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

  九难冷冷地道:「是我指使的。大汉奸有本事,让他来拿我便了。」

  九难指使徒儿去行刺吴三桂,韦小宝听了倒毫不诧异。她是前明崇祯皇帝的
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吴三桂手里,对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曾在五台
山上行刺过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吴三桂身边高手卫士极多,就算行刺得手,
也难以脱逃,师父指使她去办这件事,岂不是明明要她去送命?韦小宝心中疑团
甚多,却也不敢直言相询,说道:「师姊决不会招出师父来的。」

  九难道:「是吗?」

  说着闭上了眼。

  韦小宝不敢再问,走出房外。料想赵张两人向吴三桂要人,不会这么快就能
回来,在厅上踱来踱去,眼见天色渐明,接连差了三批侍卫去打探消息,一直不
见回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亲自率领了,向平西王府
行去,开到离王府三里处的法慧寺中扎下,又差侍卫飞马去探。

  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蹄声急促,张康年快马驰来,向韦小宝禀报:「属
下和赵齐贤奉副总管之命去见平西王。王爷一直没接见。赵齐贤还在王府门房中
相候。」

  韦小宝又急又怒,顿足骂道:「他妈的,吴三桂好大架子!」

  张康年道:「他是威镇一方的王爷,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见我们
小小侍卫,那也平常得紧。」

  韦小宝怒道:「我亲自去见他,你们都跟我来!」

  韦小宝回头吩咐一名骁骑营的佐领:「把我们的队伍都调过来,在吴三桂这
狗窝子外候命。」

  那佐领接令而去。

  张康年等众人听了,均有惊惧之色,瞧韦小宝气急败坏的模样,简直便是要
跟吴三桂火并。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马众多,从北京护送公主来滇的只两千多官兵,
倘若动手,只怕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杀得干干净净。张康年道:「韦副总管,你
是钦差大臣,奉皇上之命来到昆明,有什么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买你
的面子。以属下之见,不妨慢慢地来。」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吴三桂什么东西?咱们倘若慢慢地来,他把我老…
…把那王可儿杀了,谁能救得活她?」

  张康年见他疾言厉色,不敢再说,心想:「杀一个宫女,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又不是你亲妹子,用得着这么大动阵仗?」

  韦小宝连叫:「带马,带马!」

  翻身上马,纵马疾驰,来到平西王府前。

  王府的门公侍卫见是钦差大臣,忙迎入大厅,快步入内禀报。

  夏国相和马宝两名总兵双双出迎。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位居十总兵之首,
向韦小宝行过礼后,说道:「韦爵爷,王爷被遇刺的讯息,想来你已得知了。王
爷受伤不轻,不能亲自迎接,还请恕罪。」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王爷受了伤?不是说没受伤吗?」

  夏国相脸有忧色,低声道:「王爷胸口给刺客刺了一剑,伤口有三四寸深…
…」

  韦小宝失惊道:「啊哟,这可糟了。」

  夏国相皱起眉头,说道:「王爷这番能……能不能脱险,眼前还难说得很。
我们怕动摇了人心,因此没泄漏,只说并没受伤。韦爵爷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
瞒。」

  韦小宝道:「我去探望王爷。」

  夏马二人对望一眼。夏国相道:「小人带路。」

  来到吴三桂的卧房,夏国相道:「岳父,韦爵爷探您老人家来啦。」

  听得吴三桂在帐中呻吟了几声,并不答应。夏国相揭起帐子,只见吴三桂皱
眉咬牙,正自强忍痛苦,床褥被盖上都溅满了鲜血,胸口绑上了绷带,带中仍不
断渗出血水。床边站着两名大夫,都愁眉深锁。

  韦小宝没料到吴三桂受伤如此沉重,原来的满腔怒气,刹那间化为乌有,不
由得大为担心。吴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若伤重而死,要救
阿珂是更加难了,低声问道:「王爷,你伤口痛得厉害么?」

  吴三桂「嗬嗬」地叫了几声,双目瞪视,全无光彩。夏国相又道:「岳父,
是韦爵爷来探望你老人家。」

  吴三桂「哎唷,哎唷」地叫将起来,说道:「我……我不成啦。你们……你
们快去把应熊……应熊这小畜生杀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

  夏国相不敢答应,轻轻放下了帐子,和韦小宝走出房外。

  夏国相一出房门,便双手遮面,哭道:「韦爵爷,王爷……王爷是不成的了。
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当真是皇天不佑善心人了。」

  韦小宝心道:「为国尽个屁忠!皇天不佑大汉奸,那是天经地义。」

  说道:「夏总兵,我看王爷虽然伤重,却一定死不了。」

  夏国相道:「谢天谢地,但愿如爵爷金口。却不知何以见得?」

  韦小宝道:「我会看相。王爷的相,贵不可言。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
要大上百倍。这一次决不会死的。」

  吴三桂贵为亲王,云贵两省军民政务全由他一人统辖,爵位已至顶峰,官职
也已到了极点,要再大一级也大不了。韦小宝说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
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还有什么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国相一听,脸色大变,
说道:「皇恩浩荡,我们王爷的爵禄已到极顶,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韦爵爷
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韦小宝见了他的神色,心想:「吴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则为
什么我一说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索性再吓他一吓。」

  说道:「夏总兵尽管放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贵不可言,日后还得请你多
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国相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道:「钦差大人言重了。大人奖勉有加,小将
自当忠君报国,不敢负了钦差大人的期许。」

  韦小宝笑道:「嘿嘿,好好地干!你们世子做了额驸,便官封少保,兼太子
太保。就是当年岳飞岳爷爷,朱仙镇大破金兵,杀得金兀术屁滚尿流,也不过是
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这般好处。夏总兵,好好地干!」

  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出。

  夏国相吓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听这小子的说话,竟是指明我岳父要
做皇帝。难道……难道这事竟走漏了风声?还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说
八道?」

  韦小宝满口胡言,意在先吓他个心神不定,以便探问真相,走到回廊之中,
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指使的?
是前明余孽?还是沐王府的人?」

  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儿,有人胡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
宫女。小将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钦差大人明见,小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
沐家派来的。」

  韦小宝蓦地一惊,暗叫:「不好!他们不敢得罪公主,诬指阿珂是沐王府的
人,便能胡乱处死了。这可糟糕之极。」

  说道:「王可儿?公主有个贴身宫女,就叫王可儿。公主喜欢她得紧,片刻
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的?」

  夏国相微一迟疑,说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意刺客。这女
子若不是冒充宫女,便是名同人不同。钦差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深得公
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然知书识礼,温柔和顺,哪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
计不是。」

  他越是坚称刺客绝非公主的宫女,韦小宝越是心惊,颤声问道:「你们已…
…已杀了她么?」

  夏国相道:「那倒没有,要等王爷痊愈,亲自详加审问,查明背后指使之人。」

  韦小宝心中略宽,说道:「你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
我一看便知。」

  夏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钦差大人的大驾。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
女,外面谣言很多,大人不必理会。」

  韦小宝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两短
三长,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细细地问上一番,
刺客是什么人?何人指使?我如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么往上
回?难道你叫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
怕你也担当不起哪。」

  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连声答应:「是,是。」

  却不移步。

  韦小宝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
你想要掉枪花,摆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韦的是否对付得了。」

  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见凶多吉少,焦急之下,说话竟不留丝毫余地,官场中
的虚伪面目,全都撕下来了。

  夏国相急道:「小将怎敢向钦差大人掉枪花?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
难处。」

  韦小宝冷冷地道:「是吗?」

  夏国相道:「不瞒钦差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人家女
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后说他老人家不公。」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

  王爷的王妃听说叫做陈圆圆,乃天下第一美人。

  我大清得这江山,跟陈王妃很有些干系。

  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闭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沉鱼落雁之容了。你这个
女婿做得过,做得过之至,只要多见丈母娘几次,给丈人打几次屁股,那也稀松
平常……」

  夏国相道:「小将的妻室……」

  韦小宝说得高兴,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馋唾滴滴涕。

  我瞧你哪,丈母娘这么美貌,这句话要反过来说了。

  女婿看丈母,馋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国相神色尴尬,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便似个市井流氓,哪里有
半分大官的样子?」

  说道:「小将的妻室不是陈王妃所生。」

  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你运气不好。」

  脸色一沉,说道:「我要去审问刺客,你却尽来跟我东拉西扯,直扯到你丈
母娘身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国相越来越怒,脸上仍一副恭谨神色,说道:「钦差大人要去审问刺客,
那是再好不过,钦差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
王爷……」

  韦小宝怒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么?」

  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

  钦差大人不可误会。

  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
小将斗胆,有一句话,请大人别见怪。」

  韦小宝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半点大丈夫气概,定是平日
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说,快说!」

  夏国相心中骂道:「你姓韦的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是畜生。」

  说道:「就只怕那刺客万一就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大人一见之下,便提了去,
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极了。」

  韦小宝心道:「你这家伙当真狡猾得紧。

  把话儿说在前头,要我答允不提刺客。你奶奶的,这刺客是我亲亲老婆,岂
容你们欺侮?」

  笑道:「你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宫女,那又何必担心?」

  夏国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明白。」

  韦小宝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走?」

  夏国相道:「不敢。钦差大人请在厅上稍行宽坐,待小将去禀明王爷,以后
的事,自有王爷跟钦差大人两位做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到小将头上。」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怕给岳父打屁股,不肯担干系。」

  嘿嘿一笑,说道:「好,你去禀告吧。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
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们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
给你世子欺侮之后,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赶着回去瞧瞧。」

  他生怕吴三桂昏迷未醒,夏国相就此守在床边,再也不出来了。

  夏国相躬身道:「决计不敢误了钦差大人的事。」

  韦小宝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国相进去之后,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韦小宝已等得十分不耐,
连连跺脚。夏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钦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禀
告之后,来不及等候王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钦差大人请。」

  韦小宝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内进,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
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夏国相引着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说道:
「奉王爷谕,侍候钦差大人前来审讯刺客。」

  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钦差大人请,总兵大人请。」

  侧身让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

  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

  韦小宝跟着入内,走不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
来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三道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
前装着粗大铁栅,栅后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头,正在低声饮泣。墙上装有
几盏油灯,发出淡淡黄光。

  韦小宝快步而前,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

  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钦差大人有话问你。」

  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韦小宝和她四目交投,都「啊」的一声
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呛呛啷啷声响,说道:「怎……怎么
你在这里?」

  两人都惊奇之极。

  韦小宝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剑屏。

  他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为什么将她关在这里?」

  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

  脸色之诧异,实不下于韦小宝与沐剑屏。韦小宝道:「她……她是行刺吴…
…行刺王爷的剑客?」

  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胆大之极,干这等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谁人主
使,还请大人详加审问。」

  韦小宝稍觉放心:「原来大家都误会了,行刺吴三桂的不是阿珂,却是沐家
的小郡主。她父亲给吴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为父亲报仇,自然毫不稀奇。」

  又问夏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后,问她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什么也不肯说。
但有人认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请大人见示。」

  韦小宝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当设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
偏心。」

  说道:「她自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是十分喜欢她的。」

  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干吗来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吗?
到底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沐剑屏慨然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认贼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
凡是汉人,哪一个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没能杀了这奸贼。」

  韦小宝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这等无法无天。你在宫里耽了这么久,竟一
点规矩也不懂,胆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

  沐剑屏道:「你在宫里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什么规矩?我怕杀头,也
不来昆明杀吴三桂这大汉奸了。」

  韦小宝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
人?」

  一面说,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后指了几指,要小郡主诬攀夏国相。他身子挡住
了手指,夏国相站在他后面,见不到他手势和挤眉弄眼的神情。

  沐剑屏会意,伸手指着夏国相,大声道:「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

  夏国相大怒,喝道:「胡说八道!」沐剑屏道:「你还想赖?你叫我行刺吴
三桂。你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说……你说刺死了吴三桂后,
你就可以……可以……」

  她不知夏国相是什么身份,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

  韦小宝道:「他就可以升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

  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他骂他,待他很凶,他心里气得
很,早就想亲手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胆子。」

  夏国相连声喝骂,沐剑屏全不理会。

  韦小宝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这将军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
夏国相夏总兵,平西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

  说着在胸前竖起大拇指,赞她说得好。

  沐剑屏道:「这夏总兵对我说,一杀了吴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
不论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可是他却关了我在这
里。夏总兵,我听你吩咐,干了大事,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夏国相怒极,心想:「你这臭丫头本来又不认得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
账小子,为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你二人原来相识,可真万万料想不到。」

  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打得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韦小宝倘若相救不得,这武官定会狠狠对付
自己。

  韦小宝道:「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
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露出去。」

  说着又连使眼色。

  沐剑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

  韦小宝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的了。」

  说着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摇了摇头。

  夏国相道:「大人明鉴,反贼诬攀长官,事所常有,自然当不得真。」

  韦小宝沉吟道:「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夏总兵很严,夏总兵心下恼
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出。待平
西王伤愈之后,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们丈人和女婿势成……势成那个水什么,
火什么的。」

  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虽然恼怒,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
贵,全由平西王所赐,没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图谋,但韦小宝若去跟平西王说及
此事,岳父定然以为自己心中怀恨,竟对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来脾气暴躁,
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只怕立有不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
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万分。钦差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等话。」

  韦小宝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
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
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够
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过了。」

  夏国相越听越心惊,明知韦小宝的话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这少女,可是
平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走入后堂,忘了
除下佩刀,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了一顿。

  韦小宝倘若跟平西王去说什么「外敌易御,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
信,这番话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当即低声道:「钦差
大人提拔栽培,小将永远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将赴汤蹈
火,在所不辞。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

  韦小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啊。这丫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
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你早早将她一刀杀了灭口,倒也干净利
落。这时候言入我耳,你再要灭口,须得把我也一刀杀了。我手下的侍卫兵将,
早就防了这着,几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杀我,比较起来要难上这么一点儿。」

  夏国相脸色一变,请了个安,道:「小将万万不敢。」

  韦小宝笑道:「既然灭不了口,这番话迟早都要传入平西王耳中。

  夏总兵,你是十大总兵的头儿,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余九位总兵,还有王
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

  常言道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酱的事也就免不了啦。

  只要漏出了这么一点儿风声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么清净了。

  人人在他老人家耳边说你坏话,加柴添草,煽风点火。平西王受了伤,病中
脾气不会很好吧?这个……这个……唉!」

  说着连连摇头。

  韦小宝只不过照常情推测,夏国相却想这小子于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
忌我的人确然不少,说道:「大人为小将着想,小将感激不尽,只不知如何才好?」

  韦小宝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很有些为难,好吧,我就担些干系,交了
你这朋友。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

  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晚上我把她杀了,传了消息出来,说她抵死
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干二净,一清
二楚吗?」

  夏国相早料到他要说这几句话,心道:「他妈的混账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
头,却还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你怎会识得这小丫
头,可真奇了。」

  问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
她对公主相貌年纪、宫里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

  韦小宝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这小丫头忠于公主,
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国相听他话头一转,又套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
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让小将向王爷交代。」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老子瞎字不识,写什么手谕脚谕了?」

  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铳火枪,说道:「这是你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
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这把火枪就是证物。」

  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打开铁栅,除去
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戴着手铐。夏国相手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府门外,
将铁链交在韦小宝手里,又将手铐的钥匙交给他,大声说道:「钦差大人奉公主
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问,大伙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

  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
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

  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

  韦小宝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

  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

  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笑嘻嘻地问道:「好
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

  手一抬,手铐上铁链叮叮当当发声,道:「你先把这个除去了再说。」

  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

  说着伸手抱住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欺侮我。」

  韦小宝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么你来欺侮我。」

  将自己面颊凑到她嘴唇上轻轻一触,取出夏国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
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

  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喜欢,让我服了解药,
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
人知道你想要见我,所以……所以……」

  韦小宝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

  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牵记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
的没说别的。」

  韦小宝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不说就是了。」

  沐剑屏道:「你如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

  韦小宝见她急得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
夫人没说。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牵记我?也想见我?」

  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

  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
哥跟柳师父。」

  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柳师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

  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
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什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
啊。」

  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
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
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
三桂,没想到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沐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

  问道:「后来怎样?」

  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
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
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
柳师父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

  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沐剑屏的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
你得很。」

  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地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
我,又……又不信我的话。」

  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
子儿子!」

  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

  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韦小宝该
死,你的好老婆沐家亲亲小宝贝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去救?」

  沐剑屏道:「你这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
哥哥和柳师父。」

  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也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
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
我哥哥、柳师父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

  韦小宝叹道:「敖师兄给大汉奸杀了,可惜,可惜。」

  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

  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
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

  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哪里?」

  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
得不久,你就来了。」

  韦小宝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
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

  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死了就好啦!」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他死不死。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有跟他们说?」

  沐剑屏道:「没有。我什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
韦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

  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
雕一只小乌龟呢。」

  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大转念头:「夏国相为什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是了,他
要试试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同是一
伙。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
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后,下一步又如何糟法?」

  他虽机警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
奸巨猾之人的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
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
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
了破绽?」

  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如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

  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
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风报信。」

  钱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韦香主,你是鞑子皇帝宠信的钦差大臣,大汉
奸说什么也不会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什么牵连。这中间……」

  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韦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
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

  韦小宝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巧合?」

  祁清彪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
说,不能无中生有地捏造。」

  韦小宝道:「是,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

  祁清彪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韦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
的面子,他不能不放入,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

  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

  韦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韦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是读书人,理路清楚。他们
就算没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随便找个姑娘来塞给我,说道:『钦差大人,这
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气。她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吗?那
好极了!』他奶奶的,那时老子最多只能说公主走失了一个宫女,要他们在昆明
城里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
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

  祁清彪道:「韦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
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

  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
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

  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
却不能说。」

  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

  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
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去问皇帝,拆穿韦香主的假
话。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

  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挺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担心小
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

  韦小宝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太也不讲义
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

  祁清彪道:「他们知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
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
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
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
机会。」

  群雄辞出后,韦小宝心想:「说不定我那阿珂老婆并没去行刺大汉奸,也没
给逮了去,那是旁人误传。」

  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

  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么?」

  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什么?」

  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

  韦小宝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

  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

  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什么,但见师父神色郑重,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他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极少
露面,她又化了妆,丽色尽掩,向来没人留意,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
都说没见到。有的侍卫则说:「王可儿,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吗?平西王放
了人吗?可没见到。」

  他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
便睡。

  注:罗甸在贵州省中部,吴三桂驻有重兵。

       第三十二回:歌喉欲断从弦续,舞袖能长听客夸

  次日韦小宝去探吴三桂的伤势。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说道多谢钦差大人
前来,王爷伤势无甚变化,此刻已经安睡,不便惊动。韦小宝问起夏国相,说道
正在带兵巡视弹压,以防人心浮动、城中有变,再问吴应熊的伤势,也无确切答
复。

  韦小宝隐隐觉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颇含敌意,这时候要救沐王府人,
定难成功;要救阿珂更难上加难,只怕激得王府立即动手,将自己一条小命送在
昆明。

  又过一日,他正在和钱老本、徐天川、祁清彪等人商议,高彦超走进室来,
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韦小宝奇道:「老道姑?找我干什么?是化缘么?」

  高彦超道:「属下问她为了何事,她说是奉命送信来给钦差大人的。」

  说着呈上一个黄纸信封。

  韦小宝皱眉道:「相烦高大哥拆开来瞧瞧,写着些什么。」

  高彦超拆开信封,取出一张黄纸,看了一眼,读道:「阿珂有难……」韦小
宝一听到这四个字,便跳了起来,急道:「什么阿珂有难?」

  天地会群雄并不知九难和阿珂之事,都茫然不解。高彦超道:「信上这样写
的。这信无头无尾,也没署名,只说请你随同送信之人,移驾前往,共商相救之
策。」

  韦小宝问道:「这道姑在外面么?」

  高彦超刚说得一句:「就在外面。」

  韦小宝已直冲出去。来到大门侧的耳房,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
上相候。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钦差大臣到。」

  那道姑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韦小宝问道:「是谁差你来的?」

  那道姑道:「请大人移步,到时自知。」

  韦小宝道:「到哪里去?」

  那道姑道:「请大人随同贫道前去,此刻不便说。」

  韦小宝道:「好,我就同你去。」

  叫道:「套车,备马!」

  那道姑道:「请大人坐车前往,以免惊动了旁人。」

  韦小宝点点头,便和那道姑出得门来,同坐一车。

  徐天川、钱老本等生怕是敌人布下陷阱,远远跟随在后。

  那道姑指点路径,马车径向西行,出了西城门。韦小宝见越行越荒凉,微觉
担心,问道:「到底去哪里?」

  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

  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狭窄,仅容一车,来到一小小庵堂之前。
那道姑道:「到了。」

  韦小宝跳下车来,见庵前匾上写着三字,第一字是个「三」字,其余两字就
不识得了,回头一瞥,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料想他们会四下守候,于是随着那
道姑进庵。

  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
白衣观音,神像相貌极美,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韦小宝心道:「听说吴
三桂新娶的老婆之中,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又有一个叫做八面观音。不知是不
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他妈的,大汉奸艳福不浅。」

  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韦小宝揭开碗盖,一阵清香扑鼻,
碗中一片碧绿,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微觉奇怪:「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
价钱可贵得紧哪,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怎地如此阔绰?」

  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
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绿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饯杨梅,都是苏式点
心,细巧异常。

  这等江南点心,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中倒也常见,嫖客光临,老鸨取出待
客,他乘人不备,不免偷吃一片两粒,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
心下大乐:「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
是名贵檀香,韦小宝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
气息,突然心中一惊:「啊哟,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

  当即站起。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韦小宝合十行礼,说道:「出
家人寂静,参见韦大人。」

  语声清柔,说的是苏州口音。

  这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小宝一生之
中,从没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霎时间目
瞪口呆,手足无措。

  那女子微笑道:「韦大人请坐。」

  韦小宝茫然失措,道:「是,是。」

  双膝一软,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这丽人生平见得多了,自不以为意,但
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震慑。那丽人微微一笑,
说道:「韦大人年少高才,听人说,从前甘罗十二岁做丞相,韦大人却也不输于
他。」

  韦小宝道:「不敢当。啊哟,什么西施、杨贵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
「西施、杨贵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苍生,
这才长伴清灯古佛,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却也赎不了
从前造孽的万一。」

  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
满腔都是怜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
碎骨,也甘之如饴,一拍胸膛,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道:「有谁欺侮了你,我
这就去为你拚命。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尽管交在我手里,倘若办不到,我韦小
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

  说着伸出右掌,在自己后颈中重重一斩。如此大丈夫气概,生平殊所罕见,
这时却半点不是做作。

  那丽人向他凝望半晌,呜咽道:「韦大人云天高义,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
是。」

  忽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

  韦小宝叫道:「不对,不对。」

  也即跪倒,向着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你是仙人下凡,观音菩
萨转世,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

  那丽人低声道:「这可折杀我了。」

  伸手托住他双臂,轻轻扶住。两人同时站起。

  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晶莹如珠,忙伸出衣袖,给她轻轻擦去,
柔声安慰:「别哭,别哭,便有天大的事儿,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

  以那丽人年纪,尽可做得他母亲,但她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
娇媚婉娈,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怜惜。韦小宝又问:「你到底为什么难过?」

  那丽人道:「韦大人见信之后,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

  韦小宝「啊哟」一声,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说道:「糊涂透顶,那是为了
阿珂……」

  双眼呆呆地瞪着那丽人,突然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阿珂的妈妈!」

  那丽人低声道:「韦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韦小宝道:「这容易猜。你两人相貌很像,不过……不过阿珂师姊不及……
你美丽。」

  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是白玉上抹了
一层胭脂,低声问道:「你叫阿珂做师姊?」

  韦小宝道:「是,她是我师姊。」

  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
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
瞧在眼里,种种情由,也都坦然直陈。只是九难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
三桂的图谋,毕竟事关重大,略过不提。

  那丽人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
雄无奈是多情。红颜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韦大人前途远大……」

  韦小宝摇头道:「不对,不对!『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
说过,什么妲己,什么杨贵妃,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其实呢,天下倘若没这些
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
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奶奶的吴
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

  那丽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韦大人明鉴,为贱妾分辨千古不
白之冤。」

  韦小宝急忙回礼,奇道:「你……你……啊……啊哟,是了,我当真混蛋透
顶,你若不是陈圆圆,天下哪……哪……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不过,唉,我可
越来越糊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怎么会在这里搞什么带发修行?阿珂师
姊怎么又……又是你的女儿?」

  那丽人站起身来,说道:「贱妾正是陈圆圆。这中间的经过,说来话长。贱
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诸事不敢隐瞒;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冤的话,心里
感激。这二十多年来,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当
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便
是韦大人。」

  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哪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
只是一见到她惊才绝艳的容色,大为倾倒,对吴三桂又十分痛恨,何况她又是阿
珂的母亲,她便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这些不是与过错,也一古脑儿、半丝不
剩地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听她称自己为「大才子」,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
急忙摇手,说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你要称我为才子,不如在这称呼
上再加上『狗屁』两字。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

  陈圆圆微微一笑,说道:「诗词文章作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
当,方是大才子。」

  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心道:「这位天下第一美女,
居然说我是大才子。哈哈,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他妈的,老子自出娘胎,
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

  韦小宝道:「是。」

  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来到一间小房之中。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
字数也真不少,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

  陈圆圆道:「大人请坐。」

  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
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
一首长诗,叫作《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

  韦小宝大喜,说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须得解释一番,我这
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

  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

  当下一调弦索,叮叮咚咚地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

  韦小宝道:「不用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知道。」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和满清联兵,打败
李自成,攻进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其实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
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
若是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跟我来调笑。」

  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红颜
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诗中说: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
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后,行事荒唐。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

  韦小宝道:「是啊,他怎么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自成,并不是他
的功劳。」

  陈圆圆道:「以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

  唱道: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
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
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犹似微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

  韦小宝摇头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

  陈圆圆微微一怔。

  韦小宝道:「西施又怎及得上你?」

  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韦大人取笑了。」

  韦小宝道:「决不是取笑。

  其中大有缘故。我听人说,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相貌虽美,绍兴人说
话『娘个贱胎踏踏叫』,哪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

  陈圆圆巧笑嫣然,道:「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怎
么会喜欢西施?」

  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

  陈圆圆掩口浅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樱唇细颤,一时愁容尽去,满室皆
是娇媚。

  韦小宝只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浑不知身在何处。

  但听得她继续唱道: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
此时只有泪沾衣。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相瞒……」

  韦小宝道:「什么叫做出于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

  陈圆圆道:「小女子本来是苏州娼家的妓女……」

  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低声道:「那是贱妾命薄。」

  韦小宝兴高采烈,说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风尘。」

  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于风尘
的意思。」

  韦小宝道:「你出身于妓院,我也出身于妓院,不过一个是苏州,一个是扬
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不过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
个地下。」

  陈圆圆大为奇怪,柔声问道:「这话不是说笑?」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好说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
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接到了北京,
只怕反而不快活。」

  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

  韦小宝道:「我只跟你一个儿说,对别人可决计不说,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
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
这事,那是永远不会睬我了。」

  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
也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

  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
得了的?」

  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决不是说你。」

  陈圆圆黯然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

  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

  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

  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苏
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
从妓院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

  韦小宝道:「这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

  陈圆圆道:「却也没什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
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

  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
却把袁崇焕这样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眼光,连
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

  连连摇头,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
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

  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就只皇
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
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

  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

  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
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
了京城。」

  唱道: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
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
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地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彩,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
刮叫。」

  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

  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
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
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

  唱道: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
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
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
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
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

  只听她幽幽地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
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
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什么『洞房夜夜换新人』,新鲜热
闹,也没什么不好啊。」

  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
明白这中间的苦处。」

  弹起琵琶,唱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
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名扬天下,
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
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做的事。」

  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上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
儿,能挡得住吗?」

  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词。

  我跟她对答几声,帮腔几句,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

  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叫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
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

  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道: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
一会儿,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

  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
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

  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做西
施,上面也已提过了。

  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

  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
得他很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
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

  说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造访
的来意置之脑后,听她提起阿珂,心中一凛,当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
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

  陈圆圆惊道:「什么事糟了?」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什么。」

  原来他突然想到,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这
个婊子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
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

  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什么?」

  陈圆圆道:「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
就是敲诈勒索。」

  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么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
地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大了。」

  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
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
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会知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备何等严密。要从王府中
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没第二个了。」

  说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

  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姓……」

  韦小宝道:「不说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什么光彩。」

  陈圆圆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韦小宝问道:「后来怎样?」

  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
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
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

  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

  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

  心想:「大汉奸果然已对我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

  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去。

  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

  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是我的女儿。

  她跟我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
『你叫爹爹。

  『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

  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

  『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

  师父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后
来终于露出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韦小宝听到这里,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
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因此将他女儿盗去,教以武功,要她来行刺自
己的父亲。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随即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虽教她
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
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瞧不出她门派。

  嗯,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我韦小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

  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
死了王爷,那是报了大仇。如行刺不成,王爷终于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
生女儿,心里的难过,那也不用说了。」

  韦小宝道:「现下可什么事都没有啊。她没刺伤王爷,反而你们一家团圆,
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

  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倒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来。不是你这样沉
鱼落雁的母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

  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覆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八个字,再也说
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
岁时给人盗了去,怎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女儿。

  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上,无法无天,一样不
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

  韦小宝微笑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

  陈圆圆颤声道:「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要杀人,
从来不例外。」

  韦小宝叫声「啊哟」,说道:「那可如何是好?他……他杀了阿珂没有?」

  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
的爹爹又究竟是谁?」

  韦小宝笑道:「王爷就是疑心病重,实在有点傻里傻气。我一见到你,就知
你是阿珂的妈妈,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想来阿珂行刺他,他气得很了。」

  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道:「咱们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爷
再摸几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
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买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
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说道:「笨蛋,笨蛋,上了他
的大当。」

  说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经使过。哪知道这大……大王爷
棋高一着,小笨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但这人不是
阿珂。原来我们想到的这着棋,王爷也先想到了。」

  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如何见到一个熟识的姑娘、如何以为
讯息传错、刺客并非阿珂、如何冒认那姑娘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将她带了出来等
情由,一一说了,又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
嚷,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

  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韦大人哪,
你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

  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拚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拚着
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去了。

  王府前成百上千人都是见证。

  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

  大人又来要人,这……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他学着夏国相的语气,
倒是惟妙惟肖。

  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原来……
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韦小宝顿足骂道:「他奶奶个雄……」

  向陈圆圆瞧了一眼,道:「他们如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这大……
大混蛋拚命不可。」

  陈圆圆裣衽下拜,说道:「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小女子先谢过了。只不过…
…」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我这就去带领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
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老子不姓韦,姓吴!他妈的,老子是吴小
宝!」

  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
心意……」

  韦小宝道:「什么大人小人,你如当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宝好了。我本该叫
你一声伯母,不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实在叫人着恼。」

  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他肩头,说道:「小宝,你如不嫌弃,就叫
我阿姨好了。」

  韦小宝大喜,说道:「好极了!我就叫你阿姨,不过我在扬州丽春院里……」

  说到这里,急忙住口。

  陈圆圆却已明白,他在丽春院里,对每个妓女都叫阿姨。她通达世情,善解
人意,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小宝,我们可不能跟王
爷硬来,昆明城里,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
人都要伤心一世。」

  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先已动听,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做了自己人,只听得他
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问道:「好阿姨,那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

  陈圆圆凝思片刻,说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做爹爹,他再忍心,也总
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
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
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
虎如狮,气势慑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
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
神色。

  韦小宝大奇:「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头?是她从前做妓
女时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了。嗯。这也不奇,老子从前做和尚时,
就曾嫖过院。」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

  那老僧道:「听见了。」

  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

  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
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

  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韦小宝又奇怪,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想:「你二人当我是死人,老子
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

  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

  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

  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子,没为你着想。我……我
对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

  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
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
面子可大得紧哪!」

  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色大变。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
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下了房门的门帷,
现出吴三桂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跟着砰嘭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
壁和窗户同时给人以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
有的手持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
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

  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出来。」

  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说道:「小宝,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吧!」

  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诚挚,大为感动,大声道:「老子
偏不出去。辣块妈妈,吴三桂,你有种,就连老子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吧。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该死了。」

  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
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
明皇上,有功无过。」

  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糊涂?还不出来?」

  陈圆圆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

  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
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吧!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李某身经
百战,年近七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鞑子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吴三桂一声怒喝,
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
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
人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
倒在地。

  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周众卫士喝道:「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卫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敌手,谁敢稍动?

  韦小宝喜叫:「师父!师父!」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正是九难。韦小
宝来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
庵,守在庵外的高彦超等人不敢贸然动手。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
士竟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

  李自成道:「不错。」

  九难道:「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原来还活到今日?」

  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儿?」

  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点头。

  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

  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
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地一顿,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
什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韦小宝见师父到来,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已丝毫不惧,喝道:
「你胆敢冲撞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你本来就是逆贼,我师父她老人家的话,
从来不会错的……」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飞进三柄长矛,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左手
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
两声惨叫,两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

  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
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

  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

  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天下武功第一,如何敢当?
你倒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
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
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
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

  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刺
死这个大汉奸。」

  说着左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
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小宝,你跟她说
我是谁,也好叫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

  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长平公主!」

  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
里,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

  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
一分,嗤的一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动手吧。李
某没死在汉奸手里,没死在鞑子手里,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好得很!」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难以手刃大仇,
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
无丝毫惧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地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
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要亲
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

  九难见吴三桂呻吟矛底,全无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
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吧!」

  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
战,你得辫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败。眼下你给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捡这
现成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

  抬起头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

  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跃起,抢过禅杖,猛向九难腰间横扫。九难
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左手长矛一转,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
落地,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
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他脸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终
抵住他喉头。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里,说道:「你两个公
公平平地打一架吧。」

  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
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

  九难一扯韦小宝,叫他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宫里,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赞叹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没
上朝,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子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
给我画眉。他答允要封我做贵妃,将来再封我做皇后。他说从今以后,皇宫里的
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欢畅的时候,突然间会
怔怔地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什么
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开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脸颊凹
了进去,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就是皇帝么?
他做了皇帝,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

  「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色更加白了,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忽然
向我大发脾气,说我耽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沉迷女色,成为昏
君。他要励精图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出宫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
我在宫里耽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
在发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
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圆圆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
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身手还是挺快。这些年来,他天天
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做皇帝,要带兵打上北京去。」

  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后,回到周国丈府里。有一天,周国丈大宴宾客,叫她
出来歌舞娱宾,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仍清清楚楚地记得,烛火
下那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隔着酒席射过来。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
样的眼光,那野兽般的男人就会扑将上来,紧紧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
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

  忽想:「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我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眼光,当真好笑,
这样一个小娃娃,也会对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这样的,老头子是这样,连小
孩子也这样。」

  她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之色,注视李吴二
人搏斗,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长矛不断刺出。

  「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过不了几天,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以防备
满洲兵打进来。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
部下捉了我去,献了给他。这个粗豪的汉子,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
人吗?」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许多大官都给他杀了。他部下在北京城里奸
淫掳掠,捉了许许多多人来拷打勒索,好多无辜百姓也都给害死了。可是他每天
晚上陪着我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响。他鼻鼾声很大,常常半夜里吵得我
醒了过来。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的毛真长,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可是知道他把我抢了去,就去向满洲人借兵,
引着清兵打进关来。唉,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李自成带了大军出去,
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战,满洲精兵突然出现,李自成的部下就溃败了。他们说,
一片石战场上满地是鲜血,几十里路之间,躺满了死尸。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为
我死的,是我害死了这十几万人。我身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业吗?」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说是大顺国皇帝。他带着我向西逃走,
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虽打了败仗,还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兵将一天天
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却不在乎。他说他本来什么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
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稀罕了?他说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
皇帝,第二是自己做过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这人说话真粗俗,他
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

  「吴三桂一心一意地也想做皇帝,他从来没说过,可是我知道。

  只不过他心里害怕,老是在犹豫,又想动手,又是不敢。

  只要他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里做做也好,
只做一天也好。

  永历皇帝逃到缅甸,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

  人家说,有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里,崇祯、永历,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
帝。

  怎么崇祯皇帝的账也算在我头上呢?今日吴三桂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他将
来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个皇帝了。

  大明的江山,几十万兵将、几百万百姓的性命,还有四个皇帝,都是我陈圆
圆害死的。

  「可是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连一句害人的话也没说过。」

  她耳中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抬起头来,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蹿高
伏低,斗得极狠。

  二人年纪都老了,身手却仍都十分矫捷。

  她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脸上不自禁现出厌憎之色,又回忆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个大败仗,手下兵马都散了。

  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

  吴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献给大帅。

  他自然欢喜得什么似的。

  他说人家骂他是大汉奸,可是为了我,负上了这恶名也挺值得。

  我很感激他的情意。

  他是大汉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总之他是对我一片真情,为了我,什么都
不顾了。

  除他之外,谁也没这样做过。

  那时候我想,从今以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什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稀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许多男人手里转来
转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几年,他封了亲王,亲王就得有福晋。

  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

  他的弟弟吴三枚来跟我说,王爷为了福晋的事,心下很烦恼。

  按理说,该当让我当福晋,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报上去求皇
上诰封,未免亵渎了朝廷。

  我自然明白,他做了亲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贱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诰封。

  我不愿让他因我为难,不等吴三枚的话说完,就说这事好办,请王爷另选名
门淑女作福晋,以免污了他的名头。他来向我道歉,说这件事很对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晋,那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终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也不
过是这样罢了。我从王府里搬了出来,因为王爷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晋。

  「就在那时候,忽然李自成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做了和尚。

  我吓了一跳。

  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伤心了好几天,哪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李自成说他改穿僧装,只是掩人耳目,同时也不愿剃头,穿鞑子的服色。

  他说他这几年来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总想等机会能见我一面,
直等到今天。

  唉,他对我的真情,比吴三桂要深得多吧?他天天晚上来陪我,直到我怀了
孕,有了这女娃娃。

  我不能再见他了,须得立刻回王府去。

  我跟王爷说,我想念他得很,要他陪伴。

  王爷对他的福晋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高高兴兴地接我回去。

  后来那女娃娃生了下来,也不知他有没疑心。

  「这女孩儿在两岁多那一年,半夜里忽然不见了。我虽然舍不得,但想定是
李自成派人来盗去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个人凄然寂寞,有个
孩子陪在身边,也免得这么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

  突然之间,一点水滴溅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却是一滴血。她吃了一惊,
看相斗的两人时,只见吴三桂满脸鲜血,兀自舞矛恶斗,这一滴血,自然是从他
脸上溅出来的。

  房外官兵大声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但生怕伤了王爷,不敢进来
助战。

  吴三桂不住喘气,眼光中露出恐惧神色。蓦地里矛头一偏,挺矛向陈圆圆当
胸刺来。

  陈圆圆「啊」的一声惊呼,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杀我!」当的一声,
这一矛给李自成架开了。吴三桂似乎发了疯,长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陈圆圆。
李自成大声喝骂,拚命挡架,再也没法向吴三桂反击。

  韦小宝躲在师父身后,大感奇怪:「大汉奸为什么不刺和尚,却刺老婆?」

  随即明白:「啊,是了,他恼怒老婆偷和尚,要杀了她出气。」

  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所出招数的真意:「这恶人奸猾之至,他斗不过李自
成,便行此毒计。」

  果然李自成为了救陈圆圆,心慌意乱之下,杖法立显破绽。吴三桂忽地矛头
一偏,噗的一声,刺在李自成肩头。李自成右手无力,禅杖脱手。吴三桂乘势而
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狞笑道:「逆贼,还不跪下投降?」

  李自成道:「是,是。」

  双膝缓缓屈下跪倒。

  韦小宝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么了不起,却也是个贪生……」

  念头甫转,忽见李自成一个打滚,避开了矛尖,跟着抢起地下禅杖,挥杖横
扫,吴三桂小腿上早着。李自成跃起身来,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第三杖更
往他头顶击落。

  韦小宝却不知道,当情势不利之时,投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
生平最擅长的策略。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陕西兴安县车箱峡
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
便即投降,给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
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

  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
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惊,这一杖猛击势道凌厉,他右肩受伤,无力收杖,当即左手
向右臂一推,砰的一声大响,铁禅杖击在墙上,怒叫:「圆圆,你干什么?」

  陈圆圆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
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让开!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

  陈圆圆道:「你将我一起杀了便是。」

  李自成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原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他。」

  陈圆圆不答,心中却想:「如果他要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屋外众官兵见吴三桂倒地,又即大声呼叫,纷纷逼近。一名武将大声喝道:
「快放了王爷,饶你们不死。」

  正是吴三桂的女婿夏国相,又听他叫道:「你们的同伴都在这里,倘若伤了
王爷一根寒毛,立即个个人头落地。」

  韦小宝向外看去,只见沐剑声、柳大洪等沐王府人众,徐天川、高彦超、玄
真道人等天地会人众,赵齐贤、张康年等御前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都给
反绑了双手,每人背后一名平西王府家将,执刀架在颈中。

  韦小宝心想:「就算师父带得我逃出昆明,这些朋友不免个个死得干干净净。
杀吴三桂,也不忙在一时。」

  当下拔出匕首,指住吴三桂后心,说道:「王爷,大伙儿死在一起,也没什
么味道,不如咱们做个买卖。」

  吴三桂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买卖?」

  韦小宝道:「你答允让大伙儿离去,我师父就饶你一命。」

  李自成道:「这奸贼是反复小人,说话作不得数。」

  九难眼见外面被绑人众,也觉今日已杀不得吴三桂,说道:「你下令放了众
人,我就放你。」

  韦小宝大声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

  夏国相喝道:「带刺客。」

  两名王府家将推着一个少女出来,正是阿珂。她双手反绑,颈中也架着明晃
晃一柄钢刀。

  陈圆圆道:「小宝,你……你总得救救我孩儿一命。」

  韦小宝心道:「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头,却来求我。难道阿珂是
我跟你生的?」

  但他一见了阿珂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
要救她;再加上陈圆圆楚楚可怜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说道:「你们两个,」
说着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亲口答允,将阿珂许了给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
婆,岂有不救之理?」

  九难向他怒目瞪视,喝道:「这当儿还说这等轻薄言语!」

  陈圆圆和韦小宝相处虽暂,但对他脾气心意,所知已多于九难,心想这小滑
头此时若不趁火打劫,混水摸鱼,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做上这样的大官了,便道:
「好,我答允了你就是。」

  韦小宝转头问李自成道:「你呢?」

  李自成脸有怒色,便欲喝骂,但见陈圆圆脸上显出求恳的神色,当下强忍怒
气,哼了一声,道:「她说怎样,就怎样便了。」

  韦小宝嘻嘻一笑,向吴三桂道:「王爷,我跟你本来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两
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韦爵爷?」

  吴三桂道:「好啊,我跟韦爵爷又有什么过不去了?」

  韦小宝道:「那么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师父放了你,这好
比推牌九,前一道别十,后一道至尊,不输不赢,不杀不赔。你别想大杀三方,
我也不铲你的庄。有赌未为输,好过大伙儿一齐人头落地。」

  吴三桂道:「就是这么一句话。」

  说着慢慢站起。

  韦小宝道:「请你把世子叫来,再去接了公主。劳驾你王爷亲自送我们出昆
明城,再请世子陪着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亲。王爷,咱们话说在前头,我是放
心不下,要把世子做个当头抵押。如你忽然反悔,派兵来追,我们只好拿世子来
开刀。吴应熊、韦小宝,还有建宁公主,大家唏哩呼噜,一块儿见阎王便了,阴
世路上倒也热闹好玩。」

  吴三桂心想这小子甚是精明,单凭我一句话,自不能随便放我,眼前身处危
地,早一刻脱身好一刻,他当机立断,说道:「大家爽爽快快,就这么办。」

  提高声音,叫道:「夏总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来这里。」

  夏国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讯息,正带了兵过来。」

  韦小宝赞道:「好孝顺儿子,乖乖弄的东,韭菜炒大葱!」

  不多时吴应熊率兵到来,他重伤未愈,坐在一顶暖轿中,八名亲随抬了,来
到房外。

  吴三桂道:「世子来了,大家走吧!」

  又下令:「把众位朋友都松了绑。」

  对韦小宝道:「你跟师太两位,紧紧跟在我身后,让我送你们出门。倘若老
夫言而无信,你们自然会在我背心戳上几刀。师太武功高强,谅我也逃不出她如
来佛的手掌心。」

  韦小宝笑道:「妙极,王爷做事爽快,输就输,赢就赢,反明就反明,降清
就降清,当真是半点也不含糊的。」

  吴三桂铁青着脸,手指李自成道:「这个反贼,可不会是韦爵爷的朋友吧?」

  韦小宝向九难瞧了一眼,还未回答,李自成大声道:「我不是这鞑子小狗官
的朋友。」

  九难赞道:「好,你这反贼,骨头倒硬!吴三桂,你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走。」

  陈圆圆向九难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恳求之情,说道:「师太……」

  九难转过了头,不和她目光相触。

  吴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杀不杀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声道:
「世子护送公主,进京朝见圣上。恭送公主殿下启驾。」

  平西王麾下军士吹起号角,列队相送。

  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出房,九难紧跟身后。韦小宝走到暖轿之前,说道:
「货色真假,查个明白。」

  掀起轿帘,向内张望,只见吴应熊脸上全无血色,斜倚在内,笑道:「世子,
你好。」

  吴应熊叫道:「爹,你……你没事吧?」

  这话是向着吴三桂而说,韦小宝却应道:「我很好,没事!」

  到得三圣庵外,一眼望将出去,东南西北全是密密层层的兵马,不计其数。
韦小宝赞道:「王爷,你兵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够了。」

  吴三桂沉着脸道:「韦爵爷,你见了皇上,倘若胡说八道,我当然也会奏告
你跟反贼云南沐家一伙、反贼李自成勾结之事。」

  韦小宝笑道:「咦,这可奇了。李自成只爱勾结天下第一大美人,怎会勾结
我这天下第一小滑头?」

  吴三桂大怒,握紧了拳头,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韦小宝道:「王爷不可生气。你老人家望安。千里为官只为财,我若去向皇
上胡说八道,皇上就有什么赏赐,总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礼打赏,岁岁发饷出
粮。咱哥儿俩做笔生意,我回京之后,只把你赞得忠心耿耿、天下无双。我又一
心一意,保护世子周全。逢年过节,你就送点什么金子银子来赐给小将。你说如
何?」

  说着和吴三桂并肩而行。

  吴三桂道:「钱财是身外之物,韦爵爷要使,有何不可?不过你如真要跟我
为难,老夫身在云南,手握重兵,也不来怕你。」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王爷手提一杖长矛,勇不可当,杀得天下反贼屁滚
尿流。小将今日要告辞了,王爷以前答应我的花差花差,这就赏赐了吧。」

  九难听他唠唠叨叨的,不断地在索取贿赂,越听越心烦,喝道:「小宝,你
说话恁地无耻!」

  韦小宝笑道:「师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员不少,回京之后,朝中文武百
官,宫里嫔妃太监,到处都得送礼。倘若礼数不周,人家都会怪在王爷头上。」

  九难哼了一声,便不再说。

  其实韦小宝索贿为宾,逃生是主,他不住跟吴三桂谈论贿赂,旨在令吴三桂
脑子没空,不致改变主意,又起杀人之念;再者,收贿之后,就决不会再跟人为
难,乃是官场中的通例,韦小宝这番话,是要让吴三桂安心,九难自然不明白这
中间的关窍。

  果然吴三桂心想:「他要银子,事情便容易办。」

  转头对夏国相道:「夏总兵,快去提五十万两银子,犒赏韦爵爷带来的侍卫
官兵,再给韦爵爷预备一份厚礼,请他带回京城,代咱们分送。」

  夏国相应了,转头吩咐亲信去办。

  吴三桂和韦小宝都上了马,并骑而行,见九难也上了马,紧贴在后,知道这
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罢,倒也是美事,否则
我就算能杀了这尼姑和小滑头,杀了李自成和一众反贼,戕害钦差,罪名极大,
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时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脚乱,事非万全。哼,日后打到北京,
还怕这小滑头飞上了天去?」

  当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难、韦小宝一同去安阜园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
城外。

  吴三桂手下众兵将虽均怀疑,但见王爷安然无恙,也就遵令行事,更无异动。

  韦小宝检点手下兵马人众,阿珂和沐剑屏固然随在身侧,其余天地会和沐王
府人众,以及侍卫官兵,全无缺失,向吴三桂笑道:「王爷远送出城,客气得紧。
此番蒙王爷厚待,下次王爷来到北京,由小将还请吧。」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那定是要来叨扰韦爵爷的。」

  两人拱手作别。

  吴三桂走到公主轿前,请安告辞,然后探头到吴应熊的暖轿之中,密密嘱咐
了一阵,这才带兵回城。

  韦小宝见吴三桂部属虽无突击之意,终不放心,说道:「这家伙说话不算数,
咱们得快走,离得昆明越远越好。」

  当即拔队起行。行出十余里,见后无追兵,这才驻队稍歇。

  李自成向九难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汉奸手下,实是感激不
尽。你这就请下手吧。」

  说着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了过去。

  九难嘿的一声,脸有难色,心想:「他是我杀父大仇人,此仇岂可不报?但
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

  转头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来她……她是你的女儿……」

  阿珂大声道:「他不是我爹爹。」

  九难怒道:「胡说,你妈妈亲口认了,难道还有假的?」

  韦小宝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妈妈已将你许配给我做老婆啦,这
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眼前只韦小宝一人可以欺侮,突然纵起身来,劈
脸便是一拳。韦小宝猝不及防,这一拳正中鼻梁,登时鲜血长流,「啊哟」一声,
叫道:「谋杀亲夫啦。」

  九难怒道:「两个都不成话!乱七八糟!」

  阿珂退开数步,小脸涨得通红,指着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
人也不是我妈妈。」

  指着九难道:「你……你不是我师父。你们……你们都是坏人,都欺侮我。
我……我恨你们……」

  突然掩面大哭。

  九难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是你师父,我将你从吴三桂身边盗来,原
本不安好心。你……你这就自己去吧。你亲生父母,却不可不认。」

  阿珂顿足道:「我不认,我不认。我没爹没娘,也没师父。」

  韦小宝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极,拾起一块石头,向他猛掷过去。韦小宝闪身避开。阿珂转过身来,
沿着小路往西奔去。韦小宝道:「喂,喂,你到哪里去?」

  阿珂停步转身,怒道:「总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里。」

  韦小宝不敢再追,眼睁睁地由她去了。

  九难心情郁郁,向李自成一摆手,一言不发,纵马便行。

  韦小宝道:「岳父大人,我师父不杀你了,你这就快快去吧。」

  李自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给他瞧得周身
发毛,心中害怕,退了两步。

  李自成「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韦小宝摇摇头,心想:「阿珂连父母都不认,我这老公自然更加不认了。」

  一回头,见徐天川和高彦超手执兵刃,站在身后。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凶,
伤害了韦香主。

  徐天川道:「这人当年翻天覆地,断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来仍这般英雄气
概。」

  韦小宝伸伸舌头,道:「厉害得很!」问道:「那罕帖摩带着么?」

  徐天川道:「这是要紧人物,不敢有失。」

  韦小宝道:「很好,两位务须小心在意,别让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韦小宝过去和沐剑声、柳大洪等寒暄。沐剑声等心情也甚
不快,都想:「我们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从今而后,沐王府怎么还能跟
天地会争什么雄长?」

  柳大洪说道:「韦香主,扳倒吴三桂什么的,这事我们也不能再跟天地会比
赛了。请你禀告陈总舵主,便说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韦香主的相救之
德,只怕这一生一世,我们也报答不了啦。」

  韦小宝道:「柳老爷子说哪里话来?大家死里逃生,这条性命,人人都是捡
回来的。」

  柳大洪恨恨地道:「刘一舟这小贼,总有一日,将他千刀万剐。」

  韦小宝问道:「是他告的密?」

  柳大洪道:「不是他还有谁?这家伙……这家伙……」

  说到这里,只气得白须飞扬。

  韦小宝道:「他留在吴三桂那里了吗?」

  沐剑声道:「多半是这样。

  那天柳师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给吴三桂的手下捉了去。

  当天晚上,大队兵马就围住了我们住所。我们住得十分隐秘,若不是这人说
了,吴三桂决不能知道。」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敖大哥为国殉难。」

  向韦小宝抱拳道:「韦香主,天地会今后如有差遣,姓沐的自当效命。青山
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了。」

  韦小宝道:「这里还是大汉奸的地界,大伙儿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
云南,咱们再各走各的吧。」

  沐剑声摇摇头,说道:「多谢韦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汉奸手里,我们也
没脸再做人了。」

  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鞑子官兵保护,还成什么话?」

  带领沐王府众人,告别而去。

  沐剑屏走在最后,走出几步,回身说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

  韦小宝道:「是。你自己也保重。」

  低声道:「你跟着哥哥,别回神龙岛去了。我天天想着你。」

  沐剑屏点点头,小声道:「我也是……」韦小宝牵过自己坐骑,将缰绳交在
她手里,说道:「我这匹马给你。」

  沐剑屏眼圈一红,接过了缰绳,跨上马背,追上沐剑声等人去了。

       第三十三回:谁无痼疾难相笑,各有风流两不如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人渐觉放心。

  这天将到曲靖,傍晚时分,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下马,对骁骑营的前
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报钦差大臣。韦小宝得报,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
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后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
兄吗?」

  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

  韦小宝向钱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自己人。」

  韦小宝道:「很好,邝老兄辛苦了,咱们到后边坐。」

  来到后堂,身后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兄弟,这位就是我
们青木堂韦香主。」

  邝天雄抱拳躬身,说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赤火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
参见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

  韦小宝道:「原来是赤火堂邝大哥,幸会,幸会。」

  钱老本跟这邝天雄当年在湖南曾见过数次,当下为他给李力世、祁清彪、樊
纲、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高彦超等人引见。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
火堂的兄弟。众人知赤火堂该管贵州,再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
前来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韦小宝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隶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香主一切都顺利吧?」

  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属下问候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
知韦香主和众位大哥近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当真三生有
幸。」

  韦小宝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我们过得几日,就到贵省,
盼能和古香主叙叙。」

  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下禀报韦香主,最好请各位改道向东,别经贵州。」

  韦小宝和群雄都是一愕。

  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很想跟韦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但最好在广西境
内会面。」

  韦小宝问道:「那为什么?」

  邝天雄道:「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虹桥镇、新天堡
一带,想对韦香主和众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声。韦小宝又惊又怒,骂道:「他奶奶的,这奸
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他连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缠住韦香主身边一
位武功极高的师太,然后将他儿子、鞑子公主、韦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
杀死灭口。眼下曲靖和霑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
从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韦香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算计,因此连日连
夜地赶路。」

  韦小宝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凹入,显是疲劳已极,说道:「四位大哥辛
苦了,实在感激得很。」

  邝天雄道:「总算及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

  言下甚为喜慰。

  韦小宝问属下诸人:「各位大哥以为怎样?」

  钱老本道:「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少?」

  邝天雄道:「吴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
南的兵马,共有三万多人。」

  众人齐声咒骂。韦小宝所带部属不过二千来人,还不到对方的一成,自是寡
不敌众。

  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

  邝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韦香主倘若允准,三位
香主便在广西潞城相会。从这里东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远了,不过没吴
三桂的兵马把守,家后堂兄弟沿途接应,该当不出乱子。」

  韦小宝听得吴三桂派了三万多人拦截,心中早就寒了,待听得古香主已布置
妥帖,马香主派人接应,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
老小子,他妈的,总有一天要他的好看。」

  当即下令改向东南。命邝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车中休憩。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怒,均知身在险地,当下加紧赶路,
一路上不敢惊动官府,沿途都有天地会家后堂的兄弟接应,众人每晚均在荒郊扎
营。

  不一日来到潞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两堂
属下的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众兄弟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
大张筵席,为韦小宝及青木堂群雄接风。

  席上群雄说起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都是兴高采烈。

  筵席散后,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韦小宝改道入桂,提兵急追,
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明请示,是否改扮盗贼,潜入广西境内行
事。马超兴笑道:「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这奸贼倘若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
了。他如派兵改扮盗贼,想把这笔账推在广西孔四贞头上,匆匆忙忙的,那也来
不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韦小宝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害怕,催着东行。第三
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
随伴。眼见离云南越来越远,韦小宝也渐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韦小宝不再严管下属,一众侍卫官兵惊魂大定,
故态复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县,骚扰地方。这一日来到柳州,当地知府听得公
主到来,竭力巴结供应,不在话下。一众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
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韦小宝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谈,御前侍卫领班张
康年匆匆进来,叫了声:「韦副总管。」

  便不再说下去,神色甚是尴尬。

  韦小宝见他左脸上肿了一块,右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
前侍卫不去打人,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样大胆,竟敢打了他?」

  他不愿御前侍卫在天地会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马超兴道:「马大哥请宽坐,
兄弟暂且失陪。」

  马超兴道:「好说。韦爵爷请便。」

  在清廷官兵之前,天地会兄弟不叫他「韦香主」。

  韦小宝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禀告副总管:赵二
哥给人家扣住了。」

  他说的赵二哥,便是御前侍卫的另一个领班赵齐贤。韦小宝骂道:「他妈的,
谁有这般大胆,是柳州守备?还是知府衙门?犯了什么事?杀了人么?」

  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当地官府决不敢扣押御前侍卫。

  张康年神色忸怩,说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场里。」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赌场胆敢扣押御前侍卫,当
真是天大的新闻了。你们输了钱,是不是?」

  张康年点点头,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的是大小。

  他妈的,这赌场有鬼,竟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们七个已输了千多两银子。
第十四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一次非开小不可……」

  韦小宝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是开大。」

  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副总管带领去赌,否则也不会上这个当。

  我们七人把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了个小。唉!」

  韦小宝笑道:「开了出来,又是个大。」

  张康年双手一摊,做个无可奈何之状,说道:「宝官要收银子,我们就不许,
说道天下赌场,哪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定是作弊。赌场主人出来打圆场,说道
这次不算,不吃也不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
输了这么多钱,这次明明大赢,怎能不算?」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却去撒赖。别说
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廿四记,我也见过。」

  张康年道:「那赌场主人也这么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京城里天子脚下,
就没这个规矩。他一发脾气,我就拔了刀子出来。赌场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
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得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人的钱,众位大人输
了多少钱,小人尽数奉还就是。赵二哥就说,好啦,我们没输,只是给你骗了三
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我们倒霉,你还我们三千两就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园,问道:「那不是发财了吗?他赔不赔?」

  张康年道:「这开赌场的倒也爽气,说道交朋友义气为先,捧了三千两银子,
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接了,也不多谢,说道你招子亮,算你运气,下次如再作
弊骗人,可放你不过。」

  韦小宝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不是了。人家给了你面子,再让你双手捧
了白花花的银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还说这些话作甚?」

  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倘若说几句漂亮话,谢他一声,也就没事了。可
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

  韦小宝道:「对啦!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偷抢拐骗,什么都不妨,可不能
得罪了朋友。

  有道是:『光棍劈竹不伤笋。』「张康年应道:「是,是。」

  心中却想:「咱们明明在宫里当差,你官封钦差大臣、一等子爵,怎么叫在
江湖上混饭吃?一个开赌场的,谁又跟他是朋友了?」

  韦小宝又问:「怎么又打起来啦?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吗?」

  张康年道:「那倒不是。我们七人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场,赌客中忽然有
个人骂道:『他妈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还赌个屁?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
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总管,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口出大不敬的言
语,我可不敢学着说。」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这家伙胆子不小哇。」

  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

  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

  那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

  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

  这反贼的武功可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赌场门外,
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等到醒来,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

  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里六只畜生,一千两银子一只。

  你快去拿银子来赎。

  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老子要宰来零卖了。

  十两银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

  韦小宝又好笑,又吃惊,问道:「这家伙是什么路道,你瞧出来没有?」

  张康年道:「这人个子很高大,拳头比饭碗还大,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穿得
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叫化。」

  韦小宝问道:「他有多少同伴?」

  张康年道:「这个……这个……属下倒不大清楚。赌场里的赌客,那时候有
十七八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瞧,寻思:「这老叫
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
零卖,倒也不见得。

  我看也没什么人肯出十两银子,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我如调动大队人马去
打他一人,不是好汉行径。」

  又想:「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师父去对付,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师父
怎肯去为宫里侍卫出力?这件事如让马香主他们知道了,定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
脓包得紧。」

  觉得就是派风际中、徐天川他们去也不妥当。

  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不用着急,我这就亲自去瞧瞧。」

  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

  张康年道:「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

  韦小宝笑道:「不怕,都有我呢。」

  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叠银票、十几锭黄金,放在袋里,走到东边偏房外,
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么?」

  房门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

  韦小宝道:「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一件事。」

  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韦小宝,在昆明和
一路来回,始终没出手办什么事,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整日价躲在屋里,早闷
得慌了,听韦小宝有所差遣,兴兴头头地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韦小宝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心中大不以为然,说道:「副总管,
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

  韦小宝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拿住了,一
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咱们这里四个人,只不过四千
两,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

  张康年知他是说笑,但见他随便带了两名军士,就孤身犯险,实在太也托大,
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挺高的。」

  韦小宝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也
没什么大不了。」

  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
人物,赌场中一个无赖汉,不论武功高到怎样,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拾夺不
下。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来到赌场,刚到门口,听得场里有人大声吆喝:「我
这里七点一对,够大了吧?」

  另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里,刚好有一对八点。」

  跟着啪的一声,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么里面又赌起来了?」

  韦小宝迈步进去,张康年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
口,便站住了,以待韦小宝指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

  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躺在地上。

  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衣衫破烂,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自是那老
叫化了。

  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

  韦小宝一怔,认得这人是李西华,当日在北京城里曾经会过,他武功颇为了
得,曾中过陈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后一直没再见面,不料竟会在柳州的
赌场中重逢。

  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纪,神色愁苦,垂眉低目,显然已
输得抬不起头来。

  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分华贵,
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倒似给人硬生生地搓成了一团模样。

  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一双大眼眯成一线,全神贯注地在看牌。

  韦小宝心想:「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隔了这许多时候,我今日穿了
官服,多半不认得了,却不忙跟他招呼。」

  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不成啊?」

  说着走近身去,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前最多。他是
大赢家,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可有点儿奇怪。

  那矮胖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间「啊哈」一声大叫,把韦小宝吓
了一跳。

  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输到你跳?」

  啪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是张十点「梅花」。

  韦小宝心想:「他手里的另一张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对,赢面极高。」

  那矮胖子笑容满面,啪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

  余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张「四六」,也是十点,
十点加十点,乃是个别十,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

  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是庄家赢。

  那乡农却仍愁眉苦脸,半丝笑容也无。

  韦小宝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万八
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厉害赌客。」

  矮胖子问道:「有什么好笑?」

  对那乡农说:「我一对十点,刚好赢你一对九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

  那乡农摇摇头道:「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讲不讲理?你数,
这张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那张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
还不是十点一对?」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道:「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卫,倒也挺合适,
赢了拿钱,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

  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个头,原来他坐在
凳上,双脚悬空,反比站在地下为高。他伸着胖手,指着乡农鼻子,喝道:「我
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

  那乡农道:「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没点儿。」

  矮胖子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儿。」

  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一张四六,跟另外两张梅花、四六分别凑成了
对子,说道:「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点花样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红,不是
对子。」

  矮胖子兀自不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他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
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

  韦小宝觉得这人强词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九的规矩,
向来就是这样的。」

  矮胖子道:「就算向来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不讲理?」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笑吟吟地坐着,并不插嘴。

  韦小宝笑道:「赌钱就得讲规矩,倘若没规矩,又怎样赌法?」

  那矮胖子道:「好,我问你这小娃娃:为什么我这一对十点,就赢不了他一
对九点?」

  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面前一拍。

  韦小宝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

  矮胖子怒极,两边腮帮子高高涨起,喝道:「混账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
牌?」

  拿起一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刚才我
就拍过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是了得。韦小宝张口
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乡农道:「对,对,是老兄赢。这里是一百两银子。」

  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矮胖子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
排了起来,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整整齐齐,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子正中,
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推。

  韦小宝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虽牌印远不及那
对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无,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不在那矮胖
子之下。他将骨牌一推,已将牌印大部分遮没。韦小宝一瞥之际,已看到一对对
天牌、地牌、人牌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掷骰子!」

  又向李西华和老叫化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

  李西华笑道:「老兄这么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吧。」

  矮胖子道:「很好。」

  转头问老叫化:「你押不押?」

  老叫化摇头道:「不押,别十赢别九,这样的牌九我可不会。」

  矮胖子怒道:「你说我不对?」

  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说你不对。」

  矮胖子气忿忿地骂道:「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娃娃在这里叽
里咕噜,却又不赌?」

  这句是对着韦小宝而说。

  韦小宝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伙做庄行不行?」

  说着从怀里抓了八九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
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赢。」

  矮胖子怒道:「你说我包输?」

  韦小宝笑道:「你如怕输,少押一些也成。」

  矮胖子大怒,说道:「再加二百两。」

  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吧。」

  韦小宝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
心想:「这里赌场的骰子,果然也有这调调儿。」

  他本来还怕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心,
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
只抬进门!通杀!」

  口中一喝,手指转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
庄家拿第三副。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张虎头,只有一点,
己方却是个地牌对,对那乡农道:「老兄,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
天命。」

  那乡农拿起牌来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极!」

  又是「哈」的一声,翻出一张虎头,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
一。十一点,好极。」

  伸手翻开庄家的牌,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我是二十一点,吃你四
点,赢了!」

  韦小宝和那乡农面面相觑。矮胖子道:「快赔来!」

  韦小宝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有对没对,是不
是?」

  矮胖子道:「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二十一
点么?」

  韦小宝道:「很好,就是这个赌法。」

  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一百两,你再押。」

  矮胖子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们输得发急。」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那是一对天牌。矮胖子一
张长三,一张板凳,两张牌加起来也不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
认输,当下又押了四百两银子,三副牌赌下来,矮胖子输得干干净净,面前一两
银子也不剩了。

  他满脸涨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两只短短的胖手在身边东摸西摸,再也摸
不到什么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赵齐贤,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
两吧?我押他。」

  说着将赵齐贤横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点了穴道,早已丝毫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么拿去跟
人赌博?」

  矮胖子道:「借来使使,成不成?」

  老叫化道:「倘若输了,如何归还?」

  矮胖子一怔,道:「不会输的。」

  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

  矮胖子道:「那也容易。这当儿柳州城里,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抓几名
来赔还你便是。」

  老叫化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

  矮胖子催韦小宝:「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韦小宝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牌,还是老样子。」

  那乡农一言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

  韦小宝吃了一惊,桌上非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
力一阵推搓,都已抹得干干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点子了。

  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银,韦小宝大可不理,让这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
都不相干。

  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赵齐贤,这一庄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
子上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牌九?不如来掷骰子,谁的点子
大,谁就赢了。」

  矮胖子将一个圆头摇得拨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牌九。」

  韦小宝道:「你不懂牌九,又赌什么?」

  矮胖子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道:「你奶奶的,
你说我不懂牌九?」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快
放手,使不得!」

  正是胖头陀的声音。

  那矮胖子右手将韦小宝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使
不得?」

  只听陆高轩的声音道:「这一位韦……韦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
快快放下。」

  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韦……韦……他妈的韦小宝?哈哈,妙极,妙极
了!我正要找他,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

  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右手仍举着韦小宝。

  胖头陀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这位韦大人来
历,怎么仍如此无礼?快快放下。」

  矮胖子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

  胖头陀急道:「快别胡闹,你又没服豹……那个丸药,要解药干什么?」

  矮胖子道:「哼,你懂得什么?快让开,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着三人对答,心道:「原来这矮胖子就是胖头陀的师兄
瘦头陀,难怪胖得这等稀奇,矮得如此滑稽。」

  那日在慈宁宫中,有个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窝里,光着身子抱了她
逃出宫去。韦小宝后来询问胖头陀和陆高轩,知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只因那
天他逃得太快,没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赌了半天还认他不出。

  转念又想:「胖头陀曾说,当年他跟师兄瘦头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办
事,未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发作,胖头陀变得又高又瘦,瘦
头陀却成了个矮胖子。现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药,原来的身形也已变不回了,这
矮胖子又要解药来干什么?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
这瘦头陀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自然是老相好了。」

  大声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放下?」

  瘦头陀一听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发颤,右臂一曲,放
下韦小宝,伸出左手,叫道:「快拿来。」

  韦小宝道:「你对我如此无礼,哼!哼!你刚才说什么话?」

  瘦头陀突然一纵而前,左手按住了韦小宝后心,喝道:「快给解药。」

  他肥手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只须掌力一吐,韦小宝心脉立时震断。

  胖头陀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未歇,瘦头陀身上已同时多了
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李西华的手掌按在他后脑的
「玉枕穴」,那乡农的手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百会、
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一对眼
珠。那瘦头陀实在太矮了,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
在他那圆圆的脑袋之上,连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头陀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人倘若同时发劲,
只怕立时便将瘦头陀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开了手。」

  瘦头陀道:「他给解药,我便放。」

  老叫化道:「你不放开,我要发力了!」

  瘦头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于尽……」

  突然之间,胖头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李西华后颈。
胖陆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华虽从他二人语
气之中知和瘦头陀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武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
胖陆二人同时说道:「大家都放手吧。」

  那乡农突从瘦头陀脸上撤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胖陆二人后心,说道:「还
是你们二位先放手。」

  李西华笑道:「哈哈,真好笑,有趣,有趣!」

  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吐,已按上了那乡农的头顶。

  这一来,韦小宝、瘦头陀、李西华、陆高轩、胖头陀、乡农、老叫化七人连
环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处于旁人掌底。霎时之间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谁
都不敢稍动,其中只韦小宝是制于人而不能制人。

  韦小宝叫道:「张康年!」这时赌场之中,除了缩在屋角的几名伙计,只张
康年一人闲着,他应道:「喳!」刷的一声,拔了腰刀。瘦头陀叫道:「狗侍卫,
你有种就过来。」

  张康年举起腰刀,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韦小宝,竟不敢走近一步。

  韦小宝身在垓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
胖子,你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可是这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就
一辈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头老婊子,全身一块块肉都要烂得掉下来,先烂成个
秃头,然后……」

  瘦头陀喝道:「不许再说!」韦小宝笑道:「脸上再烂出一个个窟窿……」

  正说到这里,厅口有人说道:「在这里!」又有一人说道:「都拿下了!」
众人一齐转头向厅口看去,突见白光闪动,有人手提长剑,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子。
众人背心、胁下、腰间、肩头各处要穴微微一麻,已遭点中穴道,顷刻间一个个
都软倒在地。

  但见厅口站着三人,韦小宝大喜叫道:「阿珂,你也来……」

  说到这个「来」字,心头一沉,便即住口,但见她身旁站着两人,左侧是李
自成,右侧却是那个他生平最讨厌的郑克塽。东首一人已将长剑还入剑鞘,双手
叉腰,微微冷笑,却是那「一剑无血」冯锡范。瘦头陀、老叫化、李西华、胖头
陀、陆高轩、乡农等六名好手互相牵制,此亦不敢动,彼亦不敢动,突然又来了
个高手,毫不费力地便将众人尽数点倒,连张康年也中了一剑。

  瘦头陀坐倒在地,跟他站着之时相比,身高却也相仿,怒喝:「你是什么东
西,胆敢点了老子的阳关穴、神堂穴?」

  冯锡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错啊,居然知道自己给点了什么穴道。」

  瘦头陀怒道:「快解开老子穴道,跟你斗上一斗。这般偷袭暗算,他妈的不
是英雄好汉。」

  冯锡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汉!他妈的躺在地下,动也不能动的英雄好汉。」

  瘦头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下,不是躺在地下,他妈的你不生眼睛么?」

  冯锡范左足一抬,在他肩头轻轻一拨,瘦头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
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处,摔倒之后,虽然身上使不出劲,却自然而然地又坐了
起来。

  郑克塽哈哈大笑,说道:「珂妹,你瞧,这不倒翁好不好玩?」

  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

  郑克塽道:「你要找这小鬼报仇,终于心愿得偿,咱们捉了去慢慢治他呢,
还是就此一剑杀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适,难道阿
珂要找我报仇,我可没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说道:「这人我多看一眼也生气,一剑杀了干净。」

  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出鞘,走到韦小宝面前。

  瘦头陀、胖头陀、陆高轩、老叫化、李西华、张康年六人齐叫:「杀不得!」

  韦小宝道:「师姊,我可没……」

  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师姊了!小鬼,你总是想法儿来害我、羞辱我!」

  提起剑来,向他胸口刺落。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长剑反弹而出,原来韦小宝
身上穿着护身宝衣,这一剑刺不进去。

  阿珂一怔之间,郑克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对!」提剑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蹿出一人,扑在韦小宝身上,这一剑刺中那人肩头。那人抱住了
韦小宝一个打滚,缩在屋角,随手抽出韦小宝身边匕首,拿在手中。这人穿的也
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脸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众人见他甘愿为韦小宝挡了一剑,均想:「这人倒挺忠心。」

  冯锡范抽出长剑,慢慢走过去,突然长剑一抖,散成数十朵剑花。忽听得叮
的一声响,冯锡范手中长剑断成两截,那骁骑营军士的肩头血流如注。原来他以
韦小宝的匕首削断了对方手中长剑,若不是匕首锋利无伦,只怕此时已送了性命。
再加上先前阿珂那一剑,他肩头连受两处剑伤。冯锡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
断剑掷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剑,再施攻击。

  韦小宝叫道:「哈哈,一剑无血冯锡范,你手中的剑只剩下半截,又把我手
下小兵刺出了这许多血,你的外号可得改一改啦,该叫做『半剑有血』冯锡范。」

  那骁骑营军士左手按住肩头伤口,右手在韦小宝胸口和后心穴道上一阵推拿,
解开了他遭封的穴道。

  胖瘦二头陀、陆高轩、李西华等于互相牵制之际骤然受袭,以致中了暗算,
人人都甚不忿,听韦小宝这么说,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声道:「半剑有血冯
锡范,好极,好极!天下无耻之徒,阁下算是第二。」

  李西华道:「他为什么算是第二?倒要请教。」

  老叫化道:「比之吴三桂,这位半剑有血的道行似乎还差着一点儿。」

  众人齐声大笑。李西华道:「依我看来,相差也很有限。」

  冯锡范于自己武功向来十分自负,听众人如此耻笑,不禁气得全身发抖,此
时若再换剑又攻那骁骑营军士,要伤他自是易如反掌,但于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称,
向那军士瞪眼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日暂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里,叫
你死得惨不堪言。」

  那军士道:「我……我……」声音甚为娇嫩。

  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啊,你是双儿。我的宝贝好双儿!」

  伸手除下她头上帽子,长发散开,披了下来。韦小宝左手搂住她腰,说道:
「她是我的亲亲小丫头。半剑有血,你连我一个小丫头也打不过,还胡吹什么大
气?」

  冯锡范怒极,左足一抬,砰嘭声响,将厅中赌台踢得飞了起来,连着台上的
大批银两元宝,还有一个横卧在上的赵齐贤,激飞而上,撞向屋顶。银子、骨牌
四散落下,摔向瘦头陀等人头上身上。各人纷纷大骂,冯锡范更不打话,转身走
出。

  只见大门中并肩走进两个人来,冯锡范喝道:「让开!」双手一推。那二人
各出一掌,和他手掌相抵,三人同时闷哼。那二人倒退数步,背心重重撞到墙上。
冯锡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声,同时喷
出一大口鲜血,原来是风际中和玄贞道人。

  韦小宝快步过去,扶住风际中,问玄贞道:「道长,不要紧么?」

  玄贞咳了两声,说道:「不要紧,韦……韦大人,你没事?」

  韦小宝道:「还好。」

  转头向风际中瞧去。风际中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他武功远比玄贞为高,但
适才对掌,接的是冯锡范右掌,所受掌力较为强劲,因此受伤也比玄贞为重。

  李西华道:「韦兄弟,你骁骑营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

  原来风际中和玄贞二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道:「惭愧,
惭愧!」

  只听得脚步声响,钱老本、徐天川、高彦超三人又走了进来。

  阿珂眼见韦小宝的部属越来越多,向李自成和郑克塽使个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韦小宝身前,手中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厉声道:「大丈夫恩怨
分明,那日你师父没杀我,今日我也饶你一命。自今而后,你再向我女儿看上一
眼、说一句话,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酱。」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样?那日在三圣庵里,你和你的露水
夫人陈圆圆,已将阿珂许配我为妻,难道想赖么?你不许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
说一句话,天下哪有这样的岳父大人?」

  阿珂气得满脸通红,道:「爹,咱们走,别理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好啊,你终于认了他啦。这父母之命,你听是不听?」

  李自成大怒,举起禅杖,厉声喝道:「小杂种,你还不住口?」

  钱老本和徐天川同时纵上,双刀齐向李自成后心砍去。李自成回过禅杖,当
的一声,架开了两柄钢刀。高彦超已拔刀横胸,挡在韦小宝身前,喝道:「李自
成,在昆明城里,你父女的性命是谁救的?忘恩负义,好不要脸!」

  李自成当年横行天下,开国称帝,举世无人不知。高彦超一喝出他姓名,厅
中老叫化、瘦头陀等人都出声惊呼。

  李西华大声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还没死?好,好,好!」

  语音中充满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样?你是谁?」

  李西华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爷
有眼,好极!」

  李自成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子一生杀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几十万、几百
万人要杀我报仇,老子还不是好端端地活着?你想报仇,未必有这么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声道:「爹,咱们走吧。」

  李自成将禅杖在地下一顿,转身出门。阿珂和郑克塽跟了出去。

  李西华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这里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汉,就来
跟我单打独斗,拚个死活。你有没胆子?」

  李自成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说道:「老子纵横天下之时,
你这小子还没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阁下定论。」

  禅杖一顿,走了出去。

  众人相顾默然,均觉他这几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杀人如麻,世人毁多誉少,
但他是个敢作敢为的英雄好汉,纵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也难否认。此时他年纪
已老,然顾盼之际仍神威凛凛,厅人众人大都武功不弱,久历江湖,给他眼光一
扫,仍不自禁地暗生惧意。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你明明已把女儿许配了给我做老婆,这时又来抵赖,
我偏偏说你是狗熊,英个屁雄。」

  见双儿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头伤口,便助她包扎,问道:「好双儿,你
跑到哪里去了?幸亏你凑巧来救了我,否则的话,我这老婆谋杀亲夫,已刺瞎了
我的眼睛。」

  双儿低声道:「不是凑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韦小宝大喜,说到:「我还以为从那之后你就走掉了呢。」

  瘦头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开,快拿解药出来,否则的话,哼哼,老
子立刻就把你脑袋砸个稀巴烂!」

  突然之间,大厅中爆出一声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声。韦小宝的部属
不断到来,而这极矮奇胖的家伙穴道受封,动弹不得,居然还口出恐吓之言,人
人都觉好笑。

  瘦头陀怒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待会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不给
解药,瞧我不砸他个稀巴烂。」

  钱老本提起单刀,笑嘻嘻地走过去,说道:「此刻我如在你头上砍他妈的三
刀,老兄的脑袋开不开花?」

  瘦头陀怒道:「那还用多问?自然开花!」

  钱老本笑道:「趁着你穴道还没解开,我先把你砸个稀巴烂,免得你待会穴
道解开了,把我主人砸了个稀巴烂。」

  众人一听,又都哄笑。

  瘦头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点的。你把我砸个稀巴烂,不算英雄。」

  钱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来就不是英雄。」

  说着提起刀来。

  胖头陀叫道:「韦……韦大人,我师哥无礼冒犯,请你原谅,属下代为赔罪。
师哥,你快赔罪,韦大人也是你上司,难道你不知么?」

  他头颈不能转动,分别对韦小宝和瘦头陀说话,没法正视其人。瘦头陀道:
「他如给我解药,别说赔罪,磕头也可以,给他做牛做马也可以。不给解药,就
把他脑袋瓜儿砸个稀巴烂。」

  韦小宝心想:「那老婊子有什么好,你竟对她这般有恩有义?」

  正要说话,忽见那乡农双手一抖,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各位,兄弟
失陪了。」

  说着拖着鞋皮,踢跶踢跶地走了出去。

  众人都吃了一惊,八人给冯锡范点中要穴,只韦小宝已由双儿推拿解开,余
下七人始终动弹不得。那冯锡范内力透过剑尖入穴,甚是厉害,武功再高之人,
也得有一两个时辰不能行动。这乡农宛如是个乡下土老儿,虽然他适才推牌九之
时,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显了一手高深内功,但在这短短一段时间竟能自解
穴道,委实难能。

  韦小宝对钱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
人。」

  说着向李西华一指。钱老本应道:「是。」

  还刀入鞘,正要为李西华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钱老本「啊」了一声。

  徐天川抢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后心穴道上推拿了几下,转到他面前,双手两
根拇指对着他面前一弯。天地会兄弟人数众多,难以遍识,初会之人,常以「天
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字作为同会记认。但若有外人在旁,不愿泄漏了机密,往
往便将这八字倒转来说,外人骤听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
行礼,也是一项不让外人得知的礼节。钱徐二人跟着给李西华、胖头陀、陆高轩
三人解开了穴道。

  只余下瘦头陀一人坐在地下,满脸涨得通红,喝道:「师弟,还不给我解穴?
他妈的,还等什么?」

  胖头陀道:「解穴不难,你可不得再对韦大人无礼。」

  瘦头陀怒道:「谁叫他不给解药?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给了解
药,就算是向我赔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

  胖头陀踌躇道:「这个就为难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这矮胖子啰嗦个没完没了,别说韦兄弟不给解药,就算他
要给,我也要劝他不给。」

  右手一指,嗤的一声,一股劲风向瘦头陀射去,跟着又是两指,嗤嗤连声,
瘦头陀身上穴道登时解开。

  突见一个大肉球从地下弹起,疾扑韦小宝。老叫化呼的一掌,击了出去,瘦
头陀身在半空,还了一掌,身子弹起,他武功也当真了得,凌空下扑,双掌向老
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左足飞出,踢向他后腰。瘦头陀又即挥掌拍落,掌力与对
方腿力相激,一个肥大的身子又飞了起来。他身在空中,宛似个大皮球,老叫化
掌拍足踢,始终打不中他一招。别瞧这矮胖子模样笨拙可笑,出手竟灵活之极,
足不着地,更加圆转如意。

  李西华和天地会群雄都算见多识广,但瘦头陀这般古怪打法,却也是生平未
见。胖头陀和陆高轩全神贯注,瞧着老叫化出手,眼见他每一招都劲力凌厉,瘦
头陀一个二百多斤的身躯,全凭借着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飞舞不落。

  两人越斗越紧,拳风掌力逼得旁观众人都背靠墙壁。忽听得瘦头陀怪声大喝,
一招「五丁开山」,左掌先发,右拳随出,向着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喝道:
「来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击而上。两股巨力相撞,瘦头
陀腾身而起,背脊冲上横梁,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屋顶上瓦片和泥尘乱落,大厅
中灰沙飞扬,瘦头陀又已扑击而下,老叫化缩身避开。瘦头陀扑击落空,砰的一
声,重重落地。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瘦头陀又已弹起,迅捷无伦地将一个大脑袋当
胸撞来。眼见他这一撞势道威猛,老叫化侧身避过,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内劲
吐出,大喝一声。瘦头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厉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内劲,两股力道
并在一起,眼见瘦头陀急飞而出,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迸裂不可。

  众人惊叫声中,瘦头陀抓起一名缩在一旁的赌场伙计,掷了出去,及时挡在
墙上,波的一声,瘦头陀的头颅撞入他胸腹之间。一颗大脑袋钻入了那伙计的肚
皮,嵌入墙壁,撞出一个大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一颗肥脑袋上一塌糊涂,沾满了那伙计的血肉。他双手
在脸上一阵乱抹,怒骂:「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

  众人无不骇然。

  老叫化喝道:「还打不打?」

  瘦头陀道:「当年我身材高大之时,你打我不赢。」

  老叫化道:「现今呢?」

  瘦头陀摇头道:「现今我打你不赢,罢了,罢了!」

  忽地跃起,向墙壁猛撞过去,轰隆一声响,墙上穿了个大洞,连着那伙计的
尸身一齐穿了出去。

  胖头陀叫道:「师哥,师哥!」

  飞跃出洞。陆高轩道:「韦大人,我去瞧瞧。」

  脚前头后,身子平飞,从洞中跃出,双手兀自抱拳向韦小宝行礼,姿式美妙。
众人齐声喝彩。

  徐天川、钱老本等均想:「韦香主从哪里收来这两位部属?武功比我们高出
十倍。」

  李西华拱手道:「少陪了。」

  从大门中快步走出。

  韦小宝向老叫化拱手道:「这位兄台,让他们走了吧?」

  说着向赵齐贤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

  随手拉起赵齐贤等人,也不见他推宫解穴,只一抓之间,已解了几名侍卫的
穴道。

  韦小宝道:「多谢。」

  吩咐赵齐贤、张康年等众侍卫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双儿瞧了一眼,问道:「这姑娘是韦香主的心腹?」

  韦小宝道:「是,咱们什么事都不必瞒她。」

  老叫化道:「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一副忠肝义胆,人所难及。刚才若不是她
奋不顾身地忠心护主,韦兄弟的一双眼珠已不保了。」

  韦小宝拉着双儿的手,道:「对,对,幸亏是她救了我。」

  双儿听两人当众称赞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对老叫化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

  韦小宝初入天地会时,会中兄弟相认的各种仪节切口,已有人传授了他,念
熟记住。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义似通非通,天地会兄弟多是江湖汉子,倒有一
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识丁,切口句子倘若深奥了,会众兄弟如何记得?这时听那
老叫化念了相认的诗句,便接着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

  韦小宝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

  老叫化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韦小宝道:「兄弟韦小宝,现任青木堂香主,请问兄长高姓大名,身属何堂,
担任何职。」

  老叫化道:「兄弟吴六奇,现任洪顺堂红旗香主。今日和韦香主及众家兄弟
相会,十分欢喜。」

  众人听得这人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铁丐」吴六奇,都又惊又喜,一齐恭敬
行礼。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吴六奇官居广东提督,手握一省重兵,当年受了查伊璜的劝导,心存反清复
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会,任职洪顺堂红旗香主。

  天地会对这「洪」字甚是注重。

  一来明太祖的年号是「洪武」,二来这「洪」字是「汉」字少了个「土」字,
意思说我汉人失了土地,为胡虏所占,会中兄弟自称「洪英」,意谓不忘前本、
决心光复旧土。

  红旗香主并非正职香主,也不统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职香主之上,是会中
十分尊崇的职份,仅次于总舵主而已。

  吴六奇是天地会中红旗香主一事,甚是隐秘,连徐天川、钱老本等人也均不
知。

  吴六奇拉着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你去云南干事,对付大汉奸吴三
桂。总舵主传下号令,命我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兄弟相机接应。我一接
到号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云南暗中相助。不过韦香主处置得当,青木
堂众位兄弟才干了得,诸事化险为夷,我们洪顺堂帮不上什么忙。前几天听说韦
香主和众位兄弟来到广西,兄弟便化装前来,跟各位聚会。」

  韦小宝喜道:「原来如此。我恩师他老人家如此照应,吴香主一番好意,做
兄弟的实在感激不尽。吴香主大名,四海无不知闻,原来是会中兄弟,那真是刮
刮叫,别别跳,乖乖不得了。」

  其实吴六奇的名字,他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见徐天川等人肃然起敬,喜形
于色,便顺口加上几句。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手刃大奸臣鳌拜,那才叫四海无不知闻呢。大伙儿是
自己兄弟,客气话也不用说了。我得罪了韦兄弟属下的侍卫,才请得你到来,还
请勿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家伙狗皮倒灶,输了钱就混赖。吴大哥给他
们吃点儿苦头,教训教训,叫他们以后赌起钱来规规矩矩。兄弟还得多谢你呢。」

  吴六奇哈哈大笑。众人坐了下来,吴六奇问起云南之事,韦小宝简略说了。
吴六奇听说已拿到吴三桂要造反的真凭实据,心中大喜,没口子地称赞,说道:
「这奸贼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广东,这一次要跟他大干一场。待得打垮了这奸贼,
咱们再回师北上,打上北京。」

  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

  谈到刚才赌场中的种种情事,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锡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
卑鄙,定要跟他好好打上一架。

  韦小宝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

  吴六奇伸手在赌台上重重一拍,说道:「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里干了他,
一来给关夫子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给他暗
算的耻辱。」

  他一生罕遇敌手,这次竟给冯锡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委实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是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
能轻易放过了。」

  天地会忠于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

  韦小宝道:「台湾郑家打的是大明旗号,郑克塽这小子却去跟李自成做一路,
那么他也成了反贼,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一起干了。更给总舵主除去了一
个心腹大患。」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接口。

  天地会是台湾郑氏的部属,不妨杀了冯锡范,却不能杀郑二公子。

  何况众人心下雪亮,韦小宝要杀郑克塽,九成九是假公济私。

  吴六奇岔开话头,问起胖瘦二头陀等人的来历,韦小宝含糊以应,只说胖头
陀和陆高轩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为忠心。

  吴六奇对那自行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说道:「兄弟生平极少服人,这
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极,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数,怎么
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

  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落脚的
所在,一面给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韦小宝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

  韦小宝心中感激,搂住了他,往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
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双儿又欢喜,又害羞,满脸通红,道:「不,不,我……我不会去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妓院内排设筵席,替吴六奇接风。饮酒之际,会中兄
弟来报,说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
盛产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驰名。是以有「住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
柳州」之谚。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东下。柳江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
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多势众,只怕也难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

  马超兴道:「此刻天色尚早,两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让
他们走了。」

  出去吩咐部属行事。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带领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两艘小船。三位香主同
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划出,随后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
出约莫七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
点子就在对面木排上。」

  韦小宝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江面上东一
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冯锡范再厉
害,还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沿着江岸,一边飞奔,一边呼叫:「李自成……李自
成……你缩头缩脑,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没有胆子出来……李自成……」

  却是李西华的声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条黑影纵身飞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

  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地道:「你活得不
耐烦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华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糊涂鬼。你可知我是谁?」

  李自成道:「李某杀人过百万,哪能一一问姓名。上来吧!」

  这「上来吧」三字,宛如半空中打个霹雳,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一声,
挥杖便向李西华打去。李西华跃起避开,长剑贴住杖身,剑尖凌空下刺。李自成
挺杖向空戳去。李西华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杖头一点,借力一个筋斗翻
出,落下时单足踏在木排边上。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清楚些。」

  船夫扳桨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正好行事。」

  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

  那船夫道:「是。」

  从舱中取出一盏红色灯笼,挂上桅杆,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入江中。

  韦小宝大喜,连叫:「妙极,妙极!」

  他武功不成,于单打独斗无甚兴趣,这时以数百之众围攻对方两人,稳操胜
券,正投其所好,何况眼见己方会众精通水性,只须钻到木排底下,割断排上竹
索,木排散开,对方还不手到擒来?一想到木排散开,忙道:「马大哥,那边小
屋中有个姑娘,是兄弟未过门的老婆,可不能让她在江里淹死了。」

  马超兴笑道:「韦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个专管
救你这位夫人。这十个兄弟一等一水性,便一条活鱼也捉上来了,包管没岔子。」

  韦小宝喜道:「那好极了。」

  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郑克塽。」

  但要马超兴下令不救郑克塽,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小船慢慢划近,只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
六奇摇头道:「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三十招,便会死在
这李西华剑下。想不到他一代枭雄,竟会毕命于柳江之上。」

  韦小宝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见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父帮我爹爹。」

  郑克塽道:「好。师父,请你把这小子打发了吧!」

  小屋板门开处,冯锡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给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入了江中。冯锡范喝道:
「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

  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华的「灵台穴」。李西华正要回剑挡架,突
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

  白光闪动,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手中兵刃疾刺冯锡范后心。

  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在这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

  冯锡范不及攻击李西华,侧身回剑,架开敌刃,当的一声,嗡嗡声不绝,来
人手中持的是柄单刀。

  双刃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冯锡范喝问:「什么人?」

  那人笑道:「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

  韦小宝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腰间围一条青
布阔带,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赌场中自解穴道的那个乡农。

  想是他遭了冯锡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
躲闪闪?」

  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

  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

  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
拚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锡范长剑剑尖离对方尚有尺
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忙向左蹿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锡
范立剑相挡,那乡农手中单刀突然轻飘飘地转了方向,劈向他左臂。冯锡范侧身
避开,还了一剑,那乡农仍不挡架,挥刀攻他手腕。

  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讷,带着三分呆气,但刀
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冯锡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

  那乡农喝道:「打便打,多说什么?」

  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冯锡范便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招拆招。
冯锡范剑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诣,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上风。二人刀剑
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回旋转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李西华仍恶斗不休。郑克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
侧,俟机相助。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势道刚猛,李西华剑法虽精,一时却
也欺不近身。斗到酣处,李西华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
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么?」

  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传下的绝招,小巧之
技,迅捷无比,敌人防不胜防。

  阿珂和郑克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瞋目大喝,人人都给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
李西华一惊,长剑竟然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筋斗,禅杖杖头已顶
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下,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只顷刻之
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舂落,李西华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饶你一命。」

  李西华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

  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双臂正要运劲将禅杖插下,一片清冷的
月光从他身后射来,照在李西华脸上,但见他脸色平和,微露笑容,竟全无惧意。
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的吗?」

  李西华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
夫。」

  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什么人?」

  李西华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

  说着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

  李西华道:「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

  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地道:「李兄弟留下了后人?
你……你是红娘子生的吧?」

  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厉声道:「快下手吧!尽说这些干吗?」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地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
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
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
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

  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
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进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

  飞身而起,左足在系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
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
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了一会,却见李自成
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
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着
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

  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塽怀中。郑克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
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

  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摔入江中。原来天
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入江中,割断了缚住木排的竹索,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
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拚。这番相斗,比之
适才在木排上过招,又难了不少。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立足固然难稳,又无从
借力。冯锡范和那乡农却都站得稳稳的,刀来剑往,丝毫不缓。木材顺着江水流
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叫道:「啊哟!我想起来了,这位仁兄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他…
…他……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追,划船过去!」

  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做『美刀王』的吗?此人风流
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

  韦小宝连问:「我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吴六奇脸有不悦之色,向他瞪了一眼,显然是说:「百胜刀王胡逸之遭逢强
敌,水面凶险,我们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记挂着女子,重色轻友,非英雄
所为。」

  马超兴叫道:「快传下令去,多派人手,务须救那小姑娘。」

  后艄船夫大声叫了出去。

  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

  跟着左首一人抓住郑克塽的衣领,提将起来,叫道:「男的也拿了。」

  众人哈哈大笑。

  韦小宝登时放心,笑逐颜开,说道:「咱们快去瞧那百胜刀王,瞧他跟半剑
有血打得怎样了。」

  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
材驶去。溶溶月色之下,唯见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甚紧。

  二人武功本来难分上下,但冯锡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道人拚了两掌,风际
中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久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

  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进后退一步半步之外,绝无回旋余地,百
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个同归于
尽。

  这等打法若在武艺平庸之人使来,本是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
虽险实安。

  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这一股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
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船头站着数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
叫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两刀,上一刀,下两刀,连攻六刀。

  冯锡范奋力抵住,百忙中仍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密异常。

  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

  胡逸之又挥刀迎面直劈。

  冯锡范退了半步,身子后仰,避开了这刀,长剑晃动,挡住身前。

  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脚后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

  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还了三剑,竟分毫不退。

  胡逸之大喝一声,举刀直砍下来。

  冯锡范侧身让开,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声,
将大木砍为两段。

  冯锡范立足之处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一声,翻身入水。胡
逸之钢刀脱手,刀尖对准了他脑门射去,势道劲急。冯锡范身在水中,闪避不灵,
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铮的一声,刀剑空中相撞,激出数星火光,远远
荡了开去,落入江中。冯锡范潜入水中,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水
性如此了得,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吴六奇朗声说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令人大开眼界。
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微微一沉,船身竟没丝毫晃动。
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吴六奇、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
「在下吴六奇。这位马超兴兄弟,这位韦小宝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何等隐秘,倘若泄
漏了风声,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竟对兄弟毫不加隐瞒,如此豪气,好生
令人佩服。」

  吴六奇笑道:「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成了卑鄙小人么?」

  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再也不问江
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

  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韦小宝等只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

  韦小宝见他打败了郑克塽的师父,又佩服,又感谢,说道:「胡大侠将冯锡
范打入江中,江里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
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说道:「韦香主,你掷骰子的本事可了得啊。」

  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会掷骰子作弊骗羊牯。韦小宝
却也不以为忤,反觉得意,笑道:「胡大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
儿俩联手推庄,赢了那矮胖子不少银子,胡大侠要占一半,回头便分给你。」

  胡逸之笑道:「韦香主下次推庄,兄弟还是帮庄。跟你对赌,非输不可。」

  韦小宝笑道:「妙极,妙极!」

  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在小船中饮酒。

  胡逸之喝了几杯酒,说道:「咱们今日既一见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
瞒。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

  韦小宝道:「那个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什么是多情。既是英雄,
自然是要多情的。」

  吴六奇眉头一皱,心想:「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

  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吴梅村
这一句诗作得甚好,但那吴三桂并不是什么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
色之徒罢了。」

  轻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对韦小宝道:「韦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姑娘唱这首曲子,真是耳
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断断续续的,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最后
这一遍,还是托了你的福。」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陈圆圆的姘……么?」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
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都感骇异,料想这位「美刀王」必是迷恋陈圆圆
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
流人物,居然心甘情愿地去做此低三下四的贱业,实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
见他白发苍苍,胡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肤黝黑,又哪里说
得上一个「美」字?

  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么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

  韦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

  酒杯摔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酒水。

  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陈姑
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韦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

  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

  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伙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
一眼,便已心满意足,怎……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始终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
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
说过五十五句。」

  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

  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这般清清楚楚,
真是情痴已极。吴六奇生怕韦小宝胡言乱语,说话伤了他心,说道:「胡大哥,
咱们性情中人,有的学武成痴,有的爱喝酒,有的爱赌钱,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
人,你爱鉴赏美色,可是对她清清白白,实在难得之极。兄弟斗胆,有一句话相
劝,不知能否采纳?」

  胡逸之道:「吴兄请说。」

  吴六奇道:「想那陈圆圆,当年自然美貌无比,但到了这时候,年纪大了,
想来……」

  胡逸之连连摇头,不愿再听下去,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是个大傻
瓜,你如瞧不起我,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站起身来。

  韦小宝道:「且慢!胡兄,陈圆圆的美貌,非人世间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
般。幸好吴香主、马香主没见过,否则一见之后,多半也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
我天地会中就少了两位香主啦……」

  吴六奇心中暗骂:「他妈的,小鬼头信口开河。」

  韦小宝续道:「……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

  她的女儿阿珂,只有她一半美丽,不瞒你说,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万
剐,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赌场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
辣,老子也不在乎,这个,你老兄是亲眼所见,并无虚假。」

  胡逸之一听,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叹道:「我瞧那阿珂对韦兄弟,似乎
有点流水无情。」

  韦小宝道:「什么流水无请?简直恨我入骨。他妈的……胡大哥,你别误会,
我粗口说惯了,改不掉,可不是骂她的妈陈圆圆……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
了一剑么?后来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运气好,她早已谋杀了亲夫。她……她…
…哼,瞧上了台湾那个郑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
没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来,握住他手,说道:「小兄弟,人世间情这个东西,不能强
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师姊师弟的名分,那已是缘分,并不是非做夫妻不
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经看过她许多眼,跟她说过许多话。她骂过你,打过你,
用刀子刺过你,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这个人,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话很对。她如对我不理不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
这滋味就更不好受。我宁可她打我骂我,用刀子杀我。只要我没给她杀死,也就
是了。」

  胡逸之叹道:「就给她杀了,也很好啊。她杀了你,心里不免有点抱歉,夜
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你;日间闲着无事,偶然也会想到你。这岂不是胜于心里
从来没你这个人吗?」

  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直是痴到了极处,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
他和冯锡范相斗,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风流倜傥的「美
刀王」。

  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说道:「胡大哥,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
有,我以前就没想到。不过我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没你这
么耐心。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辈子,我自然也干。但那郑公子倘
若在她身边,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大对了。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
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地助她
完成心愿。倘若有人要害郑公子,你为了心上人,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纵然送
了自己性命,那也无伤大雅啊。」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连小雅也伤!赔本生意,兄弟是不
干的。胡大哥,兄弟对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为师。不是学你的刀法,而是学你
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这门功夫,兄弟可跟你差得远了。」

  胡逸之大是高兴,说道:「拜师是不必,咱哥儿俩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里,心想美貌女子,窑子里有的是,
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来这两个家伙都失心疯了。

  胡韦二人一老一少,却越谈越觉情投意合,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韦小宝
是要娶阿珂为妻,那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苦缠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全
然不同,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情深,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立心虽有高
下之别,其中却也有共通之处。何况胡逸之将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从
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尽情倾诉,居然还有人在旁大为赞叹,击节不已,心中的
痛快无可言喻。

  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不便打断二人的兴致,初时还听上几句,后来
越听越不入耳,和吴六奇二人暗皱眉头,均想:「韦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
那也罢了。你胡逸之却为老不尊,教坏了少年人。」

  不由得起了几分鄙视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
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胡某人当年相识遍天下,知心无一人,今日有缘跟你
相见,咱俩结为兄弟如何?」

  韦小宝大喜,说道:「那好极了。」

  忽然踌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

  胡逸之问道:「什么事?」

  韦小宝道:「倘若将来你我各如所愿,你娶了陈圆圆,我娶了阿珂,你变成
我的丈人老头儿了。兄弟相称,可不大对头。」

  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变色,愠道:「唉,你总是不明白我对陈姑娘的情意。我这一生
一世,决计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儿碰到她一片衣角,若有虚言,便如此桌。」

  说着左手一伸,喀的一声,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双手一搓,便成木屑,纷
纷而落。吴六奇赞道:「好功夫!」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什
么?我这番深情,那才难得。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

  韦小宝没本事学他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轻轻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
几上,提起匕首,随手几剁,将那几角剁成数块,说道:「韦小宝倘若娶不到阿
珂做老婆,有如这块茶几角儿,给人切个大八块,还不了手。」

  旁人见匕首如此锋利,都感惊奇,但听他这般立誓,又觉好笑。

  韦小宝道:「胡大哥,这么说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女婿啦,咱们就此结
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着他手,来到船头,对着月亮一齐跪倒,说道:「胡逸
之今日和韦小宝结为兄弟。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叫我淹死江中。」

  韦小宝也依着说了,最后这句话却说成「叫我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心想:
「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不过万一有什么错失,我从此不到广西来,总不能在
这柳江之中淹死了。别的江河,那就不算。」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回入舱中,极是亲热。

  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喜,四人举杯共饮。吴六奇怕这对痴情金兰兄弟又
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听来着实厌烦,说道:「咱们回去吧。」

  胡逸之点头道:「好。马兄、韦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这位阿珂姑娘,我要
带去昆明。」

  马超兴并不在意。韦小宝却大吃一惊,忙问:「带去昆明干什么?」

  胡逸之叹道:「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当日晚上就病倒了,
只是叫着:『阿珂,阿珂,你怎么不来瞧瞧你娘?』又说:『阿珂,娘只有你这
心肝宝贝,娘想得你好苦。』我听得不忍,这才一路跟随前来。在路上我曾苦劝
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亲,她说什么也不肯。这等事情又不能用强,我束手无
策,只有暗中跟随,只盼劝得她回心转意。现下她给你们拿住了,倘若马香主要
她答应回去昆明见母,方能释放,只怕她不得不从。」

  马超兴道:「此事在下并无意见,全凭韦香主怎么说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为妻,来日方长,但如陈姑娘一病不起,从此
再也见不到她女儿,这……这可是终身之恨了。」

  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吴六奇暗暗摇头,心想:「这人英雄豪气,尽已消磨,如此婆婆妈妈,为了
吴三桂的一个爱妾,竟然这般神魂颠倒,岂是好汉子的气概?陈圆圆是断送大明
江山的祸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先将她一刀杀了。」

  韦小宝道:「大哥要带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过……不过不瞒大哥你说,
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过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摇头狮子吴立身。偏偏我
老婆不肯跟我成亲,要去改嫁给那郑公子。倘若她答允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
她。」

  吴六奇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酒壶酒
杯登时尽皆翻倒,大声道:「胡大哥,韦兄弟,这小姑娘不肯去见娘,大大的不
孝。她跟韦兄弟拜过了堂,已有夫妻名分,却又要去跟那郑公子,大大的不贞。
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坏,我这就去把她的
脖子喀喇一下扭断,他妈的,省得叫人听着心烦,见了惹气!」

  厉声催促艄公:「快划,快划。」

  胡逸之、韦小宝、马超兴三人相顾失色,眼见他如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额头青筋涨了起来,气恼已极,哪敢相劝?

  坐船渐渐划向岸边,吴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里?」

  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这里绑着。」

  吴六奇向艄公一挥手,坐船转头偏东,向那艘小船划去。吴六奇对韦小宝道:
「韦兄弟,你我会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于美色,葬送了一生,
今日为你作个了断。」

  韦小宝颤声道:「这件事……还得……还得仔细商量。」

  吴六奇厉声道:「还商量什么?」

  眼见两船渐近,韦小宝忧心如焚,只得向马超兴求助:「马大哥,你劝吴大
哥一劝。」

  吴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给你找一房称心满意的
好媳妇就是。又何必留恋这等下贱女子?」

  韦小宝愁眉苦脸,道:「唉,这个……这个……」

  突然间呼的一声,一人跃起身来,扑到了对面船头,正是胡逸之。

  只见他一钻入船舱,跟着便从后艄钻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极,
随即跃到岸上,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声音远远传来:「吴大哥、马大哥、
韦兄弟,实在对不住之至,日后上门请罪,听凭责罚。」

  话声渐远,但中气充沛,仍听得清清楚楚。

  吴六奇又惊又怒,待要跃起追赶,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转念一想,不禁捧
腹大笑。

  韦小宝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
倒也并不担心。

       第三十四回:一纸兴亡看覆鹿,千年灰劫付冥鸿

  片刻间两船靠拢,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塽推了过来。韦小宝骂道:「奶奶的,
你杀害天地会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会总舵主,非把你开膛剖肚不可。辣块妈妈,
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

  说着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

  郑克塽喝饱了江水,早已委顿不堪,见到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求道:
「韦兄弟,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敢跟阿
珂姑娘说一句话。」

  韦小宝道:「倘若她跟你说话呢?」

  郑克塽道:「我也不答,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一时说不上来。

  韦小宝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头割了,好叫你便想跟阿珂
说话,也说不上。」

  说着拔出匕首,喝道:「伸舌头出来!」郑克塽大惊,忙道:「我决不跟她
说话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是混账王八蛋。」

  韦小宝生怕陈近南责罚,倒也不敢真的杀他,说道:「以后你再敢对天地会
总舵主和兄弟们无礼,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顶绿帽给老子戴,老子一剑
插在你这奸夫头里。」

  提起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直入船头。

  郑克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请你发落吧。」

  马超兴叹道:「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般不成器。」

  吴六奇道:「这人回到台湾,必跟总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断,永无后患。」

  郑克塽大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回去台湾,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
官,封个大大的官。」

  马超兴道:「哼,总舵主稀罕么?」

  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是郑王爷的公子,咱们倘若杀了,只怕陷得总舵主
有『弑主』之名。」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领,但仍是台湾延平
郡王府的下属,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场,却也脱不了干
系。吴六奇一想不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着郑克塽的绳索,将他提起,喝道:
「滚你的吧!」一把掷向岸上。

  郑克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难免筋折骨
断,哪知屁股着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虽震得全身疼痛,却没受伤,爬起身来,
急急走了。

  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

  吴六奇问道:「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

  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详说。」

  向天边瞧了一眼,说道:「那边尽是黑云,只怕大雨就来了,咱们快上岸吧。」

  一阵疾风刮来,只吹得各人衣衫飒飒做声,口鼻中都是风。

  吴六奇道:「这场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
倒挺有趣。」

  韦小宝惊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要是翻了,岂不糟糕?」

  马超兴微笑道:「那倒不用担心。」

  转头向艄公吩咐了几句。艄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风帆。

  此时风势已颇不小,布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地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
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韦小宝外号叫做「小白龙」,却不识水性,
他年纪是小的,这时脸色也已吓得雪白,不过跟这个「龙」字,却似乎拉扯不上
什么干系了。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我也不识水性。」

  韦小宝奇道:「你不会游水?」

  吴六奇摇头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涨。」

  韦小宝道:「那……那你怎么叫船驶到江心来?」

  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要去碰它一碰。

  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马大
哥外号『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话说在前,待会若是翻
船,你得先救韦兄弟,第二个再来救我。」

  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

  韦小宝稍觉放心。

  这时风浪益发大了,小船随着浪头,蓦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间,便似从半
空中掉将下来,要钻入江底一般。韦小宝给抛了上来,腾的一声,重重摔上舱板,
尖声大叫:「乖乖不得了!」船篷上哗喇喇一片响声,大雨洒将下来,跟着一阵
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韦小宝又
大叫:「啊哟,不好了!」

  从舱中望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气势惊人。

  马超兴道:「兄弟莫怕,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去把舵。」

  走到后艄,叱喝船手入舱。

  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到桅杆边,便险些给吹下江去,紧紧抱住了桅杆,不
敢离手。

  大风浪中,那小船忽然倾侧。

  韦小宝向左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这老叫化出他妈的这古怪主意,
你自己又不会游水,什么地方不好玩,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风大雨
大,你妈妈的肚皮大,却不知谁是你爹!」

  狂风夹着暴雨,一阵阵打进舱来,韦小宝早已全身湿透。猛听得豁喇喇一声
响,风帆落了下来,船身陡侧,韦小宝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上小几,忽
想:「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为什么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
起这个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韦小宝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共
享什么福?他如娶了陈圆圆……难道我也……」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
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
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后艄喝彩不
迭,叫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

  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什么意思,心中骂道:「你有这
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
舍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

  那叫声相隔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地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

  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

  那边答道:「正是,小宝在么?」

  果是陈近南的声音。

  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里。」

  但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里。还有
洪顺堂红旗吴香主。」

  陈近南道:「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

  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之情。

  吴六奇道:「属下红旗老吴,参见总舵主。」

  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气。」

  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着这边驶来。

  风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
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
近南已跳上船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

  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貌,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着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着了
么?」

  韦小宝道:「还好。」

  吴六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
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

  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叫总舵主见笑了。」

  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吧。吴大哥唱的是才子孔尚任所作的新曲吗?」

  吴六奇道:「正是。孔尚任是在下的好友,他心存故国,谱了一套曲子叫
《桃花扇》,说得是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近年来满清大兴文字狱,孔兄
弟这套曲子不敢公开布露,在下平时听孔兄弟唱得多了,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
禁唱了起来。」

  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

  韦小宝心道:「什么曲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曲?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顾炎武
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

  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没能到广东相见。

  吴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

  吴六奇道:「兄弟入会之后,无日不想参见总舵主。

  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
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

  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

  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放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风雨。

  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遇到
惊险之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
说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
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
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
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

  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
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可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更凶恶
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那便如何是好?」

  吴六奇问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

  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

  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

  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

  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
面目黝黑,满是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徒弟,
姓韦。」

  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
直在台湾跟着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湾,林兄弟也
是有功之人。」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
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

  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并不如何重视,料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
木堂香主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
迷恋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
有些本事。」

  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
我们当时便构筑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
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
怎生打法,跟大家说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

  陈近南为郑成功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中都称他为「军师」。韦小宝道:
「军师?」

  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微笑,已然明白,说道:「啊,原来师父你
是诸葛亮。诸葛军师大破藤甲兵,陈军师大破红毛兵。」

  林兴珠道:「国姓爷于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
卫,乘坐战舰,自科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

  四月初一日到达台湾鹿耳门。

  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

  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

  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
港登岸。

  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

  国姓爷对大伙儿说,咱们倘若后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

  红毛鬼枪炮虽然厉害,大伙儿都须奋勇上前。

  众兵将齐奉号令,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

  突然之间,我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
一排。大家一慌乱,就逃了回来。」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听见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糊涂。」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
了一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着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
鬼一时来不及放枪。可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
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没法子,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
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后来终于是军师想出了妙计?」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
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
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
贪生怕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
你杀我头好了。』」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
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

  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意。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
…」

  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众人都笑了起来。吴六奇暗暗点头。

  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

  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

  「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斫他们的腿。有
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
道:『回军师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打仗,
可以滚过去斫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没用。

  『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斫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
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斫马脚,你就以为不能斫人
脚。老兄的脑筋,果然不大灵光。」

  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

  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
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

  『我说:『是。

  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

  『军师说道:『咱们赶筑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
挥刀砍足的法子。

  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练熟就可以了,地堂门中太深奥巧妙的武功,一
概不用教。

  『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

  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回去。

  本队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

  军师又吩咐大伙儿砍下树枝,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

  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
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

  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

  这红毛头不久就此投降。后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子。」

  马超兴喜道:「日后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也可用地堂功夫对付。」

  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
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
地堂刀法只能用于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

  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虽想林兴珠与陈近南同
船而来,必已听到各人对答,但料来他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
称。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

  众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

  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
作气地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没那么容易入侵。」

  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

  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可怕。」

  韦小宝道:「是啊。满洲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什么
两样,说的话也是一般。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懂得?」

  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天色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家衣衫
都湿了,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

  陈近南道:「甚好。」

  这场大风将小船吹出了三十余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众人在原来码
头上岸。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回来了。」

  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韦小宝问:「你怎么在这里?」

  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
平安回来。」

  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在这里?」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

  韦小宝笑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

  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

  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
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
张老三贪钱,答允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
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大哭。」

  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

  双儿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
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着禀报家后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坐第三
席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
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

  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着实
够朋友。

  筵席散后,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
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吧。」

  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
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后,再听他说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什么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当年若
不是丐帮孙长老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
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

  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
此后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闪动,
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
想:「罗刹国的火器竟这般犀利,倘若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
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是我青木堂一点小意思。」

  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

  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
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憔悴,想是这些年来
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什么东西给他,寻思:
「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稀罕我的匕首
和宝衣。」

  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
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
说道:「师父,弟子没什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韦小宝于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
拜、青海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地
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做梦也想
不到。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
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委实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
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
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着。我回台之后,
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

  韦小宝道:「好!那么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

  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
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
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
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

  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着十分欢喜。陈
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

  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

  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
自己保重。」

  说着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
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杠吃天杠,别十吃别
十,吃得舒舒服服。」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
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
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
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铺,如果一
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铺之
后,就要下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
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
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可万万输不得。」

  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后,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
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
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什么这一次老是想到要
死?」

  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

  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

  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
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
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

  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

  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
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什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
众,不过乃是庶出。」

  韦小宝不懂,问道:「什么庶出?」

  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

  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
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
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

  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糊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
混蛋,脓包,他妈的混账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么?」

  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
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不过相貌
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
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

  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允的,
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
间,也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

  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
口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糊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
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

  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
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
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
了。」

  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
来想把郑克塽这么……」

  说着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哥说,
这样一来,可叫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什么『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
怎有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

  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
子倒有几下散手。」

  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
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胡闹!」拉着他手,走出房去。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

  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

  韦小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
神色甚是忸怩。

  韦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

  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

  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

  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

  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于是要跟
双儿拜把子。

  她可说什么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什么高攀、低攀了?
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允。」

  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

  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
有什么不能说的?」

  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着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

  吴六奇道:「韦兄弟,从今而后,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
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

  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

  韦小宝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
了。」

  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韦小宝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
……」

  韦小宝道:「什么吴爷?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么?」

  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

  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把洋枪是相公
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相公,还是你带着防身吧。」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

  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
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什么?」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

  路上九难传了韦小宝一路拳法,叫他练习。

  但韦小宝浮动跳脱,说什么也不肯专心学武。

  九难吩咐他试演,但见他徒具架式,却半分真实功夫也没学到,叹道:「你
我虽有师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实不是学武的材料。

  这样吧,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
天下轻功之首。

  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后
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

  韦小宝大喜,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
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

  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
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
外,我也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
有输有赢,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
佑师父以后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

  九难嘿嘿一笑,拍拍他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
喜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

  韦小宝大喜,心中一阵激动,便想将那些碎羊皮取出来交给九难,随即心想:
「这些皮片我既已给了男师父,便不能再给女师父了。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想赶
走鞑子,光复汉人江山,不论给谁都是一样。」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韦小宝听。
说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学时浅尝辄止,不肯用心钻研,这些逃跑的法门,
他却大感兴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
徐天川在后追赶,自己东跑西蹿地逃避。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
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什么也已
追他不上了。

  九难见他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分,倒也大出意料,说道:「看来
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

  韦小宝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
事无成。」

  他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
当今天下,自是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

  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称?」

  眼望窗外,幽幽地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

  韦小宝忙问:「那是谁?弟子定要拜见拜见。」

  九难道:「他……他……」突然眼圈一红,默然不语。韦小宝道:「这位前
辈是谁?弟子日后倘若有缘见到,好恭恭敬敬地向他磕几个头。」

  九难挥挥手,叫他出去。韦小宝甚为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师父的
神色好生古怪,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头么?」

  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在木桑门下苦苦
等候,袁承志却始终负约不来。原来袁承志以恩义为重,不肯负了旧情人,硬生
生地忍心割舍了对九难的一番深情。九难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这时却又给
韦小宝撩拨了起来。

  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韦小宝
拿去请徐天川一念,原来纸条上只写着「好自为之」四个字。韦小宝心中一阵怅
惘,又想:「昨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这句话得罪了她?」

  韦小宝也是万分不舍,无奈双儿在家等候。尽管干得全身脱力,疲惫得要命,
却是身心喜悦,仰首阔步,直冲回家。

  双儿见他一脸喜色,匆匆走进房里。迎了上去,问道:「你出门拾黄金啦?
这般高兴!」

  轻轻搂过她肩膀,握着她俩手,笑道:「我的新娘子果然美丽无双。」

  双儿脸颊飞红,祇感到全身宛如浸在蜜水中,低声道:「谢谢相公。」

  韦小宝见她娇羞模样,低下头便要往那俩片小樱唇吻去。双儿起初还顾虑着
外面熟人多,有些挣扎。

  韦小宝使力一搂,热唇一贴,便祇浑身乏力,脑里又想:「和他名份已定,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和他进洞房。」

  想到这里,身子更是发软,也就随他肆意轻薄了。

  抱着他,闭上双眼,俩人相拥,激情烈爱的热吻在一起。

  韦小宝探手撩起她长裙,摸了进去。双儿喘气道:「相公……相公……明晚
便要洞房……门也没掩上,教人看了笑话。」

  心如鹿跳,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那管他这么多,魔爪直探她阴部。

  韦小宝只管摸着那滑溜溜的小屄,不理会这娇美柔顺的准新娘子抗议。两三
步便搂着她倒在床上。双儿被他压在底下,喘着气,细声道:「只摸摸便可。」

  韦小宝淫笑道:「再说!再说!」低头轻咬着她两片软香的嘴唇。不久前才
摸过阿珂小屄的手,还带着微许骚味。一指揉着阴核,一指已在紧热的阴道里轻
轻抽插起来。

  双儿两腿发抖,小肉洞冒水。隔着长裙,传来那根指头「嗤!嗤!」的细细
插屄声。知道双儿素来正经无比,轻笑道:「明天是明天,今夜咱两人且先习练、
习练如何圆房才是!」

  说完,「噗!」的一声吹熄烛火,摸上床去。

  双儿听了这话,也真是哭笑不得。只有红着脸,僵卧在床上,等他来习练。

  那烛火一灭,双儿耳朵又痒又热,韦小宝在她耳旁吃吃笑道:「好双儿,咱
两人先做次夫妻。」

  双儿怀疑道:「就只一次,可当真?」

  韦小宝百般正经地答道:「骗人的是王八羔子!」

  窸窸窣窣,动手便解她衣裙。自己也脱了起来,一时手忙脚乱。

  将衣裤随手一扔,「哗啦!」的一声响。黑暗中,也不知那衣裤击倒了什么
东西。

  只吓得双儿「嘘~」

  了一声,低低问道:「相公……相公你在干什么?」

  韦小宝也是吓了一跳,扑在她身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那厢房因住有双儿,故位处最里面,房门又紧闭。两人静候半响,也不闻人
声。

  双儿光着身子,幽香一阵一阵熏来。韦小宝趴身在她又香又软的玉体上,在
那两个饱挺的香乳间。

  鼻脸在细腻的乳房上蹭了几回,张嘴轻轻含住双儿发硬的小乳头。

  伸手搔着她的腿根,双儿「噗!」的轻笑了一声,合了两腿,夹住韦小宝的
手。细声道:「原来相公也会点穴的。」

  韦小宝一怔,昵笑道:「你老公就只会点这处穴道,呔!」

  劲透八分功力减半「。」

  指头往她小屄捺了进去。

  双儿轻轻叫道:「哎哟!」

  韦小宝抬头笑道:「是不是点中好老婆的要穴了?」

  抓住她软软的手,引到身子底下摸着棒子,嘲弄道:「老公也让亲亲好老婆」
劲透八分功力减半「打处穴道,扯平了。」

  双儿觉得手里摸着一根硬棒,掌心传来阵阵火热,那硬棒噗噗跳动。不禁心
神荡漾,低低「哼!」了一声。五指纤纤握了那棒,再不想放开。合拢的两腿,
却慢慢松了。花宫深处,汨了一股甜液,连那阴道也潺潺渗汁。

  韦小宝指头润湿,心中奇怪。想道:「好双儿外表如此秀丽端庄,为人又正
经,一板一眼。怎的,这宝贝洞儿,这般会冒水?」

  脑中一片淫秽念头,将双儿、公主及刚刚才干过的阿珂等,三个小肉洞做了
个比较。甚且幻想着,将三个美丽的少女排排躺,大被一盖,轮番捅她们几合。
身下肉棒越想越热,越来越涨。

  双儿只感到手中那棒阵阵跳动,越跳越大,便要握他不住。想及他这般粗长
的巨棒,插进小小洞里,弄了起来,却是快乐无比,心里不觉又怕又期待。

  房内漆黑,一时只听得双儿娇细的低喘声。情欲便似着火的纱帐般,刹时卷
了两人。

  韦小宝摸着蜜汁溢流的小唇口,扶着大棒,轻轻将硕大的棒头挤入那小小的
肉洞。一团湿热细腻的软肉紧紧含住他棒头,双儿闷哼了一声,小屄颤动。韦小
宝的棒头被她湿热的软肉咬了一下,更是快活无比。三个小屄的光景再次轮番闪
过,心中暗道:「还是我的双儿最好!」

  全身一热,那棒子又涨了一些。

  双儿紧紧搂着他肩膀,喘气道:「相公,他……他好象比那……那一夜,还
……还要大!」

  韦小宝亲亲她细嫩的脸颊,怜笑道:「莫怕!莫怕!变大了,做起夫妻来,
好老婆才会更加快活。」

  屁股一压,棒子继续钻入。只觉得肉棒紧包在这般美妙的小嫩屄里,四面八
方传来阵阵滑腻、湿热、紧凑的感觉,极是快活。又轻轻顶了进去,棒冠一路刮
着双儿饶富弹性的阴道壁肉,更有说不出的滋味。

  那浑大巨棒柔柔捅了进来,双儿痛了一阵。蹙眉咬唇,十指紧紧抓着韦小宝
肩膀。脑中一径想着那条扬州巨棒,摇头晃脑,令人爱煞呆样。痛楚渐渐消去。
刚要喘一口气,那巨棒不轻不重地在花径底处揉了数下,差点便尿了出来。

  「哎唷!」轻叫一声。喘着气,紧紧抱住韦小宝,在他耳旁羞声问道:「相
公……那……那是什么?」

  韦小宝一支巨棒缓缓挤到她窄紧湿润、柔软的底部。只觉得这次又比上次更
加快活,棒头再往前拧了几下。摸着双儿湿淋淋的宝贝,情火高涨,棒头又拧了
一下,便要抽动。

  那准新娘突然在他耳旁腻腻问起话来,韦小宝莫名其妙,不知她问的什么?
笑嘻嘻反问道:「咱两人不做过几次夫妻了?你认为那是什么?快来告诉我!」

  边说话,一条棒子又硬又热,在她鲜汁淋漓的小洞内,进进出出。

  双儿「小别胜新婚」,大是觉得这次比上次更加快活。两人问话间,小肉洞
被韦小宝不停抽插了数十下。哪还辨得了那一揉是什么?这一拧又是什么了?只
闭着眼睛,快活得「哼哼嗯嗯」地呻吟,如何还能回答他?

  那只小宝贝含着大棒子,积了满唇满口甜汁。被桩得又腻又滑,漫着香气,
延流在她娇嫩的两腿间。

  张着粉腿,又被他插了几百下。正乐得神飞九天,浑身晃晃荡荡。

  韦小宝再度牵了她的手往底下探去。

  黑暗中,双儿还是赤红着脸,小手随他往阴部摸去。手指触着那淋了一身滑
液的巨物,在自己平常小便处进进出出。

  羞人答答想着:「也不知自己这般小小一个肉洞儿,怎能纳得下他那长棍似
的一条大棒?又能带来这样登仙般快乐。」

  越想身子越热,一时心神俱醉,如入仙境。那「小小一个肉洞儿」底处,又
快快乐乐的奔放一股甜浆,深情的扑在那条扬州巨棒身上。抽抽插插带到她纤纤
玉指上。

  两人的手指头各自抚摸着对方的性物,却都沾满了双儿一个人的爱液。韦小
宝挺着火热的巨棒喘咻咻努力抽着。双儿小小阴道也是紧紧含住那条巨棍,两腿
大开,任他抽插。

  热情如火。上面四片嘴唇时时黏着,舌头交缠,津液分流,甜甜蜜蜜。底下
更是如胶似漆,抽插迎合,弄个不停。

  直到夜深人静,两人筋疲力尽,快活舒畅。

  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复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
心下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

  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屁股。他怎么欺侮你了?」

  公主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
做主不可。」

  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
小桂子。」

  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后,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
一等公主退出,韦小宝便详细说来。

  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地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你好大胆!」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

  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

  韦小宝道:「没有啊,奴才怎敢瞒骗皇上?」

  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
就如此向我奏报?」

  韦小宝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厉害,瞧出了其中破绽。」

  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明鉴万里。吴应熊如何对公主如何无礼,奴才果
然没亲见,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亲耳听见的。」

  康熙道:「那更加胡闹了。

  吴应熊这人我见过两次,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

  他又不很年轻了,房里还少得了美貌姬妾?怎会大胆狂妄,对公主无礼。哼,
公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他妈的卵蛋。」

  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是不便细说的,奴
才自然也不敢多问。公主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告。」

  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熊这小子受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
他们在京里择日完婚吧,满了月之后,再回云南。」

  韦小宝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
云南去。」

  康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吴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
一说了。康熙神色郑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这奸贼!竟勾结了这
许多外援!」

  韦小宝也早知这事十分棘手,不敢做声。再过一会,康熙又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说道已将蒙古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而
骗出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阉割,自己又
如何派遣部属化装为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

  康熙听得悠然伸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

  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宫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
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
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厮见事极不明白。倘若担
心吴三桂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什
么作为?他如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
『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吧!』嘿嘿,示弱之至!吴
三桂知道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就种因于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么一剖析,打从心坎儿里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
了皇上,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

  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不懂军国大事,一见之后,没什么厉害的
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说不定反得更快。」

  当下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
的?」

  韦小宝大为奇怪,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
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总兵的性情
才干;问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哪一个贪钱,哪一个
好色,哪一个勇敢,哪一个糊涂,无不了然。

  韦小宝既惊且佩,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的事
情,知道得比奴才还多。」

  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
毫不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
这桩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全身骨头大轻,说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

  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

  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
见到宫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实情。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
辰,除蒙古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古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
势、风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
有亲。

  韦小宝在旁侍候,听得二人叽里咕噜地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
一时又显得害怕,到最后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
去监禁。

  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副总管
也斟一碗来。」

  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

  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
皇上。」

  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
磕头。

  韦小宝大是奇怪:「怎么有外国鬼子来到宫里,真是奇哉怪也。」

  两个外国人叩拜后,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
名叫南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

  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
「稀奇稀奇真稀奇,鬼子不会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
起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
子外国人汤若望接着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着很稀奇,是不是?」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后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
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
炮火器,扫平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
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
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
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
人什么大炮短铳,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
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军在辽东打仗,
他们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
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
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哪里?咱们拿了去轰吴
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么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
单是买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
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
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后,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
你。」

  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
上等精铁,就大大不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
儿地都叫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
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

  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

  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可得提防一二。那
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

  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着,
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
决不会起什么异心。」

  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
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
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祐,
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
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
会算做官之人的手段。」

  康熙道:「可不是么?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糊里糊涂,就说汤若望咒诅
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

  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
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

  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作好的。

  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作好的,当时先帝下旨
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

  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

  这部历书已作成了十年,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
来翻他的老账?那可不公道啊。

  『鳌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后来也忘了,最
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
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
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什么『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
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
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什么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
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
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着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
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什么秘密,从此再也没人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尸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
就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自己的子爵府,天黑之后,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
来,说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

  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成图。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着剪痕,一片片地
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
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着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
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着蜡烛,双儿手里拿着一片碎皮,正怔怔地
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后,「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
「你醒了?」

  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着要,你怎地一晚不睡?
快去睡吧!」

  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
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

  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后就会拼得快些。」

  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入一只金漆箱中。

  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

  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着出了事。」

  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

  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
「快睡吧,我抱你上床去。」

  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

  韦小宝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
有什么打紧?」

  说着伸手便抱。双儿叽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微感沮丧,叹了
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地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
再去睡。」

  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
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
会。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什么屁用?」

  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地逃。」

  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

  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咯咯一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
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
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
横着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韦小宝笑道:「我什么?」

  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吧。」

  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着恼,故意让我抱住的。」

  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士来自己房外守卫。

  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
监;心中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
己来做好人。」

  于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
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
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
针钉住。韦小宝每晚观看,见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
图上注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

  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
写不论是什么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
下巴,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

  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
拼起一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
之中,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后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
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
给我吃。」

  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

  双儿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

  双儿道:「不是,路这么远,怎会送东西来啊。」

  韦小宝道:「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

  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
常常想着。」

  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

  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

  韦小宝道:「是哪一天?」

  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

  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
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

  双儿扑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好笑,我有什么少林寺的老
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
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
再有五六天时光。」

  双儿双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

  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

  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韦小宝跟着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
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
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说着向她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
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着放开了她,拉着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地啧啧称赞,
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
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

  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哪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

  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么?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

  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着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

  指着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
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
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然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什么山,河
是什么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
字,交给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什么?是谁写的?」

  双儿道:「是我写的。」

  韦小宝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

  说着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
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着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
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什么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
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

  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
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什么意思。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
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

  韦小宝道:「什么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
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

  韦小宝问:「那在什么地方?」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

  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
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

  说道:「你把这些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

  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什么江、什么山了?」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

  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
什么希你妈的河,什么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
那是另有意思的。」

  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
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

  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

  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么?」

  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
友。喂,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
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
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

  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
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覆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
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
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着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
鼎山」三字。

  韦小宝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着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
人抢了去,不免泄露秘密,于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熊升起,心头
说不出的愉悦,寻思:「师父要我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
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啦。不
过这颗心,自然是挖不得的。」

  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心下大赞:「我的小双
儿可美得紧哪。」

  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图儿也拼起
啦,地名也查到啦,什么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
是大功告成了呢?」

  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

  韦小宝道:「怎么还没有?」

  双儿笑着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

  韦小宝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

  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之后,
跪在道旁磕头。康熙见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

  韦小宝喜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
熙道:「起来,起来,大炮在哪里?」

  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

  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后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
并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
造得极为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

  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铁条舂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
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边。」

  康熙顺着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
「好,你放吧。」

  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

  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去。

  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吧。」

  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
我来点火。」

  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时再核校一次。韦小宝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
线,急忙跳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弥漫,跟着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
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
势惊人。

  众军士齐声欢呼,向着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
没打中。

  康熙十分欢喜,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
汤若望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遭革,康熙下旨恢
复原官,改号「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
大炮赐名为「神武大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叫进书房,笑吟吟地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
造他几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
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
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

  他本要说「如虎添翼」,但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
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龙在天,又用得着什么翼?」

  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

  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倒想到一件事来。吴三桂跟蒙古、西藏、罗
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龙教派来秽
乱宫禁的,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

  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后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
辱?」

  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

  韦小宝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
的瘦头陀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

  心下踌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
别人。」

  韦小宝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
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

  不过也有线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
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

  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

  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
里,往往便马到成功。

  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马,
俟机去破神龙岛。」

  韦小宝心想:「皇帝在拍我马屁了。这件事不答允也不成了。」

  说道:「奴才的福气,都是皇上赐的。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分自
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
之国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
龙岛。小桂子,关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耽耽,可说是心腹
之患。倘若它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
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

  韦小宝笑道:「正是。」

  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

  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问:「干什么?」

  韦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
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

  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儿做得越大,福分越大。」

  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
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吧,我明
儿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
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

  康熙问道:「什么寿与虫齐?」

  韦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着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
教中高手如云,自己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打神龙岛,韦小宝多半是
「寿与虫齐」。

  出得宫来,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玄子待我
再好,也犯不着为他去枉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后,趁
机到黑龙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
娶到了手,从此躲将起来,每天赌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

  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脸上无光,有负小玄子重托,
可是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后,不再挖断满洲人的龙脉,
也就很对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

  散朝之后,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他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
见他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怎么的肥缺,比之
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什么兴致。」

  韦小宝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
雪地,这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儿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
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么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
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

  索额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

  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来,也就花差花差了。」

  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关东有三宝,
人参貂皮乌拉草』。」

  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

  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的物事。那乌拉草,又是什么宝贝了?」

  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
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抬轿子啊?乌拉草
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紧。」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着的。人参却不妨挑他
几十担,貂皮也提他几千张回来,像索大哥这般至爱亲朋,也可分分。」

  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登时想起那日郑
克塽说过的话来,说他是武夷派高手,曾教过郑克塽武功,后来投降了大清的,
不禁脸上变色,心想这姓施的莫非受郑克塽之托,来跟自己为难,冯锡范如此凶
悍厉害,这姓施的也决非什么好相与,对亲兵道:「他来干什么?我不要见。」

  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韦小宝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亲兵道:「快传阿
三、阿六两人来。」

  阿三、阿六是胖头陀和陆高轩的假名。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

  韦小宝心神不定,问道:「施……施靖什么?」

  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

  韦小宝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说话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后。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
觉放心。

  亲兵回进内厅,捧着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

  韦小宝见盘中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着几行字。
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礼给我,那么不是来对
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

  韦小宝问道:「怎么?」

  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着
『眷晚生施琅敬赠』。」

  韦小宝沉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然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
父母妻儿报仇。这些年来老缠着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
子没二十万,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
钻这门路。」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什么非打台湾不可?」

  索额图道:「老施本来是郑成功部下大将,后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
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气不过,将他的父母妻儿都……」

  说着右掌向左挥动,作个杀头的姿势,又道:「他要打台湾,报仇是私心,
其实也有一份为国为民之心。

  他曾对我说,台湾孤悬海外,曾给红毛国鬼子占去,杀了岛上不少居民,好
容易郑成功率兵赶走红毛鬼子,为我汉人百姓出了口气。

  郑氏子孙昏庸无能,占得台湾久了,迟早又会给外国鬼子占去,我大清该当
先去占了来,统一版图,建万年不拔之基。

  他这番用心,倒是公忠为国,值得嘉许。这人打水战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
之后,曾跟郑成功打过一仗,居然将郑成功打败了。」

  韦小宝伸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
这人倒不可不见。」

  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

  向索额图道:「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吧。」

  他虽有胖陆二人保护,对这施琅总是心存畏惧。索额图是朝中一品大臣,有
他在旁,谅来施琅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着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
抢上几步,躬身请安,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

  韦小宝拱手还礼,笑道:「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
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气。」

  施琅恭恭敬敬地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是一等子爵,
爵位比卑职高得多,何况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
十年,韦大人必定封王。」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要多谢你的金口了。」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
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

  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
已痛改前非。」

  索额图笑道:「你什么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
走他的门路,可胜于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地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
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
容颜憔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
一桩不好。」

  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糊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什么岔子,
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
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哈哈。」

  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着干笑了几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

  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了。」

  韦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
为什么?啊,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
了。」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
糊涂,应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
如何攻取台湾。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
另有原因。」

  想到索额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
召他来京,他就什么都不卖账,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

  笑道:「皇上英明之极,要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
辰未到,着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
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
韦大人这番开导,真是恩德无量。卑职今日回去,饭也吃得下了,睡也睡得着了。」

  韦小宝善于拍马,对别人的谄谀也不会当真,但听人奉承,毕竟开心,说道:
「皇上曾说,一个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降
你的官,就算充你的军,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施琅连声称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说道:「是啊,韦爵爷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
成器,你这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什么用?」

  施琅应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什么事跟他闹
翻的啊?」

  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部下,后来拨归郑
成功统属。郑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糊里糊涂的,也就跟着统帅办事。」

  韦小宝道:「嗯,你反清复……」

  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们在一起,
说顺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后来怎样?」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
奇袭,攻克了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
忠王师,竟带兵又将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

  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

  施琅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后来为了一
件小事,却闹翻了。」

  韦小宝问道:「那是什么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
偷懒,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大对头,仔
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
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董夫人心肠软,
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什么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
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塽,几次
三番要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
人家懂得什么?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
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那还能带兵打仗么?这老婊子糊涂透顶,就知道喜欢
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对此事竟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
「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
着号令严明。」

  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什么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
就是。」

  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

  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
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

  韦小宝气忿忿地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

  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
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
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
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
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
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哪
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
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乘着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后来得到信
息,郑成功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地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
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
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塽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
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后,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
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
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有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
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

  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

  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
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

  到得后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钱送礼,谁
也不再理他。

  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
福,弃暗投明。若非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报,奋不
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正逢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拚命,
仗着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后来攻克了厦门、金门
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
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全无功劳,
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分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跟他打过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
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方略,你怎么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
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
事,方得成功。」

  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

  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
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
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
你又说了些什么?」

  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
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
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
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
人,一相一将,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
余下一个也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

  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

  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于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
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
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

  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身居深宫之中,明见
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
另一条是什么啊?」

  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
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立定了脚根,台
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

  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

  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塽这小子,
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
攻台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
举两得。」

  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么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
吩咐办事就是了。」

  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

  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
额图说了一会闲话,也即辞去。

  韦小宝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
台湾,这是根本的先后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后,这人
急于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让台湾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着他在北京。」

  韦小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战船,操
演兵马,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人人以为要打了,
咱们偏不动手;人人以为不打,却忽然打了,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
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
偷懒了。」

  韦小宝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
的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什么的大花面。」

  康熙微笑道:「夏侯渊。」

  韦小宝道:「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

  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韦小宝奇道:「皇上什么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

  康熙问道:「玉碗有什么不好?」

  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着皇上办事,双手捧的
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那可大大的不同。」

  康熙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着能不能办?」

  康熙道:「什么主意?」

  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

  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
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

  韦小宝心下骇然,瞪视着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
么奴才心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担心,你去攻
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操练操
练,不过事先可不能泄露了风声。」

  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
力举荐,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着,也不怎么相信。」

  韦小宝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

  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着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
以报皇上天恩。」

  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

  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荡。」

  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韦小宝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
小宝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吧。」

  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
金饭碗送他吧。」

  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非坏事。

  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

  韦小宝笑道:「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个小小参
领,以防外人知觉。」

  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

  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
如派他当个亲兵,那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都统。
不知都统大人喜欢什么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夜赶着打造。」

  韦小宝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什么款式,咱们做奴才的双手捧着金
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如山如海。」

  施琅连声称是。

  韦小宝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辞官不干了。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
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个同归于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后,韦小宝去把李力世、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
来,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李力世道:「这姓施的家伙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
湾、陷害总舵主,天幸叫他撞在韦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

  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
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

  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宝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
众位哥哥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

  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
也不敢得罪鞑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着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

  韦小宝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怕不止六七两重。

  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方便。」

  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够重了。施将军,这许多字
写的是什么哪?」

  施琅道:「中间四个大字,是『公忠体国』。

  上面这行小字是:『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赐穿黄马
褂、巴鲁图勇号、一等子爵韦小宝。』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
监造』。」

  韦小宝甚喜,笑道:「这可当真多谢了。」

  心道:「是啊,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你能给我什么金饭碗了?这老施倒
也不是笨蛋。」

  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
东湾北上,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

  韦小宝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教,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
他二人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
唯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
里。韦小宝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转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这次一切要办得
十分隐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谈论。你瞧不起我,难道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
子了?咱哥儿俩来比比,谁做的官大些?」

  跟着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英雄事迹,韦小宝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
胡子了。

  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叫黄甫,
见密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
后躬身听训。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
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到后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赌钱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搬运大炮、弹药、弓箭等物上船。
韦小宝率领水师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
去。

  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韦小宝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
务须用命,成功之后,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
门西洋大炮,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
精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姑娘虽然狡猾,
但那几日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此时追忆,大为神往,寻思:「到得岛边,倘
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拥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
那也抵敌不住。

  只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不妙。就
算不死,轰掉了一条手臂什么的,也可惜得很。」

  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几十艘
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这一仗有胜无败,但想怎生
既能保得方怡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那才两全其美。

  于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

  施琅打开手中带着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着海中的一个
小岛,说道:「这是神龙岛。」

  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
红圈,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
之后,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

  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
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威望。依卑职浅见,咱们分兵三
路,从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后,
岛上匪徒抵挡不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后,
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
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
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请不要上船出战。
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给大风吹坏了桅杆什么的,
不免动摇军心。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
报告军情,如何行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想:「你这人倒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
外的小岛上坐镇,当真万无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赶上快船,
溜之乎也,妙计,妙计!」

  当下大赞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威名,得知韦大人当年手刃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从此号称满汉第一勇士,钦赐『巴鲁图』勇号,武勇天下扬名。

  卑职只担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报上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
损伤了大人一个小指头儿,皇上必定大大怪罪。

  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倒不打紧,却辜负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
卑职万死莫赎。因此务请大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儿。

  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这么说,那只好让你去
干了。」

  施琅道:「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
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满汉第一勇士』这个头衔,今日倒是第一次听
见,亏你想得出。」

  说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里逃出去的,皇上
吩咐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
几名宫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非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这次攻岛,只
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认得出。不过这
种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啦。」

  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

  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着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
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赐名。」

  韦小宝搔了搔头皮,说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

  嗯,这次我做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
一干二净不可。这小岛,就叫做『通吃岛』吧。」

  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多
么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

  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后关至尊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
牌摊出去,怎不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

  这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后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
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现一具浮尸。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不利,撞见浮尸!莫非这一庄要通赔?」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
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

  说着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尸手足反绑,似
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

  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现了两具浮尸。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
上主舰时却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

  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

  施琅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什么,后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
定是身有武功之人。」

  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讧?」

  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尸,多半是顺风漂来的。倘若敌人起
了内讧,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弥漫,瞧不见神龙岛,忽
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漂近,问道:「那是什么?」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

  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尸,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

  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

  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

  这矮胖浮尸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

  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

  只见海水从他口中汩汩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

  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

  施琅提起瘦头陀,将他后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
快了。

  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弹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腰先着板,但
屁股肥实,犹似不倒翁般一弹,自行坐起。

  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力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
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宫,我是海龙王。」

  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视着韦小宝,道:「你…
…你……你怎么在这里?」

  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
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

  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坐舱。韦小宝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
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会给人绑
住了,投入大海?」

  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么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

  韦小宝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

  瘦头陀道:「那又有什么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

  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

  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
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我……」

  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师父九难说,她是明
朝大将毛什么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道:「你在皇宫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
可快活得很哪。」

  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

  瘦头陀道:「就算是吧。」

  韦小宝道:「怎么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

  瘦头陀问:「怎么容易得很?」

  韦小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

  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

  韦小宝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

  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果我放了你,你便怎样?」

  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
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着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
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嗬一下,反咬我
一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么打得天翻地覆?」

  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
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龟。」

  韦小宝问:「为什么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着韦小宝,说道:「东珠妹子说,你
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么会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
见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
好了,没事。」

  众亲兵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什么?」

  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什么事都对你说了。」

  韦小宝笑道:「那也没什么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漂
啊漂的,咕嘟咕嘟地喝海水好啦。」

  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咸水真不好喝。」

  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什么自己打了起
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
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后来查
到,这把血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
的。」

  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什么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
招,说没杀青龙使。

  后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来。」

  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么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糊涂?」

  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
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

  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

  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么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

  瘦头陀道:「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是另
一派,帮赤龙门。」

  韦小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么?」

  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
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个好所在,对施琅道:
「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

  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后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
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着斗大「韦」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
起。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
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后,拿些酒肉给他吃,
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
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
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哪一艘战船居前,
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
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
却不知这些尽是出于施琅的策划,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
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
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瞭望台,向东瞭望,隐隐听得远处炮
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已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
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
意小心。

  他在瞭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六粒骰子,心道:
「这一次倘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

  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

  使起作弊手法,将六粒骰子都是三点朝上,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
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
彩,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

  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

  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

  韦小宝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
就算是大功告成。」

  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

  韦小宝笑道:「那么咱们来赌钱。

  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吧?」

  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

  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

  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

  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来,一把搂住了双儿,说道:
「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忙笑着低头。韦小宝在她后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瞭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
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
号炮声中,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
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瞭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
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于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
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场
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

  注:

  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臧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世子,出征
时命其监国。克□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为屠
夫李某之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后,克□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克塽继位。

       第三十五回:曾随东西南北路,独结冰霜雨雪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押了俘虏,正向通吃
岛而来。韦小宝大喜,跳起身来,奔到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韦小宝命
亲兵喝问:「拿到了些什么人?」

  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娘们,男的在后面。」

  韦小宝大喜:「施琅果然办事稳当。」

  凝目眺望,只盼见到方怡的倩影。当然最好还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将那千
娇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几眼,更加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骁骑营官兵大声吆喝,押上来二百多名女子。韦
小宝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赤龙门下的少女,人人垂头丧气,有的衣衫破烂,有
的身上带伤,直瞧到最后,始终不见方怡。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还有女的
没有?」

  一名佐领道:「禀报都统大人:后面还有,正有三队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
蛇太多,搜起来就慢了些。」

  韦小宝道:「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场仗是怎样打的?」

  那佐领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逼近岸边,一齐发
炮。

  大家遵从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岛上空地。

  等到岛上有人出来抵敌,那就排炮轰了出去。

  都统大人料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后来
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地冲锋,口中大叫什么『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

  韦小宝摇头道:「错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那佐领道:「是,是。

  都统大人原来对教匪早就了如指掌,无怪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教匪所叫的,
的确是『寿与天齐』,卑职说错了。」

  韦小宝微笑道:「后来怎样?」

  那佐领道:「这些少年好像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想上我们大船
夺炮。我们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入海中,这才发炮,砰嘭砰嘭,三十
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
之时,还在大叫洪教主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也来谎报军情,夸大冒功。神龙教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
过八九百人,哪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反正死在海里,只
有海龙王点数,就算报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领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后,又有一大群人奔到岛西,上船逃走。咱们
各战船遵照都统大人的方策,随后追去。卑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
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

  韦小宝点了点头,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是极不放心,不知
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转过身来,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圆圆脸蛋的少女,登时想起,那日教主集众聚会,这少
女曾说自己是胖头陀的私生儿子,又曾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脚,
一想到这事,恶作剧之心登起,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捏了一把。

  那姑娘尖声大叫起来,骂道:「狗鞑子,你……你……」

  韦小宝笑嘻嘻地道:「妈,你不记得儿子了吗?」

  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觉得有些面善,但说什么也想不起这清兵大官,
就是本教的白龙使。

  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快杀了我。你要问什么,我一句也不答。」

  韦小宝道:「好,你不答,来人哪!」

  数十名亲兵一齐答应:「喳!」韦小宝道:「把这小妞儿带下去,全身衣裳
裤子剥得干干净净,打她一百板屁股。」

  众亲兵又是齐声应道:「喳!」上来便要拖拉。

  那少女吓得脸无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说。」

  韦小宝挥手止住众亲兵,微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惊惶已极,这时才流下泪来,说道:「我……我叫云素梅。」

  韦小宝道:「你是赤龙门门下的,是不是?」

  云素梅点点头,低声道:「是。」

  韦小宝道:「你赤龙门中有个方怡方姑娘,后来调去了白龙门,你认不认得?」

  云素梅道:「认得。她到了白龙门后,已升作了小队长。」

  韦小宝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里?」

  云素梅道:「今天上午,你们……你们开炮的时候,我还见到过方姊姊的,
后来……后来一乱,就没再见到了。」

  韦小宝听说方怡今日还在岛上,稍觉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过一脚,
这一脚,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还了,走到她身后,提起脚来,正要往她臀部踢
去,帐外亲兵报道:「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韦小宝心中一喜,这一脚就不踢了,奔到海边,果见有艘小战船扬帆而来。
命亲兵喊话过去:「俘虏是女的,还是男的?」

  初时相距尚远,对方听不到。过了一会,战船驶近。船头一名军官叫道:
「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过一会,韦小宝看清楚船头站着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
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弯,凝目望去,那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
然这女子便是方怡。他这一下欢喜当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驶过来。」

  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名水手大叫起来:
「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

  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小宝,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这时哪里还顾得什么都统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宝
在这里。」

  方怡叫道:「小宝,你快来救我。他们绑住了我,小宝,小宝,你快来!」

  韦小宝叫道:「不用担心,我来救你。」

  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划,快划过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

  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艇,正是双儿,说道:「相公,我跟你过去
瞧瞧。」

  韦小宝心花怒放,说道:「双儿,你道那人是谁?」

  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过啦。
不过……不过这位少奶奶不肯答应。」

  韦小宝笑道:「她那时怕羞。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应不可。」

  那战船仍在缓缓打转,小艇迅速划近。方怡叫道:「小宝,果真是你。」

  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韦小宝叫道:「是我。」

  向她身旁的军官喝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

  那军官道:「是。」

  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方怡张开手臂,等候韦小宝过去。两船靠近,
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

  韦小宝跃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韦小宝一上船头,便扑在方怡的怀里,说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

  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韦小宝抱着方怡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已浑不知身在何处。
上次他随方怡来神龙岛,其时情窦初开,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后在前赴云南
道上,和建宁公主胡天胡帝,这次再将方怡抱在怀里,不禁面红耳赤。

  突然之间,船身晃动,韦小宝也不暇细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
唇,忽觉后颈一紧,让人一把揪住。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白龙使,你好
啊,这次你带人攻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一听得是洪夫人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情知大事不妙,用力挣扎,
却给方怡抱中了动弹不得,跟着腰间一痛,己给人点中了穴道。

  这变故猝然而来,韦小宝一时之间如在梦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糟糕,
糟糕,方怡这小婊子又骗了我!」

  张嘴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

  方怡轻轻放开了他,退在一旁。韦小宝穴道遭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
见坐船扯起了风帆,正向北疾驶,自己坐来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丈之外,隐隐听
得岸上官兵在大声呼叫喝问。

  他暗暗祷祝:「谢天谢地,施琅和黄总兵快快派船截拦,不过千万不可开炮。」

  但听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放眼四望,
大海茫茫,竟没一艘船只。他所统带的战船虽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龙岛,有
的则在通吃岛和神龙岛之间截拦,别说这时不知主帅已经被俘,就算得知,海上
相隔数十里之遥,又怎追赶得上?

  他坐在舱板,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他冷笑。他头脑中一
阵晕眩,定了定神,这才一个个看清楚,一张丑陋的胖圆脸是瘦头陀,一张清癯
的瘦脸是陆高轩,一张拉得极长的马脸是胖头陀。他心中一团迷惘:「矮冬瓜给
绑在中军帐后,定是给陆高轩和胖头陀救了出来,可是这两人明明是在北京,怎
地到了这里?」

  再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异常、娇美异常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洪夫人笑吟吟瞧着韦小宝,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统大人,
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

  韦小宝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办事不妥,没什么
功劳。」

  洪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啊,没什么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地称赞你哪,
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
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韦小宝到此地步,料知命悬人手,哀求也是无用,眼前只有胡诌,再随机应
变,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紧。属下这些日子来,时时
想起夫人,日日祷祝你越来越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
嘴滑舌。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年轻美丽呢?」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

  洪夫人笑问:「我什么事骗你了?」

  韦小宝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年轻姑娘,后
来说又有一船姊妹到来。

  我站在海边张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中只说:『啊哟,赤龙门
中几时新来了一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吧?这样的美
人儿,可得快些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瞧瞧这美貌小妞儿,
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穿着骁骑营军官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风
流婀娜。

  瘦头陀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胆敢这么胡说八
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韦小宝道:「你这人糊涂透顶,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废话。」

  瘦头陀怒道:「我怎地糊涂了?你自己才糊涂透顶。我浮在海里假装浮尸,
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
胡说八道一番,你却句句信以为真。」

  韦小宝肚里暗骂:「糊涂,糊涂!韦小宝你这家伙,当真该死,怎没想到瘦
头陀内功深湛,要假装浮尸,那可容易得紧,我居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神
龙岛上当真起了内讧,一切再也不防。」

  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糊涂。」

  瘦头陀道:「哼,你不糊涂,难道你还聪明了?」

  韦小宝道:「我自然十分聪明。不过我跟你说,就算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只
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谁都讨不了好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遗
策,势如破竹,大功告成……」

  他一说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红如樱桃、微微颤动的小嘴望了
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你毕竟比瘦头陀
高明得多,他是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糊涂了?」

  韦小宝道:「夫人,这瘦头陀已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来嘛,
不论是谁只要见上了夫人一眼,哪里还会再去看第二个女人?我说他糊涂,因为
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瘦头陀,这女人是谁,要不要我
说出来?」

  瘦头陀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韦小宝笑道:「不说就不说。你师弟
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后,就说从今而后,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
子了。」

  胖头陀一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哪有此事?」

  韦小宝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后,还想再看第二个女人?」

  胖头陀低下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心中早已无
男女之事。」

  韦小宝道:「啧啧啧!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个头
陀,又怎么天天想着他的老相好?」

  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陆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会跟夫
人在一起,当真奇哉怪也。」

  胖头陀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

  韦小宝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糊涂,可比你还老实些。
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实在罪大恶极。」

  胖瘦二头陀齐声道:「胡说!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韦小宝冷笑不答。他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一番话来诬赖二人,不过先伏下
一个因头,待得明白胖陆二人如何从北京来到神龙岛,再来捏造些言语,好让洪
夫人起疑。他回头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追来,偶尔隐隐听到远处
几下炮声,想是施琅和黄总兵兀自率领战船,在围歼神龙教的逃船。

  陆高轩见他目光闪烁,说道:「夫人,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们禀告教主,
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龟吧。」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了。」

  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

  陆高轩应道:「是。」

  在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哄得她欢喜。原来教主也在
船中,今日小白龙倘若不入龙宫,真正伤天害理之至了。」

  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然,全无喜怒之色,心中大骂:「臭
婊子,小娘皮!」

  说道:「方姑娘,恭喜你啊。」

  方怡道:「恭喜我什么?」

  韦小宝笑道:「你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么?」

  方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

  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后领,将他提入船舱。

  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韦小宝身在半空,便抢着道:「教主和夫人仙福
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人。」

  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他们虽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
「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
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锦、青龙使许雪亭、黑龙使张淡月。

  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瘦头陀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什么教主和
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幸好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
又哪里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问道:「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后来到云
南吴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经书。」

  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问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

  韦小宝道:「皇宫中所得那两部,属下已派陆高轩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
和夫人说属下办事稳当,叫陆高轩赐了仙药。」

  洪教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云南所得的那三部,属下放在北京一个十分
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看守……」

  胖头陀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
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经书一共有八部,属下得到了线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
手,预备取到之后,一并呈上神龙岛来。已经到了手的那三部经书,属下惟恐给
人偷去,因此砌在墙里。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陆高轩、胖头陀,我
叫你们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
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

  胖陆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里砌
有宝经,我们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
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
要大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
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后,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鸟生鱼汤。」

  「尧舜禹汤」只有对皇帝歌功颂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
「鸟生鱼汤」是什么意思。

  陆高轩和胖头陀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吃惊,离了神龙岛之后,他
二人的确没念过「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话,没料想给这小子抓住了把柄,
可是这小子几时又念过了?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
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少兄弟这次伤亡惨重,教主几十
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里,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
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什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
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家就死;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做主,自把自
为,那就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

  洪教主听他这么说,伸手捋捋胡子,缓缓点头,对胖陆二人道:「你们说白
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
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官职,水
师提督施琅前来拜访,属下二人将他们的说话听得仔细,已启禀了教主。过不多
天,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
头陀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

  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禀报:「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里字纸篓中倒出来的物事,
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拼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

  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

  后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门大炮。

  属下二人商议,都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
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于本教。

  因此一等白龙使离京,属下二人便骑了快马,日夜不休地赶回神龙岛来禀报。

  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会这样。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
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哪里
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字一出口,登时知道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
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个「说」字。

  韦小宝道:「你说我胡说?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你
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变。他二位老人家
料事如神,怎会有错?我跟你说,皇帝派我带了水师大炮,前赴辽东,说的是去
长白山祭天,其实……其实是……哼,你又知道什么?」

  心中乱转念头:「该说皇帝派我去干什么?」

  洪教主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
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
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
瞒。」

  寻思:「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韦小宝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点头。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和夫人: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
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

  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
阳历数之学。」

  韦小宝赞道:「啧,啧,啧!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
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大清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问道:「那便如何?」

  韦小宝曾听那大胡子蒙古人罕帖摩说过,吴三桂与罗刹国、神龙教勾结。

  吴三桂远在云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罗刹国却便在辽东之侧,果然一提「罗
刹国」三字,洪教主当即神情有异。

  韦小宝知道这话题对上了榫头,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便心
眼儿发愁,就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快献来。

  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
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山叫做什么呼他妈的山,有条河叫做
什么阿妈儿的河。」

  洪安通久在辽东,于当地山川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么说,向洪夫人笑道:
「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
尔河又说成阿妈儿的河,哈哈,哈哈!」

  洪夫人也咯咯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当真佩服得紧。那外
国红毛鬼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
我。可是属下不识字,这呼他妈的什么山,阿妈儿的什么河,总是记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极是严厉。陆高轩和
胖头陀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门红毛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
准了这些什么山、什么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后二百年大清国
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说道:那么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
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
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属下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
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

  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在重要关
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里学来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
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全然合缝合榫。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

  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

  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去辽东,你怎么又
上神龙岛来了?」

  韦小宝道:「那红毛鬼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因此这十门大炮要
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时,立
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

  若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

  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他说,我们的大炮
从海上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
有一条龙,什么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
里,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

  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是会说中国话的,他
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条
线,说明白为什么这条龙脉会逃。属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听得津津
有味。」

  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
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以后的法螺便是呜
嘟嘟,不会破了!」

  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

  有一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说郑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
过败仗,这人善于在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

  千叮万嘱,务须严守机密,如果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说不定罗刹国
会派海船阻拦。

  我们去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

  哪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见到了许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
瘦头陀了。

  我好心把他救了起来。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
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瘦头陀大叫:「假的!我没说教主杀了青龙使!」

  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

  瘦头陀道:「是。」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

  瘦头陀说:「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

  韦小宝道:「教主叫你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

  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
决不会对属下记恨!」

  他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
了青龙使和赤龙使!」

  瘦头陀道:「假的,我没说。」

  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

  瘦头陀道:「假的!」韦小宝道:「大仁大义!」瘦头陀叫道:「假的!」
韦小宝道:「决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

  瘦头陀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
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

  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
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

  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

  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
明白。」

  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

  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

  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头陀更矮,韦小宝
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登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
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
陀呼呼喘气。

  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拨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青龙门……」

  瘦头陀叫道:「我没说。」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
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

  瘦头陀满脸紫涨,陆高轩和胖头陀也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
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实是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
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什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
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
教主却要趁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人是无根道人的大
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是个年轻小伙子。」

  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
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
巴。那时他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

  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地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

  瘦头陀道:「我……我没说。」

  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
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瘦头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喝醋,争着要讨好夫人,于是这
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欢喜,又说教主给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你说
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

  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
了。」

  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
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
家打得一塌糊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

  瘦头陀点点头。

  韦小宝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全身衣
服给脱得精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
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
血来。

  韦小宝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

  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

  韦小宝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主三下耳光,
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
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

  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
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瘦头陀道:「我……我……我……」

  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涨,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
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糊涂,但跟韦小
宝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
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
……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

  于是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
教主和夫人一眼……」

  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

  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
实在该死。」

  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什么心眼,竟满口咒
诅教主和夫人。

  属下也是糊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
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

  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账,
连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
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

  我真糊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
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哪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
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

  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
炮轰击便是。

  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
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
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好像天仙下凡的
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咯咯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
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
几个掌门使仍忠心耿耿,好好地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
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教主说
什么,大家就去干什么。第三件……第三件……」

  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
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属下。」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
为什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什么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地躲在后
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知道这句话只要
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
情急之下,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

  我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害怕得很。

  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拿到,
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差了手下兵将来
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
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
自己明白。」

  韦小宝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
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
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
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
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

  陆高轩怒叫:「你,你……」

  挥掌便向韦小宝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给震得退后两步。无根道
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

  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
多有失礼。」

  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且下去。」

  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
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诡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

  无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后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
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径向北行。

  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自己,到得后来,
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
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塌糊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
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半会将矮冬瓜和我
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小宝冬瓜汤。」

  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仍是往辽东么?」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报道人总是回答:「不知道。」

  韦小宝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

  又不许他走出舱房一步。

  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死妞明明在这船里,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
心解闷。」

  想起这次给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心道:「老子这次若能脱险,以
后再向方怡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怎能再上第三次当?」

  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态柔媚,心头不禁怦然而动,转念便想:「不姓韦
就不姓韦,老子的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么?」

  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不觉得怎样,韦小宝
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
忽然下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

  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来。唉,
早知方怡这小娘皮要骗我上当,我就该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冻死在船中。
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叮咚声不绝,韦小宝仔细听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
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要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

  无根道人道:「大海里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要靠岸了。」

  韦小宝道:「到了辽东么?」

  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的,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
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
便要乘小艇登陆。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
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么用意。想了一
会,也就睡着了。

  韦小宝身子蠕动了一下,脑袋昏昏沉沉。鼻子吸进一股好闻的香味,张开眼
睛,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被人搂住,又香又软,准是个女人,心里
一阵大喜,暗道:「救星来了。」

  低声问道:「双儿好老婆?」

  那女子默不作声。

  韦小宝也觉得那香气不对,又低声问道:「方怡老婆?阿珂老婆?」

  那女子还是默不作声。

  韦小宝低声笑道:「我知道了,剑屏小老婆是罢?」

  那女子也是默不作声。

  韦小宝心想:「公主那小浪皮,是决不可能在这里的。莫非是……」

  脑海之中,浮出陶红英和九难的形影。

  想道:「若是她两个其中一个,这下子便有救了。」

  心里一乐,口不择言,低低欢声道:「陶姑姑?美貌尼姑师父?」

  苏荃一身赤裸,满怀情欲搂着他,听了一大堆女人名字,每个都是他老婆,
柳眉慢慢竖了起来。听到他居然还有一个「美貌尼姑师父」,两指一钳,寻着他
腰间最软的地方掐去。

  韦小宝叫了半天,换来一个指钳。虽然不轻不重,心头却想起一个千娇百媚
的女人,吃了一惊。

  暗道:「怪不得老觉得那香气熟悉,原来头次见面,教老子学什么」美人三
招「她身上的香气,闻起来便是这样了。」

  又想到:「哎呀!不好,被她老公发现,立刻斩成十七、八段,煮来吃了!
她若要找老子做夫妻,便只能做,也千万不能点破!」

  韦小宝既猜知她是谁,语气一转,轻声胡诌道:「哎呀!好痛!原来是美丽
的狐仙姐姐,只不知来的是阿缎姐姐还是阿锦姐姐?待我摸摸便知。」

  两手瞎摸,一手往上,一手往下。鼻嘴也循着最香的方向吻去。边摸边低声
笑道:「阿锦姐姐这里的毛比较茂盛,阿缎姐姐这两个比较大。」

  摸黑探去,只觉得洪夫人一身丰腴柔软,肌肤细腻。双峰又圆又饱,小屄高
突,毛草柔顺。已经湿成一片。

  苏荃听他又冒出了一对「美丽的狐仙姐姐」,凤眼圆瞪,两指使钳,便待再
掐。

  韦小宝双手一挣,摸了过来。嘴巴里又不干不净的,既羞且惊,身子被他弄
得微微发抖。却是阵阵舒畅,情不自禁,那雪白润圆的双腿一张,缠上他腰际。
原拟掐他腰际的指头,也抚着他背。装聋作哑,扮那「狐仙姐姐」任他摸弄了。

  韦小宝双手揉着两个大乳房,嘴唇触着她的鼻尖,腻声道:「原来是阿缎姐
姐驾临,想死我了!」

  手扶着巨棒,在苏荃蜜汁淋漓的小洞口蹭来磨去。

  磨了半响,咬着她耳朵,又甜言蜜语,轻声笑道:「你是本领通天的狐仙,
应当知晓,船上有位和你差不多一样标致的美女,也是美若仙子。就是咱们神龙
教的教主夫人了。」

  苏荃被他骗了好几次,尽管浑身畅快,脑筋却依旧清楚。

  樱唇贴着他脸颊,蚊声道:「我是本领通天的狐仙,什么事情都知晓。你无
论神色或是说话之间,若有一丝丝透露了今夜情事,那教主夫人恐怕一掌便毙了
你。到时,连我都救不了你。」

  韦小宝一听,心中虽然吃惊,却暗暗大乐:「你背着老公偷人当然不敢透露
任何风声,老子也乐得配合你演戏。」

  昵声笑道:「韦小宝和狐仙姐姐做了夫妻,决不可让他人知晓,否则便是五
雷轰顶,你当初就交待过了。韦小宝也发过誓约,自然不敢违背。」

  摸着她肥嘟嘟、湿淋淋的小屄,又细声道:「姐姐快躺平,将腿分开。你老
公摸着你一身美妙的身子,已经忍不住,大棒子要进去小仙洞玩耍了。」

  苏荃早被他一支硬棒在腿间蹭来蹭去,底下小便处,磨得骚痒难过。

  现又听他说了,「大棒子要进去小仙洞玩耍。」

  等等,什么的。紧张得一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欲火难忍,也只乖乖的躺
平身子,大张双腿,继续扮演本领通天的狐仙姐姐了。

  韦小宝见她听话,不由得大是兴奋。但知道是教主夫人,却小心翼翼,温柔
侍候。那棒头便是醮满淫液。生怕弄痛了教主夫人。滑溜溜的、轻轻的、慢慢顶
进去。

  苏荃紧闭着嘴巴,才怕那棒头如此硬法,插了进来,岂不血流满地,叫人痛
个半死?

  巨棒已经刮着嫩肉,轻轻顶进阴道。只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意,从那棒子和阴
道相接处传至全身。

  韦小宝棒头挤了进去,心里纳闷着:「乖乖!教主夫人的好地方,怎会像个
小姑娘样子?」

  却不知教主夫人的「好地方」,真真正正还是个小姑娘样。他正在摘的花苞,
就是她人生的头一遭!

  想着想着,棒子又轻轻前进,越挤越窄,暗暗笑道:「教主夫人得罪了!」

  稍使力一顶,巨大的棒头顺着淫液,穿过那窄狭处,刺了进去。

  苏荃被他压在底下,一只大肉棒插在小便处,快意阵阵。那棒越插越深,慢
慢觉得有些涨痛。原本轻轻柔柔,突然一棒插了进来,真正「叫人痛个半死」。

  闷哼一声,张口咬住韦小宝的肩头,紧紧抱住他。

  这一刺,破了她二十几年的贞操。那棒又粗又硬,苏荃眼泪渗了出来。心中
哀怨的骂道:「死小子,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韦小宝已经插过几个处子,甚有经验。棒子顶了进去,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小
屄,不像是旧品,反似一坛尚未开封的小蜜罐。

  听得那声娇哼,明明就是教主夫人。心下好生奇怪,不明白她已为人妻,小
肉洞干起来,为何还像个处子?甚且,还真是像个处子!尽管疑问重重,肉棒挺
进,却更加小心翼翼。大装迷糊,也大施手段。

  棒子轻拧一下,温柔的抽插起来。嘴唇寻到她香软的樱唇,舌尖挑了几下,
吻得啧啧做响。那双魔掌,也在苏荃高耸的乳房上,轻揉细捻。

  那一棒子来得无声无息,苏荃只觉得小便近口处,如遭利刃割了一刀般,痛
澈心肺。张口咬着他肩头,暗暗痛骂。

  韦小宝嘴唇觅了过来,塞在下面那巨棒,也轻轻的抽出送入。双手抚摸处处
温柔。才弄了几下,快意便重新卷来,淹了痛感。

  韦小宝轻咬着她樱唇,含含糊糊笑道:「阿缎姐姐,咱两人才几个月没做夫
妻,你这小肉洞怎么变小了?」

  苏荃张着双腿,被他又插又摸,弄得小屄深处,淫汁冒个不停。那肉棒插来
着实快活无论,紧紧的小肉洞溢满淫汁,含着粗大一条巨棒「嗤!嗤!」发响。
她也羞人答答急促的「哼!哼!」娇喘。早忘了自己还扮着那狐仙姐姐,阿缎小
姐。哪有心思去回答他,什么「小肉洞怎么变小了?」

  莫名其妙的问题。

  韦小宝听她不做声,只细细喘气。便又轻薄道:「这般弄法,快活吧?」

  摆动屁股,换了一个干法。巨大一条肉棒,在教主夫人刚被开苞的小屄里,
深捅深抽。那圆大的棒头,刮着嫩肉,次次轻点在细腻的花田上。

  苏荃娇躯颤抖,忍不住,香唇贴在他耳旁,喘气道:「快活死了!」

  韦小宝低声笑道:「哎呀!阿缎姐姐,你不仅小肉洞变小了,连声音也变好
听了!你知道声音像谁吗?」

  不待底下的女子出声,又笑道:「姐姐说话的声音,变得像那神龙教教主夫
人一般好听了!

  韦小宝也不怕说过火了,使劲肏了数下,又低声笑道:「说到那教主夫人,
咱俩老夫老妻了,你可别捻醋,她可真是天下第一美女。那陈圆圆我在云南见过
的,倘若能回头年轻个二十岁,两人还有得比。但现在这天下第一美女的头衔,
却闹了双胞胎,一个是她,另一位正是阿缎姐姐。」

  他边说边插,又换了姿势。两只手也没闲着。捏捏苏荃硕大丰挺的乳房,揉
揉她饱满高突的阴阜。一只扬州巨棒,忽深忽浅,时轻时重,插进抽出。把那神
龙教教主夫人一个小嫩屄,插得美滋滋的。

  两人赤裸裸躲在被窝里,干得一张软榻歪歪斜斜,几乎倾倒。

  苏荃除了容貌艳丽,肌肤白晳细嫩如幼女之外。年龄更是正值成熟之际,一
身肉体曲线玲珑,正是所谓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抱在怀中,压在身下,温香软玉之外又弹性十足。和压着公主、双儿及阿珂
三个少女,滋味大是不同。

  轻凉话也说完了。棒子裹在她紧紧的小肉洞里,苏荃淫液越流越多。韦小宝
把嘴巴埋在她如云般的香发里。肉棒一挺,便即横冲直撞,用力肏了起来。

  苏荃一身光溜溜,被他压在底下,自出娘胎活到这么大,从没被插过的小肉
洞,第一次就碰上了如此一只庞然巨物。

  那粗大肉棍紧紧插在小便处,一进一出,又刮又卯。一个大头还次次挤入最
底部。美得苏荃死去活来好几回。

  她也是幸运,因缘凑巧碰上韦小宝,忌惮她是教主夫人,有心巴结。因而处
处温柔,动作体贴。

  韦小宝又使劲顶了数十下,苏荃已快瘫了。阴道挤水声更是响亮。既害羞却
又害怕,香唇贴在他耳旁,软软的细声说道:「底……底下那个……那个什么声
音,可……可不可以把他弄小声些?」

  苏荃的小肉洞、苏荃成熟的肉体韦小宝干起来既紧凑又舒适。正肏得起劲,
却突然问了起来。

  听她声音,除了害羞外,又透了一丝害怕。韦小宝略一寻思,便猜知她怕那
洪安通听着。

  轻声笑道:「那个声音是姐姐底下小仙洞快乐的叫声,刚才就有了。只是姐
姐弄得太高兴没听到罢了。」

  伸手拉紧被子,低声道:「咱们把被子给盖紧密些,再弄轻些,声音自然小
了,也不怕教旁人听见了。」

  强捺下心中熊熊欲火,放慢了棒子抽插的速度。

  那「噗!嗤!噗!嗤!」

  挤水声果然变小了。又肏了片刻,苏荃轻抚着他背部,香唇再度贴在他耳旁,
羞涩道:「可不可以把他弄得既用力又小声?」

  韦小宝笑道:「咱们试试看!」架空了她滑腻的两腿,压抵乳房,短距离狠
干起来。果然既用力又小声。

  苏荃被插得双手一下抓住被子,一下死命抓住他手臂,在黑暗中「啊!啊!
轻点!轻点!」

  低低娇声哼叫。

  韦小宝再不管她叫些什么,挺着大棒,一径猛捅狠戳。

  肏了数百下,苏荃「啊啊」的哼叫声停了,也不再要他「轻点!轻点!」光
只鼻息急促,娇喘嘘嘘。却又紧紧抓住他手臂,扭着身躯。

  韦小宝一只大棒,自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插进了教主夫人尊贵、美妙的小
肉洞后,越插越觉得,教主夫人这只小屄,在弹性、紧凑及出水度都不输给双儿
的小蜜洞。尤其她较成熟,身材较丰满,压在上面,干起事来极端舒适。

  便仅肏了半时辰功夫,整只巨大的硬棒,全部顶进小屄内。松了苏荃双腿,
紧抱着她,棒子一阵弹跳,热腾腾的精水直灌入她花宫深处。

  苏荃武艺精通,男女交合之道却是一窍不通。但只晓得他双手轻抚身子、摸
乳掏阴。两唇接吻、舌头交缠吸吮。处处温柔,样样快活。尤其那条大棒,在小
便处进进出出。或重或轻,时浅时深,弄得欲仙欲死,羞人答答尿了好几回合。
末了还在人家身子底部,灌进了热腾腾数股体液。

  教人家不由得,又紧紧搂着他,尿了一大把。

  直想冒死杀了洪安通,好和他「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苏荃娇慵的倦窝在韦小宝的怀里。至今方知书中所谓的,闺房之乐、鱼水之
欢。那「乐」是如何一个乐法,那「欢」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欢法!

  韦小宝手指轻轻地搔着她光滑如玉的背肌。这小色鬼祇干一次怎会消火退欲
呢?

  怀中的美女一身肉体又丰满又香甜。俩腿间的小洞穴,插起来更是教人销魂
迷恋。闭着眼睛一阵遐想,另一只手溜到苏荃俩个大乳房,捏捏摸摸几下,又跑
到她精液淫水尚未干透的阴部,揪着柔毛。中指插入湿湿、软软的小肉洞,弄得
吱吱响。身处温柔乡根本忘了还是陷在龙潭中。

  苏荃动了一下,俩腿微微张开。腻声道:「那里湿湿黏黏不太舒服。」

  韦小宝往她耳内吹了一口热气笑道:「待我帮仙人姊姊洗净便舒服了。」

  钻到她胯下,黑暗里摸索着俩条圆润的长腿,一把分个大开。嘴唇凑上舌头
伸出径往中心舔去。漆黑一团也看不清楚那干了半天的小肉洞究竟长成甚么美妙
样子?

  一股熟悉的精液、淫水骚味,虽混着教主夫人悠悠香气却也杂着些微血腥气
味飘扬在嘴鼻间。

  祇舔了一下,那水黏黏腻腻微微血腥气中略带咸味。不禁一怔,皱眉暗想:
「老子如此温柔这般轻轻干她怎会流血了?」

  苏荃从无被舔小屄的经验,屁股一缩娇嗔道:「哎~好痒!」

  韦小宝百思不解,不理会她。双手四下摸着床铺黑暗里便想寻了衣裤来拭那
黏腻腥水。但衣裤在他昏迷时被苏荃剥个精光置于被外,如何寻得着?

  四下遍摸不着祇好忍气细啜着毛草上俩人的淫汁。

  待阴阜、毛草舔净了接着双手掰开小唇片。便如挺着大肉棍般将舌尖伸得长
直往前冲去。正中红心。

  苏荃搅不清楚房内无水他是如何能洗那地方,听他话一说完马上起身钻到下
面,小便处还突然被舔了一下,羞得嗔了一声正要发问。

  他嘴巴、舌头,来势凶凶热气滚滚的在俩腿间啜来舔去。便猜想这好人要用
舌头舔净了那地方。一时耳根阵阵发烫,小腹底下尽是火辣一片。

  被他这边舔那边啜那地方越来越快活,舌尖长长钻进了小肉洞在里头胡搅乱
挑。巧动灵活比较起他挺着大棒子来抽插滋味更是美妙。

  忍不住又低低软软叫起来,声音比刚才还娇媚。屄水阵阵不断溢出阴唇口,
韦小宝越舔那蜜水流得越多。

  小屄里面就如插了根会蠕蠕钻动的肉棍般,苏荃痒得弓起上身一手抓住韦小
宝辫子一手按着他脑袋瓜。咬着樱唇满脸羞红,也不知该把他脑袋瓜往下压才好
还是把小屄往上挺才对。正快活间,他脑袋瓜微动,那条钻在里面胡闹的舌头又
慢慢往外卷。突然一股畅意从阴部传来,韦小宝不知舔了何处,苏荃打个寒颤倒
抽了一口凉气。

  双手紧紧抱住他头,小屄往上挺去,再不害羞越挺越高。

  韦小宝舌尖在她细嫩如小豆却充血胀大的阴蒂上挑拨了几下,张嘴又含住这
勃挺的小东西一阵吮啜。还不知道他是第一个玩弄这颗贝珠的男人。

  苏荃小屄往上挺将他头也顶起。韦小宝暗暗地笑道:「教主夫人力气果然不
小。」

  双手一分捧住她圆大的俩片丰股,入手竟是滑不溜丢又圆又细腻。

  心想:「得教她摇一摇、摆一摆才像丽春院那些阿姨。」

  俩手捧着那圆屁股便如推石磨般左推右推轻轻推动。那颗被他含在唇里用舌
尖抵住的贝珠,也是跟着左拽右拽。

  苏荃娇喘中身子震了一下,又「哎哟~」

  细细叫几声屁股随他手势竟然真个缓缓摇了起来。

  被窝里虽然黑漆漆,这小色魔却是经验丰富,一张嘴巴一条舌头不仅马屁狡
辩功夫一流,舔屄洗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那舌头嘴唇埋于苏荃腿根间,光凭嗅
觉、触觉便能把一个已成熟却刚破功的小屄屄,从洞里的腻肉细细舔到洞沿精致
的唇片直抵正上方的小贝珠。那阴唇越舔越涨贝珠也越吸越大,淫液口水流得苏
荃一屁股。

  韦小宝肉棍早就硬得隐隐发痛,抬头压在她丰腴的身上。一手翻开口水淫液
满满的俩片小唇皮,一手端着巨棒俩下凑合了喘着气慢慢将大棒头顶入。

  苏荃也是不断地大口喘气,身子颤抖双手抱着他头不放。韦小宝肉棒越顶越
深,苏荃喘着气娇声道:「轻轻来~会痛~」

  搬过韦小宝的头搂在胸前。

  那阴道虽紧但淫水汨汨甚是润滑,肉棒挺进毫无阻碍。祇是处子开苞二度再
凿不免稍稍疼痛。

  韦小宝停了一下,张嘴轻轻咬着她挺硬的乳头,鼻嘴间充满一股乳香味伸手
抓住她丰满圆饱的乳房,捏弄片刻,那大肉棒在苏荃小屄内缓缓抽插起来。

  苏荃不再叫痛,张着小嘴「嗯嗯哼哼~」

  呻吟,臀部跟着上下微微挺动。

  韦小宝心中暗暗乐道:「便是这般模样才像丽春院阿姨,老子今夜就要嫖丽
春院最标致的女人了!」

  舌尖快速地拨弄着她乳头,肉棒逐渐用力撞击越戳越起劲。

  被窝里压着苏荃也不知捅了她几百下,俩人大口嘘嘘的喘气。韦小宝拼了老
命肉棒使力一顶「嗤!」的一声,棒头挤进热烘烘嘴巴似的花径内抵在最深处。

  整条粗长的扬州巨棒便是紧紧插在阴道里一丝不剩。

  苏荃被他抵住阴阜棒头陷在花心内搅了起来,阴毛揉着小贝珠被刺得既痛又
乐。臀部缩了一下又挺高,也跟着左右摇摆。

  韦小宝越插越是觉得女人还是肉多一点的好,像底下正被揉得哼哼哎哎的教
主夫人,一身娇肉就是丰满柔软。压在上面干了半夜既省力又舒服,那涨噗噗的
阴阜就如装满了刚磨好的白米浆布袋一般,撞击起来弹性十足更是美得叫人受不
了。

  回去一定要将双儿养得白白胖胖,就算没教主夫人这般娇媚丰满,也要像个
八、九分。再教她摆腰摇臀干起事来滋味之美铁定天下第一。

  就是那小玄子皇宫里头一大堆女人也没一个能比得上老子的好双儿。

  他胡思乱想着,脑海里苏荃娇媚丰满的肉体、双儿清纯姣美的脸蛋、浮浮沉
沉。俩手摸着苏荃丰硕的大乳房,肉棒变得更粗也硬了几分。

  趴起身来棒头离了花宫,抽至穴口又刮着嫩肉插了进去。苏荃浑身一颤双手
双腿紧紧绞住他。

  韦小宝喘气低声笑道:「阿缎……阿缎姊姊,妳玉腿这般缠着,叫妳老公如
何干事?快快张开。」

  苏荃也喘着气,娇声道:「你可不能将他抽出去!」

  松了缠在腰际俩条长长的玉腿,双手依旧紧紧抱着他。

  那锁在腰上的俩腿一开,韦小宝手指捻着苏荃小贝珠,插在里面的肉棒立刻
又往内深深顶了进去。磨墨般的研磨一阵,再拔至洞口,又插到尽处使力研磨几
下。

  他长年伺候于康熙身旁,皇帝写字他磨墨,对这磨墨一道颇有心得。

  便祇抽插几十下,研磨数阵子,一条扬州巨墨的墨头都尚未磨滑,那墨汁已
流得到处都是。

  苏荃快活得紧紧搂着他,在他耳旁低低荡声叫道:「姊姊命快没了!你弄死
姊姊算了!」

  尽管快活得要死要活,却是不敢大声浪叫,害怕她丈夫洪安通听着了。

  那奇粗巨棒每插几次便捅进宫内抵住了花心狠磨一阵子。韦小宝又弄了数十
下,苏荃浑身发软口吐凉气,屄水流个不止祇张着四肢任他冲撞。

  这出身扬州丽春妓院却来自皇宫的「大内肏屄高手」也耐不住教主夫人一身
丰妙肉体、紧凑又湿腻的小洞洞。巨棒越插越快不再磨墨喘着大气抖着肉棒,一
股接一股痛痛快快射进了夫人花房内。

           ***  ***  ***

  船舱里被窝内,韦小宝疲惫半夜睡得昏昏沉沉。有人掀开他头上被子,轻轻
摇他,耳朵一阵骚痒传来细细娇媚声:「小宝!小宝!听清楚了!今夜情事露了
一丝半毫,那教主夫人必定杀了你!切记!姊姊走了。」

  韦小宝痛痛快快干完事情,便祇趴在苏荃丰柔香软的身子上大口喘气。他紧
张一天夜来又卖命的干了一炮,疲惫不堪渐渐入睡。迷迷糊糊之际祇觉得有人帮
他穿衣着裤,动作轻慢温柔恰似双儿也不以为意继续睡去。

  那人摇他、警告、也祇和个活死人说话般,韦小宝一句没听进耳里倒头又呼
呼大睡。

  那战船日夜不停往北方驶去。到了第二晚,韦小宝冻得牙齿直打颤,早早卷
着被子窝在里面等那「狐仙姊姊阿缎小姐」来暖被。

  那知神龙教主一伙人正在大船舱中开会,苏荃跑不开。她也是心不在焉,亵
裤湿咑咑,裤内俩片小唇皮充血涨得又红又肿,小贝珠高高勃起。淫液汨汨一个
小屄既湿黏又火热,骚痒得祇好使了内劲紧紧地夹着双腿绞住那发春激情的小屄
屄。

  韦小宝左等右等祇不见那阿缎小姐来到,又胡思乱想发呆了片刻逐渐入梦。

  才梦得苏荃带了方怡一同冒名「狐仙阿缎、阿锦俩姊妹」来暖被。一个奶大
一个毛多却俱是艳丽动人、娇媚无比。

  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
她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

  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
们快走!」

  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
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

  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
先落得便宜!」

  将怀中人儿扳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

  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了?」

  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

  韦小宝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

  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哪里去?」

  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

  韦小宝大喜,低声叫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

  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

  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
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
止。两人溜到后艄,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

  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

  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韦小宝向下望去,黑沉沉的有些害怕,
当即闭住眼睛,踊身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
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他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什么人?」

  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做声。忽听
得嗒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火光,双儿知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
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

  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

  韦小宝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
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

  「这小子逃走了!」

  「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刷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
出去。

  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先后奔向船尾。冰雪
光芒反映之下,见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

  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啪的一声,掉入了海
中。

  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
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
便即取出发射。

  只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遍生弓
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
中。

  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
着他自找麻烦。」

  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
抓住他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

  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
一缩,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

  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

  叫声未毕,扑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踊身,左手已抓上了艇边。双儿举
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
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
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划出,瘦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
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
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
彻骨的天时,却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
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怒声叫骂,又过一
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逃
出来了。」

  两人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
说道:「行了!」韦小宝踊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
一笑,退开几步,笑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
了上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哪里才好?」

  韦小宝冷得只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僵了,竟想不出半条计策,骂道:
「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里。」

  双儿道:「咱们走吧,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些。」

  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
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中
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多半还是会给追到,因此片
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赶路,随即问起双儿怎么会在船里。

  原来那日韦小宝一见到方怡,便失魂落魄地赶过去叙话,双儿跟随在艇中。
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于他,双儿十分机警,立即在后艄躲了起来。这艘
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
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近岸边,她才半夜里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宝
贝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

  双儿忙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
你。」

  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个大木鱼,翻
烂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

  双儿咯咯娇笑,说道:「相公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望去,雪地里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伸展
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洪教主等人虽没追来,看来也不过是迟早
之间而已。

  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

  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树林,洪教主他们
就不易找了。」

  韦小宝道:「如真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
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后
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

  他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
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
你如不给我抱抱,亲个嘴儿,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

  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允,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
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
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

  双儿道:「我试试看。」

  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哪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
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

  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

  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

  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

  韦小宝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

  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

  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
我的妈啊……」

  双儿扑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么多儿子女儿!」

  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吧!」

  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
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
小宝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

  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双手紧紧抓住鹿角。双儿轻轻巧巧地也跃上了一头
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

  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

  双儿道:「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

  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蹿,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
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亚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
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
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抱住了鹿颈,说什么也抛不下来。韦小
宝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
既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饿得头晕眼花,仍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
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均知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
地中也没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

  韦小宝道:「好啦,下来吧!」

  拔出匕首,割断了胯下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
「一头鹿够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吧。」

  从鹿背上跃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只是喘气,过了一会,
爬在雄鹿颈边,嘴巴对住了创口,咕嘟咕嘟地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
你来喝。」

  大量鹿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烧烤,说道:「鹿
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更加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
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

  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哪里,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
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

  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的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
是大功告成了呢?」

  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

  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
韦小宝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他做了一顶。

  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些
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么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
享、寿与天齐了。」

  双儿笑道:「什么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
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嚼吃树上的嫩叶。
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
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

  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分别负在背上,
慢慢向群鹿走去。

  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
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

  双儿咯地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吧。」

  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便和
洪教主越离越远。韦小宝这时已知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
来,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饿了便
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
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
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
襟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
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
你们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哪里?」

  口音甚为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
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

  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
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身边那大叠银票一直带着不失,邀
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
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

  韦小宝和双儿听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
话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

  韦小宝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
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
声道谢。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
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客也从来没去过。韦小
宝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
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无错。

  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
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

  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头
陀一伙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
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难
道他真的还能他妈的寿与天齐?」

  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生怕给洪教主追上,
貂皮袄外仍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认不出来。
雇了一辆大车,一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
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往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
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
小宝寻宝为名,避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
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
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
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
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

  忙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
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
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

  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
出鲜血。

  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

  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
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提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
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

  外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
七只银狐皮,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
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
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

  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造反了吗?」

  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
许多外国兵,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
众多,不禁为小玄子担忧,望着地下一具具尸体,只是发愁。

  双儿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
去呢。」

  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见小皇帝去。」

  双儿大为奇怪,问道:「见小皇帝?」

  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
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跟他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去。」

  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

  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

  他虽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说什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
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

  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
字,一直十分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什么借口,离
得越远越好。

  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
太大,他身边但有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
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什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
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

  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
「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

  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
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
啊。」

  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

  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有八个颜色圈儿,却没
说有座城寨。」

  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
咱们还是别去。」

  双儿道:「什么不大靠得住?」

  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

  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
没处可躲,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
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
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让外国强盗占了。」

  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

  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

  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
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
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
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之后,过不了几天
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
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残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
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
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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